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之子》
序曲
1916年8月23日,法国索姆河战地
一个人向前匍匐着,满身泥泞。时间是深夜。
这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中尉。他移动的很小心,但谨慎的动作里却透着急促、透着不顾一切。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这种动作是极危险的。这里是无人地带,离德国边境只有三十码,他这种做法不亚于自杀。
有三分钟左右,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向前匍匐着,耳畔不断有子弹呼啸而过,但他却充耳不闻。终于,他爬到了一个不深的弹坑旁边,并滚了进去。他先警惕地屏住呼吸等待了片刻,然后喊到:“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有一会儿夜空里寂静无声,没有回应。月亮在云中若隐若现。远处,大炮在天际线边轰响着。踏着泥土和碎片,他到处找寻。
然后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虽然只是轻轻的呻吟,但年轻的英国中尉立刻警觉了起来。
“汤姆?汤姆?是你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热切的期盼。他迅速从弹坑里爬出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爬去。他扭动着身体急匆匆地爬着,完全忘了该把身子和脑袋贴近地面。
在40秒的时间内,他爬出了大概三十码。声音是一个年轻的英国步兵发出来的,他的腿部和腹部受了重伤,很显然,他已经奄奄一息。
中尉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痛苦的失望。不管这年轻人是谁,反正都不是汤姆·克瑞里,但他这种失望的表情一闪即过。
“好了,孩子,”中尉说道,“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在月光下,年轻步兵的脸色惨白吓人。“我受的伤太重了,长官。”他抽泣着说。他害怕死亡。
“受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我们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你包扎好,送上火车回到英国。怎么样?”
“哦,好的,长官!哦,好的!”
中尉点了点头。他用一只手将军用水壶递到年轻步兵的嘴边,“喝点水。”步兵喝了起来。在他喝水的同时,中尉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左轮手枪在泥泞里摸索着。步兵放下了水壶,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好孩子,”中尉说。他将枪举到步兵的脑袋旁边,然后开了枪。年轻步兵往后栽倒,断了气。
中尉趴了一两分钟之后,开始利索地在步兵的口袋里搜寻着私人文件。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之后,他又一次卧倒在地,抬起头和肩膀。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一点回应都没有。
第一部分 1-5节
第一部分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1节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
早起,苦干……寻找油田。
让·保罗·格蒂
1893年8月23日,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
开始?
让开始见鬼去吧。开始只是借口,是对失败的辩解。如果事情变得很糟糕——事实上情况也总是如此——那一切也都是因为三个年轻人所选择的行为方式,跟事情开始的方式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家都是凡人。球一旦开始滚动就很难让它停下来。开始就是开始,在这个故事里,开始并不仅仅是很糟。
是糟糕之极。
***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站在厨房里。他正在给自己做一个黑莓布丁,一个足有他脑袋那么大的布丁。脸被炉火映得通红的厨娘在他身旁提起炉子上沸腾的水壶,一壶新冲的咖啡冒出腾腾的热气。整个画面充满了温馨,闲适和幸福。
小男孩的母亲帕梅拉·蒙塔古正在楼上分娩她的第四个孩子。在前三个孩子里,只有一个——正在大嚼布丁的盖伊——活过了最初的几个星期,所以这一次她和她的丈夫亚当爵士非常紧张,但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医生和接生员都陪在她的身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没有出生。没有死亡。没有仇恨。最重要的是:没有开始。
但是,一秒钟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突然之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插销一阵摇晃,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一个瘦弱的女孩就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一阵雨落在她的身后,冲洗着台阶。
“拜托,小姐,拜托,先生,帮帮忙,”女孩焦急异常地屈膝行了个礼。“我妈生病了。她正在生孩子,可她难产,她说她生不下来,她的脸白得跟鬼一样,我爸叫我尽快到主屋这边来找人帮忙,求求你,小姐,求求你,小姐,求求你,小姐。”
厨娘怀特太太把女孩牵到灯光下。
“亲爱的,你是杰克·克瑞里的女儿吧?”
“求你,小姐。对,小姐。莎莉·克瑞里。莎莉·克瑞里,我妈妈正在生孩子,而且——”
“哦,亲爱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你先定定神,我去找亚当爵士。如果你想,你可以——”
盖伊打断了她。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但很果决。他抬起手,动作就像一个人在停下一匹马。
“用不着,厨娘。让我自己来告诉她。”他举起自己的布丁和给他父亲准备的咖啡,转向小女孩,“你回去吧,等这儿用不着医生之后,他才可以去你们那儿。目前他必须留在这儿。”
他走上楼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哦,而且去一次得付5几尼,对了,还得派人照顾他的马。”
上了楼之后,他放下手中的战利品。给父亲的咖啡,给自己的黑莓布丁。他一句话都没提到莎莉·克瑞里。他一句话都没提到小女孩的母亲。在他长达七年的人生历程中,盖伊·蒙塔古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请得起医生的人和请不起医生的人。这是非常简单的常识,是世界上最显然的事情。
他吃完布丁,打个饱嗝,然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
当天晚上,在经过12个小时的艰辛之后,帕梅拉·蒙塔古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孩,一个哇哇大哭肺活量惊人的小东西。生产的过程非常简单。一点都不复杂,一点都不困难。
同一天晚上,在庄园劳工居住的一间小屋里,一个名叫杰克·克瑞里的年轻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惨叫了一个晚上,在旁帮忙的只有村里两个没有经验的女孩。最后,克瑞里自己跑到了主屋那边,请求见一见亚当爵士。亚当爵士一听他说完,马上就让医生和接生员赶到小屋那边。
太晚了。很简单的臀位分娩,任何一个医生或是接生员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的问题,但它耗尽了这位母亲的力气,也使情况变得更难处理。医生迅速切开她的腹部,用剖腹产的方式将孩子取了出来。一个健壮的男婴儿在屋子里的小床上哇哇大哭地出生了。
健壮,但是没有母亲。
年仅26岁的可怜的贝特西·克瑞里在手术开始之前就已经筋疲力尽。她失血过多,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在24号的黎明降临之时,小男孩的母亲去世了。
事情就是这样。
两人出生。
一人死去。
一次导致严重后果的自私行为。
一个开始。
杰克·克瑞里没法自己抚养儿子,这是很显然的。
他只是个工人,而且已经有一个小女儿需要他照顾。在短期内,当地有一些妇女很乐意提供帮助,但从长远看来,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他的姐姐——现在住在90英里之外的德文郡——把他的女儿和儿子都带走。他姐姐肯定是会答应的,但对杰克来说,去一趟德文郡看望两个孩子等于是去一趟世界尽头。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同时失去三个亲人的锥心之痛。
但援助来得比他想像的要快。
主屋里的亚当爵士和帕梅拉夫人正担心着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新宝宝艾伦开始咳嗽。并不严重。事实上,是非常轻微的咳嗽。接生员说咳嗽是很正常的,医生也这么觉得,亚当爵士也这么觉得。可这是咳嗽。帕梅拉已经有两个孩子没有活过6个星期,她害怕再失去第三个。
亚当爵士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所有事情仔仔细细想了一遍,然后提出了他的建议。他的妻子马上同意了他的建议,然后亚当爵士就去找了杰克·克瑞里。他的建议是这样的。
杰克·克瑞里的小宝宝——洗礼时他被以祖父的名字命名为托马斯,——由蒙塔古一家来抚养。他和小艾伦将会像兄弟一样一起长大。他们将会分享房间、玩具、教育——所有的一切。用亚当爵士的话来说,汤姆宝宝“将会像我们亲生的孩子一样长大。他永远都是我们的儿子艾伦的兄弟。当然了,你,还是他的父亲。他会喊你爸爸,喊我叔叔。你什么时候想见他都可以,说句话就行。”
对杰克·克瑞里来说,这种提议是无法拒绝的。这意味着,他的儿子将会在父亲的面前长大。这让这可怜的人在突然陷入的生活灾难中抓住了一丝希望。他答应了。
对蒙塔古一家来说,这一安排只会带来好处。当然了,他们很内疚。盖伊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他已经为此挨了一顿痛揍。从更实际的角度来说,他们至少能为汤姆提供一个家。
但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帕梅拉喜欢孩子,而这个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弥补了她失去的那两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汤姆的到来对艾伦宝宝来说好像是一种魔力。从汤姆的婴儿床抵达主屋的那一刻起,两个孩子之间那异乎寻常的亲密就很明显。在婴儿时期,他们的婴儿床摆在同一间卧室里。如果其中一张床出于什么原因被移动的话,另一个就会马上醒来,哇哇大哭。在初学走路时期,汤姆会定期被带到他父亲杰克的小屋里去。一开始大家以为汤姆更希望自己一个人去,但只要一这么做,他马上就会显得很不高兴,还握起小拳头,直到艾伦也被容许一同前往。
到世纪末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到6岁半了。他们都很茁壮、幸福,而且很健康。
艾伦长得稍高一点,而汤姆则稍壮一点。艾伦的头发是白色的,眉毛则浅得几乎看不见。而汤姆已经初具相当英俊的容貌:光滑而又乌黑的卷发,一双蓝色的眼睛。两个孩子亲密无间,去哪儿都形影不离。他们的交流是如此的亲密,以至于一方经常能猜透另一方的想法。
庄园的客人们经常把他们误当作双胞胎(当然了,不是那种同卵双胎胎),过了一阵子之后蒙塔古一家也懒得再去纠正他们了。两个孩子就是双胞胎。同一天晚上出生,在相邻的婴儿床上长大,由同一个乳娘喂养。他们就是双胞胎。惟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喊亚当爵士“爸爸”,另一个喊他“叔叔”。这是一个微小的区别,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但问题不在这儿。
再小的事情也可能会发展得不可收拾。
第一部分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2节1901年元旦
1901年元旦。
新铺上沙子的马房里,马匹和猎人们都不耐烦地转着圈子。寒霜在钟塔上闪闪发光。猎犬用四爪扒着地面,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7岁半的汤姆·克瑞里还不到打猎的年纪,所以他很恼火。他跟艾伦已经在马房里徘徊了半个小时。猎人们正相互递着雪利酒,两个孩子试图从他们那儿讨来一杯。他们从厨房偷来了热点心喂狗。可汤姆还是很恼火。他想骑马,想去打猎。
“我回去了。”他宣布说。
回去的路上,他从盖伊那灰色的母马旁边擦过。那马不知为何竖起鬃毛,往后退了几步,撞上汤姆。
盖伊坐在马鞍上转过身。“真对不——”看清是谁之后,他马上改口,“小心点,小兔崽子。”他挥舞着马鞭,汤姆都能感觉到头顶上被抽动的空气。
汤姆对他怒目而视。这两个孩子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盖伊喜欢欺负弱小,而汤姆就是他的目标。可汤姆是个斗士,一个以牙还牙的斗士。这一次,汤姆避开马鞭,嘴里还发出驴叫。这种驴叫是一种刻意的侮辱。小的时候,盖伊对马有一种恐惧心理,所以他是在驴背上学会骑马的。而汤姆在马背上则像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无畏,所以已经有望加入亚当爵士的十六大猎手之列。
“你这个马童!”
可盖伊的侮辱之词只对上了汤姆的背影。汤姆打算去寻找新的乐子。
他先去了一趟厨房:通常那儿总会有温暖的食物和有趣的闲聊。可今天他的运气没那么好。他偷点心的时候被人看到了,所以现在不受欢迎。汤姆考虑着要不要叫上艾伦一起去他爸爸那儿。杰克·克瑞里教过这两个小子怎么狩猎:怎么用手去抓鳟鱼,怎么设陷阱抓兔子,怎么在黑暗中静静地移动。汤姆刚刚下定决心,就听到了图书室里传来的声音。他很困惑。亚当爵士也出去打猎了。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呆在图书室里呢?汤姆推开了门。
弯腰站在亚当爵士的桌边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他长得圆圆胖胖,蓄着海象胡须,脸色犹如白垩。他正弯腰站在屋角的电话机旁边,对着话筒大喊,而听筒正紧紧贴在他的耳边。
他正在大喊大叫——跟钱有关的大喊。商业,金钱,购买权,公司合并。汤姆烦躁的心情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两脚生根地站在那儿,急切地想要听到更多内容。
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在他7年的人生道路中,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富人谈论金钱。他听他父亲谈过,他听佣人们谈过。但对亚当爵士和那个阶层的人来说,金钱好像是不可触及的话题。好像对这些已经很富有的人来说,金钱就像空气:存在于你周围的一样东西,不需要你去考虑的一样东西。而汤姆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他知道盖伊总有一天会继承惠特科姆庄园以及周围的田地和农庄。他知道艾伦也处于同等的地位:不像盖伊那么幸运,但也不差。而汤姆呢?他不知道。他和艾伦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菜,学一样的课本,玩一样的游戏。可艾伦的爸爸是位绅士。汤姆的爸爸不是。7岁半的汤姆理解不了自己的处境。
**
汤姆已经看够了,但还没有听够。他大声敲了敲已经打开的门,然后走了进去。那人抬起头来。
“哦,你好!”
“你好。”
“我猜你肯定就是小艾伦。”
汤姆摇了摇头,“我叫汤姆。”
“哦,汤姆!早上好,小伙子。”
“你是谁?”
“我叫诺克斯·达西。罗伯特·诺克斯·达西。”
汤姆皱起眉头:这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达西面前的桌上摊放着地图,那是一张用褐色和红色粗线条绘制的地图,上面零星写着一些地名,看上去就像是《天方夜谭》里的地名。汤姆好奇地瞅着它们。
“那是哪儿?”
“波斯。确切地说,是波斯西部和美索不达米亚东部。”那人微笑着回答了汤姆直率的审问。
“为什么?你要去那儿吗?”
“不。我在找东西。”
“什么?”
“油。”
汤姆沉默了片刻。
“什么?”
“油。”
汤姆又皱起眉头。这一次他的困惑更进了一步。“如果你需要油,厨房里有的是。”
“海象胡须”大笑起来。“不是那种油。是机动车用的那种油。”
汤姆正打算指出他的错误,告诉他村里的搬运工会很乐意送几桶汽油过来,但那男子继续说了下去。
“并不是因为我需要汽油这样东西,而是因为我想赚钱。”
“钱?”
“海象胡须”点了点头。“钱,年轻人。我希望能买下波斯的石油勘探权。如果我能找到石油,我会把它成批用船运回英国。等石油到了英国,我就可以把它卖给任何拥有机动车的人——任何拥有发动机的人,确切地说。”
汤姆的双眼睁得像铜铃那么大。他说不出为什么,可他觉得他正在聆听一种极为重要的真理。他坐下来,凝视着地图。
“波斯?”他问道,“波斯有石油?”
“我希望如此。”
“波斯的哪儿?”
“地下,甚至有可能就在地下一英里。”
“就像煤矿?”
“对,有一点像煤矿。”
“那钱呢?如果能挖到石油,你就能赚钱?”
“这正是我的目的,年轻人。”
“很多吗?很多钱吗?”
“海象胡须”做了一件事,一件——只是可能——会永远改变汤姆一生的事。他把这小家伙提到桌上,然后蹲下跟他平视着。
“年轻人,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汤姆点了点头,“想,请告诉我。”
“海象胡须”顿了片刻,神情非常严肃。“石油就是未来,”他说,“石油是新世纪的燃料。汽车需要它,轮船需要它,工厂需要它。不管是谁,只要能找到石油就会发财。不仅仅是发财——他们将会成为世界之王。”
**
当天晚上,汤姆跟亚当爵士交谈了一番。
“叔叔,那个人是谁?你的那个朋友,叫诺克斯什么的。”
“诺克斯·达西?”亚当爵士轻笑起来。“他跟我说你们俩聊了聊。达西是我的一个朋友,是个生意人。”
“他很会做生意吗?”
“这我得承认。以前他只是个住在澳大利亚的普通人,后来他碰到两个矿工,那两人跟他说他们能找到金矿。”
“然后呢?”
“他们真的找到了。达西帮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建起了一个企业,一个非常非常出色的企业。他变成了英国最富有的人之一。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
汤姆两眼圆睁,“叔叔,他说要想发财,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石油,他说的对吗?”
亚当爵士又笑了。“如果达西先生这么说,那几乎可以肯定达西先生是正确的。”
第一部分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3节轮到亚当爵士出马了
不管是对是错,达西先生都下了赌注。靠着金矿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之后,他热切地将其中的一大部分投资到波斯的石油勘探工作上去。
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首先,在波斯从来没有发现过石油。或者这么说:从地质学上看到处都是石油的踪迹,可从来没人伸下钻头取出石油。在波斯没有,在美索不达米亚没有。在整个阿拉伯半岛都没有。
还有第二个问题。波斯王国本身。这是个贫穷的国家,一面受到英属印度的欺压,另一面又受到母国俄国的欺压。这两个大国争抢着控制权。因此,要想获得钻探权不仅仅是个商业问题,还是一个政治问题。
这就轮到亚当爵士出马了。
在定居英国之前,亚当爵士做过外交官,他曾出任英国驻德黑兰大使。他认识波斯国王。他清楚这个国家的政治。他知道谁有分量,谁没有。
所以元旦那天达西才会来找亚当爵士。他有个建议,内容如下:亚当爵士帮他赢得采油权,使他有权进行钻探。做为回报,亚当爵士将会得到一大笔佣金。亚当爵士对这一冒险很感兴趣,当即表示同意。他去了一趟德黑兰,娴熟地进行谈判,用黄金贿赂高层官员,用纸币贿赂低层官员。甚至连为国王送晨间咖啡的宦官他都贿赂到了。
该做的亚当爵士全都做了。
1901年的5月28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拿到了合约。
两个月后。一家人正在吃早饭。汤姆和艾伦闷闷不乐地戳着面前盛得满满的麦片粥。
然后男仆送来了邮件。一般情况下,邮件应该送到亚当爵士的书房等他过目,可今天亚当爵士要进城,所以等不及了。他默默地看完几封信。汤姆和艾伦摆弄着麦片粥。盖伊——他已经过了被迫吃这玩意儿的年纪——故意在他盘子里摆满了腌鱼和炒蛋,以此来惹恼汤姆。帕梅拉像往常那样在床上吃完早饭,下楼来喝杯茶,并且送送她丈夫。他们间或交谈几句。窗外的风吹得百叶窗吱吱作响。
突然间,亚当爵士打破了沉静。
“哦!天啊!”他把信扔下,“达西太慷慨了!真是太慷慨了!”
他迫切地希望着大家赶快发问,而帕梅拉是第一个发问的。
“达西?亲爱的?他怎么……”
“用地权。他分了一大部分给我们。”他又拿起信,“‘你的出色工作真是让人高兴……等等,等等……很高兴地送你一份小礼物……从代拉姆港到波斯波利斯一线以南地区的钻探权。’我的天啊!”
可是,虽然亚当爵士很惊诧,可他的惊诧跟汤姆的惊诧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汤姆一下子坐直身子,双唇发白,两眼圆睁。
“你是说我们可以在那儿钻探?我们自己?用不着询问别人?”
亚当爵士笑了。“对,汤姆。我们拥有钻探权,用不着询问别人。”
“波斯波利斯以南的任何地方?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没错。”
“山脉,”他说,“我们拥有那些山脉。”
他说的对。自从见过达西之后汤姆就变成了石油迷和波斯狂——而等亚当爵士介入波斯石油事务之后他就更是如此。他在亚当爵士的图书室里学到了所有他能学到的关于波斯的地理、气候、地质、部落和政治等方面的知识。
“没错,扎格罗斯山脉。设拉子和鲁克纳峡谷附近的荒郊。我想,在那儿寻找石油肯定是件苦差事。”
汤姆摇了摇头,有点恨恨地顿了一下脑袋。“那一带没有多少机会。最好的地方是北部。”
“哦,你不能指望那家伙把他的权杖交给我们。毕竟——”
“可还是有一些。”
“什么?”
“还是有一些机会的。我并没有说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个少年的狂热不由让亚当爵士笑了起来。“天啊,汤姆!我相信,达西的钱袋简直深不可测,但我还是不认为他已经准备好了钻探的开销。我也不认为我们——”
“那能把它给我吗?”
“你说什么?”
餐桌边的寂静突然变得空洞洞的。他们五个人就像是坐在圣保罗的大殿中单独进餐。
“能把它给我吗?用地权?如果你不想要的话。”
亚当爵士微笑起来。也许他是想鼓励汤姆收敛一下他提出要求时的直率,也许他是想缓和一下不知为何突然升起的危机感。总之他笑了。
他的做法是错误的。汤姆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指向盖伊。
“他会拥有房屋和所有土地。艾伦会得到——我不清楚——钱?农庄或是别的什么?”
汤姆已经快8岁了,从零碎听到的佣人们的闲聊中他逐渐拼凑出事实。但他说的没错。
亚当爵士的表情变得很严厉。“艾伦会拿到一些钱。没错,马尔伯勒外面还有一座小庄园也是他的。那会带来一些收入。”
“然后呢?那我呢?我会得到什么?”
亚当爵士舔了舔嘴唇。汤姆的直率经常会表现得很像蛮横。更重要的是,不管是谁,在早餐时候如此直率地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缺乏教养了——更别说是一个8岁的孩子。可是,正当他准备做出严厉批评时,帕梅拉打断了他。
“怎么样?”
她说的这个词近乎于耳语,差不多也就是张开嘴借着呼吸将这个字呼了出来。但亚当爵士还是听到了。他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汤姆提到的问题是他们俩私底下经常谈论到的问题。帕梅拉希望汤姆和艾伦拥有完全一样多的庄园份额。而亚当爵士则知道,他的资产是有限的。每给汤姆一分钱,艾伦或盖伊就会少继承一分钱。在他看来,他得对自己的儿子公平。在他的心底,他不认为养子应该和自己的亲生骨肉拥有相同的权利。
“怎么样?”帕梅拉又说了一遍。“还是说你打算去那边钻探?”
汤姆凝视着他,就好像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走进屋里,如果他的注意力分散哪怕才一秒钟,他都有可能永远失去这样东西。
“汤姆,你希望成为石油商,是吗?”
“对,叔叔。”
“这种生意不好做。”
“没错,叔叔。”
“你知道,光有一小片土地是不够的。你需要钱,人力,机器,还有——”
“我知道,叔叔,我知道。”
亚当爵士把茶水一饮而尽,站了起来。他抚乱汤姆的头发。“石油商,嗯?”
“我希望如此。”
“嗯,很适合你,汤姆。你已经拥有了一片美好的土地用来起步。”
第一部分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4节汤姆拿到了用地权
汤姆拿到了用地权。
当然了,不是合法地拥有——毕竟这孩子才8岁——但用地权终归是他的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件可以和盖伊、艾伦以及亚当爵士所拥有的东西相对等的东西。
而且不仅仅是对等。是更好。
因为,虽然汤姆还小,可他从一开始就有一种认知。他没办法用语言表达这种认知,可他就是知道。而且他的认知是正确的。
因为石油不仅仅是石油,不像白菜那样只是单纯的白菜,也不像钢铁那样只是单纯的钢铁。石油不仅仅是一种液体。它比其它任何一种日用品都更重要。石油也不像黄金那样贵重,因为黄金被戴在女士的脖子上时会金光闪闪,煞是美丽。
石油让世界运转起来。虽然这还只是二十世纪的初期,但它的巨大作用已日趋明显。汽车需要它,轮船需要它,工厂需要它。无论是在陆地还是海上,整个世界都成了石油狂。海军开始改用石油。陆军的枪膛里装满了用石油副产品做成的弹药。化学家们每天都会发现石油的新用途;因为它,速度记录被一再打破;人们开始梦想利用它来飞行。
但这也不是石油如此重要的原因。
原因是这样的。人类无法制造石油;只有上帝才能。如果你有一大片土地,还有足够多的储蓄,你可以自己造一个汽车厂。你不喜欢汽车?那就买块更大的地,给自己造一个飞机厂吧。或者是成立一个航空公司。开一家商场。开一个银行。
石油不是这样的。并不是人人都能靠石油生意来发家致富。要想做石油生意,你得拥有一片坐落在油田之上的土地。如果你没有钻探权,不管你有多富有都是白搭。这就是原因。
石油不仅仅是燃料,虽然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燃料。
石油不仅仅是金钱,虽然它是世界上仅次于金钱的东西。
石油是权力,因为人人都想要它,而它的总数就只有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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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libusorabatdictisarasquetenebat,”男教师读道,“cumsicorsaloquivates.”
他在惠特科姆庄园的教室里踱着圈子,用手敲击着这首拉丁诗的韵律。汤姆和艾伦并肩坐着,书本也并肩摆在他们面前。本来他们是可以看看窗外的,可教室的窗户刻意地修得很高,除了一大片正方形的天空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汤姆打了个哈欠。
“satesanguinedivum,trosanchisiade,facilisdescensusaverno,”男教师继续念着,“克瑞里,翻译一下,好吗?”
沉默。
男教师皱起眉头。“那蒙塔古,请你来翻译一下。”
艾伦也直直地坐着像块石头,目光低垂凝视着课桌。他跟汤姆不一样,汤姆是真的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可艾伦觉得这么做很困难——虽然困难,但在这个时候却非常必要。
“如果我没理解错,你们俩是不是都没准备今天的课程?克瑞里?蒙塔古?”
然后汤姆开口了。“拜托,先生,我们更希望学习波斯语。”
6分钟后,两个孩子都站到了亚当爵士面前。他们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根黄色的教鞭。这件工具很少动用,但并不意味着现在不会动用。汤姆和艾伦闷闷不乐地盯着它。
“你们不想学拉丁语?”亚当爵士问。
汤姆摇了摇头,虽然很轻微,但是很坚决。
艾伦重复了双胞胎兄弟的动作,但又加了一句,“我们不介意学习拉丁语,爸爸,可我们觉得再学点其它有用的东西会更好。”
“比如说波斯语?你们觉得它很有用,是吗?”
两个孩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的密切,几乎不用说话就可以猜透彼此的想法。这是大人们必须习惯的无法更改的事实。艾伦朝汤姆微微点了点头,像是确认某种无形的协议。
“你看,这是为了石油,”艾伦说得合情合理,“我们到时得使用这种语言。”
亚当爵士用手掩住嘴。两个孩子对望了一眼,然后又一起看向教鞭。
“如果你们想学波斯语,我想我可以安排一下,”亚当爵士说,“我不喜欢的是你们没有准备拉丁语的课程。怎么说也不能这么做。”
“哦,可我们准备了。”艾伦说。
“准备了?可是——”
“我们当然准备了,爸爸,”艾伦打断他,迅速地把上午的课程翻译了一遍,“我们这么说是因为不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重视我们。”
亚当爵士皱起眉。“你们可以跟我说的。如果你们说了——”
“我说过,”汤姆打断他,“总共两次。两周前的早餐一次。上周又说了一次。”他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断然的倔强;并不是希望惹来麻烦,而是为麻烦做好准备。“你总是说或许吧。”
“那好吧。波斯语,在找到老师接手之前,前几课由我来上。”
“谢谢你,爸爸。”
说话的是艾伦,但对他们俩而言,谁说的并不重要:其中一个总能说出另一个人的想法。
“很好。那就回去学拉丁语吧。至少我这么想,,除非你们还有别的想法要告诉我。”
他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但讽刺对八岁孩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两个孩子又对看了一眼,这次说话的是汤姆。
“谢谢你,叔叔,我们觉得现在也该是学习地质学的时候了。”
汤姆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无辜,可亚当爵士知道隐藏在这种表情之下的是钢铁般的意志。亚当爵士被激怒了,可他又觉得很骄傲。即骄傲又喜爱。他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
“再加上地质学,是吧,汤姆?那好,再加上地质学。”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钻探工们不停地钻探。
1902年和1903年都过去了。诺克斯·达西现在已经是蒙塔古一家的朋友,他会随时通知亚当爵士他在波斯取得的进展。亚当爵士再去通知艾伦和汤姆。那儿的条件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酷热、尘土、昆虫、设备故障以及疾病,种种这些使石油勘测成为了恶梦般的苦差。开销呈螺旋型大幅上升。连达西这样的富人都开始担心这一切给他的钱包所带来的影响。
可最糟的还不在这儿。
最糟的是:到目前为此,虽然已经投入了两年时间和数十万英镑,但还是没有找到石油。
不管怎样汤姆还是热情依旧,虽然每一次失望都像是一次重挫。两个孩子坚持着波斯语的学习,可是当亚当爵士建议将课程从每周三次减为每周一次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反对。他们的地质学课程坚持了一阵子,然后老师就出国了,课程也就作罢。亚当爵士没有再找新的老师。孩子们也没有提出请求。
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1904年,两个孩子这时都已经10岁了。在1月的一个美好的日子里,诺克斯·达西从伦敦发来一封电报。“天大的好消息,”他在电报上写道,“终于发现石油了。”
汤姆整个人都疯狂了。
他看到电报后兴奋地大叫一声,声音之大,弄得远在马房的猎狗都开始吠声震天。他拉着艾伦一起快乐地飞奔出屋子,飞奔过院子,飞奔到他父亲那儿,然后再飞奔回来。汤姆的快乐情绪持续了整整一天。
当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就在盖伊恭维亚当爵士新建的猎枪室时,汤姆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叔叔,你干得不错。我也会在我的庄园里那么做,等我有了庄园以后。”
第一部分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5节最先爆发的是盖伊
最先爆发的是盖伊。
汤姆新生的自信中有一种让他无法容忍的东西。两人之间累积已久的旧恨和近来酝酿的新仇蠢蠢欲动,终于在2月初的一个周末爆发,当时园子里到处都是客人——包括一位伯爵的漂亮女儿,18岁的盖伊正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去把我的马牵来,马童!”盖伊在走廊里经过汤姆身旁时说道,还不时轻弹着他的耳朵。
汤姆突然站住。
“你的马?”
“你都听到了,马童。我今天想骑骑马。”
汤姆的脸色变白了。他们俩虽然相隔七岁,但在需要对抗的时候汤姆从不退让。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盖伊,将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他的目光就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审视盖伊。然后他垂下目光,耸了耸肩说,“随你便,我无所谓。我这就去。”他慢慢走远。
盖伊简直不敢相信汤姆居然这么听话,不过他不介意等着看汤姆出场。一群客人走出客厅,盖伊陪他们逛到屋前。他穿着一身骑装,站在那儿和客人们聊着天。伯爵的女儿也站在那儿。盖伊(虽然有点发胖,但还是比较迷人帅气,足以弥补这一缺陷)站在那儿嗖嗖地抽动着马鞭,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她经常开怀大笑,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些微有些脸红。
然后汤姆出现了。
他严格执行了盖伊的命令——或者说几乎是严格执行了。他去了马房,也牵来了一匹坐骑,而且牵着套好笼头的坐骑走到了盖伊指定的地点。
可他牵来的不是盖伊的灰马,而是盖伊十几年前学习骑马时骑过的驴子。盖伊的马鞍和马镫可笑地悬挂在驴子的背上。这头驴子已经老了,走动的时候总是滑稽地点着脑袋,就像是故意惹人发笑。而汤姆则夸张地表现出一种高级男仆的不可冒犯。更荒谬的是,他甚至找出一双白手套和一顶仆从戴的旧帽子。
“你的马,先生。”
客人们放声大笑,并纷纷鼓掌。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出无伤大雅的闹剧,值得为之鼓掌。可汤姆还没表现完呢。他把马牵到盖伊和那姑娘面前,然后跟那姑娘悄悄耳语了一番。
“请原谅我牵来这驴子,女士。他就是在驴子上学会骑马的,你知道,小家伙有一点胆小。”
盖伊的脸气得发白,可周围全是观众,他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和其他人一起大笑鼓掌,然后牵过驴子,往马房的方向走去。汤姆接受完大家的恭喜之后,赶到他的身后。
“我会杀了你的,你个小兔崽子。”盖伊说道,连头都没有回。
“你是说,就像杀死我母亲那样?”汤姆问他。很早以前他就从佣人们各种版本的蜚短流长中知道了自己出生时的故事。
他们已经走进了马房。几个马夫看着他们,低声地吃吃作笑。盖伊停下脚步,用马鞭指着马房和远处的主屋。
“你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现在不是,永远都不会是。明白了吗,臭小子?”
**
有那么一阵子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但盖伊没有原谅,没有忘记。
4天后,盖伊和亚当爵士单独呆在台球室里。亚当爵士刚刚收到诺克斯·达西传来的消息。波斯的油井一天只产一百二十桶石油,但很有希望将产量提高到更加盈利的程度。达西很有希望找到商业投资者与其分担风险和利润。
“我们那一小部分用地权的价值肯定也上涨了。”
“对,我想应该是的。我想,只要他们找到哪怕一丁点儿石油,就很有可能会找到更多的石油。”
盖伊是个不错的台球手,他将3颗球轻轻抛到桌上,然后开始用球杆推动它们。亚当爵士看着他打球,但他自己这些天来几乎不再动手,而是满足于品着白兰地看他儿子玩。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用地权?”盖伊问道,“我觉得,如果你想出售的话,现在正是时候。”
亚当爵士惊讶地抬起头。“啊,这个问题问得太不地道了!那不是我说卖就能卖的。小汤姆可是把它当成了宝贝。”
盖伊击球的同时发出一声嗤笑。桌布上的三颗球打着旋儿。盖伊站直身子,擦了擦球杆。
“小汤姆确实有可能把你的东西当成了宝贝,可是,如果从商业角度来说现在正是出售的大好时机,我敢说你会这么做的。”
“我也敢这么说,可那是汤姆的用地权。”
“合法的吗,爸爸?真是让人吃惊。”
“不,不,不,当然不是合法的。但从道义上来说是的。我告诉过他他可以拥有用地权。”
“你有说过吗?真的吗?我记得,你是跟他说那是一片不错的土地。这两者可不是一个意思。”
“哦,拜托,盖伊!我当时的意思就是说他可以拥有用地权。他也知道我是这个意思。这东西已经迷住了那孩子。”亚当爵士尖锐地说。盖伊是他的大儿子,也是他的继承人,可有些时候他的行为很不得当,有些时候亚当爵士一点都不喜欢他自己的儿子。
“没错,爸爸,”盖伊说,“可是,你没说到关键。你把那片地给他是因为你确定那片地毫无价值。如果你确定那片地有一定价值的话,你是绝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把它让给别人的。”
亚当爵士皱了皱眉,挥了挥白兰地酒杯,像是想把儿子的观点拂到一边去。
“嗯?你会吗?”盖伊坚持问道。
“不,我想我不会。可那不是——”
“爸爸,我能直言不讳地说两句吗?”
“看上去你很擅于此道。”
“用地权是你的。从法律上来说是你的。你之所以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梦想着来管理它,是因为他很显然地喜欢做梦,而你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制止他。可现在,从各个方面看来,用地权都有可能真的具有一定的价值。先生,请假设一下,伦敦的某个投资财团正准备花钱收购这见鬼的玩意儿。比如说,十万英镑。如果是那样呢?你为艾伦所准备的一切跟这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件事上我考虑的不是我自己,但是,如果你的大儿子和继承人比你从下人房里救回来的孩子要具有更远大的前程的话,这样看起来比较好,我想这应该是不容忽视的事实。”盖伊野蛮地击打着桌上的球。球杆一次又一次地将红球打入球袋。象牙与木头撞击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红球也随之消失。“我想你对小汤姆已经够慷慨的了,爸爸。我不敢说你对艾伦足够重视。”
从那一刻起,事情开始朝着可怕的、可以预测的方向发展。
亚当爵士无法将盖伊的话置之脑后,因此他决定悄悄地给他在伦敦的股票经纪人写封信,请他——谨慎地——估量一下波斯的用地权有没有任何价值。亚当爵士告诉盖伊他已经做了这些事。盖伊等了几天,然后告诉了汤姆。
汤姆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马上闯到亚当爵士那儿。
“叔叔?”
“汤姆!你好啊!”
“用地权是怎么回事?”
亚当爵士喜欢而且赞赏汤姆。这孩子有勇气,有决心,有天份,还有激情。可是在他愤怒的时候,他会变得非常无礼,甚至是极端无礼。亚当爵士皱起眉头。
“什么是怎么回事?”亚当爵士的语气中透出警告之意,可汤姆已经不顾一切了。
“你对我的用地权做了什么?”
“那不是你的用地权,汤姆。它在我的名下,我是你的监护人。”
“你做了什么?”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做了什么?”
“盖伊。”
亚当爵士慢慢地回答着,试图保持冷静。他点了点头说,“在盖伊的建议下,那是个不错的建议,我正在采取步骤评估一下用地权是否具有出售价值。在距我们的土地不远处,达西先生即将有重大发现,从这一点看来,它非常具有出售价值。”
“我的土地。我的用地权。”
亚当爵士开始动怒。汤姆的无礼太过火了。
“那不是你的用地权,汤姆,没有东西是你的,除非等到我把它给你。”
“你已经把它给我了。你说过。”
“我说那是一片不错的土地,希望你在梦想的过程中能够得到乐趣。它可能会成为你的——有一天它可能会成为你的——这种想法的出现是因为我当时认为它没有价值。”
汤姆踉跄着退了一步。他撞上了一个桃木餐柜。
“你把它给我是因为你觉得它毫无价值?”汤姆轻笑了一声,“而现在你要把它收回去,因为盖伊建议你这么做?”他眨了眨眼,垂下眼帘看着餐柜,餐柜上放着一只花瓶,旁边的相框里放着一张全家福:亚当爵士、帕梅拉、盖伊、汤姆和艾伦。“谢谢你,叔叔。我懂了。”
他点了点头,好像是在向自己确认某件事,然后他将手挥过餐柜,将相片拂到地上。同时他也几乎是在无意之间将花瓶碰倒。随着一声巨响,蓝白相间的瓷器砸到地上,摔得满地都是碎片。
汤姆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团混乱,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第一部分 6-7节
第一部分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6节长达24小时的冷战
艾伦在放种子的小棚子前站定。
从主屋那儿看不到这间小屋子,而附近的园丁们都在菜园的那一头。艾伦看着他们走去干活,直到确认没有人在看着他。然后他迅速拉开门扣,闪了进去。
这间木制的小屋大概25英尺长,8英尺宽,南面的墙上有一排窗户。因为冬天即将结束,所以台子上堆满了三月份播种时要用到的肥料。棚子里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木头、生机和温暖阳光的气息。艾伦关门的时候有两只老鼠匆匆溜走。艾伦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没人看到他,然后抬起胳膊抓住房顶的一根横梁,一翻身荡了上去。
房顶很狭窄,最高处也只有两英尺半。横梁边松散地摆放着木板。除了几处蜘蛛网和一些生诱的锄具之外,上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汤姆。
艾伦往他的兄弟那儿爬过去。
“哈罗。”汤姆说。
艾伦拿出一个装了面包、果酱和奶酪的纸袋。“我兜里有苹果。”他说。
汤姆沉默地接过他带来的礼物。他用眼神向艾伦问了个问题,用不着更多解释,艾伦马上回答了他。
“简直乱成一团了,”他说,“他们在到处找你。大家都说你肯定是回你爸爸那儿去了。你爸当然说你没回去,可我故意装着不知道有人在看着我,然后去你家找你,让他们觉得你就是在家里。其实他们就是在看着我。我敢肯定。”
汤姆点了点头。艾伦干得很漂亮。他根本用不着做什么秘密标记让艾伦知道他的藏身之地。两个孩子在庄园里有十多个藏身之所。而艾伦凭着直觉一下子就找到了兄弟的行踪。
“我不会的,你知道。”汤姆说,“除非……”
“对,可他都快气疯了。”
两个孩子的对话总是这样的:外人听来完全无法理解。汤姆的意思是说他不会回到惠特科姆庄园,除非亚当爵士将用地权以正确的形式永远地转让给他。艾伦则对此表示怀疑。
汤姆看着艾伦做了个鬼脸,“那我就得永远困在这里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只驴子呢?”汤姆发出驴叫声,并且作势要跳到艾伦身上。他们又笑起来,但艾伦回答的时候非常的不安。
“盖伊挨了一顿臭骂。爸爸说他应该保密,盖伊说他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爸爸有没有相信他。”
“他总是很相信盖伊。”
“也许吧。”
他们沉默了片刻。
“你打算怎么办?”艾伦终于问道。
“哦,我想我会在这儿呆一两天,”汤姆轻快地冲着小阁楼挥了挥手,那架势就好像这里是他经常租来度夏的公寓。
“然后呢?”
“那是我的用地权,你知道。”汤姆把头搭在胳膊肘上,直直地看着他的好兄弟。
艾伦点了点头。
“可它就是。”
“我知道。我说对,不是吗?”
“没有。”
“我点头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
“是。”
“那就说出来。说吧,说它是我的。”
“听着,爸爸最后还是可能会把它给你的。是盖伊弄得他有点心神不定。”
“听听?注意到了吗?你说他最后会把它给我。他不能这么做,他早就已经把它送给我了。”
“但是没有法律程序,”艾伦表示反对,“我是说,法律程序。我是说,我知道它是你的。”
汤姆狠狠地盯着他,颧骨处逐渐出现一些小红点。然后他翻过身,透过一小格布满蜘蛛网的玻璃看出去,那也是他惟一的窗户。
“那我想我只能回我爸爸那儿去。我现在已经够大了。”
汤姆没有说出他的意思,可是他用不着说出来,艾伦全都明白。汤姆是说他会永远和他父亲住在一起,远离惠特科姆庄园,远离艾伦。惟一能阻止他的办法就是亚当爵士做出让步,明确地而且永远地将用地权送给他。
艾伦咽了口口水。他装着很镇定的样子,拿一根小树枝捅着蜘蛛网,同时还用脚踢着低低的房顶。汤姆是在暗示财产争端比两个孩子的友谊更加重要。他铲起一小片蜘蛛网,一只昆虫被困在里面:被困而且垂死。
“看。”
“那又怎样?”
艾伦耸了耸肩,把小虫子扔到一边。
“知道那花瓶吗?”
“知道。”
“它肯定值好多钱。大概一千几尼吧,我猜。它全碎了。”
“那又怎样?他不应该——”
“你可以说对不起。”
“什么?!”
“只是让他冷静一点。我只是说让他冷静一点。”
“你觉得我应该说对不起?”
