以前每逢我想了解别人或者自己,所考虑的总不是行动,行动是受各种条件制约的,我考虑的是欲望。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就可以说出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就考问自己:我要什么呢?
我希望我们的妻子、孩子、朋友、学生爱我们,不要着眼于我们的名望、招牌和标签,而是要把我们当作普通人那样爱我们。另外还有什么呢?我希望有帮手和继承人。此外呢?我希望过上大约一百年以后醒过来,至少让我用一只眼睛瞧一 下科学成了什么样子。我希望再活十年。……还有什么呢?
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了又想,考虑很久,什么也想不出来。不管我怎样费力地想,也不管我把思路引到什么地方去,我清楚地觉得我的欲望里缺乏一种主要的、非常重大的东西。我对科学的喜爱,我要生活下去的欲望,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的静坐,我想认识自己的意图,凡是我根据种种事情所形成的思想、感情、概念,都缺乏一个共同点,把它们串联成一个整体。我的每一种思想和感情在我心中都是孤立存在的;凡是我有关科学、戏剧、文学、学生的见解,凡是我的想象所画出来的小小画面,就连顶精细的分析家也不能从中找出叫做中心思想或者活人的神的那种东西来。
可是缺乏这个,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在这样贫乏的条件下,只要害一场大病,只要有了对死亡的畏惧,只要受到环境和人们的影响,就足以把我从前认为是世界观的东西,我从中发现我的生活意义和生活乐趣的东西,一齐推翻,打得粉碎。因此,就难怪我会用那些只有奴隶和野人才配有的思想和感情把我一生中最后这几个月弄得十分暗淡,到了现在,对一切都十分冷漠,连黎明的曙光也无心去看了。如果一个人的内心缺乏一种比外界的一切影响更高超更坚强的东西,那么当然,只要害一回重伤风就足以使他失去常态,一看见鸟就认为是猫头鹰,一听见声音就认为是狗叫。在这种时候,所有他的乐观主义或者悲观主义以及他的伟大的和渺小的思想,就只有病症的意义,没有别的意义了。
我垮了。既是这样,那么多想也无益,多谈也没用了。那就坐着,默默地等待着随后会发生什么事。
到早晨,仆役给我送茶来,带来一份当地的报纸。我随意看了看第一版上的广告、社论、报纸和杂志的摘要、新闻。……在新闻栏中,除了别的消息以外,我还发现这样一段消息:“我们的著名学者、著名教授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昨日乘特别快车到达哈尔科夫,住在某某旅馆。”
显然,响亮的名声是为了脱离具有这个名声的人而独立存在才形成的。现在,我的名字正在哈尔科夫城里安静地游荡。过上三个月光景,这名字会用金字刻在墓碑上,跟太阳那么亮,而到那时候,我自己却已经埋在青苔底下了。……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不知什么人要见我。
“是谁?请进!”
门开了,我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赶紧把身上睡衣的前襟掩上。原来站在我面前的是卡嘉。
“您好!”她说,因为走上楼来而有点气喘。“您没料到吧?
我……我也上这儿来了。“
她坐下来,眼睛没看我,结结巴巴地说下去:“您为什么不理我?我也来了,……今天到的。……我打听到您住在这家族馆里,就来看您。”
“见到你很高兴,”我说,耸了耸肩膀,“可是我觉得奇怪。
……你好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我吗?没干什么,……想到来,就来了。”
沉默。冷不防,她倏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说,脸色变得苍白,把手按着胸口。“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我照这样再也活不下去了!不行了!看在上帝的面上,赶快告诉我,这会儿就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能说什么呢?”我困惑地说。“我是无能为力的。”
“我求求您,请您告诉我!”她接着喘吁吁地说,周身打战。
“我向您赌咒:我照这样子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支持不住了!”
她往椅子上一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把头往后仰,绞着手,顿着脚。她的帽子从头上掉下来,吊在帽带上,头发披散开来了。
“帮帮我!帮帮我吧!”她求我。“我活不下去啦!”
她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块手绢,随着手绢带出来好几封信,从她的膝头掉到地板上。我从地板上捡起那些信,在其中的一 封信上认出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的笔迹,而且无意中看到两个字:“热烈……”“我想不出什么话来跟你说,卡嘉,”我说。
“帮帮我!”她抽抽搭搭地说,抓住我的手,吻我的手。“要知道,您是我的父亲,我的唯一的朋友!您聪明,受过教育,活了这么大岁数!您做过教师!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说真的,卡嘉,我不知道。……”
我茫茫然,慌了手脚,她哭得我心乱,站都站不住了。
“我们吃早饭去吧,卡嘉,”我勉强笑着,说。“别哭了!”我立刻又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我不久就要死了,卡嘉。……”“只说一句,只说一句吧!”她哭着,向我伸出手来。“我该怎么办?”
“你也真是个怪姑娘,……”我喃喃地说。“我不懂!这么聪明的人,忽然间哇哇地哭了。……”随后是沉默。卡嘉理了理头发,戴上帽子,然后把信团起来,往旅行袋里一塞,这些事她做得从从容容,一声不响。她的脸、胸、手套都被泪水沾湿了,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干巴巴的,冷淡的。……我瞧着她,想到我比她快活,不由得觉得惭愧。我直到临死以前不久,直到我一生中的残年,才发现我自己缺乏我的朋友们——那些哲学家所说的中心思想;而这可怜的姑娘的灵魂却素来没安宁过,而且此后,一辈子也休想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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