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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日瓦戈医生》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帕斯捷尔纳克 | 发布时间: 671天前 | 18706 次浏览 | 分享到:


“村子里好像总有一股什么气味?”戈尔东问了一句。“头一天我就发现了。有点儿甜腻腻的讨厌的气味。好像老鼠的气味。”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是大麻。这儿有不少大麻田。大麻本身就散发出一种使人很难受的烂果子的气味。另外,在作战地区还把敌人的死尸扔到大麻田里,日子长了没人发现就腐烂了。这一带到处都有尸体气味是很自然的。又是大炮,你听到了吗?” 


这些日子,他们几乎把世界上的事都谈遍了。戈尔东完全了解自己这位朋友对战争、对当代形势的看法。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他讲了自己是多么难于习惯这种一定要相互消灭的血腥的逻辑,而且不忍心去看那些受伤的人,特别是可怕的现代的战场的创伤,也更难于习惯那些被最新的战争技术变成一堆丑陋不堪的肉块的残存下来的畸形人。 


戈尔东每天都陪着日瓦戈出去,所以也亲眼看见了一些情况。当然,他也意识到,无所事事地从旁看着别人表现的英勇行为,看着人家如何以非人的力量战胜可怕的死亡,并为此付出多么大的牺牲,冒多么大的风险,是很不道德的。可是,对这些只能发出几声无能为力、毫不起作用的叹息,他觉得也没有丝毫高尚的意味。他认为,待人接物要适合现实生活为你安排的环境,要诚实而自然。 


有一次到西边离火线很近的战地包扎所的红十字支队去,这时候他就亲身体验到有些伤员的模样确实可以使人晕倒。 


他们来到一半已经被炮火轰倒了的大森林中间的空地上。在被毁坏和践踏过的灌木丛里,头朝下躺着几辆被打坏的炮车。有一棵树上挂着一匹战马。远处可以看到有一幢林务所的木头房子,房顶被掀去了半边。包扎所就设在林务所办公室和林子中间的两座灰色大帐篷里。两座帐篷搭在经过林务所的那条路的两边。 


“把你带来可真没有必要,”日瓦戈说道,“差不多紧挨着战壕,离这儿只有一里半或者两里,可是咱们的炮队就在那边,在林子后头。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别硬充英雄好汉了,我不相信你是好汉。你现在准保吓得要死,这很自然。情况每分钟都可能变化。这里会落炮弹的。” 


在林中道路两旁,一些满身尘土、疲惫不堪的年轻士兵叉开穿着沉重的皮靴的两腿躺在地上,有的面朝下,有的面朝上,军服上衣的前胸和肩肿骨部分都被汗湿透了。这是严重减员的一个班剩下来的人。他们从接连三天三夜的战斗中撤下来,到后方稍微休息一下。士兵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连笑一笑和说几句下流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树林深处的路上响起了急速跑来的马车声音的时候,他们连头都没有回。这是几辆没有弹簧的双轮轻便马车,向上颠动着急驶过来,给包扎所送来了伤员,把这些木走运的人的骨头架子差不多都颠散了,五脏六腑都要翻个个儿。包扎所只能作些简单处理,很快打上绷带,有些特别紧急的也只能作些简单的手术。这些伤员都是半小时以前炮火稍停的时候,从堑壕前面的开阔地上运下来的,数量多得吓人,其中半数以上昏迷不醒。 


把他们运到办公室门廊前的时候,卫生员带着担架从屋子里出来开始卸车。一个护士用一只手从下边撩开帐篷的底边儿,向外观望。现在不是她值班,闲着没事。帐篷后面的树林里有两个人在大声争吵。苍翠高大的树木用很响的回声把争吵的余音传播开来,不过具体的话却听不清。伤员运到的时候,争吵的两个人从树林里来到路上,朝办公室走去。那个怒冲冲的年轻军官朝医疗分遣队的医生不住地叫嚷,一定要从他那里打听到原先驻扎在树林里的炮兵辎重队转移到哪里去了。医生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和他毫无关系。医生请那位军官等一等,不要喊叫,伤员已经运到了,他有事情要做。可是军官仍旧不肯罢休,把红十字会、炮兵机关和世界上的一切都大骂一通。日瓦龙来到医生跟前,两个人寒暄过后,就沿台阶进入林务所。那个军官带点动靶人的口音继续在骂,一边解下拴在树上的马,跳上马背往树林深处跑去了。那个护士一直在看着。 


突然,她的脸吓得变了样子。 


“你们要干什么?是不是发疯了?”她朝两个不用人扶、自己走在担架中间往包扎所去的轻伤员喊着,一面从帐篷里跑出来,直奔路上追了过去。 


担架上抬着一个伤势特别吓人、血肉模糊的不幸者。一块炸开的炮弹壳碎片把他的脸炸得不成样子,嘴唇、舌头成了一团血酱,可是人还没死,那块弹片牢牢地卡在削掉了面颊的那个部位的颌骨缝里。这个重伤员发出轻微的、断续的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听到的人都会觉得这是在请求尽快了结他,解除这不可想象的拖长的痛苦。 


护土仿佛看出,旁边走着的两个轻伤员在这种呻吟声的影响下,正准备徒手从这人的面颊上把那块可怕的铁片拔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能这样?这得外科医生来做,要用专门器械。但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必要。” 


戈尔东在心里说:“上帝啊,上帝,请把他召去吧,可别让我怀疑你的存在!” 


眨眼之间,就在上台阶的时候,这个血肉模糊的人喊叫了一声,全身一抖,就断了气。 


死去的这个五官残缺木全的人是预备役的士兵吉马泽特金,在树林里吵嚷的那位军官是他的儿子加利乌林少尉,护土就是拉拉,戈尔东和日瓦戈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们都同在一个地方,彼此就在近旁,可是互相都没有认出来,其他人更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事永远无法确定,有些事只有等下一次机会,等另一次萍水相逢,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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