“听着,他也许不会出售用地权的。他也许明白那是你的。”
“也许?你会觉得你也许会继承你那愚蠢的农场或别的什么吗?你会觉得那头驴子也许会得到别的一切吗?”汤姆脸上的红点已经消失,他现在脸色发白,长睫毛下的蓝眼睛里闪着强烈的情感。在汤姆看来,每次只要他让艾伦选择站在哪一边,艾伦总是试图做得很漂亮,可最终都会站在他的家人那边。哪怕是现在,说到现在,艾伦也没有直接说出用地权是汤姆的。
“不管怎样,”艾伦大喊道,“这有什么重要的?如果我得到了那愚蠢的农庄,那你就会拥有一半。你不会以为我不会分给你吧?谁会在乎那愚蠢的用地权?”
这是灾难性的一句话。
汤姆足足看了他的好兄弟有十秒钟,然后掉开目光。他把纸袋放进兜里,爬到木板间的缝隙处,将腿先放了下去。在他把脑袋探下去之前,他说,“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就回我爸爸那儿去。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看到我。他们无法制止我,不是吗?再见。”
然后他就走了。
离开了小棚,离开了主屋,离开了将他养大的家。
长达24小时的冷战。
在汤姆看来,艾伦说了最不该说的话。“谁会在乎那愚蠢的用地权?”就汤姆而言,艾伦的这句话等同于“谁在乎你是不是蒙塔古家族真正的一分子?”
同时,就艾伦而言,汤姆也犯下了最不可想像的罪行。在艾伦看来,汤姆把一些微不足道的跟金钱和土地有关的争端看得比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更重要:他们的友情,他们的兄弟情谊。
所以两人之间的冷战持续着。汤姆呆在他父亲的小屋里。艾伦呆在主屋里。自他们学会说话以来第一次,两人没有互相交谈地度过了一整天。自他们学会走路以来第一次,两人没有彼此陪伴地度过了一整天。
**
第二天晚上,艾伦早早就爬上了床。
是爬上床,而不是睡着。他打开卧室的窗户,迅速地爬过厨房的屋顶,沿着排水管滑到地上,穿过草坪和田地,跑到了杰克·克瑞里的小屋那儿去。到了之后,他往汤姆的窗户上扔了一颗小石头,看到窗户打开之后就迅速地沿着繁茂的紫藤爬上去,一屁股坐到窗台上。
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汤姆正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一本儿童杂志。他点头示意,艾伦也回以一笑:一种想当和事佬的笑容。
“怎么样?”汤姆说。
艾伦感到了片刻的疑惑。他不知道汤姆的“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交流已经消失,这让他吃了一惊。
“什么意思?”他笨拙地问,“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我是说,我觉得你是来道歉的。”
“什么?!”
“你听到了我说的话。”
艾伦震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非常清楚他的好兄弟有时会是多么的冷酷:冷酷,甚至是残酷。可他从没想过这种锋芒居然会转向他。艾伦猛地仰起头。
“不。”
“不?”
“事实上,我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觉得抱歉。看来是没有。”
艾伦仍然坐在窗台上,他把腿又伸出去放到紫藤的枝干上。可他还没有从视线里消失。他就挂在那里,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屋外,等着汤姆说点什么好让他有台阶可下。可他失望了。
“没有,”汤姆说,“当然没有。”
艾伦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是想表示出蔑视,表示出无所谓,可蜡烛的火光足以照出他嘴上和眼里的在乎。
“那好吧,”艾伦说,仍然挂在窗户上。
“那好吧。”
两个孩子又彼此对望了几秒钟。最终汤姆将目光掉回到他的杂志上。艾伦找到一个更低的着脚点,爬了下去,从视线里消失。
第一部分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7节他们的原则非常简单
艾伦直接回到了家,但没有直接上床。
他爬上厨房的屋顶,在那儿躺下,仰望着漫天的星光。汤姆让他非常生气,从未有过的生气。这两个孩子经常拌嘴,但很快就会和好。他们打架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他们的原则非常简单。
绝不示弱。
绝不认输。
虽然汤姆长得稍壮一点,可艾伦比他要高。虽然汤姆可能会极为凶猛,可艾伦的傲气和决心总是让他战斗到最后。然后,等到战斗结束,一切也都结束。两人还是最好的朋友。前一秒他们可能会撕打得不可开交,而下一秒可能又会冷静地进行交谈。
可这次不一样,艾伦知道这一点。他在屋顶上躺了两个半钟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慢慢转过头顶。他把每件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从一方面来说,汤姆脾气大,不顾后果,而且绝不妥协;而另一方面,盖伊太不近人情,而亚当爵士也很不公平。最后他做出了决定。该由他,艾伦,来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该由他来让事情回到正轨。
做出决定之后,艾伦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之后,他去找亚当爵士。
“爸爸,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嗯?”
“我觉得你应该把用地权给汤姆。真正地。以前你就给他了,你知道的。我知道你并没有这么说,可人人都知道你就是那个意思。”
亚当爵士叹了口气,弯下腰和他的儿子平视着。
“可你想想,艾伦,”亚当爵士说,“如果那东西真的值一大笔钱呢?它的价值可能会相当于惠特科姆庄园和它所有的土地。并不是说我觉得汤姆不值得这些。他当然值得。可我还得考虑你和盖伊。如果汤姆变得像达西先生一样富有,而你却被绑在马尔伯勒那一小片土地上,你会怎么想?”
“我不会在乎。”
“也许现在你不会在乎,可将来你也许就会在乎了。你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东西越来越重要。
“那就把它给我们。”这是个天才般的主意——这是他昨夜躺在厨房顶上时想到的主意。
“什么?”
“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那就把用地权给我和汤姆。我们俩。不过马尔伯勒那片地你也得平分给我们。那样的话,我们就完全平等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
亚当爵士咽回了他的抗议。这样做会把他留给亲生儿子的财产一分为二,同时用地权更有可能会分文不值。可是,不管他怎么想,他知道,最好不要跟激动的艾伦讨论这一点。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不是吗,爸爸?完全一样的。”
“那当然,只是——”
“那就这么办吧,多简单!我可以现在就去告诉他吗?”
“并不是这么简单。你母亲和我——”
“哦,别担心她。我会去跟她谈的。”
艾伦跑到他母亲那儿,跟她讨论了这个想法。虽然她没怎么说话,可艾伦感觉到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的感觉相当正确。
“我会说服你爸爸的,”她许诺说。
她说到做到。那天上午她花了一到两个小时耐心地劝说她的丈夫。亚当爵士坚持一个观点,那就是艾伦有可能会丧失继承权。亚当爵士还算富裕,可还没到富可敌国的地步。艾伦的那一部分财产本来就不太多,所以亚当爵士非常不情愿把它一分为二。可帕梅拉下定了决心。她在一家花旗银行里把自己的一些钱存放了多年。等她再去查看的时候,她发现数额比她想像的要多得多。她坚持把自己那部分钱放到艾伦的份额里去,前提是亚当爵士照他儿子说的那么做。
最终亚当爵士同意了。
当天下午,上完课之后,亚当爵士把艾伦叫到他的图书室。
“儿子,我有事要跟你说。”
“是吗?”
“我已经做了一些安排,结果就是你和汤姆平分农庄,平分用地权。同时,因为你母亲的慷慨,你们可能还会额外再得到一小笔钱。”
艾伦张大嘴站在那儿,简直不敢相信他所赢得的成果,“真的吗,爸爸?”
“真的。”
“所有的法律程序都办妥了吗?”
亚当爵士微笑起来,“你才十岁半,儿子,汤姆也是。等你们成年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办理法律文件。如果你想问的是:我的决定是不是不会再改变了,我会告诉你,是的。”
艾伦松了一口气。汤姆好像已经走了有一个世纪了。
“谢谢你!”
“现在,去不去由你,小家伙,不过你可能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某个人。”
虽然还只是春天,但亚当爵士的窗户已经打开一半。艾伦又站了片刻,像是要确认一下他所听到的话是真实的,而不是幻觉。然后他开始行动。他穿过房间,跳出窗户,从草坪上飞奔而过,前去寻找他的好兄弟。
他没有失望。
汤姆不仅仅是高兴,他简直是欣喜若狂。而且(在艾伦看来)最重要的是,虽然汤姆很高兴赢回了用地权,但他更高兴的是和艾伦和好如初。两兄弟又在一起了——而且看上去比吵翻之前更加亲密。因为共同拥有了用地权,所以两人都变成了石油狂。他们为石油着魔,石油是把他们团结成双胞胎兄弟的标志。惠特科姆庄园欢迎汤姆的归来。
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而且比以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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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应该就这样过去。争论已经结束。尘埃已经落定。宽恕并且忘却。
而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几乎是。但持续了如此之久、燃烧得如此炽热的情感终究会留下一定的痕迹。
艾伦学到了一个教训——几乎是下意识的教训,但它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他终身难忘。如果汤姆被惹火,他会非常危险、不负责任,而且绝不妥协。
同时汤姆也学到了他的教训。在关键时刻,艾伦是靠不住的。如果要在汤姆和家人之间做出选择,艾伦会成为一个和事佬,一个逃避者,一个摇摆不定的盟友。
教训一旦学到,就将永不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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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石油呢?
诺克斯·达西的大好消息在那一周已经不再那么振奋人心。五月底的时候,虽然钻探队在波斯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但产油量越来越小,最终枯竭。达西的开销持续上升。要想在那儿——更别提兄弟俩那片满是石头的山地——找到石油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达西找了新的投资者来分担这种压力。
看来他的豪赌已经全盘皆输。
两个孩子继续学习波斯语和地质学。他们继续关注着达西在苏雷曼的勘探地所取得的进展。事实上,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两人在平分了采油用地权之后,他们想要一起开采石油的决心比以前更加坚定。可是,在十岁的时候,他们已经学到了石油业最重要的一课。
你可以拼命钻井。你可以钻出很好的油井。你可以在一个理论上应该涌出石油的地方钻井。
可你还是有可能会失败。
损失金钱。
陷入破产。
第二部分 8-12节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8节1914年6月末
你可知道,兄弟,你是位王子——亚当之子?
嘉拉·丁·鲁米(1207-1273)
1914年6月末。
这年的夏天很热烈,甚至可以说是黄金夏天。国际形势非常平静。欧洲地区持续了十多年甚至是更久的紧张局面逐渐消散,局面再糟也糟不过从前,甚至很有可能比从前要好得多。
七艘英国军舰和德意志帝国的远海舰队一起参加了易北河赛船大会:整整一周都是比赛、跳舞、音乐和烟花。到英国舰队最终启航离去时,英军司令作手势告诉主人:“过去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在塞尔维亚,一名大公被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给刺杀了,但谁会在乎?塞尔维亚是塞尔维亚,在那一带,大公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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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艾伦和汤姆已经长大成人,两人都已经21岁了。他们的前程铺在眼前,就像波光粼粼的海洋,上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艾伦是个高个子,淡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继承了父亲的棱角分明,不过他和母亲的某些相似之处淡化了这种棱角分明:她的微笑,她那微含忧虑的表情。
艾伦上了牛津大学,即将结束最后一门考试。这些考试让人筋疲力尽,但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将拿到自然科学专业的学位。他几乎没有时间学习这门学科,但这可以让他专攻他所选的地质学领域。
因为达西的石油冒险还没有结束。他找到了投资者,他继续勘探。1907年的时候,在开始了6年之后,他发现了石油。
大量的石油。这次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喷涌而出,它的流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全球最大的公司之一正在为此而筹建。这家公司现在被命名为英国波斯石油公司,它需要大量的年轻地质学家,因此,等到9月份的时候,艾伦就会前往波斯-美索不达米亚边境开始工作,寻找石油。但那是9月份的事。从现在到那时候,他还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去乡间骑马、射击和垂钓,去伦敦参加舞会和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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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也很出色。
他比艾伦矮,但比他壮,宽阔的肩膀,光滑而微卷的黑发。他的相貌非常英俊:宽阔,结实,时时带着一丝耀眼的微笑。不像艾伦,汤姆跟姑娘们打起交道来已是个中老手。他看上去从不缺少女伴。艾伦总是嘲笑他,可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困窘。汤姆已是沙场老将,而艾伦则毫无经验。
还有一件事汤姆也赶在了艾伦前头:事业。
学校教育结束后,汤姆放弃了可能在牛津赢得奖学金的机会,而是在美孚石油公司这个大企业的伦敦办事处谋了一个职位。他表现得很出色。他既富有天份又精力充沛,现在已经成为公司里最有能力的年轻人之一。虽然汤姆工作很卖力,但每周末他都会与艾伦一起度过,要么去伦敦参加交际活动跳跳舞,要么去乡间骑马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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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盖伊呢?
这些年来,盖伊完全不再那么重要了。童年时的敌意好像已经淡化。就算旧时的仇恨没有真正消失,但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汤姆呆在伦敦,而盖伊则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伦敦。盖伊是名军人,是个少校,他非常擅长于参谋工作。汤姆和盖伊很少见面,以后也不大可能经常见面。当他们确实碰上面时,两人都表现出冷淡的礼貌。
但是,1914年的夏天是个黄金夏天。
这是一个值得享受的夏天,这个时候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做一名英国年轻人,面前铺着闪亮似海的前程。汤姆和艾伦彼此之间几乎用不着做什么手势,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做出英国司令在基尔港做出的手势:“过去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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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们的麻烦就在于:如果你有一个大公,然后又失去了他,你不能说声“让这件事见鬼去吧,我们再找一个大公”就算了。因此,奥地利——那名遇刺的大公刚好是奥地利人——向被控支持这名无政府主义者的塞尔维亚提出了最后通牒。大体说来,通牒的意思就是,“我们对大公遇刺一事感到非常不满,所以我们希望你方表现出真正的屈服。”
所以塞尔维亚屈服了。
塞尔维亚很弱小,而奥匈帝国很强大,何况奥地利和德国还是好朋友,而德国则以选定军事作战地点而闻名。所以塞尔维亚屈服了。慷慨地,毫无保留地,颇为尴尬地。
但是,不幸的是,如果你已经选定了一个军事作战地点——如果你已经全副武装做好准备,满心期待,并且许诺从贝尔格莱德给你的海尔格阿姨寄张明信片的话——那么一两句和解的答复还不足以阻止你。所以奥地利宣战了。
挑起战争所带来的麻烦就在于你的邻居们会变得有一些紧张。俄国就位于强大的奥地利和德国旁边,而现在看起来她的门前即将爆发一场战争。这让俄国有一些紧张,所以她就调遣了军队,为数六百万的军队。
哎哟!奥匈帝国本来只打算在后花园打一场漂亮的小型战争,可突然之间欧洲最大的国家调遣了它那巨大的人口,并进入作战状态。德国呼吁俄国遣散军队,可是,在俄国看来,这有点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俄国叫德国别管闲事,然后德国也进入了备战状态。
德国调遣它的军队所带来的麻烦就是法国开始紧张了。法国人是个慷慨的民族,素来以好客而闻名,可是如果仅仅在几十年前曾经有过数千名客人不邀而至,行军经过你的首都的话,那你变得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的。更重要的是,法国和俄国是联盟,而德国和俄国近来好像不太友好。德国请法国放弃与俄国的结盟关系,法国拒绝了。
在德国人看来,如果战争即将爆发,先发制人将是很有道理的做法。而且,德国人的优点就在于,一旦他们决定要做什么事,他们就会做得很彻底。
回想起来,汤姆、艾伦或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发生在暗杀之都的一次暗杀行动会引发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冲突。但是,不管能不能解释,历史就是这样进展的。
德国需要在西方快速取得胜利,从而确保在东方取得决定性成果,因此德国派兵进入比利时,目标直指巴黎。英国人——十分不情愿卷入战争,但同样不情愿将欧洲拱手让给德国人——请德国友好地离开比利时。德国人拒绝了,所以英国也加入了战争。
1915年5月。
夜空中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天际闪耀着向北射到几里之外的炮火。法国最大的农舍好像已经放弃了从事种植业的打算,将自己改作了旅馆。在宽敞的厨房里,三四张木桌边挤满了士兵,花上半法郎就可以买到一大盘炸土豆,一小片熏肉和一杯兑过水的啤酒。
艾伦和汤姆刚刚抵达法国,他们对着灯光和嘈杂惊愕地眨着眼睛,同时两人也伸展了一下双腿,他们先是坐船,再坐火车,然后又坐军车,足足走了两天,腿都抽筋了。他们并没有呆多久。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根据军装判断是一名下士——跑到他们面前。
“克瑞里先生?蒙塔古先生?”
两人点了点头。战争爆发之后不久他们就入伍了。他们先是在英国培训了几个月,然后又在曼彻斯特郊区一所压抑的过渡兵营里无所事事地呆了更久,然后才终于来到法国。他们俩的军衔是少尉,每人都将带领一个排的士兵,这些士兵和他们一样毫无作战经验。两人对自己的军事技巧毫无把握,火红的天际这种陌生的场面让他们的头脑清醒了。
“连长要见你们,长官。”军士说道,“他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昨天没到。我们明天早上就要上前线。”
军士将两人带到了一个地方,那儿一看就知道以前肯定是农舍的乳品厂——现在已经闲置了,因为没有奶牛产奶。天花板的横梁上悬下来的挂钩上挂着一盏油灯,一名穿着军装的少校正喝着咖啡俯身研究一些纸张,穿着军靴的两只脚交叉放在一个放着地图的柜子上。他抬起头来。
“劣质的东西,法国咖啡。你们有咖啡吗?我是说英国咖啡。”
两个新人摇了摇头。“我有熏肉,长官,”艾伦说,“还有桔子酱。”
“呃,”少校哼了哼,“咖啡。最好的东西。”他如释重负地放下手头的文书工作,站了起来。他高得出奇,胳膊上满是肌肉,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像猿类:强壮,并且具有潜在的威胁。“坐椅子上吧。”他所说的“椅子”是两块放在一堆牛奶搅拌器上的木板。“你们该死的为什么昨天没来?”
艾伦开始解释,可是弗莱彻打断了他。“军事机构。总是自相矛盾。你们居然能来,真是奇迹。我们明天上前线,解救c连。”
“是,长官。”
“克瑞里先生?”
汤姆点了点头,“长官。”
弗莱彻板起面孔,审视了一下他的新下属,然后哼了一声,不情愿地表示认可。然后他看向艾伦。
“那你肯定就是蒙塔古了,嗯?”
“对,长官。”
“你没有兄弟吧?一位少校?我们在总参谋部的一位好朋友和好兄弟。”
艾伦说有。
“嗯!”这次弗莱彻的哼声则是表示不认可。他从面前的纸堆里拿出一张纸,大声地读道,“我们注意到,在很多连队里,日常的步枪清洗工作没有得到正确对待……所有连长……等等等等……条令条例……等等等等……视察……等等等等。请提交一份详细的报告……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弗莱彻厌恶地扔下那张纸,“签字的是盖伊·蒙塔古少校。”
长时间的沉默。艾伦极为局促。而汤姆则很享受这一刻——至少一直享受到他意识到盖伊也在法国。他并不是汤姆的直接上司,可他也在这儿,处于上级地位,随时可以干预。盖伊的阴影又一次笼罩了他的生命。一想到这一点汤姆的心头就涌上一股怒气。
“想知道该死的麻烦在哪儿吗?”弗莱彻终于开口。
“长官?”艾伦说。
“我的人不停地在使用该死的步枪。”
“对,长官。”
“弄得他们很脏。当然了,我是指步枪,不是指人。人已经没法再脏了。”
“对。”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9节带上了前线
片刻的停顿。然后艾伦开始为他的哥哥辩解。“我相信我的哥哥并不是想——”
他还想说下去,可弗莱彻打断了他,“哦,没关系。都是官面文章。我只跟他们说他们想听的。全法国最亮的步枪。每天清洗五次。诸如此类的话。”他坐下去,把脚放回柜子上,开始喝第二杯让他如此厌恶的咖啡。“我猜,你们都是新兵吧?”
“没错,长官。”艾伦说道。
“我希望你们不会太无能吧?”
这个问题和他的语气让艾伦的眼角因为吃惊而抽搐了一下。在他想出答案之前,弗莱彻又打断了他。
“别担心。训练纯粹是浪费时间。整个连里仅有的军人就是我、指挥官、副官、从皇家陆军军官大学出来的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名军士长,在军士长看来,整个新军的想法都是个天大的笑话。你们所需要的训练就是这些:如果看到德国人,就干掉他。保住自己那颗脑袋不被轰掉。别让手下陷入麻烦。让指挥官继续以为自己就是全能的主。明白了吗?”
沉默。
“还有咖啡,”汤姆说。
“该死的对极了。还有那该死的咖啡。”
很快他们就被带上了前线。
“白垩。幸运的家伙。轻松的第一份活儿。”弗莱彻戳着齐肩高的岸堤,松手让一把白色土壤飘到战壕的地上。“硬得跟种马的奶头一样,下雨的时候也是一样。你们应该看看我们冬天住的粘土矿坑。海岸线以上两英尺,以下三英尺。每次你想把胸墙建高一两英寸的时候,德国人都会拿枪对着你狂扫。也就耗子这烂东西喜欢它。”
艾伦保持沉默。他和汤姆都很震惊。泥泞,害虫,迷宫般的战壕,每个枪台上所潜伏的危机,防御工程上的每个弱点,呼啸而过的每颗子弹,这些都让他们震惊。
在防空洞不远处,铁丝网距离地面十八英寸高的地方挂着一颗脑袋。据接管这条战壕的英国兵说,这是一个被炸死的法国兵的脑袋。在某个晚上处理掉这东西是件很容易的事,可它对部队来说已经具有了一种迷信般的重要性。这颗头颅被取名为二等兵头利,并且被视作连里的正式成员。大家会把食物掷给它,把饮料扔给它,甚至把点燃的香烟当作某种祝福贡品抛过去。
“这是你们的地盘。”弗莱彻向艾伦和汤姆介绍他们的防空洞。“你们得在那该死的顶上再加点土。它可挡不住直接飞过来的家伙,目前不行。还有,食物得挂起来。如果放在地上,老鼠兄会把它干光,这可是违反条例的。尸体归他们,食物归我们。明白了吗?好孩子。”
弗莱彻说完就走了,留下两个年轻人单独呆在他们的新家里。汤姆看着艾伦。艾伦看着汤姆。
汤姆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好啦,兄弟,我们来了。”
艾伦点头,“对,我们来了。”
他们坐在床上,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木墙,感觉着头顶上泥土的重量。他们想起弗莱彻说过的话:直接命中的炮弹会让他俩玩完。他们回想着之前的那个夏天,以及回到那种生活的不可能。
可空气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面的东西。新家的惊人现实让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彼此间的关联。他们已经来到了前线,离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敌军只有几十码之遥。他们的任务是要置敌军于死地。可他们是兄弟。不仅仅是兄弟,他们是双胞胎。地球上好像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两人坐在自己的床上,凝视着对方,然后,没有任何原因地,开始放声大笑。
9个星期后。
汤姆和艾伦已经不再是新手了。他们知道怎么保护手下,怎么侵扰敌军,怎么在危机四伏的无人地带进行巡逻。他们经历了老鼠、不适、炮轰、枪战,还有熟识之人的伤亡。可还有一件事他们不知道。他们没有面临过重大行动以及它对人造成的影响。还没有。
不过这一切即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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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撩开挂在防空洞门口的麻袋。人体的臭味以及燃烧的木头味迎面扑来,随后而至的是不那么冲人的煤油味和烟草味。半数的人都已经满脸漆黑,另一半人要么正挤在惟一的一面镜子前面,要么就是让同伴们帮他们收拾。其中有一个人的脸上画满了送给他女朋友的红心和情话。另一个人则满脸脏话。
“威德康柏,”汤姆严厉地说道,“把这家伙的脸弄成该有的黑色。还有你,廷西,离墙上的白灰远点,除非你想让德国鬼子以为你是个被炸死的幽灵。”
在汤姆的注视下,他们迅速恢复秩序。汤姆点了一下人数。总共八个人。
“下士,你数着是几个人?”
“八个,长官。”
“最后那个人在哪儿?”
“最后一个人,长官?弗莱彻少校说就八个——”
“二等兵头利呢?他在哪儿?”
汤姆的笑话让防空洞里爆发出大笑,可他还没说完呢。
“哦,别担心,”他继续说,“事实上,我想起来我叫他走在前-头。”
他的俏皮话引发了阵阵尖叫和嚎笑,这个笑话跟全排的白痴们都已经讲过了。汤姆几乎是从一开始就跟手下相处得很和谐。虽然他们现在十分紧张,但同时也是士气高涨。
然而,虽然汤姆嘴里说着笑话,可他心里异常担忧,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艾伦。这天的早些时候,弗莱彻在全连集合时寻求自愿者。
“我们需要一个家伙来带领侦察队。侦察队的目标是在该死的铁丝网上找到一些缺口——如果有那些该死的缺口的话——然后就返回。返回的路上你们得用石灰留下一条印迹,给后面的其他人指明道路。如果你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后能够避免喧哗的话,我们会不甚感激。突袭兵会沿着印迹,轻轻跃过篱笆上的洞,在德国鬼子醒来之前静静给他们捅上一刀。明白了吗?谁够胆量?”
艾伦和汤姆当然都够胆量。
“新来的,迫不及待了,嗯?”
两人都没有回答。
“只要能让吉米上校拿到勋章就行,什么?真是太好了。那正是我们想要的。”詹姆斯·“吉米”·麦金托什上校是他们的营长——这个人,据称,他想勋章想得都快疯了。弗莱彻说这话的时候,桌边的人脸上都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蒙塔古,你负责侦察。我负责突袭。克瑞里,你做我的副手。如果出现问题就由你接手。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两人都点了点头,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两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
然后弗莱彻顿了顿,他的表情表明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众人都屏息静候。
“嗯——蒙塔古——我想你哥哥盖伊今晚不会参加突袭德国鬼子的行动——他可能觉得自己受不了这种冲击,嗯?面对子弹,来点变化——不管怎样,有比这更好的事可做,我想——清洗一下步枪——我不是那意思——是件好工作,我敢确定——不管怎样,我的意思是,他会为你骄傲的,对吧?第一次任务,就这些。”
弗莱彻结结巴巴地说完。众人都震惊地听着。弗莱彻的这些话已经接近于侮辱盖伊,几乎是在指责他逃避危险。当然了,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们埋怨一下远在后方的人,这是很常见的,可盖伊是艾伦的哥哥,而且弗莱彻的话已经超出了可以接受的军营笑话的范畴。
艾伦可以看到汤姆的笑意越来越深,然后他用冷冷的声音回答,“谢谢你,长官。对,我希望他会觉得骄傲。”
“对,对,那是,那是,”弗莱彻迅速撤离这个危险的话题。他突然看到一对老鼠正在他私人储藏的桔子酱上交配,他先松了一口气,然后绷紧注意力。“嘿,耗子!”他大叫道,抓过手枪,“我数三声,各位。一……二……三。”他带领着众人一起开枪,结果两只老鼠双双死在桔子酱堆里。“军营里不准做爱。这种事还是让法国人去做吧。”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0节没有看到艾伦
那是八个钟头前的事了。
艾伦选择了第一个出去,他将也是第一个面临真正的死亡威胁。只有等艾伦回来以后汤姆才会出发。
汤姆的身体经受着双重紧张。一重是为了他自己和他即将面临的危险。另一重是为了艾伦和他正在面临的危险。
艾伦的职责是找到铁丝网上的缺口。上面会有缺口吗?汤姆表示怀疑。艾伦接到严格指示,不要花时间去剪割铁丝网,可汤姆了解艾伦。他的双胞胎兄弟不会让一队士兵遇到无法穿越的障碍。汤姆猜想,就在这个时候,艾伦可能正趴在地上,举着钢丝钳一点一点剪着铁丝网。一小点声音或是一丝丝反光都有可能会暴露他的位置,危及他的生命。
汤姆一枝接一枝地抽着烟,把每枝都摁熄在胸墙里的银色沙袋上。燃烧的烟草穿过麻袋,袋里漏下一丝土壤。“看在上帝的份上,照顾好你自己,兄弟,看在上帝的份上。”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得他跳了起来。
“干什么呢?嗯?”是弗莱彻。
“没什么,长官。我在想蒙塔古现在在哪儿。”
弗莱彻哼了哼,“你的人准备好了吗?”
“是的,长官。”
“那十五分钟后出发。去告诉他们。”
“那蒙塔古呢,长官?”
弗莱彻耸了耸肩,整个人在月光下看上去非常邪恶,“克瑞里先生,蒙塔古他得靠运气了。”
时间过去了。
还是没有看到艾伦。
十五分钟到了。弗莱彻做了个手势,表示该出发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沿着又短又粗的小梯子走进无人地带。离开了幽闭的隧道和战壕的胸墙,世界好像突然辽阔得让人无处藏身。在他前面,汤姆可以看到弗莱彻猿猴般的身形以及他手下士兵的黑色身影。汤姆负责第二小分队,他数了三十秒之后,开始缓慢地跟上。除了靴子静静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和枪把擦到地面时的声音,周围静悄悄的。几分钟过去了,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出现了异常。
汤姆手下的土壤突然发出白光。他震惊地停了一秒钟。那是石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可如果这是石灰的话,那……
艾伦从黑暗中跳了过来,咧嘴而笑。汤姆突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是多么地担心。做双胞胎真好——这是一种他人永远无法相比的友谊——但它也有不利的一面,这非常简单:汤姆失去的将会更多。
他拥抱了一下艾伦,“照顾好你自己,兄弟。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
艾伦也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离去。“我已经做到了。现在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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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抬起头。他已经耽误得太久。他带着手下沿着石灰线向前爬去,而艾伦则已安全返回英军前线。
突袭队缓慢地往前移动着。有那么一两分钟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突袭队员安静、隐蔽、没有被人发现。
然后事情发生了。
就在汤姆前面,弗莱彻那个小分队里的一个士兵在一个弹坑边一脚踩滑,然后一路滑到泥泞的坑底。虽然他悄声地祷告着,可他的装备还是从背包里滚出,哐哐当当地沿着斜坡滚下去。
这个声音简直就像警报一样刺耳。
有那么片刻,汤姆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他前后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夜空都静悄悄的。
然后就有一枝步枪开火了,听上去是连续的开枪声。到底是德国人还是英国人开的枪,这一点一直不太清楚,但几秒钟之后,德军前线响起阵阵枪声。汤姆意识到自己正受到攻击,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惶恐不安的恐惧感。有那么片刻,他整个人都变得又迟钝又恍惚,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他看了看周围。在他的右边有一个弹坑,很深,而且——就目前而言——很安全。
“马上到弹坑里去。”他大喊着,用尽所有肺活量以迫使手下听从他的指挥。他声音中的魄力使他们立刻服从。
所有人都爬进弹坑。汤姆点了点人数,然后跟进去。
德军的火力更加猛烈。一枚炮弹点燃了夜空。汤姆十二万分小心地探出脑袋。开始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等他把脑袋再探出一点之后,他瞥到了离他们很远的弗莱彻那一队人正呆在一个离德军前沿很近的弹坑里,几乎没有什么遮掩。炮火渐渐消失。汤姆缩回脑袋,子弹纷纷落到头上和周围的土里。
他看了看他的人,他们坐在弹坑底部,虽然很安全,但是满心恐惧。他开始说话,可他们仍然心不在焉,六神无主。其中有一个人——廷西——点着脑袋有节奏地唱着,“愚蠢,妈的,德国人,该死——”
汤姆重重打了一下廷西的胳膊。廷西住嘴了。其他人都狂野地看着他。
“大家都给我听好。你们得回到防空洞去,尽快,尽量保证安全。”又一阵炮声打断了他的话。汤姆被洒了一身土,他猜想别人也都是。“你们每两人一组,我下令说走你们再走,别抢在我下令之前。你们得跑得飞快,如果看到有人受伤,也不要停。你们只管跑就是了。”其中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装满手榴弹的背包。“丹宁,别管它了。放下!把它放下,伙计。你们所有人,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他们都很明白。汤姆把他们分好组,让他们全都跑了出去。弹坑没人了,只剩下汤姆。
他的嘴里全是沙子:这是一颗德军子弹造成的。怒火在他心头燃起。
“你们这些蠢货,”他大叫道。他冲着所有人大叫。德国人,华莱士·弗莱彻,吉米上校,跟他同营的那些和善的步枪手。他冲着统帅部大喊,是他们打了这场仗。他冲着盖伊大喊,盖伊从来没有经历过战火,而且有可能永远都不会。
火力仍然很猛,可都集中攻击前头那个小分队,把他们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到早上,他们会被迫击炮轰成炮灰。汤姆挪了挪身子,他的脚踢上了小丹宁的手雷包。
他的怒火越烧越旺。
他捡起背包,开始奔跑。
3个星期后。正午。全营已经撤出前线,在离前线6英里远的勒哈梅尔镇上进行为期两周的体整。
艾伦沿着一条蜿蜒伸到一间石制小屋门前的小径慢慢跑着。他的脚底扬起一阵白灰,然后又轻轻落到路旁的花朵、罂粟和藏红花的种子上。等他跑到小径的拐弯处时,艾伦开始从慢跑变成快跑。他跑到小屋门前,大声拍着木门。从楼上的窗户里传来声音。
“上边,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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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活了下来,不过仅仅是勉强活下来。
他的怒火带着他一路闯到离德军前沿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在那儿卧倒在地,然后就像参加某种疯狂板球比赛的投手一样开始投掷手榴弹。借着怒火,他不停地瞄准、投掷,速度极快,密度极大。他到底打中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集中攻击弗莱彻的火力变得分散而混乱。弗莱彻抓住这个机会,带着他的人奔回营地:他们被救了。
汤姆一扔完背包里的手榴弹,就没事可干了。他的怒气消失了,理智回来了。
在他的东面,黎明正要微露初光。汤姆离德军前沿如此之近,近得他都能听到德军卫兵的放屁声。在他爬动的时候,肯定是中了枪,因为他感觉到左臂突然一沉,几秒钟后开始有血流出来。他找到一个弹坑,滚了进去。他在伤口上包了一块布,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在中午的时候醒来。太阳高高挂在明朗的空中,云雀正在婉转鸣唱,它们的歌声在空中泛起阵阵回音。
他没有食物,没有水。
他所在的弹坑也浅得让人绝望。
所以他就躺在那儿。整整一天,从金色的傍晚躺到深夜。等到夜幕降临之后,他开始往回爬去,这时的他已经极其虚弱。如果不是因为艾伦,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凌晨3点左右,艾伦发现了他,当时他身体伸直,不省人事,脑袋冲着英军前沿的方向。艾伦一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拖回了家。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1节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他们
艾伦撞开木门,沿着粗糙的木梯冲上阁楼。汤姆躺在床上,穿了一半衣服,左臂打着白色的吊带。他放下书,微微一笑。除去受伤的左臂以外,他看上去既结实又健康。军营生活使汤姆的体格(而且艾伦猜想,自己也是一样)又增加了一项特点:更加坚强,更加自信。两人击了一下手掌,这是他们的新手势。
自突袭行动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都变了。他们俩都经历了危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他们都开始充分理解战争的意义。
“我的天啊,”艾伦说,“现在我们总算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了。”
汤姆点了点头。“没错,那真是见鬼的一晚。确切说是两晚。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第三个晚上了。”
艾伦点点头。然后他神情一亮,放开汤姆的手,“只要能不上战场就行,嗯?”
“这正是我的明智打算,你不觉得吗?”
“没错。对了,大家都认为应该给你一枚勋章,这是你当之无愧的。”他为汤姆感到高兴,这是当然的。他知道汤姆应该得到勋章,而且几乎是肯定会得到。但是……这两兄弟总是在暗暗较劲。孩童时如此,年轻时如此,参军后好像也是注定如此。一直以来,汤姆总是更多地赢得摔跤比赛,赢得骑马比赛,赢得汉普郡每个漂亮姑娘(至少看起来如此),而现在,汤姆又一次赢得了从军比赛。这一事实不该引起愤愤不平,可它确实引起了愤愤不平,虽然只是些微的愤愤不平。艾伦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试图不要流露出这种情绪。
可他们是双胞胎,并不完全依靠语言来交流。
汤姆温和地问道,“这让你不舒服了吗,兄弟?”
艾伦摇了摇头,“你是名优秀的、勇敢的军官,得到承认是应该的。”
汤姆噘起嘴:“真的吗?我可不觉得自己很勇敢,更别说优秀了。那天晚上我是气糊涂了。我朝德国鬼子扔手榴弹是因为当时德国鬼子离我比较近。如果铁丝网那边是我们自己的统帅部,不管是黑格还是法国人,无论是哪些混蛋,我都肯定会把他们炸死一大帮。”
“你不会的。”
“你不会的。如果他们想拿那些花哨玩意儿来奖励无畏的勇士,他们应该选择像你这样的家伙。”
艾伦微笑着接受了这种恭维,可他的眼神仍然很严肃。“你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更加优秀。但是,少一点吊儿郎当不是坏事。没有人会因此不再那么喜欢你。”
这次轮到汤姆微笑了。他看了看表,“说到吊儿郎当,”他说,“有个小傻瓜现在正等着我呢。不过我会回来吃晚饭,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傻瓜?你是指——姑娘?我的天啊,你不会在这儿有个姑娘吧?”艾伦先是震惊,然后觉得难堪,随即又为这两种情绪暗骂自己。
“姑娘?可能吧。”汤姆大笑道。他开朗的大笑和那违反军容风纪的一头亮发好像提醒着他们那逝去的岁月,战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天啊,你真的有!”
“对,而且你知道吗,你也应该找一个。我可以告诉你,在可怕的战壕呆上一阵子之后,如果你想找点抚慰,跟个法国小傻瓜在床上度过一个下午是再好不过的了。”
艾伦微微有点脸红。这种谈话让他觉得难堪,而且他也不喜欢听军官们像谈论马匹那样谈论妓女。“我不敢确定我能这么做。跟一个……”艾伦顿住,没有说出“妓女”这个词。“我并不是喜欢说教。”
“不管怎样,这是真的。没有什么比漂亮的法国傻瓜更让人放松。我现在非常的认真。如果你想让我帮忙,我很乐意。”
“我很奇怪你居然能——”艾伦脸红了。“有时回想起我们在前线的日子,我连饭都吃不下去,更别提……更别提,做那事了。”
“我并不总是这样。可是,并不一定非要做爱才可以躺在姑娘的床上,那也是同样的放松……在床上,你用不着扮演英国军官。这儿的姑娘们都很理解,你知道。他们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战争对男人造成的影响。”
艾伦仍然脸色发红,他问道,“听着,那你……?天啊,我没有恶意,只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候……你……?”
“我不付钱,不付。我的漂亮傻瓜不找我收费。可我猜她也跟其他男人上床,如果有的话,她可能会收他们的钱。这只是性,你知道。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等到战争结束,我猜她会嫁给一个法国农夫,忠贞地跟他过一辈子……我想她是想为战争献一份力。这是她的办法,而且是个好办法,我这么觉得。”
红色已经定居在艾伦的脸上。玫瑰红逐渐变成了番茄红,番茄红又让位于甜菜红。“我明白了。谢谢。我并不是想……我并不是要……”
“你并不是要劝诫我,我知道。”汤姆微笑着站起来。他很理解地握紧艾伦的肩膀,“呆会儿见,吃晚饭时见。”
艾伦笨拙地点点头,“当然,再见,吃晚饭时见。
汤姆拉过一件干净衬衫盖到受伤的胳膊上,用手简单挠了挠卷发,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
命运的麻烦就在于它不留痕迹。命运从来不像命运。它并不会迈着沉重的脚步带着燃烧的气味闯入一个人的生命。
相反,命运存在于细微事物中。一个孩子对黑莓布丁的喜爱。一个父亲对待两个孩子的些微不公平。战役的偶然结果。一块白紫相间的勋章。
这真是个遗憾。因为危险如果被发现就可以被避免。因为无形的东西仍然可以是致命的。因为最微小的事情都有可能发展到摧毁一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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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9月25日,英国对卢斯发起了进攻。参与行动的6个师都被密集的机枪火力挡住步伐。第二天早上,为了保住士气,又有两个师——一万五千人,全部都是自愿者——以十纵队的阅兵阵型开进明朗的黎明。德国枪手吓了一大跳。再也没有比这更明显的目标了。他们连续开枪,直到枪管发烫,机油渍渍。英军成百地倒下,但他们仍然秩序良好地向前迈进,就好像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这计划不为敌军所知,但必将取得胜利。然后幸存者来到了德军的铁丝网前面。网上没有缺口,密密集集,无法穿越。这时,只有到了这时,他们才往回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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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得到了勋章:军功十字勋章,一小块缝在军装上衣上的白紫相间的布条。他为此感到自豪,这是当然的,但很快它就被抛到脑后。它好像已经不再重要。可它很重要。
艾伦和汤姆从盖伊那儿听说了卢斯一战的惨败,当时他极为罕见地来到了后备区。那是在10月初一个寒冷的日子里。艾伦和汤姆躺在一个防空洞的屋顶上,抽着烟,看着一支炮兵队伍挥汗如雨地为他们那发射60磅重炮弹的庞然大物挖着掩体。
“早上好,女士们,”盖伊不经邀请就在他们身边坐下,“真高兴看到我们的前线部队正在摩拳擦掌。”
“去死吧,盖伊,”汤姆说道,既没有抬起目光也没有改变姿势。
他们简单地聊着琐事,但不久之后盖伊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卢斯战役以及整个战争给他带来的失败感。“约翰·弗伦奇爵士是个该死的白痴——虽然很正派,但毫无用处。黑格可不像他那样。战术,射击学,补给线,所有没用的方面,他都绝对是一流的,绝对是现代将军的模范。可是——我的天啊!——他沉迷于进攻。他一点都不在乎伤亡。我在那该死的地图室见过他,我听到了卢斯战役的人员损失,21师和24师的巨大伤亡,可他惟一的反应就是改变弹药的供应安排。一点别的表示都没有。一点没有。”
“可怜的家伙们,”艾伦说道,“他们都是自愿者,这让人感觉更糟糕。”
盖伊点点头,“现在急缺军官,当然了,人手也缺,不过大事都是由军官来做的,他们死得比士兵们更加彻底。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其他师搜集人手。你们俩有没有想过来点变化?”
