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特哈尔塔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心冷了一下,感到心在胸口中很冷很冷,就像一只小动物,就像一只鸟儿或一只免子,他看到了自己是多么孤独。多年来他没有家,流落四方,没有这种感受,而今天却感觉到了。即使在以前的潜修中,他依然是他父亲的儿子,是婆罗门,地位高贵,是个有教养的人。而现在他只是席特哈尔塔,一个觉醒者,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是了。他深深地吸气,有一瞬间感到浑身发冷,颤栗不已,没有谁像他这么孤独。没有一个贵族不属于贵族们,没有一个工匠不属于工匠们,同时还求助于他们,分享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婆罗门不属于所有婆罗门,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没有一个苦行僧不求助于沙门这个阶层。就连森林中与世隔绝的隐士,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周围也有附属的东西,他也属于一个阶层,那就是他的家。戈文达当了和尚,上千的和尚都是他的弟兄,穿着他的衣服,信奉他的信仰,讲他的语言。但是他,席特哈尔塔,他属于哪儿呢?他分享谁的生活?他讲谁的语言呢?
从这一瞬间起,他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好像天空中的一颗星星。从这一瞬间起,席特哈尔塔已从一种寒冷和沮丧中浮了上来,比先前有了更多的自我,也显得更坚实了。他感到这便是觉醒的最后寒战,新生的最后痉挛。他重又迈开了步子,急匆匆地走起来,不再是回家,不再是投奔父亲,不再是走回头路。
卡玛拉
席特哈尔塔在自己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学到新东西,因为世界发生了变化,他的心完全被迷住了。他看见太阳从密林覆盖的山峰上升起,又在远方的棕榈海滩处落下。他看见夜间天空中星斗罗列,弯月如一叶小舟在蓝天中飘游。他看见树木、星斗、动物、云团、彩虹、岩石、杂草、鲜花、小溪与河流,清晨的灌木丛中有露珠在闪烁,远方的高山淡蓝和灰白,鸟儿啼鸣,蜜蜂嗡嗡,清风悠悠地吹过稻田。这一切都千变万化,五彩缤纷,而且历来如此,日月总是照耀,河水总是流淌,蜜蜂总是哼唱,然而在以前,这一切对于席特哈尔塔来说都只是蒙在他眼前的一层虚无缥缈的轻纱,带着怀疑细看,注定要被思想浸透和消灭,因为它们并非本质,因为本质是在超然于可见之处的另一边。如今,他的得到解放的眼睛则停留在这一边,看见和认出了可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家园,不是寻求本 质,不是对准那一边。世界是美好的,只要你这样不带探究、这样单纯、这样天真地去看它。月亮和星星是美丽的,小溪和河岸是美丽的,此外还有森林和山岩,山羊和金龟子孙,鲜花和蝴蝶。这样漫游世界,这样天真,这样清醒,这样坦诚交往,这样没有戒心,的确是美好和可爱的。有时让太阳直晒头顶,有时在树荫下乘凉,有时啜饮小溪和池塘的水,有时品尝南瓜和香蕉。白天显得短促,夜晚也显得短促,每一个钟头都过得飞快,就好像大海上的一张帆,而在帆下面是一艘满载珍宝和欢乐的船。席特哈尔塔看见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树梢上游荡,在高高的枝杈间跳跃,并且听见一种粗野、渴求的啼声。席特哈尔塔看见一只公羊追逐一只母羊并与之交媾。在一片芦苇荡里,他看见梭鱼由于饥饿而追逐捕食,小鱼在他面前成群地跃出水面,惊恐万分,扑击翻腾,熠熠闪光。凶猛的捕食者搅起阵阵水涡,散发出力量和激情。
所有这一切都是历来如此,可是以前他却没见到,因为他没有到过这里。现在他来了,他理应属于这里。光和影掠过他的眼,星星和月亮映入他的心。
席特哈尔塔在路上又想起了他在耶塔瓦纳林苑经历的一切,想起他在那儿听过的教诲,想起活佛,想起他与戈文达的分别,想起他与活佛的谈话。他回忆自己当时对活佛讲过的话,回忆每一句话,惊讶地注意到自己居然讲了当时他还根本不知道的事。他对戈塔马所说的一切——他的事,活佛的事,珍贵和秘密的并不是学问,而是他在茅塞顿开时体验到的无可言传和难以讲授的东西——这也正是他现在准备经历的东西,他现在开始经历的东西。现在他必须体验自我。他早就清楚他的自我就是阿特曼,像婆罗门一样具有永恒的性质。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找到过这个自我,因为原来他是想用思想之网去捕获它。如果说身体不是自我,本义的游戏不是自我,那么,思想也不是自我。要想得出结论并且从已经思考过的东西推出新想法,理性不行,学到的智慧不行,学到的技巧也不行。不,这个思想世界也还是尘世的,如果扼杀这个偶然的感觉的自我,却去喂肥那个偶然的思想和学问的自我,那是不会达到什么目标的。思想和感觉,这两者都是可爱的事物,这两者后面都潜藏着最后的意识,两者都值得倾听,都值得打交道,既不可轻视也不可高估,应当从这两者来了解内心深处的稳秘声音。他只想追求这个声音命令他追求的东西,他只想在这个声音建议他停留的地方停留。当初,在他豁然开朗的时候,戈塔马为什么是坐在菩提树下?当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自己心中的一个声音,吩咐他在这棵树下歇息,他没有先进行苦修、祭祀、沐浴或祈祷,没吃也没喝,没睡觉也没做梦,而是听从了这个声音。他就这么服从了,不是服从外来的命令,而是服从这个声音,心甘情愿地服从。这是对的,是必要的,是必不可少的。
夜里,席特哈尔塔睡在河边一个船夫的茅草屋里,做了一个梦:戈文达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黄僧衣。戈文达的样子很伤心,他伤心地问:“你为什么离开我?”于是他拥抱戈文达,伸出两臂搂住他,把他紧贴在自己胸前,亲吻他。谁知这时不再是戈文达了,变成了一个女人,从这个女人的衣裳里露出一个丰满的乳房,席特哈乐塔凑到乳房上吸吮,乳汁又甜又香。那是女人和男人的味道,太阳和森林的味道,动物和鲜花的味道,各种果实的味道,各种乐趣的味道。它使人陶醉,醉得不省人事。——当席特哈尔塔醒来时,灰白的河水透过茅屋的小门闪着微光,树林里响起猫头鹰的一声神秘啼叫,深沉而又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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