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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903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786天前 | 2635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时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这是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或者简称萨沙,他是十天前从莫斯科来这儿作客的。很久以前,祖母的一个远亲常来走动,请求周济,她叫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贵族出身的穷寡妇,人长得瘦小多病。萨沙就是她的儿子。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一名出色的画家。后来他母亲去世,祖母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便把他送到莫斯科的警察学校学习,两年后他转入绘画学校,在那里差不多学习了十五年,最后才勉勉强强在建筑专科毕业。但他始终没有从事建筑工作,目前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工厂做事。几乎每年夏天,特别是病重的时候,他都来祖母这儿小住,以便休息和养病。


现在他穿一件扣上扣子的常礼眼,一条旧帆布裤的裤筒边已经磨破。他的衬衫领子没有烫过,浑身上下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他很瘦,大眼睛,十个手指又长又细,留着胡子,肤色发黑。不过相貌仍然漂亮。他跟舒明一家人已经处熟,把他们当自家人看待,他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他住的那个房间早就叫萨沙的房间了。


他站在台阶上,看到了娜佳,就走到她跟前。


“你们这儿真好,”他说。


“当然好啦。您最好在这里住到秋天。”


“会的,很可能这样。也许我要在你们这儿住到九月份。”


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坐在这儿,望着妈妈,”她说,“从这边望过去,她显得多么年轻啊!我妈妈当然有她的弱点,”她沉默片刻,又补充说,“不过她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是的,她人好……”萨沙同意道,“您的母亲就其本性来说,当然是个极其善良和可爱的女人,可是……怎么对您说呢?今天清早我去了你们家厨房一趟,看到四个女仆直接睡在地上,没有床,没有被褥,盖着破破烂烂的东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还有不少臭虫和蟑螂……跟二十年前完全一个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哦,讲到祖母,上帝保佑她,她老了,不管事了。可是要知道,您的母亲想必会讲法语,也参加业余演出,看来她应该明白呀。”


萨沙讲话的时候,喜欢把两个细长的手指伸到听话人面前。


“这里的一切都有点古怪,让人看不惯,”他继续道,“鬼知道怎么回事,这儿的人什么事都不做。您的母亲成天只知道走来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什么事也不做,您也一样。连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么事都不做。”


这席话娜佳去年就听过,好像前年也听过,她知道除此之外萨沙再也讲不出别的什么。以前她觉得这些话很可笑,现在不知怎么她却感到不愉快。


“您说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让人听烦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您该想出一些新鲜的话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来,两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个子,漂亮,苗条,此刻在他的身旁更显得健康,衣着华丽。她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可怜起他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很不自在。


“您讲了许多不必要的话,”她说,“您刚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实您并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们进了大厅,这时大家已经坐下吃晚饭。祖母,或者按家里人的称呼,老奶奶,长得很胖,相貌难看,生着浓眉,还有一点点唇髭,大嗓门,光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就可以知道,她在这儿是一家之主。集市上的几排商店和这幢带圆柱和花园的老房子都归属于她,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祷,求上帝保佑她别破产,祈祷时常常泪流满面。她的儿媳妇,也就是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生着浅色头发,腰束得很紧,戴着夹鼻眼镜①,每个手指上都戴着钻石戒指。安德烈神父是个掉了牙的瘦老头,从脸上的那副表情看仿佛他正打算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壮实而英俊,头发鬈曲,像一名演员或画家。他们三个人正谈着催眠术。


①原文为法文。


“你在我家住上一个礼拜就会恢复元气,”祖母转身对萨沙说,“只是你得多吃点。瞧你像什么样子!”她叹了一口气说:“你那模样真吓人!真的,你简直成了浪子了。”


“挥霍掉父亲赠与的全部资财,”安德烈神父眼里带着笑意说,“浪荡的儿子只好给人去放猪……”②


②浪子的比喻出自《圣经》,见《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我喜欢我爹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拍拍父亲的肩膀说,“他是个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大家默不作声。突然萨沙笑起来,用餐巾捂住了嘴。


“这么说来,您也相信催眠术喽?”安德烈神父问尼娜·伊凡诺夫娜。


“我当然还不能肯定说我相信,”尼娜·伊凡诺夫娜回答,她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甚至有点严厉,“可是应当承认,自然界有着许多神秘而不可理解的现象。”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过本人还得补充一句:宗教信仰为我们大大缩小了神秘的领域。”


端上来一只又大又肥的火鸡。安德烈神父和尼娜·伊凡诺夫娜继续他们的谈话。尼娜·伊凡诺夫娜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后来她的眼眶里泪花闪烁,她开始激动起来。


“尽管我不敢同您争论,”她说,“但您得承认,生活中有着许多解不开的谜!”


“绝对没有,我敢向您担保。”


晚饭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学的语文系毕了业,但是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固定的职业,只偶尔参加为慈善事业举办的音乐会。城里的人都叫他演员。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着小提琴,大家默默地听着。桌上的茶炊烧开了,冒着气,只有萨沙独自在喝茶。后来时钟敲响十二点,提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大家都笑起来,忙着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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