艾伦和汤姆对望一眼,想法一致,但由艾伦说了出来。
“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盖伊,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
那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盖伊很快就走了——能干,可靠,一丝不苟。可是这个问题并没有结束,一点都没有。
几个星期后,艾伦和汤姆返回了前线。大雨把每个人都弄得狼狈不堪。弗莱彻少校跳下战壕寻找汤姆。
“啊,你在这儿,克瑞里。遮泥板上脏得一塌糊涂,就像玩杂技一样滑溜。把它们收拾干净。”
“是,长官。”
“进一步考虑一下,也许这事儿用不着你操心了。上头叫连里找一名军官来弥补21师和24师的损失。上面传来话说你就是那家伙。勋章,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士兵们就会很尊敬你。”
“你要把我调走?”汤姆的声音很震惊,也充满挑衅。
“不是我要,老兄。天知道他们会派谁来补你的缺儿。布里斯托尔的杂货商吧,我猜。他会把刺刀想成他妈的钩针。不是捅上一刀,而是扎上一针,很可能是这样。不过争也没用。我们服从国王,国王服从上帝,而上帝服从道格拉斯·黑格先生。对,长官。不,长官。跑步走,长官。”
“我不会去。”
弗莱彻突然意识到了汤姆的语气和他眼中的怒火。弗莱彻的语气也变了。“如果上面叫你去,你就得去,克瑞里。还有,跟我说话的时候,请喊我‘长官’。”
“是,长官,可我得告诉你,没有蒙塔古,我哪儿也不会去。去哪儿我不介意,但要么是跟他去,要么哪儿也不去。”
“别教训我我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克瑞里。我明天上午会把你的名字报到麦金托什上校那里,你就别废话了。还有,去把该死的遮泥板打扫干净。”
汤姆等弗莱彻走后,立马在防空洞里爆发。
“沃特金斯,”他大喊道,“沃特金斯。”
一名下士跑到他跟前。
“长官?”
“去把那该死的遮泥板打扫干净。那儿简直像玩杂技一样滑溜。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去看医生了。”
他爬上胸墙,往后爬去,宁可选择战壕间相当空旷的乡间,也不愿意走漆黑泥泞的战壕。这么走会带来不必要的危险,可汤姆没有情绪去理会这些。
“是,长官……我该跟他们说你出了什么毛病吗?”
汤姆几乎已经走出了视线,但他回过头来喊道,“当然应该。你该告诉他们,我有个堂兄屁眼儿发痒了。”
他消失在夜幕中。
如果之前还有什么疑惑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了。命运已经设好陷阱。这三个人——艾伦,汤姆和盖伊——做了他们必定会做的事情。接下来的事,不管具有什么样的灾难性,都必将发生。现在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他们。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2节他们都恨不得杀了对方
凌晨两点钟,一辆摩托车呼啸着出现在阿拉斯一个舒适的住宅区外。这时已经是十月末,花园里只有一些黑色的败枝从铁栏杆上伸到街边。外边的路边停着一辆漂亮的银色汽车。
汤姆停下摩托车,撞开花园的大门,拿起门上的狮子头门环重重敲了三四下。几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应,汤姆又敲了敲门环,打破了夜的寂静。
“谁呀?天啊,来了,来了。”(原文为法语——译注。)
汤姆站在门外可以听到里面的锁被打开,等到最后一道锁被打开后,他猛地推开门走进去。他直接走过管家——睡眼惺松,怒气冲天,穿着晨衣,带着发卷的女管家——重重走上楼。他不知道要找的是哪间屋,所以他把门一扇扇撞开,又一扇扇甩上,直到他来到二楼的起居室。盖伊正在里面,穿着睡衣和制式长茄克,他正站在镜台前检查着他的手枪。门被撞开打到墙上的时候,盖伊转过头来,手离他的枪只有几英尺。
“呆在那儿别动,”盖伊喊道,“别再往前走。”他的手现在已经放到枪上,调了一下枪在桌上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轻易地拿起枪。
“别碰那枪,你个白痴。”汤姆说道。
“你干嘛跑这儿来?谁容许你擅离职守的?”盖伊往床边退去,一只蜡烛在床边摇曳着,冒出黑烟。
“把我和艾伦分开是你的主意,是不是?你就是不能在一边闲着,是不是?”
“21师和24师的伤亡不是我的主意。那些可怜的家伙需要军官。总部的想法是我们应该给他们派去有优秀作战纪录的家伙。像你这样的家伙。”
“艾伦和我一样的优秀,你知道这点。比我更优秀。他比我更会照顾手下的人。在发起进攻的时候他比我更会保持冷静。我个人并不在乎去哪个师。我也不在乎自己会死在哪场无谓的战役上。但我不会和艾伦分开。绝对不会。任何人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尤其是你。
盖伊已经不再害怕汤姆可能会发起直接攻击,所以逐渐冷静下来。他惯有的自鸣得意又悄悄回到他的态度。
“做决定的不是我,对吧?虽然我们需要新的军官,可我们不希望打乱已有的营队编制,更别说从一个连队里调走两名军官。所以要么是你,要么是艾伦,不可能两人都去。这不是我的决定,是黑格的决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跟他争论。他离这儿只有四条街。”他把地址告诉汤姆。
汤姆对他的讽刺置之不理。他绕着屋子缓缓踱着,屋子非常宽敞,装备齐全——跟前线防空洞里的糟糕局面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汤姆用手拨弄着镶银的梳子,梳子旁边就是那把左轮手枪。
“艾伦觉得你并不是真正地恨我,”他低声说道,“他以为那是你故意装出来的。可我了解你,盖伊堂兄,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你恨我。”汤姆的手指从梳子上慢慢移到枪上。他的拇指将保险栓拨开,关上,拨开,关上,拨开,关上。
“把它放下。”盖伊不安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盖伊堂兄,”汤姆又说了一遍。他举起手枪,将保险栓拨开,扣住扳机。他将枪直直地指向盖伊的脑袋。盖伊站在房间的另一端,但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射偏。
“把枪放下,”盖伊说道,双唇发干,“把枪放下,这是命令。”
“放下?像这样吗?”
汤姆把枪逐渐放低,直到枪口指向盖伊的裆部。枪管在微弱的烛光下放出幽光。他瞄准得连一寸都没有偏离。盖伊站在那儿,张开嘴,一动不动,微微踮起脚尖,就好像这样的话能使子弹从两腿间穿过。而同时,汤姆看上去几乎不具威胁;说沉思更加合适一点;而且还很镇定。过了一两秒钟后,汤姆把枪放回身后的桌子上。重金属落在漆蜡的红木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盖伊松懈下来。他合上嘴,放下脚跟。
“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而来请你帮忙,”汤姆继续说道,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不能容忍离开艾伦。你错了。我当然想跟他在一起。他一个人就相当于其他一百个人,他一个人就相当于一千个你这样的人——可他需要我,如果他想挺过这场战争他就需要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你他妈的想怎么对我都行,盖伊堂兄,但是,如果你想保住你的兄弟,你就得让我们俩呆在一起。”
“这么做你会被处决的。”盖伊声音沙哑得跟乌鸦叫差不多。
“哦,还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无所谓,可我知道艾伦不希望与他的手下分开。他赢得他们的喜爱并不容易,可现在他已经做到了,如果再让他从零开始他会十分不情愿的。就目前而言,他的人甚至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这真的不由我决定。”
“对,我也没指望是。可黑格元帅时常会想到你。只要你想,你就能解决这事儿,就像你当初促成这事儿一样。”
“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汤姆微笑起来。他的手放到门上。“你不用保证。等你早上醒来,你会记起来,我擅离职守,偷了一辆摩托,闯进你的房间,将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对准你的脑袋。然后你就会全力而为的,是吧,堂兄?”汤姆没有等待盖伊的回答。他打开门,然后第二次把贴在门边偷听的女管家推到一边。他的脚步声穿过平台,走下楼梯。“别忘了,堂兄,我知道你是谁。”
十秒钟之后,一辆摩托车呼啸着驶进浓浓的夜色。
*
没过多久,汤姆就被证实是正确的。
5天后,弗莱彻少校像猿猴一样大步走进汤姆的防空洞。
“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克瑞里。司令部里一团混乱。你不用调到21师去了,还留在这儿。不过在我看来,真是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
“没法再免费从杂货商那儿买到帽子了。什么?什么?什么?”
弗莱彻对自己的玩笑放声大笑,然后埋进汤姆的物件里寻找他放在里面的威士忌。那一晚的炮火比平时更加猛烈,炮声在空中隆隆作响,震得地面一阵颤动。天花板上纷纷扬扬地落下白灰。弗莱彻把威士忌倒进两个大杯。
大地在他们脚下震动。两人将酒一饮而尽。
事件与后果。起因与结局。每一个结果都会引发新的循环。
一次突袭行动。一枚荣誉勋章。对军官的需求。盖伊试图分开汤姆和艾伦。汤姆闯进盖伊的房间。一名下级军官将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指着一名上级军官的脑袋。一切起因都很细微,甚至细不可辨。可结果就不这么细微了。
而且它们时刻都在发展。
**
坚果在脚下发出嘎吱声。这是十一月的第一场严霜,空荡荡的树枝上挂着闪闪发光的冰屑。整个树林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的世界。这两个人走了好长一截路,谈到各种话题,直到他们走进寂静的树林深处,艾伦才终于谈到了一直困扰着他的话题。
“前几天我碰巧在村子里见到了盖伊。”他说。
“哦?”
“他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关于你和21师的调动。”
“是吗?”
“他说你立刻就觉得这次调动命令是他搞的鬼,还说你叫他推翻这个决定。”
“对极了。”
“他还说你挥舞着手枪闯进他的房间。”
汤姆大笑起来,“差不多吧。我确实闯进了他的房间,可我没有带枪。他的桌上放了把枪,我猜他听到我在楼下的声音后就开始填装子弹。我确实用枪指了他一会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得一点也不困窘。艾伦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拿装满子弹的手枪对着他?”
“对——至少我猜想枪里装了子弹。我也没费那个劲儿去检查。你看。”汤姆用脚尖将一些树叶拂到一边,一颗光秃秃的树根边露出铜线的光泽。那是一个抓捕兔子用的陷阱。“很巧妙,是吧?嘿,这个怎么样?”汤姆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意大利香肠,他们俩本来打算把这个当作午餐。汤姆把香肠穿过线圈,然后拉紧铜线。他把树叶又像之前那样散开。想到捕猎手回来以后看到猎物时的情景,汤姆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汤姆!拜托!”
“怎么了?如果让我猎到一根香肠,我会很满足的。”
“我不是说陷阱,你个白痴。你拿枪对着他?”艾伦很震惊,同时他也既沮丧又左右为难,每次汤姆和盖伊吵架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对,我想他不太喜欢这么做,可这成功了,不是吗?”
“可是拜托!你不能就这样对他挥舞着枪。你以为你在搞什么呢?”
汤姆若无其事的态度突然消失了。艾伦开始大叫,当他对某件事感到愤怒的时候,他就会唠唠叨叨地开始说教。汤姆从来不理那一套,现在也是如此。
“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他冷冷地说道,“我认为——不,这么说也不对,我知道--你那个所谓的哥哥想把我们分开,我也知道我能吓唬得他撤回决定。更重要的是——”
“可你不能拿枪指着他。”艾伦怒不可遏地抬高音量。“你得学会自制。盖伊是有错,可他是我的兄弟——”
“哦?他是你的兄弟,对吧?那他该死的干嘛想把我们分开?”
“你没有证据证明他曾经想把——”
“对,你说得没错。再说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你兄弟,所以他不可能会伤害你。”
“听着,不管他是什么或不是什么,盖伊都是家人——我的家人,我是说,而且——”
“你的家人?你的家人?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该死的下人的儿子?”汤姆大喊道,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冻成白雾。他已经愤怒之极。
“拜托,汤姆!冷静点!如果你把你的怀疑告诉我,我可以去跟他说。你用不着拿着该死的——”
“很有可能错的是你。你想过这点没有?也许拿枪指着他的脑袋正是需要做的事。还是说,每次只要有麻烦,你那该死的善良又会蒙住你的双眼让你看不清事实?”
到此时为止,两人都因为大声争吵而气喘吁吁。他们冲着彼此大喊大叫,艾伦已经不知不觉地拿起一根树枝,像是想用它来攻击汤姆。
他们都恨不得杀了对方。
然后,就像过去一样,愤怒消散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他们的怒气一泄而空,冷静慢慢恢复。也许他不愿意承认——甚至对自己都不愿承认——可艾伦知道汤姆说得没错。要想对付盖伊,艾伦所依赖的体面和公正可能永远也不像装上子弹的手枪那么有效。
“听着,老兄,”艾伦说,“我们俩一直都很亲密,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亲密。盖伊不会成功的。不过等事情结束,不管盖伊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我觉得——”
“他就是做了。我知道他做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也可以去找他谈。用不着——”
“然后他会告诉你整件事都跟他没有关系,然后你就会相信他。你总是那样。”
他们默默地往前又走了几步。艾伦久久地凝视着动物留下的一些痕迹。他可以看到狐狸的足迹。如果他仔细倾听,还可以听到树林里那些几乎悄然无声的动物:梅花鹿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兔子们安静的咀嚼声,啄木鸟在树上的轻叩声。他抬起头向上看去。
“小心点,兄弟,”他说,“你不时就会玩点危险游戏。”
汤姆灿然一笑,在空中挥了一下手。“下人的儿子就是这样:没什么可失去的。”
当然,他错了。不久之后他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第二部分 13-18节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3节还是没有汤姆的消息
9个月后,1916年8月10日。
艾伦和汤姆都还活着,毫发无伤。这是好的一面。
同时,战争还在继续着。索姆河战役正在取得进展。在过去六个星期里,英军的伤亡人数高达数十万人。到目前为止,汤姆和艾伦那个营一直没有参与战斗,但这种快乐的休整即将结束。他们这一营将在第二天发起进攻。这场战役将会是他们俩最艰苦的经历。伤亡人数肯定会很高。很可能是庞大的数字。
这是坏的一面。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并不能说他们俩毫发无伤的幸存下来。他们没有,他们也不可能。没有人能在战区幸存太久。神经会崩溃。人性会泯灭。精神会丧失。
在他们俩之中,艾伦受到的影响要更大一些。他全力照顾手下,经常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他太认真,很难放松下来。他抽烟。他开车。他写信回家。
而且他认识了一个姑娘。
这个叫莉塞特的姑娘很漂亮,黑头发,面带微笑,心肠也好。他们是无意中在距离前线7英里一个叫圣德莱丝达赫那(他们把它称作“圣苔丝”)的村子里认识的。艾伦被分配到那儿居住。她是当地一个农民的女儿。有一次在外面淋了大雨之后,他送她回家。他们跑进她家的农舍,一起喝了点咖啡,谈笑了片刻。后来她又邀请了他。然后又邀请了他。三次之后,他开始明白了。他在她的小屋里脱下衣服,既感到兴奋,又感到同等的尴尬。然后他们做爱了。艾伦在圣苔丝继续呆了两个星期,他们又见了九次面,其中有八次他们做爱了。
**
发起进攻的前一天晚上,全营掩蔽在一个村庄废墟里。军官们的食堂是一个被摧毁的地下室,门口两边整齐地摆了两排汽油箱,尺寸逐渐减小,足有一人高。
汤姆还是汤姆。他还是那么帅气、俊朗、不羁、勇敢。可是随着时间的逝去,他变得越来越黑。他懒洋洋地靠在地下室的墙上,面前由沙袋垒起的胸墙勉强能够保护他。他捡起一块打火石,把它扔到沙袋外面。
“死在这儿挺不错,”他发表意见。
“拜托!”
艾伦跳起来去找木头来挥走汤姆那些不吉利的话。旁边有个废弃的木箱,艾伦掰下一片递给汤姆,汤姆心不在焉地碰了碰它。箱子有一面上用英语写着,“壳牌汽油”。汤姆冲这行字点点头,微笑起来。
“不错的选择。”
“我们马上就去那儿,好吗?”艾伦说,“我是说,等战争一结束。一点都不耽搁。”当然了,他指的是去波斯。
汤姆笑着摇摇头。
“什么?”艾伦防备地问道,“你不可能还回美孚公司吧?天知道,我可受不了在别人的公司里打工。”
汤姆又笑了笑,这次充满善意。“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兄。我是说……听着,你并不觉得我们俩都能熬过去,是不是?”汤姆静静地说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毕竟,糟糕的事总在发生。”
“拜托,汤姆!”
“如果我会牺牲,那我会像个疯子那样先干上一场,拉几个德国鬼子垫垫背。”
“别这么说,想都别想。”
汤姆耸耸肩,“我并不总是这么想。这整场战争都太愚蠢了,除了有自尊要去维护外,我看不出艰苦作战有什么意义,到现在我也看不出,”他深思地弹了弹他那紫白相间的勋章,然后他的口气又变了,“如果我遇害,你能不能保证在波斯尽全力而为?”
“当然。”
“钻井。如果有石油,你会找到它。如果没有——那么至少你努力过了。”
“我们会一起找到石油。”
“可能你说的对。不管是生是死,我的灵魂都会在那儿。不过你得保证,兄弟,你最郑重的保证。”
“我保证。”
“而且不要把那玩意儿交给一帮愚蠢的证券投资商。我是说,日后你可能得这么做,但不要马上这么做。先找到石油。”
“先找到石油,只要人力可为。”
汤姆严肃地点头表示接受。“很好,好兄弟。”
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就像是在说再见。
全营当晚八点出发。它的目标:对敌军前沿发动全线进攻。
外面漆黑一片,雨势不断,地面状况极为糟糕。有三次,敌军的炮火迫使全连士兵躲到所有能找到的掩体后面。每次只要炮火一停,连队就会继续前进,留下一小撮受伤的士兵。有一次,艾伦被一小片鹅毛笔状的弹壳击中肩胛骨。壕沟里一位躺在他身边的军士用拇指和食指把弹片拔出来扔到一边。两人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五分钟后甚至连想都没再想起这件事。
午夜之后不久他们到达了指定位置。大家开始吃背包里的军粮,而且被允许休息到四点。
雨越下越大。时间缓慢地推移着。
四点钟,他们身后响起英军大炮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们就听到暴风雨般的炮弹落到德军的阵营里。他们静静地倾听着:一半因为想到炮弹对敌军所造成的打击而高兴,另一半因为想到即将来临的同样攻势的反攻而恐惧。艾伦和他的手下呆在一起。虽然汤姆就在附近,可他不异于呆在另一个星球上,因为艾伦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四点半即将来临。雨势渐缓,东方的地平线试探性地露出微光。艾伦的双眼盯着手表上发光的数字,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圈。终于到了四点半整。艾伦举手往下一挥:前进。
他的人开始前进。有那么几秒钟,周围一片寂静——美好的寂静。然后,德军的突击阵地里几乎是同时燃起三盏信号弹。信号弹证实了德军的猜测。先是响起稀稀落落的步枪声,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再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炮弹声。连空气都被融化了。枪炮声震得他们两耳发聋,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一片寂静之中。
艾伦看到周围的士兵坚守着岗位,就像训练过的那样。不成群结队,不让血肉之躯轻易成为德国炮手的目标。可他们就像是走进了一阵狂风,弯着腰,头低得都快贴到脚。
他正看着他们,就在这时其中一人胸部中弹,轻轻地“啊”了一声之后就跪了下去。另一个人弯着腰,看起来是在系鞋带,可他往前栽到地上,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艾伦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排被摧毁了,他深爱的部下被杀了,他们英勇地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他们仍然向前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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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对接下来几个钟头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到了正午时分形势才真正地明朗化。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次进攻是个失败。英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将德军前线钳断一大片。双方敌对的炮火彼此叫嚣着。战壕纷纷倒塌破裂,双方都试图在一片混乱中重新建起他们的防御体系。
这一天过去了。
未知的伤亡人员名单简直令人震惊。艾伦的手下有半数以上要么牺牲要么受伤。他所有的军士也是如此。弗莱彻少校也是如此,他的左臂被弹片炸飞了。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直直地坐在泥泞中,胳膊放在两腿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可怜的孩子们,我可怜的孩子们……”
没有汤姆的消息。
战斗又持续了两天两夜。艾伦已经疲惫得超出负荷。终于,他得到批准可以休息。
批准是以德军迫击炮的形势来到的,它破空而来,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空中飞行的垃圾桶,可这是一个带有极大摧毁力的垃圾桶。霰弹在离胸墙没有设防的那一边12码远的地方爆炸。事后,艾伦记起弹片击中他之前他看见了爆炸时的火光,不过他猜想自己所描绘的爆炸细节纯粹是出于想像。
事情就是这样。
火光——然后一片寂静。没有痛苦,没有慢慢陷入昏迷。就是眼前一黑。彻底的黑暗。
还是没有汤姆的消息。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4节床上不是躺着一个人
艾伦在一间满是铁床和士兵的帐篷里醒来。帐篷里臭哄哄的,充满了混浊空气的气味,还混合着血、碘酒和脏衣服的气味。艾伦周围的人们以及其它帐篷和远处小屋里的人们在睡梦中呻吟喊叫。
艾伦小心翼翼地将身体伸展开。他感觉到一种无法名状的痛苦。虽然他感觉不到有哪儿受伤了或是不见了,可艾伦知道伤员们经常意识不到自己的伤有多严重。他在狭窄的床上扭了扭身子,试着伸出一只胳膊去够粗糙军毯下的双脚。他的身体太过僵硬,这个动作让他气喘吁吁。不过他终于成功地将手放到脚尖上。什么都没有。
他又躺回床上,暂时满意了。“垂死病房”里那些人的脚上经常会系着红色标签,注明他们的状况。他的脚上好像没有那玩意儿。
他坠入梦乡。
黎明时分,他又醒了过来。一位来自皇家陆军军医队的少校医生正在巡视病房。
“我受伤了?”艾伦问道。他的嘴笨拙地动着——连他的下巴都疼得要命——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外国人说的英语。医生把手放到他的脉搏上,他拇指的按压带来一阵疼痛,艾伦仿佛都能感觉到血液在胳膊里上下流动。
“受伤?对,所以你才会躺在这儿。”医生的拇指在艾伦的手腕上又搭了一会儿。“你被炮弹击中了。全身都是切伤和擦伤,有几个地方需要缝合。不过这些都是外伤。我们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内伤。爆炸有可能不伤及皮肤就让一个人送命。你至少得在这儿躺上二十四个小时。如果到那时还没发现什么问题,我们就会把你送到一家综合医院去。可我不希望看到你再次出现在前线。明白了吗?”
艾伦点点头。他感到一阵解脱,甚至有一种想要傻笑的冲动。他把头埋进枕头捂住所有声音,医生和护士静静地离去,忙得没空去探查他。
皇家苏格兰新军营队的两个人把艾伦送到了医院。艾伦想感谢他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倒在床上睡了6个钟头。醒了之后,他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然后试着再次睡着。
他睡不着。
他的情绪处于闭塞状态,就像一场洪水用枯木、漂石和塌方把自己的路堵住一样。他全身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落感。他想着亲爱的战友,想着弗莱彻少校,想着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他还不停地梦到汤姆。他问护士们知不知道克瑞里中尉是生是死。她们都不知道。
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他自身的健康状况而言,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死,也不会变成残废。医生建议他充分休息,并断定他会完全康复。
艾伦不像他们这么确定。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有这种感觉——或者说像现在这样没有感觉。他吃饭(不太多)喝水(大量地)。二十四个小时中他有十六个小时都在睡觉、昏厥或是打盹。他思路清晰,或者这么说吧,至少他可以正确地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姓名,军衔,出生地,所在单位。可他的感觉不见了,无论是生理感觉还是心理感觉。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浸泡在麻醉剂中,麻醉剂的效力已经侵入心扉。
然后,有天早上,他突然醒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他的意识里漂浮的各种意象固定为两个人:汤姆和莉塞特。他得知道汤姆是生是死。他得去见莉塞特。
他爬下床,穿上衣服,走出病房,跌倒了四次,像一个醉汉一样扶着医院的墙壁。他刚好碰到一个从前跟他打过交道的负责运输的上尉,并求他答应把自己载到圣苔丝去。
村子里的一切都变了,到处都是轻伤员。前几天驻扎在那儿的林肯郡人和伦敦爱尔兰人要么是去参加战斗了,要么就是牺牲了,总之全都消失不见了。现在听到的全是陌生嗓音:来自公牛和雄鹿轻步兵团的红脸蛋小伙子,还有一个连队的衣着整齐的加拿大人。一群母牛闯进了一个苹果园,一些加拿大人拿着又青又硬的苹果砸在它们的肚子上,试图把它们惊走。
艾伦在村子里的广场上坐下。他的身体就像被整个拆散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一个穿着少校军服的人走近他:一个面容憔悴而疲惫的英俊军官,认出了艾伦之后他神情一亮。
“艾伦,伙计!谢天谢地!你到底……”
“对不起,长官,”艾伦咕哝着,“我认识……?”
“艾伦,是我,盖伊。你哥哥。”
“盖伊!天啊!你看上去……”
“你没事吧,老兄?”
“没事,好得很,就是有点头晕。你怎么样?”
“艾伦,你进医院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受伤了?”
“差不多吧。”艾伦举起手然后又挥下,“砰!”
盖伊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弟弟,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除了一些色彩鲜明的瘀伤之外,他看上去没什么大事。
“谢天谢地,你没出事!我都急死了。参谋部什么消息都问不出来,我只知道你们的人在炮火中首当其冲。我听说你受伤了,可军医队的人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更别提你的情况如何了。”
两兄弟拥抱在一起。事后回想起这件事,艾伦对盖伊所带来的暖意感到由衷的诧异。
“那汤姆呢?汤姆怎么样?汤姆在哪儿?别告诉我——”
“艾伦,老兄,汤姆什么事都没有。他闯到了德军前线——不像他手下的大部分人——虽然德国鬼子进行了猛烈的还击,可他仍然好好呆在他的小战壕里。三天前他被解救出来,没受一丁点儿伤。他发了疯一样地到处追问你的情况。”
“谢谢老天。谢谢该死的上帝。谢谢……谢谢……谢谢……你说他受伤了?有多严重?有多……”
“没有,没受一丁点儿伤,我说过。”
艾伦皱起眉头,像是要跟他争辩。他沉重的喘气牵痛了肺部。
“你不觉得你还应该卧床休息吗?”盖伊说,“那些见鬼的医生怎么会让你出来?”
“整个排的人都死了?可怜的排!”艾伦变得很沮丧,他开始回想汤姆手下那些士兵的名字。
“我送你回去吧。”
“没有受伤?一点没有?”
“典型的下人的儿子,是吧?没有,一点都没有,连皮都没破。现在已经回来了。”
艾伦感到一阵松懈,格格地笑了起来,可他的情绪还是很混乱。虽然他在大笑,可他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听起来他又成了英雄。你见到他肯定很高兴。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嗯,”盖伊不起劲地表示赞同。汤姆在过去四天的激烈战斗中表现卓越,可就在他返回后方那天,他跟准将的一个助手大吵一架,这件事把他的战功抹去不少。汤姆对他所经历的这场大屠杀感到怒不可遏,痛骂统帅部犯了屠杀罪。他或多或少把黑格称为凶手。盖伊插手了此事,才使汤姆避免了条令方面的大麻烦。“他是个大笨蛋,那家伙。听着,老兄,你看上去很糟糕。你不觉得你最好——”
可艾伦的情绪突然变得斗志昂扬。“你才是笨蛋,该死的大笨蛋。更糟糕的是,糟糕上万倍的是,你是个笨蛋参谋。”
盖伊的声音绷紧了。他可以看出艾伦已经有点神智不清,可艾伦正在涉及危险的话题。“艾伦,够了——”
“该死的参谋。就像汤姆说的那样。该死,只会逃避,胆小怯懦,躲在后方,该死的参谋——”
“住嘴!”盖伊抓住弟弟的胳膊,想把他拖回村里去。“我送你回去。你需要——”
“不,我不回去。”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昏花。他知道只要汤姆还活着,整个世界都会没事。沉浸在这一认知的快乐中,他突然想起了莉塞特,而且迫切地想要见到她。他用双手把盖伊推开。
“别碰我。我要去见一个人……我得走了。”
盖伊突然领悟地看着弟弟,“你有了个姑娘,是不是?你?”
“我有一位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做苏。”艾伦唱道,“其实不是叫苏,她叫莉塞特。”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朝莉塞特家的家舍挥了挥手。“莉塞特,莉塞特。”
“那家农舍?带红色山墙的那个?”盖伊的声音一半充满迫切,一半充满不可置信。
“那边的农舍。”
盖伊的脸上慢慢散开一丝愉悦的微笑。他突然松手,艾伦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那就去吧,去吧。”
“我走了。”
“去找你宝贵的莉塞特吧。你会发现她有多么宝贵。她和你亲爱的兄弟。”
盖伊陪着艾伦向农舍走出两百码。还没走到一半的时候,艾伦就失去了去那儿的欲望。他想见汤姆,他想睡觉。“莉塞特上午会在那儿等着我的。”他唱道。
可盖伊已经下定了决心。艾伦开始跌跌绊绊,盖伊把他托起来,迫切地要把艾伦送到农舍门口。他总算把艾伦靠到门柱上,然后就离开了,走前说道,“去吧,进去。你的到来肯定是一个惊喜。回头我再找你,老兄。拜拜。”
农舍的门从来不上锁,所以艾伦就自己走了进去。屋里很温暖,两块黄色的蛋糕正在餐柜上逐渐失去热气。莉塞特不在,可能是出去了。艾伦开心得简直无法思考。他很安全。汤姆很安全。世界上其它的事都不重要。
壶里有一些冷却的咖啡。艾伦把咖啡喝光。咖啡的香气激起了他的回忆。“还有那该死的咖啡。”——弗莱彻少校——放在箱子上的锃亮的皮靴——像猿一样的胳膊——“保住自己那颗脑袋不被轰掉”——然后什么都没了:一个可怜的家伙,左臂摆在两腿间,全连的人都死在他面前。
艾伦揭起纱罩偷吃了一块蛋糕。蛋糕的味道很好,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然后才意识到有只猫也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把猫赶走,把纱罩盖上。楼上传来一些声音:地板的吱吱响声和一阵笑声。当然了!他真是白痴!莉塞特当然是在楼上。为什么不呢?现在是早上。还有什么比床上更好的地方呢?
艾伦走上楼,手脚并用,以防自己从陡峭的楼梯上滚下去。笑声现在听起来更大了。
“莉塞特?”艾伦沿着走廊跳跃着撞进一扇门。“莉塞特?”
声音卡在他的喉咙里。床上不是躺着一个人,而是两个。莉塞特,还有躺在她身旁的、一丝不挂悠闲自得的汤姆。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5节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片刻的沉默。三个人都呆住了。在那一小段时间内,什么话都还没说,什么破坏都没造成,什么生命都没有毁灭。
可这一刻并没有持续下去。
艾伦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愤怒涌遍了他全身。“你个杂种!”他尖叫道,“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死杂种!”
艾伦朝汤姆扑过去,拳头像雨点般落下,但拳头因为愤怒的热泪而失去准头。汤姆进行了防御。虽然艾伦使尽了全身力气,可他又疲惫又虚弱,他的肺部也急需空气。汤姆从床上滑下来,抓过衣服,同时还试图躲过艾伦的拳打脚踢。他没有还手。
“你个杂种!你偷走我看重的每一样东西!莉塞特是我的一切!我想要的只有莉塞特。”
“艾伦,老兄——冷静点——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艾伦,别说了,冷静点!(原文为法语——译注)”莉塞特惊恐地哭喊道,请求他们冷静下来。
“看重的每一样东西。“
“拜托,兄弟,你还可以拥有她。她还是你的。我没有——“
“我并不要因为你说我可以我才可以拥有她。我不要……”艾伦的攻击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杀伤力了。汤姆挣扎着穿上裤子,用强壮的右臂将艾伦阻隔在安全的距离之外。莉塞特尽可能地帮着他。
“盖伊在外面,是不是?他为什么不拦住你?他知道我在这儿。”
“盖伊?他知道,哦,对,他知道。他把我扛来的。扛来的。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知道了。”
艾伦靠到刷过石灰的墙上,稳住身体。虽然他的脸上又青又紫,但肾上腺素使他比刚才跟盖伊相处时有了更多的自制。他的极端震惊和神经崩溃已经不再那么明显。汤姆很轻易地误把他当作了一个虽然很沮丧但是能够控制自身行为的人。
“我的意思是,”艾伦尽可能清楚地说道,“一直以来盖伊对你的看法都是正确的。你有一些优点,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你到底还是下人的儿子。请把你的手从我女朋友身上拿开,离开这儿。”
“艾伦,拜托,说话小心点。有的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你知道。”
“艾伦,求你,冷静下来,我去给你冲点咖啡,我会跟你解释。”莉塞特请求艾伦冷静下来,可情况已经远远失控。
艾伦想拿出一把手枪,可就在他从皮套里抽出枪的时候碰到了枪管,枪“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汤姆夺过枪,把它从窗户里扔了出去,扔进下面的牛槽。
艾伦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靠到门框上,“盖伊是我哥哥。你是个把我女朋友搞上床的下人的儿子。”他摇了摇头,“对了,我永远也不会和你一起在波斯钻井。我为什么要那样?据我所知,用地权是属于蒙塔古一家的。它不属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他蹒跚地走远,在楼梯的第四个台阶处滑倒,一路滚了下去。他拖着身子回到村里,找了张空床,一头栽下去,脑袋沾上枕头还不出三秒钟他就睡着了。
事情就奇怪在这儿。
他睡得很安稳。没有梦境,没有疼痛,没有叫喊,没有梦呓。在整个世界全都崩溃的时候睡成这样真是件奇怪的事。
汤姆扣上衬衣的扣子。他面如死灰,双手抖个不停,。
“我不知道你们是朋友。”莉塞特说道,懊悔不已,“我不知道……他是个好人,我真的很敬重他。”
“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汤姆用法语说,然后换成英语,“该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该死,该死。”
汤姆坐到床沿上,试着冷静下来。盖伊是我的哥哥。你是把我女朋友搞上床的下人的儿子。他试着把这些话置之脑后,可艾伦的话说得太重了,不是轻易就能忘掉的。我永远也不会和你一起在波斯钻井。我为什么要那样?据我所知,用地权是属于蒙塔古一家的。它不属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汤姆重重地呼吸着,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艾伦很震惊。艾伦很沮丧。艾伦是在胡说——
“他不会有事吧?”莉塞特打断他的思绪。
“听着,他刚从战场上回来,战场上非常糟糕,越是放松下来他越是敏感,而且对于女孩子,他从来没有——嗯,我想在你之前,他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还是我教他怎么做的。”
“妈的!”汤姆因为内疚而更加愤怒。他知道艾伦和莉塞特好上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避免去找莉塞特。可过去那三天简直像是身处地狱。汤姆知道艾伦受伤了,可是,他就像盖伊一样,不停地到处询问艾伦现在在哪儿,情况如何。当他终于听说艾伦没什么大事之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汤姆就像着了魔一样地来找莉塞特,因为她是另一个和艾伦有关密切关系的人。他到处找她,一直找到厨房。他并没有想要和她上床,可汤姆在这种事上并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而且不管怎么说,艾伦正安全地躺在医院里,所以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应该三思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莉塞特亲了亲汤姆的耳垂。他微笑起来,抚摸着她的肩膀。
“你还有很多其他男人吗?”他问。
她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胳膊,“chchon。”猪。
“说实话?”
“有一些。几个。”
“我猜,为了钱?”
“一般是。可跟他不是,绝对不是。”
“和我呢?”
她摇了摇头。
“他一点都不知道,……听着,我会给他时间恢复。跟他解释。我最好别再来找你。如果找你会让艾伦伤心,那我就不会再来找你。
“关于兄弟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兄弟?”
汤姆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最后总结道,“盖伊是他的亲生兄弟,可我是他真正的兄弟。他知道这一点。他绝绝对对知道这一点。”
“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汤姆点点头,在没有涂漆的地板上踢着他的光脚。他为自己的糊涂感到生气,可他对盖伊挑起事端感到狂怒。怒火在他心头燃烧,炙人而又危险。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汤姆重重地叹气,“对,会好起来的。”
又一次,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好像已经成了惯性。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6节8月19日
第二天:8月19日。
战斗再次打响的时候汤姆回到了战壕。他正在向旅参谋汇报情况,整个人睡眠不足,大汗淋漓,全身又是血又是土。枪炮声打断了他们的简短会谈。汤姆请求离去,收到一句硬梆梆的“好好干,克瑞里”,然后就大步跑向前线。
这一天天气恶劣,就像是秋天里的第一个冷天,大雨把一切都浸泡在水里,空气寒冷刺骨。一阵邪恶的微风将枪炮的烟雾吹遍战场,直到一切都沉浸在一片淡绿色的、充满无烟弹药气味的薄雾之中。湿漉漉的白垩地上滑得站不住人。上坡的小路和战壕的底部变成了混合着雨水、泥泞、耗子和鲜血的阴沟。
汤姆迅速而又谨慎地爬上战壕。他经过了两个正在挖土修补一面倒塌胸墙的人,还有一个正将一挺刘易斯机枪架上战壕的人。汤姆往前冲着,在拐角处跑得太急,直接撞上了盖伊,他正从另一个方面快速跑来。
这是个极大的巧合:并不是说他们不该碰面,而是不该在战壕里碰面。盖伊作为参谋,几乎从来不进入前沿阵地,更别说在这种艰苦作战的时候。不过汤姆想了起来,在早先的炮轰中,师部的电话交换机被完全摧毁,所以他猜想师部参谋肯定很急于获得作战行动方面的可靠信息。
架着刘易斯机枪的二等兵亨普利斯维特以及修补战壕的二等兵琼斯和卡拉赫都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两位军官进行了激烈的争吵。年长一点的军官试着夺路而过,可年轻一点的军官用身体挡住他,将他摁在战壕的胸墙上。枪弹的声音掩住了他们的声音,但很明显他们正在冲彼此喊叫。
年轻军官开始用重而有力的拳头揍着另一个人,那人将胳膊抬到面前进行防御。年长的军官不停地想要闯过去。他没有对年轻军官采取任何武力措施。
然后事情发生了。
这三个人对事实的描述绝对的异口同声。年轻军官拨出手枪。他把枪指向另一个人的脑袋。年长军官往后退去,做出投降的姿势。年轻人仍在冲他叫喊。他看上去极端愤怒。然后年轻人把枪放低对准另一人的裆部,或是那附近。他开枪了。这绝对是蓄意在近距离内开的一枪。卡其布的外套上现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印。在子弹打击他大腿的时候,年长军官往后跳去。年轻的中尉把枪放回皮套,恶狠狠地又看了一眼年长军官,然后朝前线奔去。黑色的鲜血慢慢渗透年长军官的一条裤腿。
事情就是这样。
汤姆沿着战壕跑远。盖伊摇晃着往另一边走远。他的脸色苍白得一像床单一样,神情又惊又怒又怕。
战况激烈地持续到黄昏时分。
在一些血迹斑斑的地方,躺着太多已经牺牲或是垂死的人。空气因为炮火和子弹也变得沉重起来。来到法国以后第一次,汤姆希望自己能够挨上一枪,从而返回英国,远离战争。
夜幕降临了。
汤姆在岗哨就位,祈祷德军也像对手那样筋疲力尽。他很想喝点威士忌,但又很高兴找不到酒。这个晚上,他太想喝个酩酊大醉。可这一晚,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昏沉沉的头脑。
盖伊让他感到暴怒。
暴怒。战壕里的事件不仅没有让他发泄情绪,反而增加了他的愤怒。他开枪打中了盖伊,可他居然没有杀了他。汤姆的怒气仍然没有得到发泄,但是因为他的举动,盖伊可以——而且很有可能会——把汤姆送上军事法庭。对上级军官开枪只有一种判决,那就是死刑。汤姆知道有目击者,而且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依靠他们的判断力。也许汤姆的赫赫战功会有一些作用,但盖伊是位少校,而这种事一般注重的都是军衔……
那天晚上,汤姆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这件事。他一点都不后悔对盖伊开了枪,可当他的手指抚摸枪管时,他幻想了上百次这一事件的不同结局:盖伊不是腿部中枪,而是胸部中枪;盖伊不是受了点轻伤,而是当场毙命。
**
汤姆担任的是第一班岗。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需要时间去思索。在下午的打斗过程中,他的一包烟被挤碎了,但他小心地从中挑出两根被压扁的卷烟,细致地将它们恢复成可以点燃的模样。他把烟点着,喉咙因为渴望烟草的味道而疼痛起来。
“克瑞里先生?”
“嗯?”
借着火柴短暂的光芒,汤姆看到一个男子的脸——银色的头发,但是脸庞很年轻,蓝色的眼睛,灰色的胡子。
“我是摩根上尉,刚被从沃里克郡派过来支援你们。”
两人握了握手,汤姆把最后一支破碎的香烟点着递给那人。
“支援?”汤姆叼着烟咕哝着。“老天知道我们需要支援。”
“听着,我知道了一些相当糟糕的消息,最好还是跟你说吧。准将想派兵将突出阵地上的德国鬼子扫荡一空,一劳永逸。他的想法是,如果我们能突袭他们的机枪哨位,我们就可以冒险发动全面进攻。”
“准将是个没有头脑的疯子凶手。”
汤姆的直言不讳让摩根上尉尴尬地笑了笑,但他几乎没有驳斥这种指控,“你的名字被提出来了。”
“提出来干什么?”
上尉做了个鬼脸,“机枪。”
“去突袭他们的机枪?”
“对,我个人也认为这是个愚蠢的主意,可准将对此好像兴致勃勃。”
“太愚蠢了。”
“我非常抱歉,老兄——你刚好撞在枪口上了。准将让你带上十二个人,用你自己的头脑想出行动方案,然后马上出发。一旦你干掉那些机枪哨位,我会马上带一整个连的人去支援你。”
摩根递给他一袋资料,里面的书面指示证实了他的话。汤姆看完文件,把它们扔到一边。
“我的头脑?我的头脑告诉我准将已经他妈的失去理智了。”
上尉咽了口口水。即使一个新来者都清楚地知道,准将的命令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我不能说不同情你,老兄。如果不是因为我真的不了解这儿的地形,我会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我得说,我觉得那个推荐你的人实在是有点过分。这种事真的不应该推荐别人上。”
“是谁推荐的我?”
摩根上尉顿了顿。他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才好。“听着,我什么都不该说的。真的不是我——”
“可你已经说了。是谁?”
摩根上尉又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他将烟吸到只剩半英寸,然后把烟头扔到泥里,烟头发出一阵嘶嘶声。“好吧,老兄。正常情况下我是不应该说的,可是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是个叫蒙塔古的家伙。蒙塔古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蒙塔古先生?”汤姆惊呆了,“一个中尉?跟我差不多大年纪?”
“对。怎么?你们有很多个蒙塔古吗?”
