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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94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00天前 | 10260 次浏览 | 分享到:


尼基丁周身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站在长沙发前面,头往后仰着,正在打领带。


“起来吧,该上班了,”他说,“不该穿着衣服睡觉。这样会把衣服弄坏的。应当脱了衣服睡在床上。……”照往常一样,他开始冗长而抑扬顿挫地讲着人人早已知道的事。


尼基丁的第一堂课是二年级的俄语。九点钟整,他走进教室,却看见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玛·谢。这大概指的是玛霞·谢列斯托娃。


“他们已经探听到了,这些坏蛋,……”尼基丁想。“这件事他们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第二堂文学课是在五年级。黑板上也写着玛·霞两个字,他上完课走出教室,听见身后传来一片叫嚷声,仿佛是剧院顶层楼座上传来的喝采声:“乌啦!谢列斯托娃!”


由于和衣睡了一觉,他的脑袋不好受,身体软弱无力。那些学生天天盼着考试以前的停课,什么事儿也不干,心里焦躁,由于无聊而胡闹起来。尼基丁也厌烦,没理会他们的胡闹,时不时地走到窗前去。他看见大街让太阳照得挺亮。房子上空是透明的蓝天和鸟雀,远远地在苍翠的公园和许多房子的背后是广漠无垠的远方、罩在蓝色雾霭里的小树林、奔驰的火车冒出来的烟雾。……这时候有两个穿白上装的军官耍弄着小马鞭,在街上刺槐的树荫下走过去。然后有一群犹太人,留着白胡子,戴着便帽,坐着一辆敞篷马车经过这里。一个家庭女教师带着校长的孙女出来散步。……索木同另外两条狗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瓦丽雅穿一身素雅的灰衣服和红袜子,手里拿着《欧洲通报》走过去。她必是到市立图书馆去了一趟。……下学还早得很呢,要到下午三点钟!课后他还不能回家,也不能到谢列斯托夫家里去,却得到沃尔夫家里去教课。这个沃尔夫是个有钱的犹太人,信奉路德派新教④,不把自己的孩子们送进中学校,却请中学教师到家里来教他们,每上一 回课给五个卢布。……“真烦闷,烦闷,烦闷啊!”他暗想。


到三点钟,他到沃尔夫家里去,坐在那儿觉得时间好象长得无穷无尽似的。五点钟他离开那儿,可是六点多钟他得回到中学校去开教务会议,拟定四年级和六年级的口试时间表!


他到暮色很深才离开中学到谢列斯托夫家去,他心跳,脸红。一个月以前,甚至一个星期以前,每逢他打定主意向她求爱,他总是准备好一大套话,有开场白,有结束语;而现在呢,他却一个字也没准备好,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所知道的只是今天他一定要说清楚,再拖下去绝对不行了。


“我要邀她到花园里去,”他想,“我们先溜达一会儿,然后就说清楚。……”前厅里没有一个人。他走进大厅,后来又走进客厅。……那儿也一个人都没有。他听见瓦丽雅在楼上跟人争吵,还听见儿童室里有雇来的女裁缝剪裁衣服的声音。


这所房子里有一个小房间同时有三个名字:小房间、过路房间、黑房间。那里面有一个旧的大立柜,里面装着药品、弹药、猎具。这房间里有一道窄小的木头楼梯通到楼上,几只猫经常睡在楼梯上。这个房间有两扇门,一扇通到儿童室,一扇通到客厅。尼基丁走进这个房间,预备上楼去,忽然儿童室的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震得楼梯和立柜颤动起来。


玛纽霞穿着黑衣服,跑进房间里来,手里拿着一段蓝色衣料。


她没有看见尼基丁,照直往楼梯口跑去。


“等一等,……”尼基丁拦住她,说。“您好,戈德芙鲁阿。……容我……”他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只手拉住她的手,一只手抓住蓝色衣料。她呢,不知是害怕,还是惊奇,睁着大眼睛瞧他。


“容我……”尼基丁接着说,生怕她走掉。“我要跟您谈一件事。……只是……这儿不方便。我不能,我不能够……戈德芙鲁阿,您明白不,我不能,……就是这么回事……”蓝色衣料掉在地板上,尼基丁拉住玛纽霞的另一只手。她脸色变得煞白,努动嘴唇,然后从尼基丁身边往后退,退啊退的,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


“凭我的人格,我向您保证……”他轻声说。“玛纽霞,凭我的人格……”她扬起头,他就吻她的嘴唇,为了吻得久些,他用手指头捧住她的脸蛋儿。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他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拿脑袋紧贴着他的下巴。


随后他们双双跑进花园去了。


谢列斯托夫家的花园很大,占地四俄亩,里面有约摸二 十棵老枫树和椴树,有一棵云杉树,此外全是果树:樱桃树啦,苹果树啦,梨树啦,野栗树啦,银白的橄榄树啦。……花也很多。


尼基丁和玛纽霞一句话也不说,顺着林荫路跑着,笑着,时不时地互相问些前后不连贯的话,谁也不回答。在花园的上空,一弯新月照着,在淡淡的月光下,含着睡意的郁金香和鸢尾花从黑暗的青草里探出身来,仿佛请求人们也跟它们谈情说爱似的。


等到尼基丁和玛纽霞回到正房来,军官们和小姐们已经到齐,正在跳玛祖卡舞。波梁斯基又领头带着众人跳大环舞,走遍各个房间,跳完舞大家又玩“命运”。晚饭前,等到客人已经从大厅走进饭厅,只剩下玛纽霞和尼基丁在一块儿,玛纽霞就紧偎在他的身边,说:“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丽雅谈吧。我怕羞。……”晚饭后,他去找老人谈话。谢列斯托夫听他说完,想了想,说:“承您看得起我和我的女儿,我很感激,不过容我象朋友那样跟您谈一谈。我不是凭父辈的身分跟您讲话,却是照上流人对上流人那样跟您讲话。请您告诉我,您何必要这么早结婚呢?只有庄稼汉才那么年轻就结婚,那当然是由于粗鄙,可是您是为什么呢?您这样年轻,就给自己戴上镣铐,到底有什么乐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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