“不是一位少校吗?我们有一个中尉和一个少校。是哪一个?”
“是个中尉,老兄。肩膀上只有一颗星。我绝对没有看错。绝对是中尉。”
“他的腿呢?他的腿有没有受伤?最近才受的皮肉伤?今天下午?”
“他坐在那儿,老兄。我没看见他的腿。不过,如果他受了那样的伤,是不是应该呆在医院才对?我想,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坐在准将身边了。”
“对,我想也不会。”汤姆的震惊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德军有两个机枪哨位。其中一个位于一个很深的弹坑里,垒有沙袋,而且周围有严密的铁丝网。另一个哨位则是德军经历长久战斗以来几乎没有受损的枪位之一。那个哨位是由混凝土筑成的,厚达十英尺,周围竖着钢筋。对它们发起进攻无异于自杀。而这是艾伦想要的结果。比起他即将面临的死亡可能——汤姆对此已经确信无疑——更让他震惊的是这是艾伦想要的结果。
摩根看着汤姆,眼里有着深深的同情。在临时的胸墙外面,大概两百码远的地方,白色的混凝土机枪哨位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我真的很抱歉,老兄。希望你拥有英国人最好的运气。”
“谢谢。”
“我没什么可做的,是不是?你有什么需要吗?”
汤姆摇了摇头,“就是……听着,出于我不能解释的原因,下午推荐我的人是谁,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得我无法形容。你十分肯定那是蒙塔古中尉?”
沉默。
很远处几枚炮弹轰然作响,随即回应地响起步枪的“哒哒”声。
“听着,四年前我在桑德霍斯特军官大学呆过,去年升的上尉。我知道什么时候向什么样的肩章敬礼,知道什么样的肩章该向我敬礼。我百分百地确定,老兄。对不起。”
汤姆点点头。
两人又握了握手。“我最好还是别再耽误你的行动。”摩根开始向外走去。一道亮光射往天际,悬挂片刻,又慢慢落下。黑暗的战壕被它的光芒照亮。
“等一下,上尉。”汤姆喊道。
“嗯?”摩根转过身。
汤姆把压扁的烟盒递出去,“这盒烟被我压碎了。你身上有没有带烟?”
摩根摸了摸上衣的口袋,找到一包没有拆封的英国烟,只是先前在雨里沾了点潮气。“拿去吧,老兄。别客气。”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7节汤姆出事了
我们是新军的成员。
我们不会作战,
我们不会开枪,
那我们有什么用呢?
可是当我们开进柏林,
德国皇帝会说,
hoch,hoch,meingott!
新军的成员
是多么的优秀啊。
这首歌诸多版本中的一种就像某种美妙的气味一样从泥泞的防空洞楼梯上飘出来。防空洞是从德军那儿夺来的。就防空洞本身而言,它非常的牢固,而且很舒适。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这首歌换成了其它更忧伤的歌。
汤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在直接面对着即将死亡这一现实时,他长久以来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开始离他而去。他不想死。他热切地想活下去。也许活过这晚,第二天他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可他不在乎。他想活过这晚。接下来的事以后再碰运气。
但死亡还不是最糟糕的。艾伦才是。艾伦·蒙塔古从全世界所有人中推荐了他去执行这次任务。汤姆知道自己不该跟莉塞特上床,可艾伦的回应是如此冰冷地充满杀机。这是艾伦最糟糕的一面:睚眦必报。这是作为贵族子弟的艾伦:势利,自以为是,令人厌恶。
汤姆觉得自己就像是闯进陌生领域的陌生人。
他沿着防空洞的台阶走下去。下面挤满了三十个人,当天的战役使他们筋疲力尽。在这三十个人当中,只有三四个还有力气唱歌,而且那是因为防空洞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所有人都躺下去,甚至是坐下去。
他们看见汤姆脸上的表情,安静了下去,马上就明白了。醒着的人将睡着的人摇起来。防空洞里变得活跃起来,他们或是斜靠着墙,或是坐在粗糙的凳上,或是坐在地上。防空洞里点着两盏德军的乙炔灯,空气里充满了厚重的油烟,非常混浊,但是很温馨。有两只耗子坐在角落里咀嚼着什么。
“举起你们的右手,小伙子们……右手,汤普森,不是两只手。”
他们沉默地照做。
“现在,有孩子的人把手放下。”
还有十六只手举在空中。
“有老婆的人把手放下……我说的是老婆,阿普尔比,不是临时跟你上床的姑娘。”
十只手外加阿普尔比:十一个人。
汤姆点点头,“你们过来,其他人继续。”一片沉默,只有他们在爬过彼此交换位置的时候发出的低声嘀咕。(“抱歉,伙计”,“慢点,你踩的是我的手”,“早知道我就娶了那老女人”……)最终那十一个人走到汤姆面前——确切地说,是十一个男孩,因为他们的平均年龄肯定低于二十一岁。汤姆接到的命令是带上一打人,可他决定不服从命令。就算是五十个人也干不掉那两挺机枪,如果他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不必要的鲜血,那他真是罪该万死了。汤姆从上衣兜里拿出十一根火柴,将其中两根的火柴头掰断。他把火柴混在一起,然后握在手里,将火柴的后半截露在外面。
“每人抽一根。”
每人抽了一根,有两个抽到了没头的火柴:一个长着黄棕色的头发,非常粗壮,脸上有着很自信的表情;另一个是典型的从城里来的新兵,营养不良,身体很矮——甚至不足五英尺四——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汤姆不认得他们。因为人员伤亡,连里从其他营调来了增援人手,都是汤姆不认识的人。
“对不起,伙计们,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斯廷森,长官。”黄头发的小伙子说。
“哈德威克,长官。他们都喊我矮子。”
“那你希望我喊你什么?”
“我想还是喊我矮子吧,长官。听上去已经很顺耳了。”
汤姆点点头。他从兜里拿出摩根的那盒烟,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只。三个人都把烟点着。
“现在,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俩。我已经选中你们参加一次任务,这次任务非常艰巨,非常危险,可它会为你们每人赢得一枚荣誉勋章,以及大量的假期,只要我能安排妥当的话。下面就是我们要做的……”
艾伦在疼痛中醒来。
某个地方存在着危险;甚至是恐怖。
他抓过手枪,将枪口对着黑暗。他沉重地呼吸着,侧耳倾听,随时准备开枪。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远处连续不断的炮声。半分钟过去了。艾伦试着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他摸索着周围。他正躺在一个铁床架上的草席上。
他想起来,这天盖伊跟他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或者是之前那天?他仍然头晕目眩,想不起来。他能听到身下的草席发出沙沙声,还有窗外村子里的细微声响:一头马正在吃草,一个技工正试图发动一辆摩托车。他摸到一根火柴,将它点着,然后找到一根蜡烛点上。
他环顾着小屋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什么都没有,他拉上保险栓,把枪放下。
但是清醒并没有带来安宁。他的心跳仍然高达每分钟一百二十次,那种可怕灾难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本想将之归罪于梦境,可他一觉无梦,而且在他醒来之后这种灾难感愈发强烈。
艾伦想起了他和汤姆的争吵。痛苦和愤怒涌遍全身。汤姆对莉塞特的征服就像是一种深深的、刻意的侮辱。虽然艾伦在攻击汤姆的时候已经神智不清,但他仍然非常生气。可怒火很快就过去了。那只是一次争吵。汤姆会向他道歉,而且是真心诚意的。艾伦会收回他所说过的话,而且他也会真心诚意。争吵算不了什么。
艾伦的心脏因为其它原因而狂跳,某种更糟糕、更永恒的东西。有那么片刻,他无法理解。然后他明白了。
汤姆!
汤姆出事了。
艾伦从床上跃起,找到裤子,四处摸索他的靴子,但没有找到。他记得盖伊把靴子拿走了,试图阻止他四处乱走,不过下面的马房里有一双农民穿的鞋,那就足够了。他抓过上衣,找到鞋子,跑到街上。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尤其是他的肺部,不过他的协调能力已经好多了。他慢慢地走到负责运输的那名上尉的办公室里,希望能借到一匹马。
上尉正弯腰忙着纸头工作,低声地发出诅咒。他抬起头,绽出一丝微笑。他很喜欢艾伦。
“嗯嗯,晚上好啊,长官。”他漂亮地敬了个礼。
“什么?”艾伦说过,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礼。
“我说,你最终得到了该有的奖赏,”上尉说道,“绝对是该你所有,我得说。”
艾伦低头看了看肩膀。他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少校。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我穿了我哥哥的外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是他拿错了我的衣服。听着,能借匹马给我吗?我明天早上还回来。”
上尉吹了声口哨,叹了口气,看了看他那没有止尽的征用表——不过十分钟不到,艾伦就已经备好马,小跑着穿过黑暗,向前线奔去,向汤姆奔去。
子弹扫射过来的时候,突然而又喧闹。机枪离他们只有三十英尺远。借着暗淡的月光,汤姆看见勇敢的斯廷森被一阵弹雨击中,几乎尸骨无存。几秒钟之后亮起的炮火清楚地照出矮子哈德威克栽到地上,双腿被鲜血淋漓地炸断。炮火持续着。汤姆拿出一个手榴弹掷了出去。
那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第二部分1914年6月末第18节艾伦听到了枪声
艾伦听到了枪声。枪声持续了只有一两分钟,然后就停止了。马抬着头,侧着身子,在泥泞的路上开始打滑。他把受惊的马系到一个被炸的树桩上,步行继续前进。几天的战斗下来,战壕里一片混乱。地面被炸得乱七八糟。战场上散发着尸体和炸药的气味。
他急急地沿着脆弱的战壕往前跑着,因为胸墙太过脆弱,所以他一直猫着腰。他没有在借来的鞋子上裹上绑腿,所以鞋子里很快就沾满了泥沙。他的协调能力和体力都比之前要好;只是肺部的情况还很糟糕。
他来到汤姆的营地,在那儿听说了这个可怕的坏消息。他听说了准将那致命的指示。他听说汤姆带着两个人爬进了无人地带。听说在半个小时的寂静之后,德军突然开火。听说靠得比较近的那个混凝土机枪哨位也开火了。听说三个人都已失踪,假定死亡。
第三部分 19-24节
第三部分假定死亡第19节假定死亡
但这仍然拥有我衣衫的
一角边缘
设拉子的土地,鲁克纳的
银色源泉
萨迪(1184-1291)
艾伦从防空洞里摇摇晃晃地走进寒冷的第一线曙光。失踪,假定死亡。整个世界都改变了。艾伦就算是永远失去双腿,也会比接受这一可怕的事实要来得镇定。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临时踏台上站着一个哨兵,他的脸上因为疲倦而面无表情。“那边有生命迹象吗?”艾伦问他。他的声音很刺耳,肺部空前的疼痛。
“没有,长官,什么都没有。”
“有没有伤员?有没有呼救声?”
“嗯,长官……”哨兵耸耸肩,好像这是个莫名奇妙的问题。“我想,总是会有人受伤的。多得简直说不清我到底听过多少。”
艾伦几乎想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他的右臂已经蠢蠢欲动。
“我这就出去,”他说,“我回来的时候请别对我开枪。”
“是,长官。”
哨兵本想告诉他在黎明将近时分离开战壕是件愚蠢的事,但艾伦态度里的那种冲劲使他没有开口。艾伦翻过胸墙,莽撞地向前爬去,直直爬向恐怖战场的中心地带。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铁丝网的碎片,霰弹筒,还有人。一张从头骨上分离的人脸飘浮在一个水坑的水面上,脸冲上斜视着天空。艾伦什么都不注意,什么都不在乎。他爬到他所认为的汤姆行动失败的地点,开始叫喊。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这么做简直是愚蠢到家。他现在正处于德军前线的狙击范围之内。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类的声音,没有呻吟。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就将他送上西天的德军步枪没有开火。
“汤姆?汤姆?汤姆!”
没有回答。怎么可能会有呢?汤姆对德军机枪发起了突袭。机枪发话了。它们的话最具有决定性。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头痛。
一阵剧烈的、极度的头痛吞噬了其它所有感觉,其它所有情绪。汤姆闭着眼躺了很长时间,除了脑袋里面肆虐的剧痛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慢慢地,不可避免地,生命逐渐回来。生命,还有随之而来的意识。
意识到他还活着。意识到痛苦以及他整条左腿的麻木。意识到自己平安无恙,虽然一切逻辑都表明他应该已经死了。
他撑开双眼。头顶上是由厚木铺成的天花板,坚固而且整齐。木板上映出摇曳的烛光。缝隙间抹着法国的泥土。天花板看上去让人觉得非常舒服。汤姆的意识恍恍惚惚地想着这片小世界里仅有的几件东西:头部的疼痛,腿上的疼痛,头上的天花板。
可生命和判断力仍在继续恢复,并随之带来恐惧感。
有光线从什么地方传来:是根蜡烛。汤姆翻过身看着它。蜡烛被放在一个英军钢盔上,钢盔已经被打得毫无形状可言。汤姆怔怔地看着。那是他的钢盔,可它为什么变得这么畸形……?他摸了摸腿:腿上受了重伤。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想起了更多。
他想起斯廷森被炮火轰得飞了起来,而矮子哈德威克则被铲到了地上。斯廷森的尸体挡在了他和子弹之间。很有可能正是斯廷森的死亡使得汤姆几乎没有受伤地躲过了猛烈的枪击。可怜的斯廷森……
他又闭上眼睛,可能又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时,仍然头痛欲裂,但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足以意识到头上的天花板过于整齐,绝不是出自英国人之手。清晰得足以意识到他成了德国人的俘虏。清晰得足以意识到是他的兄弟,艾伦·蒙塔古想要这样的结果,是他让自己去送死,是他想让自己死。
这段友谊曾经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但现在已经化为灰烬。
连续四个晚上,艾伦每晚都出去寻找汤姆。
他对无人地带的了解已经达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他看到尸体,他看到垂死的人,他看到双方的伤员。对于垂死的人,他会开枪把他们打死或是用吗啡使他们失去知觉。对于伤员,他会不辞辛苦地把他们拖回战壕,然后再爬回去继续搜索。他喊了上千次汤姆的名字。他不再小心翼翼。他就在月光下站起身子。他利用信号弹的光亮搜索着被炮弹摧毁的土地。他用最大的音量呼唤着失去的兄弟。
德国人当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他。艾伦都能听到德国哨兵模仿着他的呼喊——“汤姆!汤姆·克瑞里!”--然后就会爆发一阵大笑,以及带有巴伐利亚口音的低唱声。在把弹药筒从机枪的弹链上取下来的时候,他们甚至用枪敲击着同样的节奏。“汤姆,汤姆-姆。汤姆·克瑞-瑞-里-里!”但是没有步枪开火,甚至连机枪好像都没有瞄准他。出于好心和怜悯,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漠不关心,德国人就让这个疯狂的英国人在这片废墟中四处游荡。
“komm,汤姆,komm!”
汤姆在坠入更深的梦魇前勉强恢复了全部神智。
在一只结实的德国胳膊的搀扶下,汤姆用那只好腿行走着穿过迷宫般的战壕,来到一个战地医院。他被粗鲁地检查一番,然后被打了一针破伤风。随后他就被送到了一个农场,那儿已经关押了四个英国俘虏,再然后他们五个人就被送到更远的德国占领下的法国。
他们到达战俘关押营时,汤姆已经接近崩溃。他受伤的左腿就像着了火一样,一阵阵剧痛就像被困在鱼塘里的海浪那样冲击着全身上下。关押营由一群昏暗的小房子组成,周围环绕着带倒钩的铁丝网。在门口处进行了简短的搜身——汤姆的烟被拿走了,虽然他一再抗议——然后他被送进一间标有红十字会标志的小屋里。一名护士快速扫了他一眼,认定他不会在那天晚上死掉,就任他筋疲力尽地倒在草垫上。他闭上眼,但是无法睡着。沮丧向他袭来。
他成了战犯。
艾伦想要害死他。
转念想一想,他宁可已经死去。
艾伦放弃了搜寻。搜寻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疲惫得无法形容。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肺部能不能再经得起这样的一个晚上。再就是因为盖伊。艾伦听说盖伊受了伤,并得知了他所住医院的名字。
艾伦面对现实了。是时候离开前线、离开战斗、永远地放弃汤姆了。
**
两天后,艾伦来到鲁昂,来到盖伊疗伤的由学校改成的医院。他僵硬地走进病房。盖伊的床上是空的:除了乱糟糟的白床单,别的什么都没有。艾伦走进护士长的格间。
“你好,小姐。我想找蒙塔古少校——”(原文为法语——译注)
艾伦正要说下去,可护士长半转过身指过去,看到床上空无一人后就打断了他。
“哦,那边!他好像在抽烟!”(原文为法语——译注)
她指了指一扇门,那外面是以前的校园。艾伦走出去,发现盖伊正安逸地坐在藤椅上,打着绷带的腿上盖着一条绿色的薄毛毯,两腿搭在两个运货箱上,箱子上标着“战争物资——紧急“。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雪茄的烟雾下,膝盖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三天前的《纽约时报》。
“盖伊!”他说,突然感到了一种眩晕和一种战争疲乏。“你怎么样了?”
两兄弟拥抱了一下,因为盖伊是坐在那儿的,所以只能说两人尽可能地拥抱了一下。
“仔细想一想,还不算糟。就是疼得要命。”
第三部分假定死亡第20节我宁可去死
虽然他是专程赶到鲁昂来看盖伊的,可等他到了这儿之后,艾伦只能想到汤姆和汤姆的死讯,他迫切地想让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包括盖伊。可出于礼节他没有马上谈到这个话题。盖伊解开几件衣服,指给他看子弹进出的方位,以及子弹所造成的伤害。艾伦发现自己无法理解他哥哥说的每一句话。他甚至都没有特别在乎。那是个小伤,艾伦见过太多的重伤,对此已经无动于衷了。
轮到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问了句,“怎么发生的?”
盖伊耸耸肩没有明确回答,“就是那么回事,”他说,“我转过拐角想去急救站,结果一头撞上该死的准将。他对我很不高兴,因为我把血溅到了他那干净漂亮的卡奇布上。他那天下午要召开一个大型战争会议,而且命令我——命令我,记住——把伤口清洗干净包扎好,然后马上去他那儿报到参加会议。我可以跟你说,医生都有点生气了。他们想直接把我送到这儿来;坦白说,准将的态度真是有点荒唐。”
“对,我想也是。”
“更别提当时我正穿着你的军装了。当然了,我已经把衣服都洗干净了:你也不想衣服上沾着我的血吧。”
“是的。”
“是的?你真的想让你的衣服上沾着我的血?”盖伊挑起眉毛。
“我是说不。”
“你没事吧,老兄?”
“盖伊,听着,我得马上告诉你。你可能还不知道。是汤姆,他死了。”
盖伊的神情最初很是漠然,然后才变得有一些阴郁和关切。他把雪茄放到一边,“牺牲了?艾伦,我很难过,这真是个不幸的损失。”
盖伊的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如此的含糊不清,艾伦不由感到一阵愤怒。“不幸的损失?拜托,这已经无法用不幸来形容了。这是耻辱,这是丑行。这是该死的罪行,这才是它的实质。”
“罪行?艾伦,我已经尽力了。准将坚持要……”盖伊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艾伦突然警觉起来。
“你在那儿?天啊,你当然在。准将的战争会议。你在那儿?做决定的时候你在那儿。你在那儿,却没有阻止这件事。”
盖伊重重吸了一口香烟,靠回椅子上,好像想依靠病残来保护自己。“我没法阻止,不是吗?我只是个少校。准将他是个将军。下命令的是他。”
“可你知道情况,你知道那些机枪哨位根本是无法攻破的。”
“准将也知道。他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比我还清楚。”盖伊又坐起来,香烟被闲置在手中。
“可你是参谋,你可以发表意见。你可以替他说话,或是让总部的什么人替他说话。”
盖伊扯了扯衣领,像是要检查领子直不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次对话中,以往那种无精打采已经消失不见。“准将已经下定了决心。你知道他的。就算黑格元帅对他大吼也没有用。”
“可你连试都没试。因为是汤姆,所以你连试都没试。”
盖伊的音量抬高了。“事实上,汤姆是执行这次任务最适合的人选。如果有什么人能全身而退,那就是他。我认为这是个愚蠢的任务,我也这么说了——当然了,我没说这么多——可任务还是要执行,所以我们选择了正确的人选。”
盖伊的话说得太快,好像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他又拉了拉衣领。艾伦注意到哥哥的不自然,立刻抓住他的话尾。
“我们选择了?我们?我们是谁?你和准将……”艾伦停顿了只有一秒。突然之间,当汤姆不在身边的时候,艾伦认清了盖伊身上某种汤姆早就认清的东西。就好像那种旧时的直觉交流最后一次发挥作用。“准将宣布了他那愚蠢到家的计划。也许你提出了反对。可在准将坚持己见的时候,你推荐了汤姆。不要否认,盖伊。我知道。我知道。”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最佳选择。”
“哦,没错,我不怀疑这一点。”
“这个任务需要锐气,需要勇气,还有那该死的冲劲儿。那就是汤姆。”
“你恨他,盖伊。他总说你恨他。而我从不……我从不……天啊,你杀了他。我永远也不会——”
艾伦往后退去,就像面前摆着一具动物的尸体。他的嘴角因为憎恶而抽搐。校园的尽头走过两名护士,他们的制服在午后的阳光下白得耀眼。一个医生跑向她们。他的外套也是白色的,可上面沾染了血迹,在阳光下达不到同样的效果。
艾伦正准备走开,可盖伊探出藤椅抓住弟弟的胳膊。
“等等!还有些事你并不知道。”
艾伦犹豫了片刻,盖伊迟疑着。“什么事?什么事我不知道?”
“我的伤。我并没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哦,拜托,盖伊!一点点的皮肉伤,你就把自己当成烈士了!成熟点吧!”
艾伦往外走去,这次盖伊没有试着拦住他。“记住,你不是每件事都知道。”他喊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怪我。我已经尽力了。”
他大喊着,可艾伦没有回答。
校园的尽头处,那两名护士正沿着原路返回,步伐缓慢。医院里充满了死亡的腐败气息。
纸板托盘颤了颤,沉下去。
汤姆用饥饿的双眼盯着它。他的战俘同伴——从军装看应该是个加拿大人——把左手的面条片切下一小块,放到另一个盘子里。天平平衡了。加拿大人把两片面包都放到一块布上。总共有五片,重量完全一样。加拿大人收回手。
汤姆伸手拿过离他最近的一片,虽然黑乎乎的面团上一看就有块木屑。加拿大人等所有人都选好之后,才拿过剩下的那块。其他人都离开了,汤姆没有。
“吃到锯屑了,嗯?”
汤姆耸耸肩。
“新来的?”
汤姆点点头。
这是他在赫特斯特战俘营的第四天,这个战俘营位于杜塞尔多夫城外不远处。营地是个荒凉之地,只有小小的棚子,荒芜的土地,带刺的铁丝网,还有岗哨。里面总共有一千人,每个简易工棚里住六十人。十二个冰冷的水龙头构成了整个营地的洗漱设备。所有人都要长时间干活,而且永远处在德国卫兵的监督之下,这些卫兵被称作“看守兵”。汤姆要干的是把岩石敲碎,为附近一家汽水厂提供原材料。
可住宿条件并不是问题所在。水龙头也不是。干活也不是。
食物才是。
每天五个人平分一块面包,就这么多。别的什么也没有。汤姆早就已经饥肠辘辘。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见到了濒临饿死的人,而且他自己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你可以把锯屑也吃下去,”加拿大人说,把纸板天平收进被褥下面。“可以好好嚼一嚼。”
他身上有种特质让汤姆立刻喜欢并信任着他。“汤姆·克瑞里,”他说,伸出手自我介绍。
加拿大人面带微笑地看了看周围,“米奇·诺加德。”他说,“嗨。”
他们把犯人们经常交换的信息交换了一遍。诺加德自1915年12月以来就被关押在赫特斯特。虽然诺加德加入的是加拿大军队,但实际上他是美国公民。他之所以入伍是因为他母亲是比利时人,而且战争最初几天德国士兵在比利时犯下的暴行让他震惊不已。
“所以我想我也应该参军入伍,让他们对我也施加暴行。我想,我的计划实施得比我希望的还要好。”
“你是美国人?我还以为——”
“对,对,加拿大军队不容许接收美国人。对,他们是不容许,可他们接收了。”
汤姆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诺加德:编队,被捕日期,工作细节。
诺加德点点头问道:“红十字会?”
汤姆摇摇头说:“失踪,假定死亡。”
“你在开玩笑吧,”诺加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汤姆刚刚承认他得了绝症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如此。大多数犯人之所以能撑下去,是因为除了监狱配发的口粮之外,他们还会收到红十字会从日内瓦寄来的包裹。但是,如果你的记录是“失踪,假定死亡”,那人权机构就什么也不会提供。“拜你们的皇家海军所赐,德国鬼子连自己都喂不饱,更别提他们的犯人了。没有这些食品包裹,你撑不下去的。”
汤姆耸耸肩,拉了一下自己的腰。他的腰带已经比平时系紧了一个扣,裤子也开始显得松松垮垮。
“那朋友和家人呢?”诺加德追问道,“你得写信出去。把‘假定死亡’的记录消掉。”
汤姆摇了摇头,“没有。”
“你见鬼的什么意思,没有?肯定会有什么人的。”
汤姆咽了口口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形势有多严峻。可是,艾伦曾经试图害死他,如果他还去哀求蒙塔古一家帮忙的话就太没出息了。当然了,还有他父亲,可汤姆知道杰克·克瑞里跟蒙塔古一家人有多亲近,给杰克写信跟直接给亚当爵士写信没什么区别。他摇摇头。
“我不会写的,”他说,“我宁可去死。”
第三部分假定死亡第21节一个星期后
入秋以来的第一个冷天。屋里只有一盆火,可那张长长的木头桌子和坐在桌子后面的三个屁股把它的热气跟艾伦隔开。
中间那个屁股属于皇家陆军军医队的一位上校。其它两个属于军医队的两个上尉,他们都是在战争期间入伍的普通家庭医生。他们三个,三个屁股和屁股的主人构成了一个医学委员会,聚集在一起审查艾伦的案子。这只是诸多案子中的一宗。
“安德森?”上校问道。
“不,长官,蒙塔古。”
“你不是安德森先生?”上校的语气暗示艾伦的回答已经接近于抗命。
“恐怕不是,长官,我的名字叫蒙塔古,蒙塔古上尉。”
这是真的。艾伦在进攻德军前沿时的出色表现得到了承认,他被提升为上尉,并被推荐荣获十字勋章。
“嗯……啊!蒙塔古。”上校找到正确的文件。“被弹片轻微擦伤。没有截肢,没有重伤。德国兵的炮弹还拦不住你,嗯?”
艾伦没有答话。距离汤姆的牺牲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但艾伦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炮弹的爆炸声好像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和心中回响。更糟的是,虽然他离开了前线,一直接受医疗护理,可他的肺部好像越来越糟。可他不在乎。出于自暴自弃的心理,他请医学委员会将他定级为a1级,“适合在前线作战”。
上校说,“你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再次上前线吗?”
“是的,长官,”艾伦说,意识到自己是在撒谎。
“而且,当然了,你迫不及待地想被德国炮弹再炸上一回?”
艾伦没有回答这一问题,但上校并不需要他的答复。“是个好兵。”他说,转过头去看那两名中尉,寻求他们的赞同。可两名中尉有些犹豫不决。
“你可以奔跑自如吗?”
“你觉得自己能从多大程度上容忍炮弹的声音和冲击?”
“你觉得自己可以在严峻的形势下指挥下属吗?要记住下属的安全都靠你了。”
艾伦不想完全撒谎,所以他的答案明显地很是吞吞吐吐。短暂的询问结束了。
“请稍等片刻,好吗,蒙塔古?”上校说道,然后低声和两名同事商量着。艾伦能听到上校在说,“如果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他们回到战场,那我们见鬼的来干什么?”而坐在他两边的中尉则表示强烈反对,并指出艾伦近期的医疗记录为证。艾伦坐在冰冷的屋子里,等待着他们的判决。他搓着双手取暖。
然后医生们停止嘀咕,上校再次开口。
“听着,蒙塔古,我们达不成一致意见。这两个家伙担心你还没有准备好再次面对德国鬼子。你——”
他的话被打断了。在上校和艾伦都没注意的时候,一名中尉拿起一册文件,将它重重放到桌上。那声音就像一声枪响。
虽然意识上没有受到惊吓,但艾伦的身体却失控了。他往空中跳起一码左右,当他落地时,脸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两眼大睁。他的呼吸声就像是煤气中毒者的发出的咯咯声。
片刻的静默。
屋子里惟一的声响就是火盆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艾伦的肺部因为需求空气而发出的痛苦呼唤。
上校悲伤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蒙塔古。就这样吧。”
一个星期后。
汤姆的身体越来越瘦,衣服越来越肥。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他在汽水厂的活儿也越来越累人。每天早晚,米奇·诺加德都叫他拿起笔写信回家求助。每天早晚,汤姆都说“不”。可到了第七天,汤姆屈服了。既然没有别的可以下咽,他就咽下自己的尊严。他写信回家。他写信给他的父亲杰克,写信给亚当爵士和帕梅拉夫人。
他没有收到回信。
他又写了一次。
还是没有回信。
“那又怎样?”诺加德说,“再写。给你认识的每一个人写。给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写。不停地写,直到你收到回信。”
可是汤姆摇了摇头。战争会让人半疯,而战俘营会让人完全疯狂。汤姆放下笔,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
这是个错误,虽然可以理解,但仍然是个可怕的错误。
汤姆不知道的是,他的第一批信被装上了一条开往多佛的医院船,结果这条船被鱼雷击中而沉没。他的第二批信被装上了红十字会的卡车,这辆卡车原本将会经由黑森林地区开往瑞士。卡车受到了觅食饥民的袭击,东西被洗劫一空,信件全部丢失。
汤姆将一直是“失踪,假定死亡”,直到战争结束,或是直到他死去。
“我的儿子,亲爱的!”去温彻斯特火车站接艾伦的是帕梅拉。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当她终于放开他时,已经满脸泪痕。“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在为汤姆哭泣,那个她一直像母亲那样爱护的孩子;她在为艾伦哭泣,这个失去了兄弟的孩子。艾伦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后,他父亲和汤姆的父亲杰克也都是这样。当然,他们都很高兴见到艾伦,可他的存在只会让汤姆的死显得更加真实。
“他是最优秀的军官,是最优秀的人。”等他俩的声音都平稳下来以后,艾伦对杰克·克瑞里说。
“他当然是——你们俩都是……我说,这场战争是个肮脏的腐烂的臭气熏天的耻辱,伙计。请原谅我这么说,可任何会带走像他这样的人的事情……”克瑞里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艾伦在家呆了三个星期。这时节正是美丽的秋天,高大的榆树上一片黄灿灿。
事后证实炮弹爆炸对艾伦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当初意识到的要严重。一个像针那么尖的碎片扎进了艾伦的胸部,两个肺脏都被刺穿。碎片从外部几乎看不出来,所以最初的医生们没有发现。碎片在肺部呆的时间越久,造成的伤害越大。艾伦做了一次成功的弹片移除手术,不过等到他足够强壮的时候,他还得再接受进一步的手术。家里本来有几个客人,都是初进社交界的少女,她们现在在南安普敦当护士,在艾伦回家之前都已经悄悄离去,为了让病人得到该有的休息和宁静。
艾伦到家的时候是如此虚弱,以至于他不得不被抬上床。可在关爱和温暖下,他开始康复。虽然肺部的情况仍然很糟糕,但他的身体又开始强壮起来。除去肺部外,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健康的人了。
可是比生理上的伤害更痛苦的是心理上的伤痕。艾伦发现自己在二楼的卧室里几乎无法入睡。宽大的窗户和毫无掩蔽的方位使他觉得无法躲避随时可能袭来的炮火和枪弹。与恐惧斗争了三个晚上后,他屈服了,搬进了一楼的储藏室,储藏室建得就像一个碉堡,四面都有石墙把他和外界隔开。他睡觉的时候整晚都点着蜡烛。
大厅另一边的婴儿室里摆着一张大比例尺的扎格罗斯山脉的地图:汤姆十四年前亲手摆在那儿的地图。汤姆九岁时用蓝铅笔画下的弯弯曲曲的线条标出了石油用地权的范围。有的夜晚,当睡眠难以造访、肺部费力地呼进呼出空气时,艾伦会拿着蜡烛走进婴儿室,看着地图上设拉子以北山区那粗略的轮廓线。他向汤姆保证过他会去那儿找到所能找到的东西。那里会有石油还是只有干燥的土地?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证实,除了最古老的办法:钻井。
有的早上,在黎明照亮冬日天空的时候,他还呆在里面,穿着睡衣,举着蜡烛,看着地图,沉思着,沉思着……
有时候他觉得找到石油好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第三部分假定死亡第22节找到石油还不够
诺加德在床上翻了个身,递给汤姆一把橡子。
“今天从工厂回来的路上对着一棵橡树撒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诺加德自己也有一把,他敲碎硬壳,嘎嘣嘎嘣地吃起里面的坚果。汤姆也照着做了,咀嚼得很仔细。他的胃开始向外鼓起,但它里面有的只是痛苦的肠气。有时候他试着呕吐,但能吐出来的只有混浊的气体,而且这种呕吐不能减轻任何痛苦。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艾伦·蒙塔古。愤怒、辛酸以及自怨自怜混在一起,就像胃里的肠气一样折磨着他。
“战前你是干什么的?”诺加德问道,“我可不是请你列举你的十顿大餐。”
汤姆咧嘴笑了。这些天来犯人们的谈话都是围绕着食物,或是肥皂,或是啤酒,或是生活中不胜枚举的小细节。“石油,”他说,“我干的是石油业。”
“不会吧?”诺加德坐起来,橡子掉到床上。“是钻探还是……?嘿,你们英国有油田吗?”
汤姆摇摇头,“是买卖。不,英国的土地都干透干透的。”
“我敢打赌,英王大概都快被这气疯了……哪家公司?”
“美孚,新泽西的美孚石油公司。”
汤姆希望爱国的诺加德能对他的回答感到高兴,可诺加德却撇了撇嘴,骂道,“该死的洛克菲勒。把我们所有人在这个产业的立足之地都给毁了。简直是见鬼。新泽西的美孚石油公司,见鬼去吧。”
他们聊了下去。在战前,诺加德是个独立的石油商,一个自己拥有工作队的钻探商。
“每次我们伸下钻井的时候,总希望能带出石油的气息。小子,当我站在自己那三十亩土地上的时候,我从来没像那样把钻头磨得那么利过。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你总会觉得油砂就在那一头闪闪发光。
“你找到过石油吗?我是说,你自己。”
“两次,就两次。”
“是吗?”
汤姆的饥饿,对家的想念,对艾伦的愤怒,统统都消失了。他怔住了,旧时的石油瘾比饥饿更让他难耐。
“第一次是宾夕法尼亚州布拉德福市的一口小井。第一天,我抽出了三十桶。两个星期后,八十五桶。四个星期后,不管我怎么做,都只能抽出十桶油,这还是运气好的时候。结果我以一条新裤子的价格把那口井给卖了。就在那条路上两英里远的地方,一块我曾经想买但没买下来的土地上,我的一个朋友挖出了石油。那个王八蛋在那儿一个星期就抽出了三千桶。”
汤姆敬畏地呼出一口气。这就是石油业的可怕之处,这个辉煌的事业集运气、冒险和地质于一身。“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像美梦一样甜蜜。从一开始我就把那口井称作‘老福’。钻井轻松得就像切黄油。两千英尺后就发现了石油气。三千英尺后,我们的脚全都浸泡在石油当中。每天六百桶。‘老福’尽了最大的努力,上帝保佑她。”
“然后呢?”汤姆知道诺加德正在逗他玩,可他忍不住还是掉进他的游戏。“然后呢?”
“然后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偷走了最后一滴油……他拥有那个地区所有的精炼厂。他所付的价钱几乎都不够把石油运过去。他榨干了我的一切,然后在我上门求他的时候把我的井买走了。找到石油还不够,汤姆,把它变成美元才是最重要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和几个月里,诺加德一直跟汤姆讲述着他在宾西法尼亚州和俄克拉荷马州从事石油业的经历,还有“从来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以西,但是,等到这些国王们和皇帝们厌倦了打仗之后,你会在那儿看到我正在自己的后花园里钻探石油。”
汤姆的瘾又上来了。如果他能离开战犯营的话,他已经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他会进入石油业:不是和艾伦一起,而是独自一人。不是在波斯,而是在美国。不是依靠其他任何人的金钱或是善意,而是依靠他的头脑,他的勇气和他的决心去取胜。
虽然他被困在监狱里,可有时候他觉得找到石油好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艾伦越来越强壮:强壮到足以承受第二次手术,这也是最后一次手术。
1917年2月,他被送进南安普顿一家专业医院。一切都准备就绪,他被打上麻药。一名护士说,“请数到十。一,二,三……”
他在灯光下头晕目眩地醒过来。
床边摆着一架屏风,两个医生,一个矮胖的护士长,后面还站着一个漂亮的护士。医生正在争论治疗的方式,并且抨击着以前的缝线方式。等他们发现艾伦已经醒了之后,就开始问他一些问题,检测他的恢复程度。
今年是哪一年?
“1913年。”
哪个月?
“没概念。”艾伦因这个问题的愚蠢而发笑,希望医生们也能够注意到可笑的一面,可他们没有。
他叫什么名字?
“艾伦。”
艾伦什么?
“克瑞里。艾伦·克瑞里。”
医生们发出自言自语的啧啧声,然后就消失了。护士长不满地看着艾伦的被单,把它们掖得紧紧的,紧得简直就可以把病人打包送出国了。然后她也走了。
那位漂亮的护士走到床边。她有着一头红褐色的头发,脸上长着雀斑,还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她把被单松开。
“可能不太整齐,”她说,“但至少你能呼吸了。”
他冲她微微一笑,“我想医生们不太喜欢我。”
“他们谁都不喜欢,除非你的病情特别有意思。”
“这么说我还不够标准了?我觉得全身就像被汽车轧过一样。”
“哦,手术的时间相当长。比预计的要长,不过你会愈合的。我见过的更糟糕的病情都愈合了。”
艾伦意识到肯定就是她帮自己更换了衣服,还帮自己洗过澡。他的脸因为一种老派的困窘而发红。
“别担心,我在这儿已经呆了两年,什么都见过。”
“还是……”
“还是没什么。”她把体温计放进他口中,迫使他中断抗议,“中午是吃炖羊肉还是喝苏格兰浓汤?”她问道,“吃羊肉就点点头,喝汤就摇摇头。顺便说一句,羊肉炖得很糟糕。”
艾伦摇了摇头。
“不错的选择。我已经给你父母亲打过电话。他们晚上就会过来。我告诉他们你会有一点儿头晕,不过你很乐意见到他们。我会悄悄地帮你拿一些花瓶过来。帕梅拉肯定会带一些花儿过来,哪怕是把花房里的花儿全都拔光。”
“谢谢——”
“啊!体温计!别说话!”
“嗯。呃呃。”
她把了把他的脉搏。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感觉非常美妙,使他虚弱身体的其它部分感觉就像有卡车轧在上面。她的白制服让人头晕目眩。他看着制服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他慢慢睡着。
他的父母晚上抵达的时候,带了一大把鲜花,好几罐蜂蜜,好几瓶大麦汤,还有(他父亲趁着他母亲忙着插花的时候给的)一小瓶威士忌和一把香烟。
“那护士是谁?”他问道,“她说起你们的时候就好像认识你们一样。”
“护士?你是说洛蒂?红头发、蓝眼睛的那个?天啊,艾伦,亲爱的,我都跟你说过十好几遍了。那是洛蒂·邓洛普,今年在我们家呆过的姑娘之一。是个可爱的姑娘。我一直希望你能见见……”
第三部分假定死亡第23节逃跑行动
“hier!komm!bitteschnell!”
那个看守已经上了年纪,满头银发,是个犹太人。他站在监狱院子里大概三十码远的地方,冲着汤姆招手。
汤姆指了指自己,“ich?我?”
看守点点头。
汤姆拖着步子走过去。酷寒的冬天已经转为春天。汤姆的体重仍在减轻,他已经确信自己将死于饥饿。他无精打采,无动于衷。他的胃鼓了出来,塞满了肠气和空虚。他跟上看守。
“ja?”
“hier.eingeschenk.furdich.”一份礼物。给你的。
汤姆笨拙地伸出手。看守给了他一包糖,两小罐鹅油,一瓶黑莓酱。汤姆看着这笔财富,几乎无法理解。看守试着向他进一步解释。汤姆无法完全听懂这个犹太人带有口音的德语,但他听明白这是红十字会寄给另一个人的包裹,那个人最近刚刚死了。看守看到汤姆的状况,所以想帮帮他。汤姆是如此的感激——如此的震惊——他哭着说谢谢,就像一个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孩子。看守把他的感谢挥到一边,告诉他要慢慢吃,然后就走了。
这份礼物就像是生命的第二次机会。
汤姆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都吞下去,可他知道,如果这么做他的胃肯定会发起反攻。他用了五天时间吃完了鹅油和果酱,每天早晚就着一大杯凉水吃一勺糖。他的胃发出抗议,但痛苦的胃胀气减轻了。这么多月来第一次,汤姆觉得自己变得像个人。而且,作为一个人,他已经准备好采取行动。
那天晚上,在战俘营的角落里,他向诺加德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逃走吧。”他说。
艾伦逐渐康复,洛蒂·邓洛普一直照顾着他。有天早上,就在他的意识逐渐走出手术前的一片迷雾时,他坐了起来试图表示感谢。
“多谢你所做的一切,”他说,“很抱歉我没有早点说这些话。我肯定表现得很粗鲁。我猜是因为麻醉剂的原因。”
“当然是。”
“嗯,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说对不起。那样太缺乏教养了。”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开始收拾他的餐具。
“你肯定觉得我很愚蠢。”他说。
她站起身子,放下那些盘子,“对,对,我是这么觉得。说到现在,你已经把自己形容得粗鲁、缺乏教养,然后是愚蠢。在过去几天里,你因为需要更换衣服而说对不起。你因为引起麻烦而道歉——而且我想你所说的麻烦就是指你为国英勇负伤。当我称赞你的勋章时,你跟我说那不是你赢得的。由此,蒙塔古上尉,我总结出你是个大傻瓜。”
他微笑起来,“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这次又是为什么?”
“那好吧,不说对不起……邓洛普小姐,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我是艾伦·蒙塔古上尉,非常高兴能够认识你。”
她优雅地屈了屈膝,伸出手,“我叫夏洛特·邓洛普。”她说,“请喊我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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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在医院里呆了六个星期。起初的时候,他觉得很尴尬,因为让父母的朋友和客人如此亲密地照顾自己。但是,后来,当他康复得可以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在医院里到处逛逛的时候,他开始明白洛蒂的日常工作包括哪些内容。她所在的那个部门处理的是一些从法国送回来的最糟糕的病人。她照顾的人有失去双腿的,有失去视力的,有失去听力的,有被毒气摧毁四分之三个肺的,有在每次只要深呼吸就会吐出黑血的。和洛蒂每天所见到的一切相比,艾伦因为她替他洗澡而感到的尴尬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成了朋友。
她每天值完班后,就会来找艾伦,带着两大杯热气腾腾的茶和从家里拿来的一块蛋糕。她告诉他战争刚刚爆发时她正在法国度假。她延长了假期,“不想在打仗的时候出门——天啊,现在想起那些事,感觉好奇怪”。她住在布伦的一家旅馆时,遇到了几个远征军的伤员,于是就留下来帮忙。最初的时候她很震惊——“恐怕我是个从小受到很好保护的小女孩,我没想过……我从没想过战争会是什么样子”——但她逐渐在这满是血污的行业里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因为爸妈的缘故,我从法国回来了,但我坚持至少要来这儿——”她指的是重伤中心——“因为我不想成为那些无聊的女孩,她们帮人量量体温换几件衣服,就觉得自己应该收到国王的感谢信。”
而他也跟她讲述了自己的一切。他发现自己能够带着某种类似直率的东西向她讲述战争。毕竟,对他目睹过的各种惨境来说,她也耳闻过相同糟糕的事情。而且他想,她甚至近距离目睹过死亡,因为由她经手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因为伤势过重而死去,而她的工作就是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前一阵子你思维混乱的时候,在梦里经常呻吟,”她说,“你在梦里喊着妈妈——每个人都会这样,”她飞快地说,“每个人——可你还喊着汤姆。是汤姆·克瑞里吧,我猜?那个和你一起长大的男孩。”
“对,虽然这还不足以形容。汤姆是我的另一半,就算他是我的亲兄弟我们也不可能比现在更亲密。在他死后的那几天,我整个人都蒙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死掉算了。”
她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真的。这是个阶段。会过去的。”
“已经过去了,我想。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汤姆——听上去是不是很荒谬?可这是真的——但我不再觉得自己的生命应该因此而结束。事实上,我现在热切地想要活下去。”
她冲他微微笑起来。她的微笑就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
“我也是,亲爱的上尉。我也是。”
逃跑行动既是彻底的成功,又是绝对的失败。
1917年5月的一个上午,汤姆找了个机会把一把砂石放进汽水厂主传送带的发动机里。机器被卡住,停止了运行。工厂立刻认定这是一起破坏行为,犯人们被告知工时要被延长到当天的黄昏时分。这正是汤姆想要的结果。
当天晚上,他和米奇·诺加德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片树林,两人跑出犯人队列,冲进树林中逃命。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他们仍然跑着。
诺加德腿上中了一枪。他本来可以停下来的,汤姆本来也可以和他一起停下来的。可一想到要被继续监禁,这个心高气傲的美国人就受不了了。“自由!”他大喊道,“自由!”他继续跑着,汤姆跟着他一起跑。
跑进灾难。
他们的运气实在是糟到不能再糟,一队从营地回家的卫兵正好经过那片树林。汤姆和诺加德几乎一头撞上他们。一声枪响。诺加德又中了一枪,栽到地上死了。步枪指向汤姆。
他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继续跑。他考虑着选择死于枪弹而不是死于饥饿。他想了想,然后又否决了。他举起双手,然后——疲倦地,疲倦地——走向枪口。
成功之处在于:米奇·诺加德永远都不会再知道监禁的滋味。
失败之处在于:汤姆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其它东西。
汤姆受到的处分很宽大:一个月的单独禁闭,口粮减半。过完这个月后他被带到营地指挥官面前,这个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腹部因为饥饿高高鼓起。他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将近一年。他想他会死在这里。
指挥官皱起眉头。
“没有受过处分。工作记录良好。不像很多人那样总是生病。为什么要逃跑?你没被打死真是幸运。”指挥官说的是德语,语速较快,汤姆不是很容易就能听懂。
“幸运?为什么是幸运?”汤姆说。长时间的禁闭、对日光的缺乏以及临近饿死前的错乱使他头晕眼花。德语中“胃”这个词闯入他的脑中,“magen.meinmagen.”
指挥官哼了哼,然后转向身边的一个看守兵,飞快地下达了一系列指示。然后他用法语对汤姆说,“我已经更改了你的工作细节。农场上需要更多人手。5点钟之前做好准备,6点半到农场去。你得郑重地向我保证你不会试图再次逃跑。明白了吗?”
汤姆明白了——这一天,汤姆的战斗结束了,至少悬于生死之间的不确定性结束了。
指挥官知道,在农场里工作的人很容易就能生存下去。如果汤姆播种大麦,他会吃一把谷子。他给绵羊喂甘蓝的时候,会给自己留一块月亮状的甘蓝。他给猪和牛端麦片粥的时候,会大声吞食着盆底的稠粥。秋天收割的时候,他大口地咬着新鲜的苹果,把一些柔软的土豆藏进外套,在裤兜里装上鼓鼓囊囊一兜小麦。
被俘以来第一次,汤姆想起了幸福是什么感觉。
幸福和幸存。
第三部分假定死亡第24节和平降临了
艾伦也在战争中幸存下来。
恢复了健康之后,他又回到法国。但不是回到前线,不是回到战场。陆军部难得地灵机一动,将艾伦派遣到了位于巴黎的一个名为军事燃料采购办公室的单位。
艾伦对这个单位的工作几乎毫无了解,直到他抵达那儿,见到他的上司,一位笑意盎然的中校。
“胜利的秘密,”中校说,“德国鬼子以为他们会赢得战争,因为他们的铁路比我们的强。我们知道我们会赢,因为我们的机动车交通更发达。我们的小伙子们来到法国的时候只有八十辆车是他们自己的。到明年底,我们跟法国人将会拥有二十万辆车,更别提上百辆坦克,上千架飞机,以及美国人带来的东西。可你知道最好的是什么吗?是这个。德国鬼子就算造出跟我们一样多的货车也没有用,因为他们没有石油。这就是我们在此的工作。将燃料输送到需要它的地方。如果做好这一点,我们就赢定了。”
中校说得没错。这项工作很重要,甚至可以说很关键。随着时间的过去,事实证实他的话越来越正确。协约国军队的机动性日益增加,已非敌军可以匹敌,而且随着美国军队在这一周的加入,人力也日益增加。所以艾伦安稳度过了战争的剩余阶段。他很疲倦,过度操劳,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很安全。幸福、愉快而又美妙的安全。
虽然既没有汤姆也没有洛蒂相陪,但他很幸福。
**
期盼已久的和平最终到来前的几个星期里,汤姆所在的监狱里流传着各种流言。在他工作的那个农场里,只有基本的工作有人干,其它一切都无人理睬。汤姆第一次听说了奥匈帝国打了败仗,土耳其人已经投降,基尔码头发生叛乱。
那天晚上,本该回到营地的时候,汤姆仍然坐在那儿。“我就呆在这儿,”他说,“为什么不呢?”
这绝对是违反了规定。看守兵们——他们的步枪被闲散地搁置在屋角,弹夹挂在木桩上,免得被猫叼走——看着农场主,农场主也看着他们,耸了耸肩。如果战争即将结束,那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还有谁会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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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18年11月11日这个美好的日子里,和平降临了。
西线的所有地方,人们扔掉手中的枪支,欣喜若狂地看着彼此。艾伦之前那个排里的一个毫发无伤地熬过战争的下士,把所有的装备都扔到地上,然后爬出战壕。他站起来。11月那寒冷的空气把他包围起来,可是没有子弹,没有炮火。他摘下钢盔,将它高高地扔到空中。“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朋友,”他对着德军前线大喊,“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战壕里他那些吃惊的战友们发出欢呼声。
第四部分 25-29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25节休战日33天后
这听上去非常奇怪,可我要在此宣布
整个世界好像都已陷入半疯,
这种人人诅咒的新疾病
就是盘旋在脑中的石油。
我曾见过一个人,他的衣衫上沾有
自由土壤的印迹
可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穿着:
在污迹之下就是石油。
摘自o.i.l.韦尔斯:《石油,石油》
距惠特科姆四英里处。蜡烛从小屋的窗户里透出微光。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湿树叶、林火、以及牛身上那种芬芳的气息。
这是1918年12月14日,休战日33天后。汤姆靠步行和搭便车终于来到了荷兰的鹿特丹港。他搭上一条蒸汽船,然后抵达了南安普顿码头。这时的他是一个自由的、无处可去只能回家的人。
他加快脚步。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再次见到他父亲,听到他那缓慢却又充满暖意的声音。不管主屋里面充斥了多少谎言,杰克·克瑞里都不会将他惟一的儿子拒之门外。
汤姆越走越快,最后差不多是在奔跑了。他悄悄来到父亲的小屋前,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可是,坐在火边的不是杰克那强健的身形,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那个陌生人从椅子上转过头来看着他。
“谁啊?谁在那儿?进来,小伙子,我看不清你的脸。”
“我爸呢?他……?我爸在哪儿?”
“克瑞里,天啊!汤姆·克瑞里!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汤姆认出了那个陌生人。那是老伯蒂·约翰逊,他有一辆大篷车,汤姆十多岁的时候他一直是村里的运货工。
“不,伯蒂,我还活得好好的。我爸呢?他搬家了,是不是?不会已经是头等园工了吧?”
头等园工住的是四排小屋中最好的那排,长久以来杰克一直渴望有一天能住进去。
“搬家,汤姆,可以这么说。他现在与主同在,愿主保佑他的灵魂。”
“死了?我父亲死了?”这个消息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汤姆跌坐到桌边铺着草垫的椅子上。在监狱里的时候,他想像过无数次家中可能会有的变化。他想像过愤怒、爱、宽恕、敌意,甚至还想过那推迟已久的军事审判。可他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有几分钟时间他就静静地坐在那儿,震惊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老约翰逊在碗柜里摸索了片刻,拿出面包,一盘猪肉汁,还有一碗苹果和坚果。他的动作安静而有礼貌。
“怎么回事?”汤姆终于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敢相信……”
约翰逊在汤姆身边坐下,把手放到桌上。虽然没有骑马,可他的双手仍然保持着握紧缰绳时的姿势,仿佛他正带领着他的马匹穿过夜晚。
“是因为流感。就好像战争还不够糟糕一样,上帝又送来了流感。它带走了你爸爸,蒂罗尔德农场的约拿·欣顿,老玛吉·曼德斯那漂亮的女儿詹妮·曼德斯,更别说……”
约翰逊列举着死者的名字。汤姆知道流感盛行过,可那一长串名字让人简直无法相信。
“我真不敢相信。我爸!所有人中会有我爸爸!”
“他并没有太遭罪,”老人轻轻地说,“前一个星期,他还在厨房的院子里挖土,第二个星期他就长眠在墓地里了……不过你说的没错,小伙子,让他送命的并不是流感,而是悲痛。”
“他以为我死了?”
“我们都这么以为,我们都这么以为。”
“我给他写信了。”
“你被俘了?”
“对。”
“在监狱里?”
“对。”
“那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想。”
“我写了不止一次,是两次。其他人都收到了回信。”
还有食物,汤姆本想加上。还有生存的机会。
“他并不是写信的好手,你爸爸,可他不会把你丢在那里不管。他相信你已经死了,伙计,我发誓。”
伯蒂·约翰逊陷入沉默。汤姆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村里的邮差通常都会把下人们的信件放在花园门口的门房那儿。如果蒙塔古一家已经决定汤姆最好还是死掉,那没有什么比截取信件并将它们摧毁更简单的了。难怪杰克·克瑞里会相信他失去了惟一的儿子。
汤姆长时间地凝视着火盆,试着理清头绪。可他的损失太巨大了,除了震惊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伯蒂,我走了。听着,有件事拜托你。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好吗?任何人。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回来过。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这儿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人了。答应我,伯蒂。”
伯蒂开口说着什么,可汤姆甚至都无力去听清他的话。桌上还摆着面包和肉汁。汤姆把面包撕成两半,把他那一半泡到肉汁碗里,这将是他今晚的晚餐。他拿了个苹果放进兜里。“不要告诉任何人,答应我。”
老人点了点头。如果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的话,汤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答应我,伯蒂。”
“我答应。”
汤姆走了。他沿着空旷的道路往北而去。
村里的草坪上摆满了十字架:由橡树制成的十字架,每个上面都摆着从帕梅拉的花房里采来的花朵。当然了,很快还会竖起一个石头纪念碑,用来纪念惠特科姆那些永远不再归来的一脸灿烂的孩子们。可苏格兰每个村子里都需要这样的纪念碑,所以那些凿石匠们忙得不可开交。
教堂的礼拜已经结束。哀悼者们聚合而又散开。这些十字架静静地立在12月份的一阵细雨之中。13个十字架。其中一个——上面的花朵比其它的都要多——上面写着“托马斯·克瑞里中尉,十字勋章,1893年-1916年”。
**
在默默的回忆中吃完沉闷的中饭,亚当爵士把艾伦叫到他的书房。
“听着,孩子,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你。”亚当爵士从抽屉里拿着一些文件,推到儿子面前。“好消息就是,我已经将采油用地权归到你的名下。在这儿签个字就行了。”
艾伦叹口气,感到一阵静静的喜悦。用地权。比起木制的十字架和石制的纪念碑,用地权更能纪念汤姆。当然了,成功的可能性很微小。但汤姆的在天之灵不会在意失败。重要的是艾伦努力了,重要的是他尽了全力。而且艾伦必须依靠他从汤姆那儿学来的一切:勇敢,激情,顽强,魅力,才智。
“谢谢你,父亲,我简直无法告诉你它的意义有多重大。”
“你用不着对我说,孩子。我很想再给你一些钱,但坦白地说,我做不到。战争对我的经济一点好处都没有——一点好处都没有。当然,你还会有你的零用钱,但别的我就不能给你了,除非从盖伊的份额里拿出一点。我跟他谈过这件事,而他拒绝了。我想他并不是很大方,但这恐怕是他的权利。”
“当然,我明白。”
“所以我可以给你用地权,至于钻探的钱……恐怕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没有关系。我要的只是用地权,不是钱。”
“可你会发现,如果口袋里没钱,光凭用地权就想取得成功会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肯定是。”
“还有洛蒂,亲爱的儿子——她可能不太喜欢嫁给一个穷鬼。你想没想过这样的安排可能会影响到她?”
艾伦耸耸肩。他想起村里的草坪:铺着花朵的橡木十字架;死去之人的名字;12月份的凄雨。“我必须拥有用地权,父亲。必须。”
“为了汤姆?”
“对,为了汤姆。”
“你向他承诺过?”
“我确实向他承诺过,我最郑重的承诺,在他死前不久。可就算我没承诺过,这也是我们之间多年前的约定。我不能违约。”
“你知道情况有多不利吗?”
“知道。”
“老达西差不多快要破产了,而且我们一直认为他的钱袋是没底的。”
“我知道。”
“你已经下定决心?”
“正是。”
“你这个固执的傻瓜。”
艾伦微微一笑。出自亚当爵士之口,这句话其实是句称赞。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26节利物浦
利物浦。
这是欧洲最大的港口之一,汤姆遇到的是衣衫褴褛的孩子;小便的气味以及贫穷的恶臭——四年的战争没能解决的贫穷。
汤姆快步穿过街道,走向码头。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艘美国货船——卡洛威号汽船——刚刚到岸,七百五十头牛在货舱里哞哞叫唤;在上甲板上还有两千只绵羊绝望地咩咩叫着。汤姆跑上跳板,告诉船长他愿意给他们干活。那张宽阔的美国脸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的军官制服,十字勋章,以及它的年头和破旧。
“你想来捆牛?”这美国人的声音里充满不相信。
“对,对,先生。”
“你以前在船上干过吗?”
“没有,但我跟动物打过交道。”
美国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站在船边对着混浊的海水吐了口痰。他大笑道,“你们的国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奖给你一枚勋章吗?……哦不,对不起。我没什么意思。当然,我们需要人手。昨晚有两头牛发了疯,现在我们正有四个人在医务室里流血不止呢。“
“谢谢你。”
美国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对着汤姆的制服和勋章发呆。
“听着,伙计,你可能得换件外套。这些牛都是纯种的美国货。他们对国王陛下的制服可能不会有什么敬意,最重要的是,有些牛还有晕船的毛病,所以甲板上现在并不是很卫生。”船上传来的气味表明这名美国人的说法相当含蓄。
汤姆咬了咬牙,摇摇头。
“没别的外套了,嗯?”
汤姆又摇摇头,对自己的贫穷感到一阵生气和羞愧。
“见鬼……该死。”
美国人想了片刻,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些钱:有纸币,有硬币,有美元,有英镑。他在零钱里翻了翻,给了汤姆一些英国货币。“去买件外套,然后尽快赶回来。我们过海的时候已经耽误了两天,所以我们得尽快把这些母牛从甲板上弄上岸。”
**
汤姆拿着钱给自己买了一件厚厚的呢外套。他以一先令的价格把军装给卖了,但卖之前先把勋章给取了下来。
“落魄到家了,先生?”店主问道,“没关系。情况总会好起来的。”
他的脸上有一种请求别人发问的表情,而且汤姆知道该问他什么。
“你有孩子吗?”他问,“儿子……?”
“有两个,都是好小伙子。一个在蒙斯中了一枪,不过伤得不重,先生,真是谢天谢地。另一个是个矿工,先生。他也逃不过去,虽然他求着……”
汤姆逃出那家店。他再也不要听到“战争”这个词,可全国各处都会出现这个词。战争的气息就像阴云一样悬挂在英国的上空。它就像煤烟的气息那样附着在万物之上。他穿上新外套,匆匆赶回船上。
卸载牛群是件难以置信的事。甲板上到处都是四百头晕船母牛产生的固体和液体排泄物。把皮带捆到它们腹部,牵着它们走出舱口,再把它们十个十个安全地送上码头,这是件危险的体力活。
和汤姆一起干活的是八个又结实又强壮的美国人,他们以前都干过这种活。汤姆花了一会儿时间才跟上他们的步骤,不过他学得很快,迅速就变成了队伍中至关重要的一员。等甲板上的牛全都卸完之后,他们又用了一天时间清理牛棚,冲洗甲板,擦抹墙壁。到这天结束的时候,甲板上飘散着海水的腥味,各种声音在金属大厅里缭绕着响起阵阵回音。
他的美国搭档拿着一卷钱走近汤姆。
“我们一般是一次航程付一次钱,可我会按日付钱给你,你是二级的搬牛工。”他递出一些钱。
“我不要钱,先生,我要搭船。”
“搭船?该死。”美国人吐了口痰,“我们可不是那种船。我们把牛运进来,我们不带任何东西出去。我们不需要这方面的人手。”
汤姆什么也不说,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美国人又吐了口痰。
“噢,该死,好吧。我不付钱给你,不过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但是纽约的移民局可不会让你两手空空地进入美国。你得向他们证明你能维持自己的生计。”
汤姆保持沉默。
“该死的,伙计,你的要求太多了。好吧,你可以跟我们往返几趟,给自己挣上点钱。我父亲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这个该死的港口,再也没有回来。你知道原因的。”
他吐了口痰。
汽船在晚潮中启航离去时,汤姆凝视着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灰暗的英国。除了卸几次牛外,汤姆再也不要踏足英国。
艾伦和洛蒂单独呆在客厅里,这是她父亲在伯克利广场的大房子。屋子布置得很旧派:压抑的重色,太多的装饰,太多的织物。洛蒂自己好像跟此格格不入。她很纤细,一点不重。她的红褐色头发用发夹别到了脑后。她穿了一套很简单的衣服,衣服因为重量而下垂,一直从肩膀到膝盖以下六英尺,几乎有点男孩气。除了腕上的一块金表和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项链外,她什么首饰都没带。虽然平日的她生气勃勃,毫无畏惧,轻松活泼,可今日的她安静而焦虑。
“我父亲可能会非常的野蛮。”她说。
艾伦也紧张得不行。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拿起洛蒂的手抚摸片刻,然后又放下她的手,点燃一支烟。“可他肯定很关心你。肯定的。不可能不会。”
她从他手上拿过烟偷吸了一口,“我的天啊,你们男人抽的这些东西,”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支烟,等艾伦把烟点着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嗯,如果他不会变得很可怕,我想不明白你的手为什么在发抖。”
“没有。”
“就有。”
艾伦又跳起来,在屋里踱着。“我不会求他。”
“亲爱的,现在他肯定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想,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起到哪怕一点点作用。”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镇定。”
“哦,艾伦,你个傻瓜。”
她的声音很小,艾伦意识到她也和自己一样担心得要命。“对不起,亲爱的,只是——”
只是什么,洛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门向两边打开,一名男仆向艾伦示意洛蒂的父亲——埃格汉姆·邓洛普——已经准备见他。
艾伦捏了捏洛蒂的手,她也回捏了他一下,然后艾伦就走出去。
**
“真是件糟糕该死到极点的事,这场战争。”
这位银行家满头银发,但肌肉仍很结实,而且对自己的权威有着十足的信心。书房墙上挂着一张大地图,只要邓洛普和合作人有生意的地方都钉上了图钉。澳洲有六颗图钉,拉丁美洲有十四颗,非洲有八颗,而欧洲和北美洲的图钉则多得让艾伦数不过来。
“对,”艾伦说道,“没有别的女孩像洛蒂这样辛苦地工作,不过虽然如此,先生,你肯定很庆幸自己没有任何儿子在法国。”
“嗯?你说什么?”邓洛普看上去很困惑。
“你在讨论战争,先生,战争中的血腥屠杀。”
“嗯?不。我说,屠杀是够糟糕的,可我们的同胞们一直都在生育新的力量。我是指钱,无法替代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
“1914年。英国在海外的投资相当于美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和俄国相加的总额。我们并不仅仅是统治世界,我们是拥有世界。可现在呢?没了,全没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卖掉去购买几支该死的枪支,而且英国政府已经欠了美国人的债。欠债,你明白吗!欠债!”
艾伦深吸一口气。对他想要说的话来说,这并不是最好的开端,虽然对他来说,他很难相信邓洛普会不知道艾伦要求单独见他的原因。
“如果可以的话,先生,有件事我想跟你讨论一下。”
“好,好,当然可以。”
“我想,你可能知道,我和洛蒂深深爱上了彼此,真正的深爱。”
“嗯。”邓洛普的哼声既可能有上千种意思,也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艾伦无法从他的举止中看出怎么说下去才是最好。他费力地继续下去。
“我想,你应该清楚我的经济状况,先生,同时我也不会……从洛蒂那儿索取她的承诺,如果我最终会被迫请她收回承诺的话。”
“嗯,对,你的经济状况。你是长子吗?”
“不是,先生,我有个哥哥,盖伊。”
“啊!”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27节再见,我的爱人
这绝对是个很不妙的“啊!”,艾伦的内心已经开始退缩,但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的父亲已经整理过他的事务,并慷慨地做好安排,将一些……一些资产交给我。”
“嗯。”
“主要的资产——其实也是惟一真正的资产——是无形的资产,但其价值并不因此而降低,甚至很有可能会非常值钱。”
“是吗?”
“我拥有在波斯钻探石油的用地权。用地权涵盖了波斯的西南角,离英国波斯公司已经发现大量石油的地方不出一百英里。我不敢自夸拥有了最富有石油的土地,但地质学家告诉我,我的前景并不是毫无希望。”
“你已经开始钻井了吗?”
“没有,先生,我需要筹集资金。”
“你自己的资金还不够?”
“一点都不够,先生,不够。”
“你已经开始筹集资金了吗?”
“没有,先生。”
“在你所谓的用地权范围内,你有没有找到哪怕是一盘石油?”
“没有,先生。”
“用简单明了的英语来说,你是在问我愿不愿意把惟一的女儿嫁给你?”
“是的,先生。我们彼此深爱,而且我可以保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一切努力让她幸福。”
“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尽一切努力?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没有收入,也没有真正的前景。你觉得什么会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让她有住的地方?让她有吃的东西?”
艾伦的脸色转白。“我父亲会给我一小笔零用钱,先生。虽然不多,但我们不会饿死。我相信——”
“饿死?饿死?你想娶走我惟一的女儿,并向我保证不会让她饿死!我的答案是不同意。绝对不同意。你不能娶她。你得和她断绝关系。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告诉你。”
**
一名男仆跑出去找艾伦的帽子,所以艾伦耽误了一分钟以后才被赶出屋。艾伦觉得既丢脸又愤怒,可更糟的是,不得不离开洛蒂这一想法让他心如死灰。
洛蒂马上看懂了他的表情。
“哦,亲爱的,很坏的消息,是不是?”
“他勃然大怒。他只对钱感兴趣。”
“艾伦,亲爱的,你的遭遇肯定很可怕。”
他伸手握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直到两人望进彼此的眼中。
“洛蒂,亲爱的,你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我们得私奔逃走,从此以后就住在阁楼上,”她低语道,“我一直都很想住在阁楼上。”
艾伦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我不介意。”
“亲爱的,世界上有很多女人知道怎样靠五个英镑活过一周,但你不是她们。”
“我可以学。没人想过我能当护士,可结果我干得相当不错。”
“你是个完美的护士,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护士,可是一无所有地靠周薪度日,买便宜的肉,自己洗衣服,自己织袜子,像女佣那样打扫屋子……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连想都不会想。
“我有珠宝,我们可以把珠宝卖掉。”
“然后呢?”
艾伦的声音很无情,但很坚定。他在战争中已经见的够多,知道贫穷是怎么回事。那是艰苦的生活,无情而又艰难。艾伦永远不会容许自己这样拖累洛蒂。
“哦,亲爱的!”她低语道。她在哀求他改变主意,可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艾伦站起来,“我该走了。”
“哦,留下来,求你!不要就这样离我而去。”
“你父亲已经赶我出门。”
“哦,亲爱的!”他们可以听到他在书房里重重跺脚,很显然艾伦的时间非常有限。管家已经站在门边,手上转着艾伦的帽子,副管家和一等男仆站在他身后,就像一对衣冠楚楚的保镖。
艾伦和洛蒂拥抱在一起激情亲吻。
“我会等你的,亲爱的。你去挖石油吧,直到你变得像克罗伊斯那样富有。我会一直在这里。”
“别这么说,”艾伦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别跟你父亲作对,毁掉自己的一生。你是个自由的女人。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的离去就变得毫无意义。你必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你必须找到真爱,婚姻和幸福。”
“我相信你。如果只有一个人拥有成功的机会,那肯定就是你。”
艾伦微笑起来。他爱慕这个女子。他渴望能和她做爱;渴望能用手探索她身体的每一处。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而无情。
“这样的话说起来很甜蜜,但是请记住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什么。这是石油,一个由人类和上帝共同决定的行业。如果我在正确的地方挖井,那我就已经成功了。如果我偏离了一百英尺,我可能就会一无所得。我想,你父亲至少对我的经济前景评价得一点都没错。我现在身无分文,以后可能永远都是这样。再见,我的爱人。再见。”
“请脱掉衬衫。”
“什么?”
“请把你的衬衫脱掉,然后再爬上那些台阶。”
移民官不带一丝语调变化地一口气说完所有字。“请把你的衬衫脱掉然后再爬上那些台阶。”他指了指一段总共十五级的、不通往任何地方的木头台阶。一个穿着蓝色制服、表情很不耐烦的医生呆滞地看了汤姆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落回到报纸的体育新闻上。汤姆脱掉外套,衬衫和领带,跑上台阶再跑下来。他的脉搏几乎没有加速。在大西洋的运牛船上搬了五个月的牛之后,他的体能几乎已经回到了被俘前的状态。医生好奇地看着汤姆肩膀周围的紫红色印迹——那是他中的第一个枪伤——和其它那些淡淡的伤疤——这些要么是在前线被弹片擦伤要么就是在监狱里受的伤。
“你受过一些伤,嗯?”
“一点。”
“打架?”
“战争。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他抖了抖肩膀来显示肩膀的灵活性。其实,虽然他的肩膀已经没事,但他受伤的腿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虽然他能用腿走上一天,但暗红色的伤口会不时发疼,尤其是当他扭着腿或是将全身重量都压在这条腿上时。
“癫痫呢?有没有得过肺结核?”
“没有。”
医生点点头,“好了,穿上衬衫吧。”
移民官在汤姆的卡片上盖上戳,“去公共审查厅。出了这儿,右转,再右转,然后排队。下一个!”
汤姆走了出去。在他身后,一个跛得厉害的波兰移民试图掩饰着爬完台阶后的气喘吁吁。“好了。下来吧。卡片给我。下一个!”移民官给波兰人指了另一个方向,波兰人失望地流下苦涩的眼泪。
公共审查厅里挤满了人。长长的一队人在长长的房间里缓缓往前移着。墙上的告示写明了什么样的人不能进入:“所有白痴、低能、弱智者——”汤姆经过告示的时候瞥了一半内容。那些想成为移民的人中大多都衣着褴褛。男人占了绝大多数,各种嗓音和口音混在一起让汤姆更多地想到了监狱。“精神病患者;酒精中毒者——”有几个人偷偷啃着兜里装的粮食:硬饼干和煎猪肉,带着奶酪或是香肠那种惯有的浓烈气味。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叫化子;乞丐;游民——”汤姆的衣着好过平均水平,但没有人能猜出他是在有着12间卧室的惠特科姆庄园里长大的,而且还有一个贵族叔叔。他拖着脚往前蹭着,心里既满怀希望又满心恐惧,这也正是屋里其他所有人都有的感觉。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28节欢迎来到美国
排了三个小时的队后,他终于站到了队伍的前面。一扇门在他面前砰的打开,一名移民官挥手叫他往前走。他走进一间小屋,屋里有一面美国国旗和一张吉斯通公司的海报。一张简单的木头桌子后面坐了两个穿着制服的人,面前堆着一摞表格,一半还是空白,一半已经填好。
“卡片。”
汤姆把卡片拿出来。
“你说英语吗?”
“说,先生。我是英国人。”
“嗯。”其中一人哼了哼,好像汤姆表现得非常粗鲁,不过他们的笔在相应的表格上都画上了方框。一摞空白表格上放着一本破旧的、皮封面的圣经,摆在那儿就像一个镇纸。开门的那个官员好像负责所有程序,他把书塞进汤姆手中。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钦定圣经,先生。”
“请把圣经拿在左手,举起你的右手,你能发誓你会诚实地回答所有问题吗?”
汤姆照办了,“我发誓我会实话实说。”
然后问话就开始了。各种问题就像连珠炮一样袭来,而划着答案的笔就像是官僚主义者在疯狂舞蹈。汤姆讨厌问话者的粗鲁——他不喜欢任何自己处于他人下风的情况——但他回答的时候保持了神情和语调的平静。
“国籍?”
“出生日期?”
“出生国和出生地?”
“上岸时乘坐的船只?”
“你身上有钱吗?”
“任何金银珠宝或其它贵重物品?”
“请把你的钱放到桌上。”
“请把钱数一数。”
“48美元。很好,你可以把钱收起来了。”
“你会说英语或者其他语言和方言吗?”
“你会?那请你读一下这张卡片上的文章。”卡片上印着美国独立宣言的前几句话,汤姆抑扬顿挫地读完这几句话,在读到“所有人生来平等”时格外加重了语气。
“你在纽约或美国其它地方有没有可去之处?”
“请说出地址以及你和住户的关系。”
幸运的是汤姆准备了这个问题,所以给出了以前一个船员的姓名和地址,那个船员的妻子在康涅狄格州有一间寄宿公寓。
“你在美国有没有就业的希望?”
汤姆犹豫了一下。
“我问你有没有就业的希望?工作?”
汤姆继续犹豫。
“你有没有任何挣钱的方法或是说你打算依靠乞讨度日?”
汤姆终于摇了摇头,“不是,先生,我能够维持生计。”
“嗯嗯,那你打算怎么做到这点呢?”移民官对汤姆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即将变成白痴、低能或弱智者。
汤姆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我是个石油商,”他坚定地说道,“我是来钻探石油的。”
两个移民官相视一笑。“对,你的口袋里有48美元,我想这么多钱应该可以买一口油井了,很有可能还是得克萨斯某个不错的地方。”
另一人咧嘴而笑,点头,再点头,再笑,就好像这是他自麦金利总统遇刺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或者是宾夕法尼亚,”他说,“想想那儿。宾夕法尼亚应该有足够的油井。哈!48块!”
他们的打趣立刻惹怒了汤姆。
“我会先挣够钱,然后再去钻井。”他说。
“对,我要问的正是这个问题,你有就业的希望吗?”
汤姆咬了咬牙。碰巧的是,他有就业的希望。他在运牛船上表现很好,已经得到一次提拨,而且船长邀请他拿到文件后回去继续干。他把他们需要的资料告诉两位官员,两人记下所有资料,在这过程中两人不停地轻碰一下对方,互相眨眨眼,或是发出惊叹声,或是爆出大笑——“石油商!”“呼!”“48块!”——这让汤姆极为愤怒。然后问话继续下去。
“你愿意遵守美国法律和宪法吗?”
“愿意,先生。”
“你有犯下过任何道德方面的罪行吗?”
“你是一夫多妻者或是信仰或提倡一夫多妻制吗?”
“你是无政府主义者,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或是任何鼓吹推翻美国政府的组织的成员吗?”
“是的,先生,我是名红军上校,有3个老婆,对唱诗班的男童也很感兴趣。”——汤姆差点这么回答。事实上,他咬了下舌头,回答道,“不是。”
“你曾经被捕过吗?”
汤姆顿住。两只笔颤了颤,也停住。两对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汤姆感到一阵恼怒。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他在监狱的时候曾经试图越狱?他妈的这些脸色苍白的办事员对那段饥饿的岁月和超越负荷的监禁又明白多少?对那个在被德军子弹击毙前喊着“自由!自由!”的善良美国人又明白多少?对汤姆步履沉重的投降和重新被捕又明白多少?
“没有,先生,”他回答,“我在欧洲作战时曾经被捕过,就这些。”
两支笔犹豫了片刻。这是个不太清白的答案。这摞漂亮的空白表格更喜欢清白的答案。
“你跟德国鬼子打过仗?”
“是的,先生。驻扎在我们附近的就是一些非常优秀的美国军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非常优秀。”
这是个很好的回答,虽然美国是在汤姆被捕后7个月才参战的。“等着山姆大叔去救出你们,嗯?”资历较高的那名官员摇了摇头,然后在“没有被捕”一栏画了个方框。他的下属也照葫芦画瓢。
然后就是一连串用来测定汤姆是不是白痴、低能或弱智者的问题。“你有十五个桔子,给了别人五个后,还有多少个?你又给出去五个,还剩多少个?苹果每个10分钱,桔子每个25分钱。6个苹果和6个桔子,哪个更值钱?”
汤姆成功地通过了测试。
资历较高的官员冲着负责各种程序的官员点了点头,后者递给汤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准许入境”。他用一种快速且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欢迎来到美国下一个动作请快点!”
**
汤姆拿到卡片时全身一阵松懈,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有多么紧张。过去的一切开始从他的肩膀滑落。在美国,只要他五年内没有犯罪,他就能够而且将会成为一名美国公民。他感到一阵眩晕。多么简单。所有关于姓名、出生、血统、遗产的错综复杂以及那场艾伦-盖伊对艾伦-汤姆的竞争都已经离他而去。汤姆已经来到一个没有人会在乎这些的国家。就这么简单,看上去简直是不可能。
他拿着那张宝贵的卡片——“准许入境”——排进最后一个通往移民亭的队伍。移民官拿过他的卡片,然后深吸一口香烟。
“请交8块钱,人头税。”
汤姆递给他8块钱。
“全名?”
“托马斯·阿尔伯特·克——”汤姆顿住。
“就是托马斯·阿尔伯特?还是托马斯·阿尔伯特什么?哪一个?啊?”又深吸一口香烟。烟灰洒到面前的文件上。那人的衬衫袖口因为成日地抹擦烟灰而变成了灰色。
就这样吧。是时候扔掉最后一块多余的石头了。克瑞里这个名字和蒙塔古这个名字死死地纠缠在一起。现在,汤姆哪个也不想要。他在上面干了六个月活的运牛船,卡洛威号汽船,这个名字他很喜欢——而且发音接近克瑞里,所以不会让他父亲或是他自己蒙羞。汤姆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决定,“我的名字叫托马斯·阿尔伯特·卡洛威,先生。”
“汤姆·卡洛威,欢迎来到美国。”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29节这不是邀请,这是命令
“把马匹系好,行李装好。不,不要收帐篷和石头工具。快点!”
汤姆的命令用波斯语说出来和用英语说出来一样的不容置疑。他的作战经验教会了他冷静的头脑和快速的决定,这是其它东西无法教给他的。他才26岁,可他说话时带着陆军元帅般的自信。他的人马立即听命。
“把马拴好。快点。那边。拴到那个灌木丛上。”
艾伦在说话的时候注意保持着冷静和镇定。他非常清楚,没有什么比指挥官的恐慌更能让人恐慌。他走在人群中,下着简短的命令,指导着地质装备(在波斯语里他称之为“石头工具”)的打包工作。等他满意地看到打包工作开始起步之后,他漫不经心地走到鞍囊边,拿出他的军用手枪,然后把枪套挂到腰带上。
他们正扎营在一个杂树丛生的小山丘上,山丘脚下是一个很浅的湖泊。湖泊为晚上的烧火做饭提供了水和足够的树枝。他们已经来了两天,没有碰到任何人。连夏天过来的牧羊人都把羊群赶到低处去过冬了。然后,其中一个人飞奔过来,大惊失色地说,“盖什凯部落的人来了。四十个人。一个远征队。”
其它马夫开始备马准备立刻逃窜,但艾伦大叫着让他们安静下来。一个拥有四十人的突击队很容易就能追上八匹驮着行李的疲倦小马。逃跑只会引发追赶,而追赶则很容易导致悲剧。
“咖啡,阿默德。把水放到火上。”
“咖啡,aqa?”“aqa”是波斯语里的“先生”,艾伦手下的人一直这么称呼他。很显然,艾伦对热饮的突然需求让这可怜的男孩困惑不解。
“咖啡,阿默德,咖啡,咖啡,咖啡。候赛因,你干嘛站在那儿?火快灭了。过去帮帮忙。”
虽然很困惑,但他们还是很顺从地过去烧水,而波斯人对咖啡的喜爱迅速战胜了残留的恐惧。等到可以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时,水已经烧开,咖啡已经泡好。候赛因是马夫中最聪明、最勇敢的一个,他走近艾伦。
“我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他低声说道。
艾伦垂下眼光,发现候赛因已经从一个鞍囊中拿出一个撤去封套的弹药箱。候赛因拿出他们的第二把手枪,正打算在艾伦身边趴下开始战斗。
“把那该死的枪给我,”艾伦用英语呵斥道,然后语气稍为缓和地用波斯语重复一遍,“我们不打算战斗。”
候赛因看上去垂头丧气,可已经没有时间去争辩。一群骑着马的部落汉子就像浪潮一样从山顶涌下来,并立刻围住艾伦的营地。并没有四十个人——差不多十五人——但人人都拿着步枪,而且他们的马匹跟艾伦的小马也不是同一个级别的。
“salaam,”艾伦对这些新来者礼貌而从容的弯了弯腰以示问候,“你看,我已经把你们的咖啡准备好了。”
他们驱着马四处转了转。他们绕着小小的营地转着圈,彼此谈笑着。他们说着一种带有浓厚口音的部落方言,艾伦没法听懂。大多数人都带着刀,要么是别在腰带上,要么是别在帽子上,而且人人都不是羞于用刀的样子。虽然艾伦表面上看上去非常镇定,可他知道他的生命就掌握在这些人手上,他们目无王法,只知打劫、偷窃和血拼。
艾伦低声对候赛因说,“给他们倒一些咖啡。要表现得就像他们是我们邀请来的客人。”候赛因开始去倒咖啡,打骂着他们一队人中年纪最小的阿里,因为他没有把杯子擦干净。
“我只有八个杯子,不过我邀请你们中的七个人和我一起
喝咖啡。”
艾伦坐下,他的手枪可以很明显地被这些人看见,但他自己则完全没有在意的样子。这些汉子有了更多的动作,发出更多的笑声。然后其中终于有一个人骑马上前,跳下马——一个可怕的大汉——然后把缰绳扔给另一个人照看。他非常高,站得笔直,长着乱糟糟的胡子,眼睛上带着眼罩——这是一个晒着高原阳光、在马背上度过大部分时间的人。
“我叫穆罕默德·埃默里,”他弯了弯腰说道,“这些是我的手下。”
**
埃默里和两个副手坐下喝着咖啡。艾伦叫人端上noql——一种裹着糖的杏仁糖果,当地的波斯人对此简直爱不释手——气氛开始活跃起来。虽然如此,但其他人始终坐在马背上,手指搭在武器上,有六七个人跳下马,开始有系统地检查艾伦的所有物。艾伦的手下坐在一起,不时瞪一眼这些新来者。有一次,其中一人开始检查装着艾伦铺盖卷的鞍囊,正当他抓过工具和私人文件时,十四岁的阿里跳起来,尖叫一声开始攻击那人,跳到他的背上用拳头敲打着他。那人把阿里从背上摇下来,然后一脚把他踹开。有片刻气氛充满了危险的紧张,然后那人哈哈大笑,开始检查另一个包。
咖啡喝完之后,艾伦叫人送上吃的。一般情况下,这一小队人马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主食吃米饭和面包,偶尔会换成他们从路过的村子里买来的鸡蛋、番茄、甜瓜、山羊奶酪和杏仁。不过幸运的是,今天他们刚好带了两只肉鸡,可以马上食用。一心想当主角的候赛因粗声粗气地对身边的其他人下着命令,并负责准备一顿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晚餐。
本来,埃默里的话题完全集中在几件事上:步枪,马匹,战争,血拼,盖什凯部落临驾于所有人之上。艾伦点头表示同意,将礼貌的主人这一角色扮演得尽善尽美。他仍然不清楚埃默里的意图,可他猜想,主要的选择有:要么是武装抢劫,要么是暴力的武装抢劫。
鸡肉和大米送了上来,配料用的是葡萄干和酸乳酪,还摆上了番红精。汉子们大口吞食着,在盘子边缘留了一圈米饭,这是非常礼貌的波斯习俗。埃默里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了。
“farangi?”他问道。
严格说来,这个词指的是法国人,但对波斯人来说它可以指代任何一个从欧洲来的人。艾伦点点头,“我是英国人,”他解释说。
“啊,是嘛……”埃默里的注意力早就放在了艾伦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好的测量装备上。“英国人……你是来修铁路的?”
艾伦笑起来。他的国籍所带来的联想真是非常奇怪。“不是。”
“公路?”
“不是。”
埃默里顿了顿,好奇和怀疑两种表情在他脸上交战,“你在绘制地图?你是个税务员?”
“不,不,不,哪个都不是。”
埃默里顿了顿,用舌头从牙缝里剔出一小块鸡肉,然后将它吐到灰烬上。“你是来买地毯的,”他终于断言,非常确定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不。石油,我在寻找石油。”
埃默里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他的副手,三人开始非常快速地交谈,显然是想弄明白艾伦的意思,以及确认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最终,埃默里叫一个手下拿件东西过来。那人在一个鞍囊里摸索了一会儿,拿着一个非常古旧的煤油灯(生锈的那一面刻着“阿米蒂奇有限公司,利兹市”)走过来。油瓶是空的,但气味仍在。
“石油?”埃默里问道,“点灯用的石油?”
“对。听说过英国波斯石油公司吗?他们在苏雷曼和阿巴丹一带工作。”
埃默里点点头,但艾伦怀疑他是用点头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
“我觉得扎格罗斯山脉可能会有石油,所以我过来寻找。如果我能找到石油,那这儿的每个人都会变得很有钱,非常有钱。”
“你已经找到石油了吗?”
“没有。”
“可你已经找到了一些……一些石油的迹象,没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艾伦张开手,做了一个波斯人表示什么都没有的动作,“什么都没有。”
他说的是事实。自从离开英国和洛蒂以后,艾伦在扎格罗斯已经呆了好几个月,他穿过高山和深谷,对这一地带的地质概况已经有了无人可敌的了解。这是一项巨大的工作,还需要很多个月才能完成。可到目前为止,他的所有努力全都一无所获——甚至没有线索表明这一带可能会有些什么。到目前为止,他的所有工作只证明了他是在浪费时间。
他们又交流了很长时间。
艾伦已经开始习惯他们那带有浓厚口音的方言,甚至在他们语速很快的情况下也能听懂一点。很明显,他们听说过这个巨大的企业正在北方崛起,可他们所有人都倾向于把这当成是幻想。然后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三个首领正在讨论着什么,而且很小心地把艾伦排除在他们的商谈之外。奇怪的是,艾伦突然想到了埃格汉姆·邓洛普,以及他评价艾伦的经济、能力和前景的方式。他感到一种想和洛蒂重聚的迫切渴望和一种深深的孤独。先是汤姆,然后是洛蒂……
三个首领的对话终于告一段落。埃默里站起来。他身材高大,而且站得笔直,“过来。”
这不是邀请,这是命令。
第四部分 30-34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0节散发出石油的气息
上帝创造美国时,给了她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让美国遍布煤矿。他让美国满地铁矿。他赐给她深水港、可以通航的河流、肥沃的农田以及可以砍伐的森林。他甚至将金矿纷纷洒进她的河流和小溪。
最重要的是,他给了她石油。
有时他让石油直接渗出,就好像土地中的石油多得只好向外渗透。有时他又很顽皮。他把石油藏在没人能够想到的地方,但是,这里是美国,只要有一丝发财的机会,人们就会四处寻找,拼命寻找,寻找石油。
他把石油埋在了加利福尼亚州,埋在了得克萨斯州,埋在了宾夕法尼亚州。他把这玩意儿——大量的这玩意儿——埋在严寒的阿拉斯加州那冰冷的水底。
可这里是美国。上帝决意要赐福哪个国家的时候,他的礼物会十分慷慨。所以即使是不那么受宠的州也得到了这一待遇。他把石油放在了俄克拉荷马州,放在了路易斯安那州,放在了堪萨斯州,放在了印第安那州,放在了肯塔基州。
还把石油放在了怀俄明州。
把丰裕的石油放在了怀俄明州。
**
从车列的某个地方传出一声长长的哨声,悠悠划过空旷的田野。一列车厢颤了颤,喧嚣着停下来。金属当当地撞击着金属。火车尾部的一个空车厢里,一个没有放好的棉花袋从顶上滑落下来,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摔成扁扁的一团。
那团东西诅咒着擦了擦脑袋。
自从在纽约跳上第一辆货车后,汤姆被摇晃着、乱扔着、投掷着经过了不少于9个州。他觉得美国大陆的地图好像已经被刻在他全身的瘀青之中。除了身体上的撞击外,美国盛夏的热气将钢铁车厢变成了一个大火炉,汤姆在爱荷华州就喝完了所有的水,更糟糕的是,他在内布拉斯加州抽完了所有的烟。
他用干燥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满是灰尘的手指按摩了一下脑袋。然后,在这种环境下尽可能完整地完成他的晨间清洗仪式之后,他走到昏暗的车厢一边,然后把沉重的门打开。怀俄明州那明亮的阳光洒进来。汤姆坐在火车的一侧,将双腿甩到微微发亮的车轮上。他在火车重新开动前把脚伸出去,然后跳下去,但到现在为止火车的司闸员从来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此刻他也不想碰到任何麻烦。
火车的车头处再次响起忧伤的哨声。火车开始向前移动时发出一阵摇晃。车厢的地面又恢复了生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柄锅,汤姆即将被它又摇晃又翻炒又颠簸。
真是见鬼。
汤姆仍然——他猜——没有到达目的地,但他可以看到远处有一条公路,而且他已经享受够了免费的火车旅程。他把惟一的行李扔到地上,那是一个淡绿色的帆布包,然后让自己为跳车做好准备。有那么一两秒钟,他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火车一直在加速,铁路坡面也迅速远离一个离加速的车轮只有几英尺高的斜坡。汤姆往后望去。他在这个世间拥有的全部东西都在他刚刚扔下去的那个包里。
他跳了下去。
他重重跌到地面上,翻滚了几下,然后停住。他又诅咒了几声,在地上坐了一两分钟,揉着脚踝,听着火车轰隆隆地离他而去。
汤姆抵达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二级的搬牛工。他抵达怀俄明州的时候是个流浪者。可他的抵达方式关不重要。过去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甚至连那仍然放在他口袋里的可怜的三十八美元都不再重要。
因为汤姆并没有完全对埃利斯岛那些移民官说实话。他跟他们说他来美国是为了钻探石油。这是实话,可这不是完全的实话。汤姆不仅仅是来钻探石油的,他是来为自己建立一个超级规模的石油资产。他要建立一个石油王国,不管艾伦在波斯会有什么发现,这个石油王国都将匹敌并超越他的成就。他想要试一试,而且他想要成功。
从今天开始。
道路太过崎岖,马匹无法行走,所以埃默里和艾伦只能步行。阳光很灿烂,但没有热气;天空很蔚蓝,但是很寒冷。在两千五百英尺下的山谷里,帐篷看起来就像是一些小圆点,马匹像跳蚤那样微小,而人则小得几乎看不见了。艾伦希望他们能休息一下。在过去的五天里,他的人跟埃默里那伙人相处得很是痛苦。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一路吃光了艾伦最后的贮藏物资。这两天来,他们几乎就靠猎到的东西度日:几只兔子,一只鸽子之类的东西,昨天是一只摔断了腿而被牧羊人丢弃的山羊。
埃默里对艾伦非常客气,但这是俘获者对被俘者的客气。晚上的时候,埃默里会派四个带枪的守卫守在帐篷外面,而且在艾伦的驭畜脖子上系上了铜铃。这些守卫不是去保护他们的。他们是守在那儿确保没人逃走。
而埃默里一次也没有透露他们在往哪儿走,或是为什么。
**
埃默里以运动员的强度往上爬去,发出刺耳而又短促的喘气。艾伦也在稀薄的空气中努力着。他的肺部开始发疼,心跳开始加速。他的发色和肤色都太淡,因此在阳光下很容易遭罪,甚至是这种高度上的微弱的光线。他带着一个宽边的太阳帽,帽子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布满尘土的灰色。
就在他们往上爬的时候,艾伦还在努力研究着地形。不管埃默里知不知道有价值的情况,可以肯定的是他所选择的山谷绝对是地质学家的梦想。
首先,它毫无遮蔽。谷底有一些褐色的草丛,再高处的地方有一些强韧但是已经枯萎的灌木。除了岩石之外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岩石,尘土,沙砾,岩屑——没有穿上衣服的大地母亲。
其次,谷壁就像是由多层岩石构成的三明治,这些岩石都从地表深处裂开,显现了出来。就在他往上爬的时候,艾伦迅速转动着思维,试图思索出周围岩层的秘密。石油或是没有石油?一座金矿或是无望的绝境?
他们一直爬着。
首先,他们跟着山羊的脚印,可是在山羊脚印消失以后,他们仍然继续着,既向上爬也向前走,绕过谷壁的陡峭处和弯曲处。又过了一个小时,埃默里停了下来。他坐到一块伸出山谷的岩石上。他们每人都带了一瓶水,埃默里很快将水喝完。那么点水根本不够,艾伦可以很轻易地当场再喝下两品脱。
“就在那边附近。”埃默里喘着气说。在这片山腰里,追随者也不在身边,所以他放弃了一些首领的架子,发现没有必要总是提醒艾伦自己的重要性。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艾伦问道,他现在已经意识到盖什凯部落热爱骑马胜过其它任何交通方式。
埃默里笑了,“两年前,国王非常生气,因为税务官两手空空地返回了德黑兰。他派出一支为数两千人的军队和十六门野战炮来迫使我们纳税。我们在那儿伏击了他们——”他往下指出谷底——“逼他们逃回了德黑兰。我们缴获了一千五百支步枪和所有的大炮。步枪我们留下了,大炮我们还回去了,因为我们用不上。所以我知道这条路。”
他们平稳了呼吸,然后继续出发,这一次爬得缓慢而且小心。轻轻一滑可能就会掉下去一百英尺或是更多,他们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着。艾伦的地质包撞击着他的大腿,他真希望自己当初用背包来装工具。
然后,突然之间,他们到了。埃默里把他的小包扔到地上。
“到了。”
他从腰带上拨出长长的刀,开始砍着山腰,在那个地方一线沙子将两条不同颜色的岩石分开。他将干燥的外壳削掉,一阵岩屑沙沙地落到山脚。然后,等白色的外层被削开后,埃默里将刀扎进柔软的里层,然后用刀刃的尖端挑出一小堆沙砾。埃默里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然后将它递给艾伦。
艾伦闻了闻。它散发出胜利的气息。它散发出石油的气息。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1节石油业有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钻探经验?”
“没有。”
“设备操作经验?”
“没有。”
“那你最好告诉我你是个铁匠,朋友,因为我见过的八岁孩子都比你有经验。”
汤姆皱起眉头,这是他抵达怀俄明州后接触的第六个石油探测队,到目前为止他的运气还是和之前那五次一样糟。他的四十美元家当已经降成八块,而他的耐心也正以同样的速度离他而去。
“我可以修理装备,”汤姆说,“如果你的机器坏了,我可以修理它们。”
“这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你不是铁匠?”
高高的草丛里有一个旧的水泵。水泵已经开始生锈,里面长满杂草。“我会修理那个。”汤姆说。
钻井工踢了踢水泵,“如果你能修理这个,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我会把这烂玩意儿再扔回那儿。这是一堆破铜烂铁,孩子,我们用不上它。”
一个小孩穿过一个石坡跌跌撞撞向他们跑来。高高的草丛在山谷里摇曳着,越到高处的山坡草丛越稀。那孩子穿着一条旧卡其短裤,膝盖上既有擦伤也有灰尘。
“巴德先生,我是来告诉你,约拿·马修斯真是个笨蛋,他把半品脱的煤油当作威士忌给喝了下去。现在他病得很重,没法干活了。”传完话之后,那孩子又多嘴地加上一句,“他吐得好厉害,我甚至看到他鼻子里都有东西流出来。”
汤姆看着巴德。
巴德看着汤姆。
汤姆挑了挑眉。巴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咳,然后吐一口痰,他瞪着那口痰,就像被它惹恼了一样。
“该死的,”他说,“好吧,马修斯生病期间你可以代替他。一天两块五。从现在开始。”
“好的,”汤姆说,“没问题。”
巴德把头猛地转向他们面前那高高的钢铁钻塔。一个锅炉喷出滚滚的蒸汽。三十英尺长的钻杆在钻塔中微微晃动。汤姆凝视着这个场景,他的脉搏开始加速。恍惚了片刻之后,他清醒过来,发现巴德又在跟他说话。
“你的名字?该死的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卡洛威,”汤姆说,“汤姆·卡洛威。”
巴德哼了哼,仿佛卡洛威是他最厌恶的名字。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向钻塔走去。汤姆拿起包跟了上去。他现在有八块钱装在口袋里,还有一份可能不超过一天的工作。
可他不在乎?为什么要在乎?
他的运气已经来了。
石油业有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悲伤的,辉煌的,从一半机会逐渐萎缩为毫无机会的,从一半机会爆发为石油涌上八十英尺从钻塔顶端喷射而出。
下面这个故事是艾伦格外喜欢的故事。
在加利福尼亚州,有很多地方从理论上来说都有石油渗出地表,污染着河流和小溪。1864年,一个名为西利曼教授的地质学家写了一篇有关地质情况的报告。报告声称一次石油繁荣即将出现。加利福尼亚石油公司一刻都不耽误地筹集了上千万的资金,并拿到了一百万英亩土地中超过四分之一的钻探权。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内,加利福尼亚石油公司和其它大概七十家规模较小的公司一起,钻了六十个油井寻找石油。地质学家们说的对。石油出现了。为期两年的高强度搜索得到的回报就是大大超过五千桶的这种珍贵流质。
可关键在这儿。
这些石油的价值大概是一万美元。而获取它们则花费了超过一百万。虽然艾伦很高兴能在扎格罗斯发现一丝石油迹象,但他知道一丝迹象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他不进行大规模的钻研,那钻探根本就没有意义。
**
整整三十五天,艾伦就呆在谷底和附近地带。埃默里和他的手下坚守了一天左右,很快就厌烦了,已经准备离开。在他离开之前,埃默里把艾伦叫到一边。
“你会回这儿钻探吗?”
“钻探?可能吧,我希望如此。”
“石油,它在英国非常珍贵吗?”
“没错。”
“得做很多工作去挖——去钻探——石油吗?”
“巨大的工作。无尽的工作。钻探,采集,管道,海运。”
“还有财富?”
“希望如此,我当然希望如此。”
埃默里严肃地点了点头,“你不会忘记吧?”他是指,不要忘了“发现”这个地方的人。
“对,穆罕默德,我不会忘记的。”
埃默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下,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抚过他的刀锋。这可能是下意识的动作,可艾伦非常清楚它的含义。艾伦忘不忘记并不重要。穆罕默德·埃默里会带着五十个武装人员回来提醒他他所欠下的债务。
两人依照波斯习俗拥抱了一下,然后埃默里轻巧地跃上马背,带着他的人骑着马向谷口慢慢跑去,马蹄扬起一片尘雾。跟艾伦一伙人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吃光了最后一口粮食,偷走了所有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在前一天晚上,艾伦被迫花了三个小时把他的测量装备和地质装备列了个详细目录,看看有多少东西被偷走了。等他列好重要物品的清单后,他把埃默里叫到一边,告诉他自己丢了多少东西。
“我的人从来不会偷兄弟的东西。”埃默里说,“你肯定是搞错了。”他错开话题,开始谈论别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艾伦想要要回的所有遗失物品都出现在一块白色的头巾上,它们在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芒。埃默里对这些物品的神奇再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艾伦也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说什么。埃默里叫手下出谷买了食物和备用的毛毯,因为寒冷的冬天即将来袭。现在这个时候,晚上就已经很寒冷,到了真正的冬天,那将是刺骨的寒冷。
然后真正的地质工作就开始了:绘制油层的长度和深度,采样,绘制山谷的曲线和外露岩层的结构,勘探山谷的两侧。这是漫长而又使人疲惫不堪的工作,尤其是在这样艰巨而又日益恶化的条件下。早冬的一场雪让他们愁眉不展,怨气冲天。曾经有一次艾伦失足滑下山腰,虽然人一点伤都没有,但他那珍贵的铜制经纬仪摔了个粉碎。还有一次在过河的时候,一匹马滑倒了,艾伦的照相机掉进了刺骨的河水中,再也不能使用。
晚上的时候,借着粗纤维灯芯在羊油中燃烧时放出的微弱光芒,艾伦绘制着他的地图和地质草图。等他绘制完地图后,他会给洛蒂写长长的信件,告诉她他的勘探,倾诉他的迷茫和疑虑,描述他的孤独和渴望。她就像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帐篷之中。有时候,他几乎都可以发誓自己闻到了她的香味:芬芳、时髦而女性化的香味。凌晨来临时,他会把地图和草图放进防水的罐子,把信件放进他私人鞍囊的一个里兜中。等他回到德黑兰后,他会拿出所有信件——总共有上百页——然后把它们全都烧毁。
洛蒂现在是个自由的女人。他不会容许自己对她的爱毁掉她的一生。这可能会轻易毁掉他的一生,可这是不一样的。
要毁就毁掉他的一生。
约拿·“煤油”·马修斯三天后就回来工作了,但汤姆的好运并没有离开,就在马修期回来的那一天,另一名钻井工人因为腿根处的恶性脓肿而病倒。汤姆的工资被提到钻井工人的平均水平,一天三块五,而且他迅速成为巴德那一小队人马中的重要人员。
汤姆学得很快。他知道了锅炉怎样驱动“凯利”——那个旋转的方形轴,它被安装在钻杆的顶部,负责让钻头伸出四百英尺。汤姆知道了怎样在已经伸到地下的钻杆上再加上一截,以及怎样处理大量被挖掘出来的土块,然后将钻杆再伸下去。他知道了怎样在钻杆伸出洞时将三十英尺长钻杆堆在钻塔上方,然后拖出钻头加以更换。他知道了怎样将液体泥泞压入钻洞,这样的话在钻头连续工作的时候石屑就会浮出来。简而言之,他学会了“挖洞”,钻井,寻找石油。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汤姆感到了快乐。
快乐,但不是满足。
诚然,他的财产正在逐日增加,而不再逐日递减。他现在住在一个简陋的寄宿公寓里,每晚七毛钱,还包括晚饭。他正在真正懂这一行的人手下学习这一行。可仍然……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2节你已经发现了石油?
莱曼·巴德是这一队人马的头儿,他是个对外承包的钻探商,为一帮以俄亥俄州为基地的投资商干活。走出九英里再穿过两个山谷的九蛇河那儿,年初的时候曾经发现过石油。那一带现在每天产油将近一千五百桶,现在整个地区都被大肆勘探。这是个让人激动的去处,可是,就汤姆而言,关键在这儿:他是一个给人干活的低级工人,而他的头儿也是在给别人干活,这些人拥有一些钻探权,这些钻探权可能会——仅仅是可能会——值一些钱。
这还不够。
一个周五的晚上,汤姆和莱曼·巴德一起跋涉着返回寄宿公寓,队伍里的其他人都落在好几百码之后。
“你觉得,我们会找到石油吗?”汤姆问道,他的语音已经非常美国化。
“没法说。”
“可你肯定会有一种直觉。你在这一行干得够久的了。”
巴德皱了皱鼻子,吐了口痰。“这附近肯定有石油,我可以这么说。九蛇河不会是惟一有石油的地方。我得说,我们的机会跟别人的机会一样大。”
“如果你发现石油会怎么样?”
巴德耸耸肩,“我们发现石油。”
“可从中你会得到什么?这对你来说会有什么区别?”
“不管挖出来的东西价值多少,我会得到其中的百分之二。”
“百分之二?”
“很多人什么都不给。”
“比如说,你发现了石油,每天能产油两百桶。如果油价坚挺,你大概可以拿到四块钱,如果不坚挺就是两块。”
“所以他们才会按日付我工资,不管找没找到石油。”
“你没想过给自己钻井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桔黄色的夕阳慢慢落到驼峰般的山后。随着光线的离去,长满野草的小山从绿色转为蓝色再转为紫色。下面的寄宿小屋里开始亮起煤油灯——这个山谷太过偏远,还没有通电。
“谁说我没自己干过?”
“你干过?”
巴德点了点头,然后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汤姆。虽然汤姆还是个新手,但他已经从十多个石油商那里听过十多遍同样的故事。巴德辞掉工作,借来钻塔,花钱买了一些钻探权,用散钱和承诺雇了一批工人。他开始勘探。在坚硬的土地里往下钻了三千英尺。他的钱花光了。别的地方要用他的钻塔。他卖掉那块地,转战别处。十八个月后,一家大型石油公司的钻探队重新打开他的油井,又往下钻了九百英尺,挖出了石油。
“钻井挣不了钱,我想。”巴德说,“太多的人在追逐太少的石油。如果不那么快找到石油,反而是幸运的事。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去汽车厂或是收音机厂,干些有前途的职业。”
汤姆摇摇头。他没说什么,不过他没把巴德的建议当真。巴德也没把自己的建议当真。他是个石油迷。虽然他是在为别人干活,但他钻井的时候就好像他必须得在一周内找到石油,不然就会死掉。干活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停下来。惟一能让他慢下来的时候就是旋转台旋转正常、钻头声没有毛病、锅炉的压力足够、钻塔里有一堆三十英尺长的钻杆已经就位,准备好在钻头下降的时候被装上。
“没有石油,没有烈酒,”巴德说,“这会是个干得让人受不了的国家。”
汤姆向旁边瞥了一眼。巴德指的是第十八条修正案——禁酒令——它几乎是没有任何争议地就在众议院和参议院得到了通过,而且正得到每一个州的批准。到来年的一月份,酒的生产和销售不仅会违背国家的法律,而且还违背了宪法本身。
他们已经走近了寄宿小屋。那时提供的食物虽然量足,但味道极其糟糕。这地方在暴动中没有被掀翻的惟一原因就在于价格低得出奇的大量啤酒。男人的高声大叫和啤酒的浓烈气味已经飘进田野的风中。汤姆指着黄昏下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影。
“你以为山姆大叔叫他们戒酒他们就会不再喝酒?”
巴德耸耸肩,他对任何与石油没有直接关系的话题都没有太大兴趣,“我想他们只能变得又干又渴。”
“那可真是渴得够呛。”汤姆说。
巴德答了句什么,然后就走进屋里,打算在晚饭铃响起之前把自己收拾干净。汤姆一般也会抢着冲到浴头下面,可这次他退到屋外,感觉着夜晚空气吹拂过他的脸庞,凝视着开始在紫色天空中闪烁的群星。
收购、雇佣和运行一个石油钻塔大概要花两千五百美元。像巴德这样廉价替人钻井的人,他们就像是那些在扑克游戏中下十美元赌注的穷人们。汤姆不会犯这个错误。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他不会钻井。没有足够的现金之前他不会钻井。他总认为自己能从石油上多少挣到点钱,可情况也许不是这样的。也许还有其它的办法。不一定非要是安全的办法,但得是快速有效的办法。
汤姆冲自己点了点头。他要快速,他不需要安全。他的脉搏开始加速。他开始奔跑。
亚当爵士看着他的儿子。
整个英国,这一代的人看着都比实际年龄要老。战争将皱纹深深地刻在了年轻的面庞上。二十岁眼睛里的神情可能会让两倍于他们年龄的人感到不安。而艾伦呢?他今年二十六岁。战争和波斯的艰苦生活使人很容易误认为他已经超过了三十五岁,甚至更老。波斯的烈日和高纬度把他的脸变成了古铜色,很难让人相信他曾经是个面色白皙的少年。他的头发几乎已经褪成白色,眉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可他的脸上还有别的神情。一种亚当爵士可以理解却无法恰当描述的神情。艾伦仍在痛苦地爱着洛蒂。亚当爵士又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匆匆将目光掉回文件上。地图摊放在惠特科姆庄园台球室里那张标准尺寸的台球桌上。虽然外面日光充足,厚重的锦缎窗帘也被撩到两边,但桌子上空的电灯仍然全力洒向地图尽可能多的光明。
“真是让人震惊,太出色了。”
艾伦点点头。他一直呆在扎格罗斯——测量、勘探、拍照、分析——直到完成全部工作。艾伦的锤子和取样袋征服了一座又一座山谷。他对扎格罗斯北部地区地质情况的了解已经超过了有史以来任何一个人。桌上堆放着化石、岩石和土壤样本。
亚当爵士翻看了一遍地图,用小石块将它们压平。他自己的地质学知识远远比不上艾伦,但已经足以确认哪些地形可以带来高利润——也足以知道哪些地方完全没有产油的希望。大多数的地图都归于后一类,亚当爵士每看一张焦虑便增加一分。他的表情肯定泄露了他的担忧。
“我们一直都知道这是件很困难的事。”艾伦说,“我从没指望能发现大量石油。”
“嗯,”亚当爵士表示同意。他将一张地图抽出来放到最上面。上面画着一些年分正确的地质组成,还有一些结构,这些结构表明下面可能会有石油储蓄。“这儿这个圆形。背斜层,可能是吧?”
背斜层指的是深深埋在地下的弓形结构。如果弓背处是由良好的不透水性岩石组成,而且下面的地层储有石油的话,那么背斜层就是采集石油的最佳地点——也是每个石油商的梦想。
“也许吧,爸爸。很可能不是。”艾伦指出地图上的几个迹象表明背斜层的石油已经空了——就算那儿曾经有过石油。
“也许值得一试。”
“也许吧。不过看看这个。”
艾伦拿出一张先前没有拿出的地图。这张地图上绘制的是埃默里的山谷以及这个山谷东面和西面的山谷。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叉号——所有地图上惟一的红色标记——旁边是艾伦整齐的笔迹:“油漏!”亚当爵士兴趣渐增地研究着这张地图。
“你已经发现了石油?”
“我找到的石油可以让一盏煤油灯燃烧大概二十五秒。还不到一茶勺。”
“但这还是……石油。”
“对,石油。闻上去很棒。没有太多的硫磺。没有太多的柏油。如果那儿有石油的话,将是质量上乘的石油。质地很轻,气味芬芳,易于提炼。”
亚当又看向地图。他在寻找可能含有希望的结构:背斜层,盐穹,“地角”或是单斜层。什么都没有。“我知道,在美国有的地方他们会开采石油。他们会将钻杆伸进山腰让石油排出来。就算这儿没有传统钻探的机会,但你找到了一个山腰。也许换一种手段……”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3节石油就在那儿
“父亲,那些油矿一天只产二十桶油。运气好的话三十桶。如果市场就在你家门前的话,这算是不错的了,可我们的石油还得一路运到英国。如果我们不进行大规模的开采,那根本就没有必要去钻井。不过你看看地图。你再看看地图。有样东西你没看到。”
亚当爵士研究着地图。就算穷其一生他也看不到他儿子要他看的东西。
“你没看到吗,父亲?断层线?”
断层也是石油屯集在地下的传统方式。如果两个岩层破裂,然后相互交迭,形成某种顶层,那就有可能会在裂口处发现石油。
“断层线?东面和西面的地质等高线是有一些变化,可我看不出——”
“这儿,父亲,这儿,”艾伦从球杆架上抓过一个粉块,然后在地图上从上往下劈出一条粗粗的蓝线,线条宽达二十二公里。“一开始我也没看到。足足两个月都没看到。跟你一样,我也在寻找狭窄的地形,一两英里宽的地形,甚至五到十英里的我都找过。可这个断层是一个标准的断层。但它经常会从视线里消失。它被藏在积雪、石崩或是连续的地质起伏之下。可是当你离它远一点——把所有的线索加起来——让自己看见明显的事实——那你就会看到最大的天然油层之一。”
亚当爵士凝视着那蓝色的粗线条。他儿子说的对。这个断层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更倾向于疏忽它,而不是看到它。可它就在那儿:被完美地绘制出来。
“天啊,艾伦,那真的是个断层。”
“对。”
“而且那儿曾经有过石油。”
“对。”
两人彼此对视着:父亲,儿子;老人和石油商。艾伦已经做完所有能做的勘查,但问题还在这儿:这个断层含有石油抑或是已经干透?世界上的断层远远要多于富饶的油田,破产的梦想家要远远多于富有的石油商。
“你会去那儿钻井?“
“如果可以的话。”
“你有钱吗?”
“没有,一分钱都没有。”
艾伦知道,这个断层下储藏着大量的石油。除非他能找到足够的金钱去钻井,不然它会永远呆在那儿。
“你会去借钱吗?”
“用什么借?没人会借给我。”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成立一个勘探公司,然后出售股份。出让控制权虽然很可惜,但是无法避免,我能看出这点。”
“我不卖。”
“不卖?可是——”
“我不卖。”
多年的战争和艰辛已经打磨了艾伦。他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坚定而果断。他的父亲张开嘴——然后又闭上嘴。如果艾伦固执地不肯出售股分,那是他自己的事。到时候,他会明白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筹集资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办法。
石油就在那儿。
离汤姆和其他人干活的钻塔四英里远的地方,离寄宿小屋六英里远的地方,离最近的铁路整整十六英里远的地方,一个小规模的勘探设备在五千五百英尺的地下挖掘出了石油。油井一天只产八十桶油:不错的产量,但还称不上巨大。但是,它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如果一个地方有石油,那附近可能也会有石油。这个座落在平原与高山衔接地带的偏远的丘陵地区一下子挤满了新来者。
钻探队当天就到了。寄宿公寓里挤满了人。通往镇里的公路上一片泥泞,几乎无法能行。初冬的寒霜在北风中磨厉了刀锋。汤姆和其他人外出钻井的时候都戴着厚厚的羊毛手套,裤子里面穿着长长的衬裤。
**
酒吧里的灯光是暗红色的,而且总是很微弱。那儿挤满了石油商:初级的非技术工和高级的钻探工。一个相貌邪恶的钢琴师在钢琴上弹奏着忧郁的旋律。平日里的那六七个妓女成群坐在酒吧的尽头,在夜间工作开始之前先一起喝上一杯。
汤姆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他进城只住一个晚上:去军需站买一些钻探设备,第二天就返回油井。
就在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那群妓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汤姆冲她们咧嘴一笑。就在他笑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比其他人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的皮肤和头发都是黑色的。她的脸部棱角太过分明,从正常角度来说算不上漂亮:她的下巴太过突出,鼻子太过瘦削,额头也太高。可她的面部有一种异常生动的东西。她那深邃的双眼聪明、机灵而又不安,就好像是一个敏感而有天资却被迫经受过一段困难或是危险时期的人。汤姆认得那种神情。他在狱中的岁月在他身上也留下了同样的痕迹。这女孩吸引了他,但同样也扰乱了他。
汤姆抓住一个走过身边的服务员,然后指了指那女孩,“你们这店里有葡萄酒吗?”
“葡萄酒?”
“对,葡萄酒。他们种植葡萄,挤压葡萄,然后装瓶。葡萄酒。”
“当然,楼下那儿应该有。”
“能不能给我拿一瓶葡萄酒,两个杯子,然后再请那边那个姑娘过来?”
“那个姑娘?那个——”服务员本打算说出“婊子”或是类似的词,但他及时改口,“那个黑头发的姑娘。好的,马上。”
显然是经过一番漫长的翻找之后,葡萄酒被送了上来,随后而来的是那姑娘。从酒吧的凳子上站起的时候,她和其他女孩相互大笑了一声,然后拉了拉她的上衣,以确保充分露出她的乳沟。为了双重保险,她又解开一粒扣子,然后尽力让她那扁平的胸部显得丰满。
她走到桌边的时候,汤姆(出乎自己的意料)突然涌上一股怒气。
“我只是请你过来喝一杯,我没指望你会开始脱衣服。”
那姑娘没有坐下,仍然站在桌边。“这真是个打招呼的好办法。”这些词原本可以说得非常尖刻,但事实上并没有。她的语调是冷冰冰的,她的指责也很明显,但一点都不粗鲁。有部分原因在于她的口音,沙哑而带有中欧口音。
“我只是想请你喝杯酒。我没想……想……天啊,我没打算给你钱。”汤姆的声音在平和和挑衅之间游走。他的情绪也同样的不稳定。
那姑娘扣上扣子,然后把衣服整理成稍为正派的样子。她长长地看了汤姆一眼——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注视,那种几乎是在预料危险的注视——然后看了一眼她的朋友们。她坐了下来,先把屁股放到凳子上,然后将腿慢慢移到身边。这是很淑女的坐法,而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美国小镇上一个廉价妓女的坐法。她闻了闻葡萄酒,然后啜了一口。
“那样的话你应该买瓶好一点的酒。”
汤姆辩解地笑了笑,“他们只有这个。我已经厌倦了喝啤酒。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她微微一笑,“没事。我在开玩笑呢。我也厌倦了喝啤酒。”
“汤姆·卡洛威。”汤姆伸出手。
“丽贝卡·卢易。”她说,“很高兴认识你。”
丽贝卡·卢易拥有高贵的血统。她是个来自立陶宛维尔纽斯市的说波兰语的犹太人。在战争期间,她们一家人被免去职务,剥夺财产,受到虐待,然后被关进监狱。但他们设法花钱让她和她二十岁的弟弟先是去了瑞典,然后又来到美国。他们1916年到了美国,然后被迫等了三年多才得到家中其他人的可靠消息。其他的兄弟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在俄国哪个监狱里。她的父母都还活着,而且有望安全地定居在德国。她想让他们来美国,可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太老,世事也太过无常,所以不愿意再迁移。
“他们在那儿会过得很好,只要社会主义人士没有掌权。
“那你弟弟呢?和你一起过来的那个弟弟?”
丽贝卡的脸色一僵。“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得了肺结核。这正是我们来这儿的主要原因。我很害怕他们不会让他入境,但是埃利斯岛上的医生虽然发现了他的病情,可他很同情我们,放了我们一马。”
“那你弟弟呢,他……?”
“他死了。我尽了全力,可是……”她耸耸肩,“肺病带走了他。两年前。”
“对不起……”汤姆声音渐低,但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想法,他的表情肯定也显露了这种想法。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4节他第一次知道了该怎么去挣到钱
丽贝卡回答了他没有出口的问题,“对,医药费很高。我欠了债。现在正在还债。我以为自己会厌恶出卖自己,可是,很显然,人什么都能习惯。我不需要同情。”
汤姆点点头,“好的,不同情。”
“很好,那你呢?”丽贝卡突然而又果断地转变了话题,“你是英国人?”
“对——或者说,不。以前是。现在是——”
“对,现在你是美国人。我们不都是吗?我们刚刚跳下船,然后就:变!两千年的历史化为云烟。”她笑起来,“接着说。你以前是英国人。肯定也不是穷人,从你给人的感觉看。可你来到了这儿。没有家人。没有金钱。你现在干着体力活。为什么?肯定是因为坐牢,或者是债务,或者是——”
“我做了两年半的战犯,差点死在里面。等我回去的时候英国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我宁可到这儿来当个穷人,也不愿回英国去拍国王的马屁。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你是个战犯?对不起,我对你太不客气了。我道歉。”
“没关系,没事。”
“不,有关系,我讨厌自己的这种举止。对不起。”
他们喝完葡萄酒。丽贝卡抹了抹嘴,做了个鬼脸,“味道真可怕,不过还是谢谢你。”
汤姆笑起来。葡萄酒确实很糟糕,但和一个懂葡萄酒的人分享它却是件愉快的事。但丽贝卡的态度又转变了。她并没有看表或是站起来走开,但她很明确地在暗示她该回去工作了。汤姆甚至意识到,她在暗示他如果他改变主意愿意付钱买下她,她当时当地就会答应。
汤姆对卖淫没有任何意见。在法国的时候,他一般都能找到不用他付钱就跟他上床的姑娘,可当他找不到这样的姑娘时,他会想都不想地掏钱购买这种享受。可丽贝卡,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真正询问自己这个问题。她让他不安。她的职业态度惹恼了他,让他生气。
“要回去工作了?”他的话里带着不必要的粗鲁。“应该是大获丰收的一晚,嗯?”他指了指一些年轻工人,他们已经喝得大醉,开始色迷迷地盯着角落里的那些妓女。
“你答应过我不同情我。而这就是你的另一种态度,是吗?
“该死,这只是一个行业,不是吗?这有什么错?那边那个家伙看上去很强壮。先跟他快点干完,在这地方关门前你应该还能再找到两个客户。”
丽贝卡冷冷地看着汤姆,然后刻意解开衬衫上的两粒扣子。她站起来,扭着屁股走向他指的那个人。她在那儿站了片刻,手放在屁股上,故意做出煽情的样子,然后显然是被那人急切地邀请着坐下,附近一群喝醉的工人爆发出色情的大笑。汤姆看着这一切,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妒忌、愤怒和困惑的情绪涌上来。他把一些钱摔到桌上,然后重重走出酒吧。
他出门的时候,整个城镇都已经变了样。空气一直很寒冷,而现在正下着大雪,整个街道都变成一片雪白。一个原本沿着马车小道行进的马队从刚刚上冻的泥泞中走出来,走到主道上,马队里传来一阵咒骂声。汤姆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
他需要钱,而且马上就需要。现在,他第一次知道了该怎么去挣到钱。
英国波斯石油公司正从最初的小规模经营发展成为世界上的主要石油公司之一。这一年,它将会钻探并运走一百五十万吨石油。它在阿巴丹的精炼厂正逐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精炼厂。
财务经理伸出他的手。这是一只瘦小干瘪的手,握手时毫无力气。艾伦用力摇了摇这只手,然后坐下。盛在精美瓷器里的茶水送了上来。财务经理手忙脚乱地弄着茶杯和茶碟,就像一个跟主教一起饮茶的老处女。艾伦看上去就像一个被晒黑的波斯大汉,他的手因为长期呆在扎格罗斯而变得粗糙。
“用地权,对,用地权,”经理尖声说道,“我们全都想要,这是当然的。一分为二的用地权……嗯,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恼火事。我没法用更强烈的字眼来表述——不过,对,绝对是个恼火事。”
艾伦点点头,“这件恼火事我可以帮你们解决。”
“可是,你知道,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的地质人员说南部地区真的什么都没有,而从我自己的观点看来,付钱给波斯皇帝买来毫无用处的用地权真的没有任何经济意义。”
“我很明白。我只是想给你们投标的机会。”
“投标?投标?你是说有投标者?”
财务经理的声音接近于尖叫。他在激动中将茶水溢到了茶碟上。茶水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小湖,就像一湖石油。
**
成功有时来自运气,有时来自环境,有时纯属意外。而对国际石油界两大巨人之一的荷兰皇家壳牌石油公司来说,成功源自一个人:一个名叫亨利·德特丁的荷兰人。
现在,德特丁正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艾伦。
“波斯南部?波斯南部?这个国家的南部?
“没错。从代拉姆港到波斯波利斯,以及以南的所有地方。”
德特丁有着英国乡绅的彬彬有礼。他在战争时期的行为非常倾向于英国。但是,谈到商业时他的态度会变得很唐突,甚至是粗鲁。
“对。”
“当然了,你不能指望我们依靠你的勘探记录。你可能什么都会说。”
“我只记录真实的情况。”艾伦冷冷地说。他是一个英国绅士,不习惯听到别人暗示他可能在撒谎。他的冷淡还有另一个原因:问心有愧。他的地图上没有虚假的东西,但也没有完全包括真实的情况。尤其是,他现在分发出去的地图副本上抹去了某个红色叉号以及旁边的手写体“油漏”。
“对,对,对。”
“你会发现,除去一些我修改过的细节,我的报告完全符合之前的调查——只是更加详细。我很愿意邀请你们派出自己的专家,只是……”
“是吗?什么?只是什么?”
“对不起,我说得太快了。如果你们想让自己的地质学家再勘测一下该地区,那你们怎么合适就怎么办。”
“可你刚才要说的是别的话。只是。只是什么?”
“我想说的是还有其它两家公司对这一交易也有一些兴趣。他们可能愿意行动得更快速一点。”
“其它公司?”德特丁那胡子修理得整整齐齐的小脸突然生动起来。“谁?啊!英国波斯。天啊,我知道他们急着想把我们甩下。天啊,对,这不亚于一掌掴在他们脸上,什么?壳牌石油公司跟波斯皇帝建立友好的关系,而且谁知道北部地区的胜地权会是什么结果……不过你说有两家公司。两家。还有一家是谁?”他的眉头皱起。“不会是美国人吧,不会吧?不会是——”
**
美孚公司是规模最庞大、力量最雄厚、资产最富足、态度最强硬的公司。
他们派驻在伦敦的代表是一个大下巴的美国人,名叫赫克尔贝瑞·格兰特,在被洛克菲勒的企业“压迫”至死之前曾经有过自己独立的精炼厂。格兰特加入了敌人的阵营,迅速崛起。
“相当不错的地质工作。你自己做的?”
艾伦点点头。
“据我们所知,那儿没有太多的石油。可能有一点,但不太多。”
艾伦点点头,“也许你说的对。”
“你并没有很积极地推销自己,伙计。你也不认为自己的用地权值太多钱?”
“重要的不是我觉得它值钱,是别人觉得它值钱。”
“可我们得先研究一下这个,对吧?这是你来的第一家公司吗?”
“很抱歉,格兰特先生,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不幸的是,有两家离我更近的公司对这个用地权也很感兴趣。”
“英国波斯石油公司,我能猜到——可是,见鬼,你指的是壳牌石油公司,是不是?”
“昨天这个时候我正和亨利·德特丁在一起。”
“德特丁,天啊,”这个高大的美国人将硕大的拳头重重击在桌上。桌上的装饰品中有一个八英寸高的鱼尾形钻塔,已经破旧不堪,凹坑里满是灰尘。桌子在格兰特的拳头下开始颤抖,钻塔滚到了桌边。艾伦接住它,把它放了回去。
“谢谢。八五年的时候带着这玩意儿曾经挖出过喷油井。那井的名字叫莫利·莫兰二号。最好的时候一天能产三百五十桶。亲爱的老莫兰。”格兰特用手掂着钻塔,深思着,“德特丁,嗯?”
第四部分 35-39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5节圣诞节前夕
圣诞节前夕。
山上又发现了第二批石油,一天八十桶,而且这次这口幸运的油井离莱曼·巴德的一口井不超过一英里半。众人的兴奋简直无法形容,但钻探条件已经从困难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积雪厚重,寒气逼人。刮风下雪的日子里,没有人会离开屋子。晴朗的日子里,钻探队会在黎明时候开工,在短暂的白天和刺骨的严寒中尽力而为。
汤姆退出了。
“你说什么?”汤姆告诉巴德后,他问道。
“我要暂时离开。在这种天气下你好像用不着所有的工人。”
巴德摇了摇头。从理论上说,汤姆在他的工程队中资历是最浅的,但实际上汤姆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加迅速,更加狂热,更加聪明。“寒冷吓倒你了?我猜英国并不下雪,也许……”巴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试着回想起英国是不是多雪的国家,“反正不像这儿。”他选择了最安全的说法。
“我并不介意寒冷,莱曼。可我想,你已经教够了我钻探方面的知识。我想,现在是时候我出去挣点钱了。”
“你想涨工资?我猜我可以给你涨到四块钱一天。事实上,我想可以涨到四块五。”
可汤姆并不想涨工资。他不想受雇于人。他来到美国是为了获取财富,而且他已经等得够久了。他跟他的师傅一起喝完最后一杯啤酒,跟他热烈地握了握手,然后就以轻快的步伐走出山谷走向铁路尽头。
在那儿他找到了想要找的人。圣诞节前夜的酒吧里喧闹而嘈杂,节日的氛围只让那些男人们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四个星期后,山姆大叔就会从那以后锁起所有的啤酒桶和威士忌瓶。汤姆去得够早,丽贝卡·卢易还没有开始她的夜间工作。汤姆在吧台买了一瓶葡萄酒,然后吸引过她的视线,并把酒瓶高高举起。她微微一笑,走了过来。这是他们第六次共饮葡萄酒。汤姆从来没有表示过买她上床。自从第一次之后,她也再没有过这种表示。
“圣诞节快乐。”她坐下的时候他说。
“祝你圣诞节快乐。”她说“你”的时候语气非常低沉,提醒汤姆这个节日属于他,但不属于她。他突然在想,她是不是故意在提醒他。他感到一阵短暂的恼怒,但他很快将恼意压了下去。
“我今天辞职了。”
“什么?你不干了?不干你的活了?”她贴到桌子上以便听得更清楚。她的头发闻起来既温暖又柔软,但除了这种芬芳的气息外还潜伏着一种廉价香水的气味,这就像低胸衬衫和黑色丝袜一样也是她职业的一部分。
汤姆点点头。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很热爱你的工作。石油:那不正是你来这儿的原因吗?”
汤姆指了指外面,“我们没法在这种天气里钻井。真的不行。我们每干一天就得歇两天。”
“那你会去做什么?”
汤姆咧嘴而笑,“我想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他把她的杯子添满,换了一个话题,“听着,你今晚打算工作吗?”
她点点头。
“别干了。马路那头有家还不错的饭馆。我带你去那儿吧。圣诞节前夜你应该休息一下。”
她犹豫了一会儿。汤姆可以看出她正在思索值不值得牺牲一个晚上的收入去和他共进晚餐。她扫了一眼她的朋友们——镇上的其他妓女,然后她转回头微笑着说,“谢谢你,我很愿意这样。”
他们没有喝完酒就离开了酒吧。一个认识汤姆的工人认出了他的同伴,在他们出门的时候猥亵地吹了一声口哨。汤姆立刻僵住,握起拳头准备回到酒吧,这时丽贝卡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把他拉回来。
“别打架!”她严厉地说,“我受不了打架。”
汤姆转过身和她一起走了出去。“你不介意吗?那声白痴的口哨?他脑子里想的那些画面?”
“托马斯,”她用一种低沉而柔和的东欧口音说出汤姆的名字,“托马斯,我出卖自己。这是我的生存方式。用这种方式,人们会对我吹口哨,可我能够偿还债务。这并不是永久的。”
雪花轻轻飘落,她的长发开始沾上点点的雪花。她那深邃的双眼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他迎着她的视线看了片刻,然后掉开目光。
“好的。那这就算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我不会打那个吹口哨的白痴。”
外面很冷,他们匆匆赶到饭馆。食物并不特别美味,但也还不错。他们一直在聊着。丽贝卡的父亲曾经是个药剂师,在维尔纽斯一个比较繁华的街区拥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药店。在谈到那时的生活时,她随口提到他们曾经雇过两个女佣帮忙。汤姆对他们俩经历中的相似点感到震惊。她:受到战争的侵害,背井离乡离开富裕的家,现在等于没有家人。他——虽然他是个英国绅士,而不是立陶宛犹太人——他的故事是相似的。他们吃了牛排、炸土豆和碎白菜,然后就着红酒和咖啡吃下一个粘乎乎的椰枣圣诞蛋糕。
“谢谢你,托马斯。我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即将做出改变的女人,这真是件愉快的事。”
汤姆把一些钱扔到桌上。“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他们走到满是积雪的路上,借着月光和汤姆带的手电,他们一起走到铁路仓库后面的院子里。汤姆带着她走上旁边一条小路,来到一个锁着挂锁的小木棚前。他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锁,然后推开一扇门。他把手电照进去。
小木棚里有一堆装威士忌的箱子和满满四桶啤酒,上面盖着稻草防冻。
“这就是我辞职不干的原因,”他说,“在我看来,禁酒令就是一个金矿。只要你愿意发掘。”
丽贝卡的神情看上去相当失望,甚至可以说是沮丧。“你就为了这个辞职?”
“对,而且我知道怎么找到更多的酒。不过听着,我有个提议。弄到酒是一回事,可把酒卖出去又是另一回事。考虑到你的职业,我认为你是把它们卖出去的最佳人选。”
丽贝卡往后退去。在黑暗中汤姆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鞋在覆着冰的车辙上滑了一两次。汤姆伸出一只胳膊,但她把他的胳膊挥开。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接近于指责。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别管我?”
“什么?你什么意思?我肯定会给你提成的。你不想还清债务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宁可……做你现在做的事都不肯卖一点酒。”
丽贝卡开始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地往小路上走去。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去向,几乎跌倒。汤姆把小木棚的门摔上,重新锁上,然后跑到她身边。他有一脑子论点想要论述,可在他开口之前她先开口了。
“托马斯,托马斯,你能不能别把我的职业扯上别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你憎恨我的职业。你想跟人打架,我一工作你就会生气。现在……现在你又想利用我。你想利用我的身体来替你卖酒。你也好不到……不,不对,你是要好一点。可是……对不起,托马斯,对不起,我该回去了。”
她推开他的手电,他的胳膊,他的道歉,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进夜幕之中。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深夜时分,天正下着雨。煤气灯照亮着满是泥泞的街道。那些仍在拉生意的计程车都行驶得非常缓慢,车轮轧过水坑时发出嘶嘶声。
艾伦慢慢走着。1920年的新年庆典已经消褪,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寒冷而潮湿的一月。艾伦刚从盖伊那儿出来,他从来都不怎么喜欢盖伊的招待,可他又贫穷得无法拒绝这种招待。盖伊的周围是一群放荡的女人和富有的男人,他们的消费和荒唐远远超过艾伦的欣赏程度。
他渴望逃走。他热爱荒凉的扎格罗斯。他在那儿所经受的艰苦与他在战争中的经历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而且孤独更适合他的情绪。汤姆已经死了,洛蒂又遥不可及,伦敦就像是一片荒原——而盖伊的家就像是这片荒原里浮华而又死寂的中心地带。只要能离开他都会逃回汉普郡和惠特科姆庄园。
他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往西走着,低着头,斜着帽子以避免雨水滴进脖子。在他前方,一家饭店的门童推开一扇门,电灯那明亮的光芒洒向湿漉漉的人行道。一群跟艾伦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涌出来,笑闹着,开着玩笑,哼着从里面模糊传出的舞曲。艾伦退到一边,这时其中一个女子因为没有看见他而撞到他身上,差点摔倒。
艾伦抓住她,把她扶直,让她站稳。她身材修长,头发剪得很短,是那种艾伦非常不喜欢的极端时髦的“齐耳短发”。
“我真是太笨了。谢谢你,不管你是——”
那女子转过身来。灯光落到她的脸上。是洛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6节历史上最崇高的尝试
艾伦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洛蒂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像是震惊,也可能是渴望,甚至有可能是爱情的表情。他向她走去。
可然后她的表情变了。艾伦停下脚步。他肯定是认错人了。洛蒂的脸上除了她那惯有的明亮而又随和的微笑外从来没有别的化妆品。他站在街道上,嘴角微微张开。
“哦,天啊,是艾伦·蒙塔古!亲-爱的艾伦,你还好吗?大伙儿都看啊,这是我最喜欢的石油商,艾伦·蒙塔古。马上就会变得吓人的富有,他正在波斯的沙漠里挖掘石油。亲爱的,我希望你已经找到了大桶的那玩意儿。”
洛蒂的话中没有,绝对没有,一丝迹象能让艾伦认为她还喜欢着他。更糟的是,她好像都已经忘记两人曾经深深地相爱过。“哦,天啊,是艾伦·蒙塔!”这该死的是一种什么问候方式?诚然,她还喊他亲爱的,可她对人人都喊亲爱的。她的话语中或是声音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印证他从前对她的感觉。
艾伦震惊地退缩了。
这不是他在波斯帐篷里写了那么多信的洛蒂。他的洛蒂是重伤中心那个沉稳的、尽责的、能够鼓舞人心的护士。他的洛蒂更愿意在汉普郡的绿草上漫步,而不是选择舞会和派对。还有另一件事也困扰着他。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虽然并没有触碰她,但他所显示出的所有权并未因此而减少一分。他看上去聪明、肤浅而又富有。
“跟我们一起玩吧,亲爱的艾伦,好不好?我们要去美杜莎俱乐部喝上最后一杯,然后再去跳跳舞。布莱因·拉弗蒂他们也会在那儿。你肯定还记得他们吧?内德挖矿发了大财,你们肯定会有很多话说。来吧!”
艾伦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着借口——明天得早起,觉得很累,有点感冒。洛蒂身边那个男人离她稍远了一点,好像是意识到了艾伦并不是潜在的威胁。
艾伦再次道歉,答应会跟她再联系,然后就逃走了。
1920年1月20日,美利坚合众国,依照它的宪法以及人民正式表达出来的意愿,开始了世界历史上最崇高的尝试。全国上下,从蒙大拿的雪地到得克萨斯的沙漠,从蓝色的太平洋到灰色的大西洋,酒吧纷纷关门,酒商停止营业,酒瓶中的恶魔——大麦约翰——终于断气。
在理论上。
这个理论惟一的小毛病就在于:全国上下,从蒙大拿的雪地到得克萨斯的沙漠,从蓝色的太平洋到灰色的大西洋,到处都有像汤姆这样热衷于卖酒的人,还有其他同样急切地想要买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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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两百九十美元——比进价高出百分之五十——的价格将他的私酒卖掉之后,汤姆没有重新进货。他跳上货运列车,往北来到边境,在这儿,加拿大商人震惊地发现出售威士忌刚刚变成了现有行业中势头最猛、利润最高的行业。汤姆四处溜达,找到一个很了解新市场的批发商。
“你希望用什么样的外包装?”
“嗯?用箱子装,我想。”汤姆说。
“对,”批发商说,那架势就像在跟一个弱智说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它装在原有的黑格和黑格公司的包装箱里。给那帮家伙看看你的东西是真东西。”
汤姆看到了问题所在。这些酒得通过海关运回去,而现在这个时候,打广告真的没有什么回报。
“我有鞋油箱子,”批发商说,“还有火腿箱子。明天我还会运来一车浓缩牛奶。”
他踢了踢一堆空的木头箱子。每个箱子的侧面都整齐地刻着“乔·布里尔利最好的产品——黑皮鞋的秘密”。旁边还有一堆箱子,上面写着“阿尔伯塔火腿与肉类有限公司。我们的口味就是我们的招牌。”
汤姆咧开嘴笑了,“我喜欢火腿的。”他说。
“火腿的。”
这个选择几乎是致命的。
36个小时后,一辆货车缓缓在一个草木丛生的山谷里停下来,煤烟和雪花在空中飘扬。一个小木屋外面,星条旗挂在旗杆上纹丝不动。小屋的正面粉刷着一排字:“美国海关”。在海关后面,一个小型的村庄簇拥在车站旁边,就像一群害怕黑夜的小鸡。
汤姆这一次可是合法乘车,他走下车伸展一下双腿,顺便看着他的箱子通过海关。美国国会决定禁酒时,它是如此地相信人民的守法天性,所以它没有采取任何严厉的执行手段。海关也没有加大检查力度。根本没人认为联邦特工的在场是必要的。
汤姆一点也不担心。
他在站台上跳上跳下,这样可以暖暖脚。他想到了丽贝卡。他们俩平息了争吵,又成为了朋友。
但是,她让他感到烦乱。他不觉得她有吸引力——至少他认为自己不觉得——而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发现她的谈话让人恼火。虽然这样,他前脚刚离开她,后脚就会又想起她。他无法解释自己对她的着迷,并因此对自己感到恼火。
他走出车站,在一家“教会奶品冷饮点心铺”买了一块糖和一些咖啡。那个端上咖啡的人说,“赞美上帝,先生。一毛钱。”
汤姆递过一角硬币,不过没有费心去赞美上帝。
“传单?”那人推了推柜台上的一张传单,“通往赎罪的真正道路。不要钱的。”
汤姆趴到柜台上,“你想知道通往赎罪的真正道路吗?”
“嗯?”
“石油,”汤姆说,“石油和酒。”
那人恼火地抓回传单,“上帝热爱那些悔悟的罪人。上帝——”
“上帝真有度量。不过罪人更喜欢喝酒。”汤姆扔回咖啡,拿着糖走了。
火车内,海关人员仍然忙着填写报表。就汤姆所看到的而言,他们一次都没有打开火车上的任何箱子。
一只骨瘦如柴的狗上上下下地跑着,在一堆写有“萨斯喀彻温毛皮和皮革有限公司”的箱子旁抬起一只腿。它那黄色的小便马上就开始冻结。汤姆在站台上来回踱着,步速足以保暖。海关人员一点都不着急。那狗又闻了闻一堆装有温哥华熏鱼的箱子。那些鱼就安坐在汤姆那装满威士忌的箱子旁边。
在站台那头,一个海关人员好奇地看着那狗。汤姆看着那名海关人员。那狗什么也没看,只盯着它的鱼。那人又看了片刻,然后慢步走向他那穿着皮大衣的上司,低声向他说了句什么。
汤姆又在站台上快步来来回回走了一通,然后他的胃突地一紧。
那条狗!
从理论上来说那条狗正站在十几箱上等加拿大火腿旁边,但它甚至都没费心去闻闻这些火腿。这条狗是一个四条腿的、满身跳蚤的测试器,而汤姆已经马上就要露馅了。
有那么一会儿,恐惧使他变得麻木。如果他被抓住,他的酒就会被没收,这是肯定的,但这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汤姆要想成为美国公民,就得在美国居住五年,在此期间不犯下任何重罪。如果汤姆走私威士忌被抓到,他就会被起诉,然后送回英国。这将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命运,而且它已经离他只有几分钟之隔。
那两名海关官员谈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向那条狗和所谓的火腿箱。
汤姆又僵了片刻。然后他就开始行动。他从站台上飞奔而出,跑回那家教会奶品冷饮点心铺。
“上帝保佑,兄——”那人说道,然后意识到了他的顾客是谁,“哦,是你。”
“我已经看见了光明,兄弟,”汤姆说,“赞美上帝。”
那人目瞪口呆,“什么,真的吗?赞美上帝,兄弟。对,我跟你说过,上帝更愿意看到罪人——”
“该死的对极了。能给我一些传单吗?”
“你想要?真的?”
“赞美上帝!”汤姆说。
“赞美上帝!”
那人把柜台上那一摞传单往前推了推。汤姆抓起一整捆,然后扔下一块钱作为交换。“我得把这个好消息散发出去。今天天堂里真的充满喜悦。”
“哇,确实是,兄弟。你不要——”
可汤姆已经不见了。回到车站时,海关人员已经走到箱子旁。那条狗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被牵到了一边。第三名海关人员拿着撬辊和铁棒正穿过站台。
汤姆冲向他们,呼出来的气息在空气中冻结成霜。
“上帝保佑你们,”他喘着气说道,“对他人的一切赞美都会落入上帝的眼中。”
两个海关人员相视而笑。其中一个低声说了个笑话,引发一阵大笑。级别较高的那人说道,“谢谢你,孩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需要所有能够得到的赞美。”
“需要我帮忙吗,长官?”汤姆用正常一点的语调问道。
“帮忙?”那名海关人员用带着手套的手翻了一下载货单和海关报表。“你是卡洛威?”
“托马斯·卡洛威,”汤姆说道,将手放在心口,“我的俗世工作是进口加拿大肉类产品。我的精神事业是拯救人类灵魂。这两方面我都愿意为你们效劳。”
那三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拿着撬辊的那人将撬辊放到一边,说,“那进口禁酒呢?从那方面可以拯救灵魂吗?”
“这种把人从家中引诱出去的液体难道不是魔鬼吗?它使人染上各种恶习和赌博,它使一个家庭分崩离析,使妻子和母亲痛苦不堪。”
海关人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怀疑。汤姆拿出传单递给他们。
“真正的道路,”汤姆吟诵着,尽他所能飞快地扫视着传单,同时还得表现出已经吟诵过上千遍的样子,“你们愿意选择哪一样,禁酒天使还是饮酒恶魔?家中神圣的六翼天使还是赌桌边的撒旦恶魔?”
那些海关人员笑得几乎喘不上气,他们将手捂住嘴,把眼光掉向旁边。拿着撬辊的那人询问地看着他的上司,他的上司摇了摇头。那人将撬辊放到那堆箱子旁边。
那名上司尽量将表情放得严肃,然后说道,“很好的传单。我们肯定会好好学习的。”他转开身子。
汤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定要做到,兄弟。赞美上帝。”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7节重要的是不被打败
在他们六岁生日的时候,杰克·克瑞里曾经送给艾伦和汤姆三只小狗,是那种白褐色的西班牙猎狗。这些小家伙健壮、顽皮又吵闹。它们还喜欢斗来斗去。如果在它们三个之间扔一小块布,它们会为这块布头打上几个小时。它们咆哮。它们拼命地拖。它们试图通过耍诡计赢得这块布头,必要时还会动用武力。等到决出胜负之后,胜利者会将布头拖到一个秘密角落里,随便闻一闻——然后就不再理会。
重要的不是战利品,重要的是不被打败。
就像现在。
这三家大型石油公司其实都不喜欢波斯南部的地质情况。世界这么大,没有勘探的地方多的是。还没有人在阿拉伯半岛钻过油井。美国的大片土地还是处女地。墨西哥和委内瑞拉的丰富资源仍然埋在地下。跟所有这些比起来,波斯南部地区在任何人的名单上都会位于下方。
虽然如此。
英国波斯觉得受到了威胁。壳牌公司的亨利·德特丁沉迷于与美孚的对抗。而在美孚,让壳牌公司不得安宁这一想法太过诱人,让人无法拒绝。
他们每人都出了个价。
三条狗。一块布。
艾伦听完他们的出价,然后礼貌地将他们全都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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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一直拒绝到他们的出价达到最高点。
壳牌公司和美孚的出价是如此接近,以至于艾伦忍不住要怀疑两家公司是不是都在对方的密室里安插了间谍。但他们俩的出价都不是最高。可能获利最大——也可能损失最大——的是英国波斯,他们的董事长查尔斯·格里纳韦也非常清楚这一事实。
格里纳韦伸手拿过一些香烟,然后递给艾伦。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艾伦知道自己必须谈成交易,而且后果自负。如果格里纳韦出的价不够高,那将是艾伦的坏运气。其他地方不可能再有更好的交易。
“坏习惯,”他说,“没法改。也不想改。你要来支吗?不要。很好。现在,听好,我们想要你那部分用地权。你知道这点,我也知道这点。当初就不该把它分开。达西的这个举动真是该死。把这个国家分一半给另一个家伙,波斯皇帝可不会答应。我们会有麻烦。人人都会有麻烦。麻烦和开销。”
艾伦点点头,这时还没轮到他开口。
“这还牵扯到爱国的问题。壳牌石油,是家好公司,很正派,在战争的时候对我们很不错,可我们得正视这个事实,那就是他们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为荷兰人所有,把这种混合带进我们国家可不是件好事。这只会把事情搞糟。还有,如果美国佬去了那儿,外交部——更别提印度办公室——那些家伙会怎么说,这用不着我告诉你吧。恐怕那会很糟糕的。非常糟糕。”
“我很明白。”
“我们知道,他们当然也很有兴趣,我们听说过,根据……嗯,非常可靠的线索,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艾伦点点头,对自己猜中了这些间谍活动感到心情愉快。“对,我得承认我感到非常的惊喜,”他低声说道。
“我现在的想法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的需要一些冒险。责任。你让我想起了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真的。当然,我很想买下你的用地权,但我们应该谈谈你在这儿,在英国波斯公司,适合干什么。也许跟我们的地质小伙儿一起,也许是我们的生产队,你会干得很好。你的战争记录,你的地质知识,非常棒。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让你负责几个钻塔,看看你能做什么。”
“这种提议真是太客气了。”
“一点都不,一点都不,”格里纳韦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他随手将它捻熄,手指上沾了一些仍在冒烟的烟灰。“那你怎么说?我们可以出价七万英镑买下你的用地权——比它的价值超出了六万八千英镑,我得说——然后马上签约让你加入我们的生产线。政府对你的决定会非常高兴,非常。”
艾伦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第二高的出价是壳牌公司德特丁出的六万英镑,而且他很确定他们不可能再往上提价。他的三条狗一块布的游戏已经到达极限,现在是时候收场了。艾伦皱起眉头,要了一根烟。格里纳韦递给他一根烟,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艾伦点着烟,沉思地抽着烟。
“我明白你对英国利益的考虑,”他说,“可我很快就会陷入经济拮据。如果你说七万五千……”
格里纳韦一拳击到桌上,“很好,很好,七万五千。”
“我很感谢你提供的工作机会,不过在我开始工作之前,有件事我想试一试。”
“是吗?”
“跟我出售的用地权有关。”
“是吗?”
“有一片长二十公里宽十公里的地区,我很感兴趣。我想从你们那儿租下这片地。我在那儿找到的石油全都归我。如果没找到石油,那十年之后那片地就会还到你们手上。”
“该死!”艾伦的得寸进尺让格里纳韦震惊不已,“天啊,蒙塔古,你太过份了。那片地在哪儿?地图,地图,该死的地图在哪儿?”他拍了一下桌上的一个按纽,然后一名秘书跑了进来。“帕克太太,帮我找一些地质学家过来,好吗?雷诺兹,坎伯利,基根,刘易斯,随便哪个都行。马上就去,劳驾,马上就去。”
秘书跑出去。格里纳韦找到了相应的地图,把它展开。
“这儿。”艾伦说。他从格里纳韦的桌上拿过一支铅笔,在他那片珍贵的土地——埃默里断层,他给它取的名字——四角画上标记。格里纳韦对着地图皱起眉头,不停地嘀咕着“该死,该死”。过了片刻,三名地质学家敲门进来,他们的皮肤都呈现着这一行业的深棕色。
“在外面等着好吗,蒙塔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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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等了一个钟头。他想吸根烟,可他那讨厌的肺(在伦敦的烟雾下情况总是变得更糟糕)受不了烟草。最终,门被砰地推开。是格里纳韦。
“五年。给你五年时间找到石油。如果找不到,那片地就还给我们。”
“很好。”
“等我们写好合同后你马上签字。今天晚些时候或是明天一早。跟壳牌公司和美孚公司的那些家伙不能再有接触。”
“很好。”
“而且你的用地权只卖七万英镑,一分钱都不能再多,如果你想分走一片地的话。”
“我明白。七万英镑。”
“连七万英镑都太多了,告诉你。”
“这是个慷慨的数目,先生,谢谢你。”
“还有,如果你没找到石油,我要你为我们工作,听到了吗?五年,就五年。天啊,你这简直是敲诈。”
艾伦离开他们的大楼,眯着眼睛走进阳光里。他有五年的时间和七万英镑去完成他对汤姆的承诺。钱太少,时间太短。艾伦想起那天在那个被摧毁的地下室里的汤姆,就在他们在索姆河战役发生第一次进攻之前。汤姆承诺过他会小心,可承诺在战争中又有什么用?艾伦承诺过他会去钻探石油,可他甚至都不确定在他的钱用光之前他能不能有钱挖出一口油井。他的前途好像毫无希望……
身后跑向他的靴子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转过身,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以及一丛布满半张脸的黑乎乎的胡子。
“天啊,这简直是抢劫,”那人大喊道,“你在那儿发现了石油,是不是?天啊,我跟你说,这是抢劫。”
“先生,你是谁?”艾伦在他和这人之间拉开一些距离。
“你有是没有,先生?”
“我有什么?”
“发现石油,该死的,石油。”
“你是英国波斯公司的地质学家,对吗?”
“对,没错。请原谅,乔治·雷诺兹。请原谅。”
雷诺兹脸上的热度褪去一些,他伸出手。雷诺兹是个结实的北方人,大多数时候肯定都脸色红润。他整个人结实而又有力,就像一个准备开火的活塞。艾伦提防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在那儿钻探过石油吗?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一点渗透。一丝迹象。水里的油漂。一丝气息。沥青的痕迹。一点气味,拜托。”
艾伦咽了口口水,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打过蜡的小帆布袋,里面装着一小把沙子。他把布袋递给雷诺兹,雷诺兹将布袋凑到鼻下闻了闻。这是埃默里的沙子。因为已经在艾伦的兜里装了好几个月,所以它的气味已经逐渐减弱,但不管怎样,它的气味还是很明显。
“我就知道。断层。其他人都没看见这个断层。我想跟他们说,可他们都不听。”
艾伦开始暗暗觉得雷诺兹那种风风火火的生活态度很是有趣,但他仍然保持冷淡,“可能他们是对的。从地质学角度来说肯定是有断层,但那并不代表一定会有石油。我是在外露的岩层中发现这些油砂的,它的地点远远高于现今可能储有石油的地方。这是一个风险极大的赌注,风险非常、非常大的赌注。”
“对。”
雷诺兹还不愿意将布袋还给艾伦。他正站在街道旁的屋檐下,一辆运货车按着喇叭叫他让开。他不停地闻着。
“没有太多硫磺。”
“对,不多。
雷诺兹用手捏了捏沙子,让它从他指间漏下。
“很轻,质感很轻。没有太多焦油。”
“我也这么想。”
“它会提炼成很好的石油。”
“对。”
雷诺兹把布袋递回去,视线一直没有转开。“你会在那儿钻探,肯定的。”
“对。”
“用你那七万英镑?”
“那是我的全部所有。”
“你需要更多钱。”
“也许。”
“多的多,很多很多。”
“也许。”
雷诺兹点点头,他的视线凝固在布袋上,“如果那儿有油田,可能会是一个大型油田。”
“可能会。”
“那好吧,很抱歉我大喊着冲过来。”
“没关系。”
雷诺兹有一半身子站在人行道上。街上一片繁忙。每个送货员和驾车者都大喊着摁着喇叭。雷诺兹全然没有在意。
“对,好吧,总之很对不起。再见。祝你好运。”
他又握了握艾伦的手。他抓住艾伦的手时就像是抓着一根钻杆。他重重的走远,就像是把自己送上刑场。艾伦看着他走远,心想雷诺兹肯定是个非常奇特的人,然后他就转过身走向沃特卢车站,去赶开往汉普郡的火车。
他没走出多远,那双靴子的重重奔跑声又打断了他。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嗯,雷诺兹先生,这次你又要指责我什么?”
雷诺兹站到他面前,喘着气,“不,不是那样的。我愿意为你工作,如果可以的话。在波斯。”
艾伦微笑起来——大笑起来——把手伸向他的第一个员工。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8节他是来偷窃的
“驾!驾!驾——!”
赶马的人对着马匹挥舞着鞭子,想让它们爬出湿地,这片湿地就是通往山上的路。汤姆是个天生的赶马人,他想拿过马鞭试试,但赶马人了解自己的马和这条小路。在马车后面,各种各样的大块钢板摇摇晃晃地发出巨响。
“驾!驾!驾!”
赶马人的声音正在逐渐丧失信心,他的马匹也以同样的速度在丧失它们的信心。
“我要下去,”汤姆跳到泥泞中。
马车的一个车轮卡在了一块石头上。汤姆试图搬开那块石头,没搬动,又将肩膀顶到车轮上。马车终于越过了这一障碍物。汤姆滑了一下,然后步履不稳地跟在马车身后。
他仍然是光荣的走私一族的成员,但他的经营手段已经有了一些必要的改进。首先,他的加拿大供应商会定期送一批威士忌过来,用不着汤姆再亲自过去取货。第二,包装箱上现在会写有鞋油,或是浓缩牛奶,或是发油,或是牙膏——总之是世界上任何一种不会让狗感兴趣的东西。而且,因为汤姆不喜欢听天由命,所以他采取的预防措施就是和边境的美国海关高级官员成为好朋友,确保他有足够的威士忌可以喝,也确保他的妻子终于可以买得起那件她一直想要的貂皮大衣。
这一行业的利润很大——每星期一百美元或是更多——但汤姆的心仍然属于石油。
上到一个坡顶之后,赶马人停下大汗淋漓的马,等着汤姆赶上来。
“天啊!真是个见鬼的找石油的地方!”
远处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全是油井。汤姆知道的有十多个产油的油井,但每周都有新的油井发现石油。汤姆有空的时候还会去给莱曼·巴德干活,从巴德的兴奋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很快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挖出石油。
“这是个完美的地方。”汤姆低声说。
“哪个是你的?”赶马人挥着鞭子指了指那片油井,同时嘴里发出声音让马继续前进。
“嗯?”
“哪个是你的?哪个油井?”
“我没有油井。”
“你没有?”赶马人看上去很是不解,“我还以为……”他指了指身后,那些钢板仍在叮哐作响。
“你想得没错。这些就是储油罐——至少组装起来以后就是。我们会把它们放在那儿,我想。”他指了指地儿。
有那么一分钟左右,赶马人很沉默地赶着马。虽然他们已经走过了最糟糕的山头,但山路仍然很危险,需要小心驾车。赶马人陷入沉思。
最终他开口说,“我没想到。”
“想到什么?”
“你有油罐,可你没有石油?”
“没错。”
“没有油井?”
“没有。”
“没有工作队?”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油罐。”
赶马人看上去很乐于沉默地接受这些回答,但没过多久汤姆就发现他在颤抖。汤姆看向一边。他正笑得全身颤抖。汤姆咧开嘴。赶马人开始轻笑出声。
“没有石油,只有油罐,嗯?”
汤姆也轻笑着,“你说的没错。”
确认了汤姆不会发怒之后,赶马人笑得更加大声。“没有石油?嘿,别担心。”他冲着诸多小溪中的一条挥了挥鞭子,“那儿一点也不缺水。嘿?哈!哈哈哈!”他仰头大笑。
汤姆跟着他一起放声大笑;仰过头,帽子放在膝盖上,微风穿过他的头发,他的笑声飘扬在广阔草原的整个上空。
“你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混蛋,”赶马人说,“最疯狂的,要么就是最愚蠢的。”
“嗯嗯,”汤姆渐渐收住笑声,“嗯嗯,要么是这两者,要么就是最聪明的。”
石油业需要钱,足够的钱。钻井:你需要钱。找到石油以后,采集石油:你需要钱。抽取石油:钱。提炼石油:钱。运送石油:钱。销售石油:钱,钱,更多的钱。
所以石油公司才会规模巨大。谁听说过小型石油公司?谁听说过哪家石油公司只值七万英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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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正在用美国地震仪勘测这一地区。说句实话,非常有趣。点燃炸药,听听它的回声。很显然,石油听起来跟其它东西都不一样。我猜,它颤动得肯定更加厉害。”
英国波斯石油公司的油田经理钱多斯·休斯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从寄宿学校出来的学生,虽然他现在正身陷波斯沙漠的中部,跟伊顿学院、亨利市的划船比赛、皇家阿斯科特赛马会和其它所有曾经构成他生活的事务有着上百万英里的距离,但这一事实好像对他毫无影响。
“还有很多非常好的新式钻探设备,”他继续说道,“新式转盘意味着我们只需要过去时间的三分之一左右就能钻到一千英尺。”
乔治·雷诺兹点点头。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干旱的平原,雷诺兹拿出一块巨大的白手帕擦了擦额头,“该死的温度,”他说。
“该死的……?天啊,对,天气很热,是吧?阿巴丹那些幸运的家伙们,冰箱里装满了冷饮。我们这些可怜的沙漠老鼠真是遭罪。”
雷诺兹指着尘土里的一堆钢管,“那是什么?准备丢弃的,是不是?”
“天啊,是的。那是我们旧的撞击设备。不是嗡嗡-嗡嗡-嗡嗡声——”休斯的手做出钻探的动作,“而是咚咚咚。确切说来,就是用重物砸出一个坑,把地下的岩石砸碎。想想看,这么去挖一个油井!肯定是个可怕的钻孔。咚咚咚咚咚。就算是先进设备都够困难的了……”
休斯絮絮叨叨地说下去。炙热的阳光照射下来。用旧了的撞击设备在高热下闪闪发光。钻头大概十二英尺高,十八英寸宽,重量肯定大大超过一吨。摆得乱七八糟的钻杆上几乎没有锈迹——毕竟这里是沙漠——但管子里全都是沙,还有一群耗子在管口进进出出。休斯还在说着。雷诺兹几乎都没去听。他比休斯大二十岁,比他的实地经验也要多得多。
另外,他来这儿不是来学习的。他是来偷窃的。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39节艾伦想要什么
在油田技术方面美国人领先于全世界。他们愿意提供最新的设备,并担保这些设备在有利的地形上可以钻到九千英尺深。价格是三万两千英镑。
英国技术没有那么先进,但艾伦在格拉斯哥找到一家工厂,那儿可以按照他指定的规格生产设备,并可以免费将货物送到英国任何一个地方,价格是两万七千英镑。
可艾伦的七万英镑要干所有的事。不仅仅是设备,还得将设备安装到位,钻探,储存,管道,提炼,海运,出售。
他算过一遍又一遍。他没有两万七千英镑,他只有七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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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阵微风从东边吹来,激起的浪花撞击着小船的一边船舷。小船系在锚上,只有桅顶一盏黑乎乎的灯笼放出微光。
“你确定我们来对了地方吗?”艾伦用波斯语问。
船夫咧开嘴笑了笑,吐了口痰。一团血红的槟榔汁越过船舷进入水中。候赛因·纳斯尔从小就在里海讨生活。有时他会捕鱼,有时他会走私。全都是一样的。
艾伦用手摩擦着粗糙的木头船舷。他不喜欢海,而木头的触觉则会给他带来一种朦胧的安慰感。他们过海总共花了十八个小时,现在他们离列宁统治下的俄国海岸只有一英里。西面不远处是巴库市,它是阿塞拜疆最大的港口,但更加重要的是,它是俄国石油业的中心。内战仍在拖延着,但有一点已经相当清楚,那就是托洛茨基领导下的红军将会消灭一切敌人。苏维埃的残暴,富农这一土地所有者的命运,各种这些方面的传言开始传出俄国。艾伦并不完全相信他所听到的传言,但他知道红军不会友善地对待一个离俄国最有价值的工业基地只有几步之遥的英国贵族间谍。
纳斯尔钻进小舱,然后拿出一些扁面包、五香肉块和一木碗羊奶酸乳酪。“吃吧,先生。你得放松点。”
他们开始吃东西。艾伦出乎意料地饿,所以放任自己狼吞虎咽。他们把肉块掰成小块,然后用面包夹着肉块蘸上奶酪。它吃起来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当叫声传来的时候,艾伦甚至都没有听到。只有等叫声再次传来的时候,艾伦的心脏才突然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
纳斯尔倾听着叫声,然后也喊出一种奇怪的平板的低语,这阵低语毫不费力地沿着水面飘远。一阵回应的低语传来,纳斯尔咧嘴笑着转向艾伦,“是我的朋友,先生。不用害怕。”艾伦这才又开始呼吸。
寂静了片刻后,纳斯尔抽出灯笼的一片纸板,让烛光直直照出去一两分钟,然后又盖上纸板,并在船头那狭小的就座处坐下。他把地毯铺到木头地板上,放了几个枕头,然后拿过他在一个钟头之前或是更早的时候就点燃的水烟筒。木炭在底部放着红光,但他又加了一些炭,吹了吹气,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然后船侧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无形的手快速地推着两只小船,然后两个身形跳上船。
纳斯尔跳起来,拥抱了一下那两个人,脸对脸地碰了三下。他们快速地用一种艾伦很难听懂的方言说着话:带有俄国口音、可能还有美国口音的波斯语。一阵酒瓶和酒杯相撞的丁当声传来。三个人走到铺着地毯、放着水烟筒的地方,然后纳斯尔暗示艾伦应该跟上。新来的两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和靴子,这是这一行当的传统着装。虽然两人的肤色都是波斯人的那种黝黑色,但他们那结实的体格和宽阔的方脸都是来自俄国血统。艾伦和他们握握手,然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瓜一样脸对脸地跟他们拥抱了一下。从他们的呼气中,他可以闻出洋葱味、醋味、烟味和海盐味。
四个人都坐了下来。这两个俄国人带了两瓶伏特加和几个小酒杯。艾伦转头看了一眼纳斯尔。穆罕默德的信徒是不能饮酒的,而且艾伦也从没见过纳斯尔食用任何比槟榔和烟草更具烈性的东西。他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在这个时期伊斯兰教义远远没有好邻居重要,而水烟筒和伏特加则把同行变成了好友。
半个小时后,谈话极其缓慢地转向正事。艾伦比一开始的时候更能听懂这两个俄国人说的话,但纳斯尔还是得充当翻译。
“十月革命将会解放无产阶级,”较老的那个俄国人严肃地说,“但时局很艰难。”
艾伦说他第一次去波斯的时候曾经路过巴库,这个地方的繁荣和工业力量让他印象深刻。
那个俄国人摇摇头,“以前是,以前它是个很棒的城市。不过现在……人们很饥饿。他们害怕没人会购买他们的石油。他们害怕自己会饿死。”
艾伦现在已经足够了解东方人,知道应该怎样作答。他说他非常钦佩巴库的人民,他很愿意尽一切努力解决他们的痛苦。
然后谈话很快转到了正事上。艾伦想要什么?他会付多少钱?他用纸币还是用金块付帐?他们怎样才能确认艾伦不是革命间谍?
艾伦递给他们一张用波斯语和俄语列的需求单子。他递给他们三十个一镑金币作为定金。纳斯尔像鹰一样倾听着,等到开始讨论详细的运送时,他马上接手。艾伦所需要的东西需要重型船只进行运送。一般走私者的货品都是酒、丝绸、毛皮和烟草,这些东西体积很小,相对比较容易处理。纳斯尔说的滔滔不绝,而且非常坚持。这次交易如果成功,他就会挣到足够的钱,可以成为一个富人,然后洗手不干;如果失败他可能会被俄国的海岸警察一枪击毙,也有可能会在海中翻船。那两名俄国人也开始滔滔不绝,声音因为酒水和兴奋而变粗。艾伦没法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走到船边,舀起两捧扎人的盐水拍到脸上。他想起乔治·雷诺兹以及他们为自己制定的任务。
他想起洛蒂,疑惑于哪一个是真正的她:仁爱,认真而且尽职的战争时期的洛蒂?还是肤浅而轻浮的和平时期的洛蒂?这个问题就像往常一样折磨着他。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他们的谈话。纳斯尔和那两个俄国人已经说完了。遥远的东方,一丝灰白的微光照亮了黑暗。是时候离开这儿了。
油罐竖在一个斜坡的底部,周围全是草原上的野草。没有管子伸进油罐。油罐的铁壁敲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声。里面的空间可以放三千桶石油,但现在它正装着三千桶的空气。
附近钻塔的工人纷纷跑过来观看、偷笑,继而大笑。
“嘿,伙计!你最好小心点。那边有个漏洞。你没看见有空气漏出来吗?”
“嘿,先生,你是要把它装满水吗?我喜欢游泳,我。”
另一个开玩笑的家伙脱掉他的外套和衬衫,做出要跳水的样子。
汤姆任由他们大笑。这是初春里温暖而和煦的一天。他吃着三明治,跟那些张嘴傻看的人开着玩笑。他在一个煤气炉上做着咖啡,并用罐头杯子装着咖啡递给那些想喝的人。但不久之后,汤姆的午餐就被打断了。
一个壮实的男子走过来挡在汤姆和太阳之间,他长着一脸具有维多利亚风格的络腮胡子。汤姆认出这人是一个钻探队的头儿,他们的油井是最早一批挖出石油的。
“这是你的油罐?”那人粗鲁地问。
“对,要来点咖啡吗?”
那人粗暴地摇摇头,“你打算在里面放什么?”
“糖,我没有牛奶了。”
“油罐,拜托,不是咖啡。”
汤姆耸耸肩,“它的名字叫油罐,所以我想我应该用它来装石油。”
“我有石油。”
“嘿,太好了,恭喜你。”汤姆不带讽刺地说。
“而你有油罐。”
“确实是。”
“你帮我装石油,我每个月每桶油给你一分钱,直到山谷上面架起管道。大概三四个月吧。”
“这咖啡不错,”汤姆说,“很新鲜,你真的不来点吗?”
“三千桶,是吧?一个月一分钱。三个月,那是——什么?九十块,小一百了。”
“不成交。”
“不成交?”那人大惑不解,“你又没有石油。”
“一滴都没有。”
“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马上,我现在抽出来的石油根本用不完,大多数都蒸发了。”
“那真是不幸。”
“一百八?”
“不。”
这一天慢慢过去。有关汤姆那个油罐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可到了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没有人再嘲笑他,没有人再脱衣装出要游泳的样子。
相反,一群人蹲坐在汤姆那个小帐篷旁边的石头上。油田的情况很严重。越来越多的石油被挖出,但因为通往山谷的道路无法通行,所以抽出来的石油几乎是毫无价值。
等汤姆宣布他是去购买石油的时候,他的面前有六个急切的卖主。
“跟你们说吧,伙计们,”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汤姆开口说道,“我们要进行一次拍卖。”
“拍卖?你怎么想的?我们只有一个买主。”
“这会是一个很特别的拍卖。我是这么想的。”
他进行了详细的解释。汤姆的想法是一种反拍卖。他会以每桶两毛五的价格购买一千桶石油。在这个价格时六个石油商都很急切,但汤姆还没打算立刻成交。
“现在,谁愿意以每桶两毛四的价格卖给我一千桶石油?”他说。
离汤姆最近的那个人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下巴上。他重重坐到石头上。
“该死的,”他说,“我们在降价。”
但他还是举起了手。其他人也都举起手。
“六个人都愿意两毛四?”汤姆说,“谁愿意两毛三就卖?”
六个人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汤姆选出举手最快的那人。
“你是两毛三,”他说,“谁愿意两毛二就卖?……两毛一?……两毛?……一毛九?”
当最后一线阳光从地平线消失时,那些人仍然留在那儿。仍然很郁闷,仍然很震惊,仍然在出价。
第四部分 40-44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0节雷诺兹说对了
“它永远也上不来的。”艾伦说。
“它会的。”雷诺兹说。
他们向下看着卡车,卡车在下面的热浪中闪着微光。黄褐色驾驶室顶上满是灰尘、凹坑和刮痕。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输了比赛的老拳击手。
“它们的温度过热。就算没有拉东西,大多数的卡车也都得停下来一两回进行冷却。”
“它会上来的。”
他们眯起眼看着卡车。它装载着雷诺兹在沙漠里见着的那个十二英尺钻头。英国波斯石油公司拒绝向这个新兴的竞争者出售任何设备,甚至是那些准备丢弃的设备。这是意料中事。雷诺兹完成他的侦察工作后,就和艾伦一起去找了当地的巴赫蒂亚里部落的酋长。艾伦向他解释说,有一些器材被英国波斯石油公司丢在一旁等着腐烂,而这些器材在他这儿则有很大的用处。
酋长皱起眉头。他叫人端上柠檬果子露,并宰了两头小羊羔招待两人。然后,等足够数量的金块倒手之后,酋长答应采取行动。就在第二个星期,他带着一大队人马来到钻探地点,这队人马或者骑马,或者骑着摩托,或者开着卡车。他们在营地附近来回盘旋,开了几枪暗示他人最好不要跟他们闹着玩,然后就把艾伦所要求的东西全都偷走。
与此同时,俄国走私者也完成了他们那部分交易。艾伦的现金足够买一整套钻探设备、储藏油罐、临时的管道以及其他各种杂物。设备是由不定期货船运来的,还附有一份苏俄文件,声称船上所载货物是一船的谷物。这些俄国造的设备中有些是崭新的,有些则已经相当破旧。艾伦怀疑——不止是怀疑——有些现有的工作设备就这么被拆除运走——就在红军的眼皮底下。
所有的设备都到位后,下一个任务就是把它拉到扎格罗斯:一项艰巨的任务。大部分路程根本没有道路可言。春季的洪水将桥梁都给冲走了。骡子的腿都走瘸了,卡车也纷纷熄火。所以他们扎好木排和绳桥。他们铲平山路。他们在岩石堆下埋上炸药。他们制造并随身携带着一个熔炉,这样可以随时造出卡车需要更换的零件。
现在,它几乎已经到达终点。就在他们下方,卡车换完档后开始爬坡。空气热得让人发晕,引擎壳里的温度肯定高得无法想像。
“一瓶冰啤酒,如果它停三次或是彻底放弃。”
“一瓶啤酒,如果它没能一次不停就上来的话。”
扎格罗斯没有啤酒,就算有也没法冰镇。到目前为止,从他们一起在波斯工作开始,艾伦已经欠了雷诺兹七十五瓶冰啤酒,而雷诺兹则欠他老板六十一瓶。卡车往山上爬着。山坡很陡,虽然艾伦派了筑路工人好好修整过道路,但这一片还是充满了粗砂和尖石,道路在车轮的重压下很快瓦解了。卡车越过了第一道弯,好像往后退了片刻。
“它停了。”
“没有。”
司机换到正确的档,继续往上。车上的钻头看上去就像是一些拖在恐龙下巴上的巨牙。它脏兮兮地在太阳下闪着光。
“你的算术做得怎么样了?”
过去几个晚上,艾伦帐篷里的灯一直点到很晚,他在计算开始钻井之前的全部开销。在伦敦的时候,雷诺兹曾经告诉他,如果照英国波斯石油公司的风格行事,那么开销将会超过四万五千英镑——或者是超过他们现有资金的一半,这才只是将他们的设备运送到位准备开始工作。卡车坚定地向前开着。空气的突然上升带来一阵浓烟和热油。
“很好,”艾伦说,“我们刚超过一万四。”
“一万四?一万四千英镑?天啊,这是个巨大的胜利。”
艾伦微笑着点点头。“不仅仅是这些。里面还有一整箱冰啤酒是给我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雷诺兹沉着脸,猛地拽了拽胡子,想起了自己的债务。“不过卡车还在往上爬呢。”
这是事实。卡车现在已经靠得很近,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在陡峭的山坡间回荡的引擎声。艾伦摇了摇头。他不能理解。在这最后一道坡上,每辆卡车都会过热。每辆。大多数都得停下来进行冷却,引擎盖得掀起来至少两个钟头。可这辆载着重物的卡车开出的距离已经比其他卡车要远的多。
“如果它真的上来了,那我们明天就可以开始钻井了。”
“如果?如果?它会上来的。我告诉过你。”
艾伦摇摇头,“它不会的。”
雷诺兹吃吃笑起来。他知道什么艾伦不知道的事。
“散热器里有冰块?”艾伦问他。
“我从哪儿搞冰块来?”
“那就是冰水。”
“不是。”
“你把风扇的速度调快了。”
“唷!”雷诺兹甚至都不屑回答这个问题。连阴凉处的空气都有96度,你就算对着引擎刮大风也没有用。
“那它就会停下来。”
“它不会。”
在他们身后,钻塔在沙石上拉出越来越长的影子。他们将在距离穆罕默德·埃默里最初指出的地方不足半英里的地方开始钻井。油井已经按照美国传统被命名为穆罕默德·埃默里一号油井,八天前的时候埃默里本人曾经带着四十个马上勇士闯进营地视察工作,并提醒艾伦是谁第一个把他带到这个山谷里。
同时,还有足够的工作要做。用传统的重击方法钻井将会极端缓慢,但缓慢并不要紧,只要平稳就好。
卡车现在离他们只有一小段路了。通过打开的驾驶室窗户,艾伦可以看到满头大汗的司机,他穿着宽松的波斯长袍,嘴巴上方长着一丛竖立的胡子,这胡子(曾经有一次)让乔治·雷诺兹的胡子自叹不如。副驾驶的座位上扔着一块瓜皮。现在只有不到一百码了,坡度正在减缓。雷诺兹说对了……
瓜皮。这个东西牢牢印在艾伦脑子里。
卡车爬上山顶,然后平行。钻头变成了水平的,拉着它的绳子开始松驰。瓜皮。
雷诺兹吃吃笑着,“我等着那瓶啤酒。”他说。
可是艾伦没有听到。他跑向卡车。司机正在同伴的欢呼声中走出驾驶室。艾伦跑到卡车边,掀开引擎盖。
引擎确实很热,但没有酷热。一只被劈成两半的大西瓜正扣在散热器上。艾伦把手放到西瓜上,它咝咝地散发着热量,连外层瓜皮都很烫手。雷诺兹也走到艾伦身边,在阳光下喘着气。
“哦,对,”他说,“一瓶冰啤酒对我来说不错。”
钻探工仰头让威士忌咕噜咕噜滑下喉咙。
“你有一瓶好酒,”他评论道。
“这是最后一瓶。”汤姆说。他不再走私酒水。这个行业的利润已经高到敌对供应商之间的竞争只能靠打架和叫骂来解决。汤姆不想卷进这些事——还有,他对威士忌惟一的兴趣就在于让他的石油业能够起步。
“真可惜。最近喝过一些走私酒,让我精神十足。”
汤姆没有答话。营火发出劈啪声,逐渐熄灭。夜空中悬挂着上百万颗星星,就像一个急于做成买卖的珠宝商。汤姆身后只有四个装满石油的油罐。
钻探工伸手拿过更多的威士忌,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汤姆只用一半注意力听着。
“不管怎样,这个叫凯西的家伙挖到了六千英尺左右。钻头通过了一层易碎的褐色页岩,干燥的页岩,他从没见过的页岩。没钱再继续往下挖。赞助商拒绝再给钱,叫他快滚。他住在霍尔斯特德老奶奶家,她也叫他快滚。凯西发誓下面会有石油。发誓。因为他听说就在他北面两英里处挖出了石油。他跑过去想看看他们的钻探日志。哀求他们。他们叫他快滚。这个时候,人人都叫凯西快滚。所以他只能用偷看的办法。有天晚上他溜进去看了他们的钻探日志,‘5,700英尺,褐色页岩——罕见的种类,易碎。5,750英尺,褐色页岩——同样的页岩。5,780英尺,褐色粘性页岩,油砂的迹象。5,800英尺,油砂……油砂……油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1节艾伦走进这个大火炉
“凯西看着这份日志,认定他的钻头再过一百英尺就会到达一片连洛克菲勒都会梦寐以求的美妙油田。所以他怎么做呢?见鬼,别人会怎么做?他卖掉身上的衣服。他卖掉他的表。他连舌头都恨不得卖出去。他筹够了可以再钻一周的钱。星期天晚上。有气泡冒出来。石油的迹象。工人们都发疯了。霍尔斯特德老奶奶拿出鸡肉派和走私的威士忌,就好像解脱日已经提前来到。这个时候,人人已经都知道那儿会有石油,没人再叫凯西快滚。又钻了十英尺后,他们挖出了大量的石油。几乎是一天两百桶,一桶将近一块二。”
“这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挣钱手段,我想。找一个钻头和一片地。看看下面有什么。”
钻探工又伸手去拿酒瓶。汤姆翻了个身,往火上添了块柴。
“你自己钻过井吗?”他低声问道。
“我?当然。两次。从来没挖出过石油,虽然我跟石油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就像吝啬鬼跟他的钱包之间的距离。”
汤姆点点头,也咽下一些威士忌。他在油田上呆得已经久到足以了解这种模式。人人都有像凯西这样的故事。说故事的人都发誓这是真事。也许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这些故事。可如果你们问起这个神奇的问题——“你自己钻过井吗?”——答案总是一样的。
半数以上较老的石油商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都曾经钻过野猫井。他们每个人离财富都只有几百码之远。“结果附近那片地变成了得克萨斯西部最富有的地段。”“那片地到分界线那儿为止。那边,石油就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喷涌而出。我这边,比头死狼还要干。”“没钱了,如果能够再往下钻两百英尺,我们就会挖到油砂,加利福尼亚那一带最丰富的石油储备。”等等等等。
汤姆用卖酒赚来的钱买了三个油罐。一项定期银行贷款使他有足够的钱买了第四个油罐,剩下的钱还够汤姆买到他所需要的石油。
在他看来,他的第一次拍卖也是最糟糕的一次。第一天晚上,油价最终跌到一毛四一桶。汤姆停交了二十四小时,然后又开始收购。石油过剩的那般家伙想了一整夜。他们的算术看起来很简单。他们可以让石油挥发,然后分文不得。他们也可以把石油卖给汤姆·卡洛威,拿到一些钱,不管这些钱少得有多可怜。第二次拍卖以一毛一的低价结束。第三次则降到了六分五。
汤姆现在拥有大概一万五千桶石油,平均进价稍高于一毛。他躺在油罐中间的山坡上,保护他那珍贵的石油不受到小偷和故意破坏者的侵扰。他想念丽贝卡——他不时会非常奇怪地强烈想念着她——但除此之外,他很快乐。
“管道很快就会铺到这儿,”钻探工说。
“三个星期后,他们这么说。”
“到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卖掉,当然了。”
“你肯定会赚一笔钱。可能一桶一块钱……天啊!”
“可能吧。”
“卖了之后你打算干什么?”钻探工问,“石头溪那边有片地,我觉得很不错。可以在那儿钻个井看看。”
“石头溪,嗯?”汤姆说,对这个小道消息并没有特别激动,但他从不拒绝获得有用资料的机会。
“没错。听着,”钻探工向汤姆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免得老鼠、兔子、猫头鹰和草原上的草会偷听到他的话,然后再把这个消息传播给宾夕法尼亚西部所有的石油商。“在那边有个朋友。搞勘探的。私底下。他什么也没看到,但他能闻到。天生就有这个鼻子,明白吗?我们正在四处筹钱准备开工钻井。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不过我能看出来你是个真正的石油商,真的。”
汤姆的兴趣一开始就不大,现在更是荡然无存。他打了个呵欠,躺了下去。他的外套被卷起来充当枕头。外套下面放着一个扁平的小包,汤姆一动脑袋小包就会沙沙作响。
“谢谢你提供的消息,”他说,“我会考虑的。”
“就是气味,明白吗?有的人能闻着,另外那些人闻不着。就这么简单。”
“我想也是,”汤姆说,懒得跟他争辩。
可这都是胡扯。明显的胡扯。
十英尺以下的石油就已经无法闻出来,更别提五千英尺以下的石油了。在所有这些有关凯西等等之类的故事和其它那些故事中,汤姆从来没有见过真正钻井并挣到钱的人。有一个原因解释了富人为什么总是很富,穷人为什么总是很穷。
信息。
就这么简单。
有关石油可能会在哪儿的信息。根据地质学、地震学和进行复杂运算的聪明人得来的信息。关于可用土地、价格和提炼能力的信息。这正是汤姆为什么会倾听这个钻探工的话,但并不激动。这正是他为什么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思考他的下一步行动。
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在枕头下放一个一动就会沙沙作响的小包。
波斯的夏天已经逐渐转为秋天,但他们现在正处于一个短暂的秋老虎期,这让他们回想起了夏天的所有火热记忆。骡子和马匹都懒洋洋地躲在荫凉处。那些不需要马上干活的人就在小屋的遮阳篷下游荡,这些小屋是那些永远不缺资源的部落汉子盖起来的。木制钻架无所事事地立在那儿,而钻探队的成员(三个曾经在美国工作过的波兰人,两个俄国人,还有一个很有天分的波斯年轻人)正打着扑克牌并用四种语言斗着嘴。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
在工地的一角,热浪几乎凝成固体。连二十英尺之外都有一堵热墙。过了那个点之后,每往前走一步都是一轮新的高温。这简直就像是走进一个大火炉。
艾伦走进这个大火炉。
一个波斯男孩正在小型熔炉的后面用脚踩着风箱。每一分钟左右,他就把一个木勺伸进身旁的水桶里舀一勺水,然后把水泼到头上。不到一分钟后,他的头发已经全干了,又得再浇一次水。
熔炉前面,热浪势头一点不减地向着正前方奔涌。雷诺兹正在远处修理一根已经弯曲的钢管。雷诺兹的脸上从不缺乏红润,但现在它比西红柿还要红,比甜菜根还要亮。他那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上挂着一排汗珠,就像是晚礼服上的珍珠。
“该我了,”艾伦说。
“差不多就完了,老弟。”
这个钢管是俄国产锅炉的重要部件。锅炉向钻塔提供动力。没有钢管,就没有锅炉。没有锅炉,就没法钻井。不能钻井,就没有石油。这已经是锅炉在两个月内第七次坏掉。
雷诺兹把亮晃晃的钢管敲回原形。艾伦拿着钳子,任由雷诺兹赤手空拳地忙乎着。终于完工了。艾伦把钢管扔进一桶凉水,钢管发出一阵咝咝声。然后两人赶快逃离热浪,把自己泡到河里。踩着风箱的波斯男孩把桶里最后一点水倒到头上,然后跑着去拿之前许诺给他的那块烟草。
艾伦把钢管放到两脚间的时候,雷诺兹灌下一大堆茶水。艾伦拿着一把金属锉开始装配钢管。利用一个粗糙的熔炉和一堆金属锉来装配复杂的构件,这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的工作方式,但他们别无选择。基本的金属加工可以在卡拉奇完成,那儿离他们只有一千五百英尺。但对于更复杂的操作来说,就只能用电报把规格发回英国,然后在那儿造好零件再运送过来。
雷诺兹看着艾伦干活。
“半天,老弟,然后锅炉就可以用了。”
“用上一个星期。”
“啊,嗯,我会对下一周的进程感到非常满意。”
艾伦笑起来。雷诺兹非要钻井的坚定决心无人能及。挫折、失望、故障和灾难对他来说都是日常小事。
“对,”艾伦说,“我也是。只要我们能拿到更多的燃料。”
离钻塔更远的地方,营地里传来一阵骚动。先是大喊声,然后就传来欢呼声。两发步枪子弹狂野地射入空中。
“那肯定是运燃料的卡车。”雷诺兹快乐地说,“我们明天就继续钻井。”
“希望如此。”
锅炉所需要的燃料——一种煤、焦炭和木头的混合物——已经全都投进炉中。他们的锅炉现在基本已经可以运转,但他们没有燃料。从满是岩石的谷壁那边传来卡车引擎的回声。这些天来,通往钻井地点的道路得到改进,而且一大批“雷诺兹牌散热器冷却器”——换句话说,就是西瓜——正放在坡底的溪水里。距离卡车最后一次熄火在最后一个斜坡上已经过去八个星期了。有些狂野的波斯人喜欢开着卡车一路冲下山谷,然后再开回来,带着护卫的骑兵、随意的枪声以及大量没收回来的财物。
艾伦耐心地磨着钢管。雷诺兹已经找了别的事去干。他的极不耐烦传遍了营地,影响了所有人。艾伦注意到,在雷诺兹的强硬监督下,波斯帐篷已经逐渐排成接近军事化的队列。他们已经从最初的乌合之众变成了现在纪律严明的小伙子。他们补给营地,修理道路,负责熔炉,准备食物,支援钻工,并保护营地不受攻击。他们甚至学会了足够的手工技能,几乎无须指导就可以修理引擎、制造备件。
卡车越来越近。
“燃料,”雷诺兹说,“可爱的燃料。我去把它卸下来。”
艾伦点点头。他现在很忙。如果他停手五分钟,钻井工作就会被耽误五分钟。他不想停手。
卡车越过山顶,然后加大马力呼啸着冲进营地,车轮吱吱作响,司机开心大叫。有两个人开始从车后卸载货物:新鲜的水果和蔬菜;三头活山羊;一头骨瘦如柴的绵羊;烟草;一袋大米;一袋用来烤面包的小麦粉。没有燃料的踪影。
雷诺兹正在跟他们争论,但其中一个部落男子,一个叫阿莫德的年轻人跑向艾伦。阿莫德一直在跟钻探队里的波兰队员学习英语,他对自己日益流利的英语极为自豪。
“嗯?”艾伦问,“什么消息?”
阿莫德的嘴大大咧开。“三头烂山羊,一头快没戏的烂绵羊。足够多的该死的烟草。”
“那燃料呢,阿莫德?那——”艾伦咽下即将出口的脏话,“那燃料呢?”
这个词把阿莫德难倒了。艾伦正准备用波斯语再说一遍,但阿莫德看出他的意图,猛摇着头。
“兰料?兰料?”
“燃料,锅炉要用的煤,放进锅炉的燃料。”
“啊!”阿莫德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明亮得犹如破晓时分的天际。“啊,兰料,兰料!对。”他把肩膀向后靠去,抬起头,好像正在对着军事当局发表正式讲话。他带着一脸的极其自豪说,“今天,先生,没有该死的兰料。”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2节汤姆把石油全都卖了
汤姆把石油全都卖了。
不是一桶一块钱——他也从没指望过——而是一桶八毛三,除去所有的运输费用。他把油罐也都卖了,因为再也用不着它们了。他还清了贷款。他在埃利斯岛上告诉那些移民官他是来钻探石油的,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那时他们都在嘲笑他:他和他的四十八块。现在他们不会再笑了。等到一切都处理完毕,汤姆会离开怀俄明,名下大概有一万一千美元的资产。
可在他离开之前,他得去跟一个人去道别。他在一家面包店楼上的两室公寓里找到了她。当时刚到下午一点钟,她仍穿着晨衣正在吃早饭——两个鸡蛋。因为他近来的业务,汤姆已经有七个多星期没有和她相处过了。
“嘿,丽贝卡。我只是想过来跟你说我要走了。”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又叉起一勺鸡蛋放进嘴里,然后慢慢地说,“早上好。”
“对不起。早上好。下午好。随便哪个。”
“你要走了?”
“嗯嗯。”
“去哪儿?走多久?”
虽然丽贝卡在美国呆的时间比汤姆要长得多,但她的口音几乎一点没变,而汤姆的口音和词汇每天都在向周围那些石油商靠近。如今遇到他的人都会猜测他是从新英格兰某个地方过来的,当听说他是在这么短时间之前从英国过来的时候都极其惊讶。
“走啦走啦。现在我挣了一些钱。足够去钻探石油了。”汤姆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话,最后一句有点不太符合实际。“嗯,几乎足够了,我想。但足够起步了。”
丽贝卡好奇地凝视着他。汤姆仍然站在那儿,帽子拿在手上,行李放在门边。
“你是要进来还是要出去?”
“呃?要出去,我想。”
“你连咖啡都不想喝一杯吗?”
汤姆迟疑着。在她的房间里他觉得很不舒服。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巨大的旧式黄铜恐龙——而且他很清楚它的用途以及使用的频率。这一场景让他浑身不舒服。在镇上的时候,他逐渐开始喜欢和依赖丽贝卡的陪伴和交流,但只要条件容许,他都会在公共场合跟她见面:饭馆或是酒吧。但这次该来点改变了。他把帽子扔到床上,脱掉外套,然后坐下。
丽贝卡站起身找了个干净杯子,给他倒了点咖啡,加了一些奶油和两三勺糖。在相当早以前,她就透过他的防备看出了他监狱生涯中的一些重要经历。
“你曾经很缺少食物,”有一次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说,“你当时肯定非常饥饿。”
“对。”
“快要饿死了?”
“对,快要饿死了。”
“红十字会没有寄东西?”
“没有。”
“我问这些事有没有让你心烦?”
“没有。我不喜欢谈起这件事,但它并不让我心烦。为什么要呢?已经过去了。”
“嗯,”丽贝卡哼了哼,当她不喜欢汤姆的回答时总是会这样哼,“不过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所以救了你一命?”
“不是,不完全是。我决定逃走,免得饿死。他们抓住了我,杀了我朋友。他们也可以杀了我,不过没杀。监狱的指挥官改让我去农场帮忙。那儿有吃的。我了活下来。”
“我明白了……”丽贝卡凝视着他,然后把手放到汤姆的胳膊上,他的胳膊环在盘子外面,像是在保护它不受攻击。“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不会偷走它的。”
汤姆愤怒地反抗了一会儿。如果他想把胳膊环在盘子外面,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胳膊上的肌肉凸显出来。她坚持用手拉着他的胳膊,她皮肤上的温暖透过了他的羊毛夹克衫。他的意志进行了短暂的顽抗,然后他屈服了。他把胳膊移开。现在没有东西保护他的盘子了。他的前臂涌上一股血,就好像他让它保持了五年的紧张状态。他喘着气,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感觉。
丽贝卡继续看着他,然后说,“你很勇敢。”
“什么意思?勇敢?这算得了什么。拜托,我只是把胳膊拿开。谁他妈会在乎我把我那该死的胳膊放在哪儿?”
丽贝卡没有答话,但从那以后她对他的饮食习惯变得高度敏感。她甚至连问都没问过就开始往他的咖啡里加牛奶和糖,一开始味道浓得他无法接受——或者说,浓得他觉得自己无法接受。但这很适合他。他开始吃更多的甜食,更多的奶制品,更多他在监狱中想得要命的食物。
他们喝着咖啡,又吃了几片从楼下面包店买来的热面包。
“不错,”汤姆说,嘴里塞满了东西。“可以吗?”他又给自己倒了一些咖啡。
“请自便。冰箱里还有奶油。”
她并没有很仔细地系好晨衣,她那长长的黑发松散地绑在肩后,在她脸部轮廓较为明显的地方周围形成一种光圈。她身上带着刚刚醒来的女人的气息。汤姆被她强烈地吸引住。在她穿着妓女装的时候——低胸的衬衣,太浓的化妆,露出太多大腿的裙子——他既被她吸引又觉得很烦燥,但最终总是这种烦燥占了上风。汤姆没有跟她上过床,这在他跟女人的关系史上创造了某种记录。
“我会想你的,”她终于说,“可能我并不该想你,但我还是会想你的。”
“哦,谢谢。这真是极大的恭维。”
“我很高兴你不再走私威士忌。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这一行长干。”
“嗯嗯,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在你那一行干这么久呢,卢易小姐?”他用她那种沙哑而带中欧口音的方式说着她的名字。
她的脸红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该招来这种待遇。”她说,“我想你最好喝完咖啡就离开。也许你只是想让我一点都不要想你。”
“对不起。说这话真是太愚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
汤姆冒起一阵怒气。她总是这样,丽贝卡,从来都不肯低头。
“好吧,那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个肮脏的职业,你自己也知道。我觉得你没有低下到要干这行,而且我也很不喜欢看到你干这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而且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汤姆抓过他的帽子和行李,“好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以前总是这样,以后也总是会这样。”
他把薄薄的木门重重地摔上,走了。
他满心怒火地沿着主路走向车站。该死的,这个女人让他恼火。如果她不是某个廉价石油小镇上的廉价妓女,如果她不陪随便哪个兜里有几个钱的年轻工人上床,她可以……汤姆不知道她可以怎样,但他知道她让他心烦。
他走到车站。火车四十三分钟后出发。他买了张票,然后走向一个小摊儿看看那儿有什么卖的。他看了一眼表。四十一分钟。不过,她对他的甜食爱好了解得很正确。汤姆现在总在兜里装一包糖果什么的,就像一个被宠坏的七岁小孩。他买了一些花生糖,慢慢嚼着……三十七分钟。
突然之间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走出车站,跑回丽贝卡的公寓。他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去。她在家的时候从来不锁门。
她仍然在屋里,仍然是一个人,看着一本谋杀侦探小说,喝着最后一点咖啡。她的客人冲进来的时候,她吃惊地抬起头。
“很多人在进来之前都喜欢敲门。”她说。
“跟我走。别呆在这儿了。马上收拾东西搬出去。半个小时后有一趟火车。明天我们就能到西海岸了。”
“跟你走?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离开这一切——”汤姆的手对着屋子挥了一圈,着重指出了那张床——“然后跟我走。”
“你是要请我跟你住在一起?就像丈夫和妻子?”
汤姆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如果他们一起离开会是个好主意。“我不知道。不像丈夫和妻子。不像任何事。就是离开。”
丽贝卡有一张非常善于表达情绪的嘴巴,现在它正颤动着某种情绪:有趣,喜爱,可能还有一丝嘲弄。她那深邃的双眼像往常一样无法看透。
“这真是个计划精密的提议。”
“这不是提议,这是……听着,该死的,你是走还是不走?火车很快就要开走了。”
“对,而且我相信明天同样的地方还会有一辆火车。”
“我不是明天走。我现在就走。你不想走,很好。我只是来问问你。”
他转身想走,但丽贝卡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可以从她的呼吸中闻到咖啡的香气,可以感受到她的温暖,还可以看到她胸部曲线上的柔软肌肤。
“亲爱的托马斯,”她说,“不用道歉。你真是太可爱了。你是个好人,虽然你自己并不总能意识到这点。”她面对着他,握住他的肩膀。就像往常一样,她深邃的双眼在他脸上搜寻着某个问题的答案。她向前迈了一步,踮起脚尖,深深地吻住他。这是一个长长的、热情的吻,使他对她的全部欲望都急切地想要钻出全身每一个细胞。
“谢谢你回来找我。上帝保佑你。祝你好运。”
这也就是他对她的最后印象。站在门边,赤着双脚,穿着晨衣,散发着睡眠和咖啡的香气,唇上仍然温暖地印着他们的亲吻。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3节第二天情况则变糟了
出现麻烦的第一丝迹象是一剂让一半人都躺倒的“巴士拉之腹”。厕所里臭气熏天,爬满苍蝇。艾伦拉了四次,肠子都快被拉出来了。他们还发现钻探队里的两名俄国人拿着枪威胁波斯厨子,很显然是指责他在进行阴谋破坏。只有乔治·雷诺兹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开始负责用山顶融化的雪水冲洗厕所,并保证钻井工作尽快保持进度。
因为雪水被引向了厕所,所以营地里的饮用水就得用厨房准备的水,那些水应该先被煮沸,但可能并没有。它应该远离任何食物或是从设拉子市场上买来的水,但它可能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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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还是嗡嗡嗡?
没有竞争。撞击的钻井方式比现代旋转方式要慢得多,也更笨重。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手头上的钱使他们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所用的设备越是原始,修理起来就越是容易。
那些说英语的石油工人们很早之前就将他们那巨大的钻头取名为“哈伯德大妈”,而那些波兰队员则把它称作“该死的哈伯德大妈”,“哈伯德斯基母狗”或就是简单的“妈木修”。不管它叫什么名字,钻头已经被装上一个由巨大凸轮带动的滑轮系统,然后砸下。然后再提起,再砸下。再提起,再砸下。过了片刻之后,洞口底部的碎土减少了冲力,“哈伯德大妈”就会被提出洞口放到一边,而一个捞砂工具则会被放进去。捞砂工具将碎土清理出来,等到洞里被清理得相当干净之后,“哈伯德大妈”会再次起用。
进度很慢,但还算持续。他们现在已经挖了八百英尺,而被挖出来的碎土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下面可能没有石油。
“我闻到了,”雷诺兹说,摸了摸他那发亮的鼻子,“在这个山谷里我能闻到石油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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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泻停止以后,出现了一天的正常。他们钻了八英尺。波兰人和俄国人成功地做到了不起争执地度过一整天。艾伦只是觉得头晕,但没别的毛病。从设拉子开来了两辆卡车,运来了一吨半优质的锅炉用煤,几只山羊,还有九十五捆干草,在夏草被吃完之后这些干草可以让营地的牲畜继续生存下去。
第二天情况则变糟了。
黎明时分,厕所门前又一次排起了长队,艾伦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腹泻非常严重,而且拉出来的全是水,但几乎没有痛苦。有两个人抱怨说他们还呕吐了,但普遍的症状还是腹泻。艾伦注意到,除了铁人雷诺兹和一名俄国人外,所有的西方人都病倒了,而波斯人的得病率则要低得多,可能只有百分之三十。
“觉得好点了吗,老兄?”雷诺兹问。
他们并不经常称呼对方为“老兄”,艾伦可以从雷诺兹的问话中看出他很担心。
“很好。就是不时得跑上几步。我估计是因为昨晚的羊肉。”
“可能吧。”
“真是让人讨厌。”
“对,我想也是。不过,你最好休息一下。”
艾伦摇摇头。锅炉有个安全阀,它好像很容易漏气,所以经常没有足够的压力去趋动举重机。艾伦和雷诺兹想出一个临时应急的办法让安全阀可以更好地保证压力,今天艾伦的工作就是开始装配。
“那小心点,老兄。这个毛病很折腾人的。”
这种说法太过保守了。到这天结束的时候,事情已经变得很显然:这不是寻常的腹泻。十四个病人每个小时都要失水两品脱。厕所又一次脏得令人作呕,雷诺兹的精力又一次投入到卫生清理工作中。
他亲自监督着造好大水桶,并确保水桶用沸水清洗过。然后他又命令厨房将锅炉里的水足足烧上十分钟,然后再将锅炉里的水倒进水桶。水桶满了之后他就叫来阿莫德,给他两支手枪,命令他击毙任何有可能污染这些水的人。阿莫德严格执行着他的命令,不止一次把枪对准那些走近水桶想要洗手或是洗脸的人。
到晚上的时候,艾伦的两眼深陷了进去。他的手指开始起皱,嘴唇也干裂得开始流血。虽然天气很热,但他不再出汗,最后只能让一个波斯男孩拿着风扇对着他的胸膛和脑袋直吹才能让他保持凉爽。雷诺兹取消了当天的所有工作,就像一个保姆一样在艾伦的帐篷里进进出出。
“拜托,老兄,我一点事都没有。”艾伦说,“我以前得过这病。”
“不,你没得过,老弟,这不是腹泻,这是霍乱。”
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和别处的阳光都不一样。
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是星期五下午的阳光。在这样的阳光下应该喝上一大杯杜松子酒和滋补剂,什么也用不着干,只需等着晚餐。等到太阳来到加利福尼亚的时候,它已经照过了澳洲、亚洲、非洲、美洲、大西洋和美国五十个州中的四十九个州。现在它只需照耀着加利福尼亚,而且除去小小的夏威夷岛和一些的岛民外,它一天的工作都已经结束。
当然了,就像别处一样,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并不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的运气已经用完,那你的运气就是已经用完。阳光带不来一丝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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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大大的红太阳正要沉入圣卡塔利娜岛那边的太平洋。汤姆走近钻塔的时候将帽沿往下拉到眼睛处。一个手写的标语写着“阿拉米托斯一号,锡格纳尔山。”,但钻塔一片安静,钻杆也毫无动静。锅炉出了毛病,它的内脏摊开摆在一张脏兮兮的棉制床单上,钻探队员正忙着修理它。
“它的o型环坏了,”汤姆指着那儿说,“我很乐意帮你去弄个新的。”
“我们不雇人,小子。对不起。”
“我在怀俄明干过,我会操作钻塔。”
“我知道你会,小子,可我们不雇人,对不起。”
“我不急着拿工资。”
那个钻探工——一个很有名的家伙,名叫o·p·“快乐”尤威尔——刚在一块油迹斑斑的破布上擦完手,然后低头看去,发现他的手上和胳膊上沾上了更多的油,他恼火地把布扔下。
“听着,小子。这里是壳牌石油公司,不是你那种才值两分钱的个人钻井。如果你想靠钻井挣点钱,去找那些要雇人的主。如果你在这附近闲逛是为了瞄一眼我们的岩芯,那就快滚。你看不着它们,任何人都别想看着。见鬼的,我发誓你是第十五个在这附近探头探脑的人。我们这是一口勘测井,小子。就这些。这就是又一头该死的井。”
汤姆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并不吃惊。当钻探队接近他们认为存在石油的地方时,他们就会花费精力去钻取岩芯。意思就是,粗略说来,他们会放下一个岩芯提取器,它的工作原理很像苹果去芯器。岩芯提取器会切割出一块圆柱形岩石,然后将它提到地面。通过这种办法你可以看到你所钻透的成分。如果你正在靠近石油,那么岩石里面会有迹象。
汤姆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钻塔,然后往下走向海滩。阳光斜斜照进他的眼里。他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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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汤姆扎营在他的油罐旁的时候,他就把获取信息当作了自己的工作。不是大多数独立钻探工喜欢的那种垃圾信息,而是能够做出重大决策的那种实质性信息。
他买了很多地图,研究现有的油田,重新捡起地质知识。他把地图放在他的枕头下,享受着他移动时它们发出的沙沙声。他看图,思索,思索,看图——终于有一天他得到了一份太平洋海岸的地质勘测图。他把勘测图摊在膝盖上,终于看到了他一生寻找的东西。
两个并在一起的拳头。
指节在上面。
左拳的左侧:纽波特海滩。右拳的右侧:贝弗利群山。那一排指节则是一连串的地形高点:积贮山,锡尔滩,锡格纳尔山,多明格斯群山,罗森克朗斯,鲍德温群山,英格尔伍德。
汤姆原本觉得它们全都不值一瞧。这些都是较低的小山。几棵乱糟糟的棕榈树。满是太阳鱼和乌龟的小溪。黄瓜田,西瓜地,鳄梨林。房屋,道路,店铺,沙土。并不太多。
可这一线高点有一个共同点。每个指节都覆盖着一块著名的油田。
每个指节,除了锡格纳尔山。
汤姆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壳牌公司即将取出的岩芯。如果他们正在接近石油,那汤姆就得在地价狂涨之前赶快拿到一些钻探权。如果他们并没有接近石油,那汤姆就绝不会在那儿钻井,不管那儿的地质条件有多诱人。
从本质上来说,他的问题很简单。他必须看一看壳牌公司的岩芯。他必须。
可是怎么看?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4节保持着营地的运行
在可怕的条件下,雷诺兹仍然保持着营地的运行。
那些波斯人中大多数在以前都经历过霍乱,所以他们的免疫能力更强一些。但那仍然击倒了十七个波斯人,还有三个波兰人,一个俄国人,以及艾伦。如果得到正确的治疗,这种病就能得到控制。如果没有正确的治疗,这种病通常会是致命的。
雷诺兹尽了全力。他把水烧开,在里面放上盐和糖,命令所有病员每小时至少喝下一品脱水,有时甚至是一夸脱。如果有人拒绝或是胆敢发出抱怨,雷诺兹就会让两个粗壮的部落男子把病人按倒,然后他会亲自把水灌进那人的喉咙。他忙了整整一夜,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
这种病的破坏性非常强,但不再有新的病人出现,那些已经病倒的人病情也不再加重。
所有人,除了艾伦。
艾伦的胃一直就不太好。在战争时期,他经常会匆匆吃一些煮得很糟糕的食物,第二天他的胃就会提出抗议。此时,虽然他尽力去喝面前的水,但他的嗓子既干又肿,简直无法吞咽。当其他人都在成品脱的喝着水时,艾伦只能小口的啜着。他的虚弱越来越严重。雷诺兹非常着急。
他跑到一辆卡车那儿,在它的水力系统那儿埋头苦找合适的管子。他找到一根长度合适的橡皮管,将它用热水煮了半个小时,然后又用干净水将管子里面冲洗了二十分钟。完了之后,他回到艾伦的帐篷里。
“听着,我以前从来没干过这个,老兄,不过我想这正是我学习的时候。如果很痛的话那就对不起了。”
他将管子塞进艾伦的鼻子。
“里面有个地方应该有个孔,可该死的我不知道在哪儿。”
管子在艾伦的鼻子里四处乱走,寻找着出口。艾伦的鼻膜又干又疼,但他只是抓紧毛毯的边缘,什么也没说。雷诺兹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地方。管子突然滑进艾伦的鼻子,一直伸进喉咙。
“哈!你能呼吸吗,老弟?”
艾伦点点头。
雷诺兹很是得意洋洋。他在管口接了一个漏斗,然后将盐糖水滴进漏斗。开始的时候他一分钟才倒一茶匙,然后逐渐加快频率,最后每十秒钟就有一匙水流进漏斗。有两次艾伦开始作呕,但两次他都没有真正吐出来。
“哈!”雷诺兹又说一声,眼中开始闪烁着宽慰。
第二天早上,他走进艾伦的帐篷。
“你觉得怎么样?”
艾伦试着挤着一丝微笑。这个动作非常无力,但仍然牵动了嘴唇,一小滴血从深深的裂纹中流出来。
“好吧,我马上送你去阿巴丹。英国波斯公司在那儿有家医院,里面有专业的医生和其它所有东西。一路上恐怕会非常难熬,但我们别无办法,只有一试。”
艾伦点点头。阿巴丹离他们有很远的一截路,而坐着卡车过去将会是极为可怕的旅程。如果他能活着抵达阿巴丹,他会很有希望恢复。如果不能……
艾伦就像写字那样动着手。
“你要写字?别担心,你走之后我会管好营地的。”
艾伦闭上眼睛,攒了一点力气,然后摇摇头。他又做出写字的动作。
“哦,别,老伙计。我确定你用不着……”雷诺兹顿住。他现在已经很了解艾伦,知道最好别再争辩。“我去拿纸笔。纸,笔,还有见证人。”
艾伦点点头。
雷诺兹带来写字的材料,还有身体状况相对最好的两个波兰人。他们将艾伦扶靠到麻袋枕头上,然后把纸放到他膝盖上的木板上。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艾伦用颤抖的手写下,“最终遗嘱。神智清醒。用地权留给雷诺兹。还有钱。其它的一切(并不太多)留给母亲和父亲。爱留给所有人,尤其是夏洛特·邓洛普。艾伦·蒙塔古。”
艾伦被送上卡车的时候营地里的所有人都沉默无声。波兰人和俄国人摘下帽子,将头垂向地面。艾伦还有意识,但仅仅是有意识而已。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参加他自己葬礼的主宾。
下面的海滩上有一个男子带着两只狗,两只非常可爱的杂交狗,脏兮兮的白毛和粗粗短短的尾巴。那人不仅是在跟它们玩耍,他是在训练他们。起来——趴下——坐起——躺下——站直——不动——翻滚。两只狗迅速做完动作,完成这些程序之后它们开始兴奋地吠叫。汤姆喜欢狗,他一看到这两只狗就很喜欢。
然后那人换成另一个游戏。他从兜里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然后打开。汤姆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看上去像是一小块牛肉或是猪肉。那人在海滩上转了转,收集了一些石头。然后游戏就开始了。那人把那块肉在其中一块石头上擦了擦,然后把这块石头和其它两三块一起扔进沙丘上的高草中。他一声令下,那两只狗立刻跑到沙丘上寻找那块石头。随后是二十秒钟的绝对安静,然后突然有了动静。其中一只叼着一块石头跑向主人。另一只很恼火地追在那只后面,狂吠着想让它放下嘴里的珍宝。
游戏重复了几次。
汤姆走近观看着。在那人扔出擦过肉块的石头时,汤姆仔细地看着它的落点。每一次它们找回来的都是那块石头,而不是别的石头,有时是这只狗,有时是那只狗。它们从来没有找错石头或是没有找到石头。
那人玩得厌了,把最后那些石头全都扔进海里。两只狗追进海里,因为水中的一块浮木而大打出手。
汤姆走近那人。
“不错的狗。”
“对,确实是。”
“你把它们训练得很好。”
“它们多少都会训练自己。它们还是小狗。”那人吹声口哨,两只狗向箭一样射向他,海滩上留下它们整齐的小爪印。“好小伙儿,科林。好丫头,皮帕。”
汤姆弯下身抚弄着较小那只狗的耳后。他收到一阵咸咸的乱舔作为回报。
“这个玩石头的游戏不错。”
“对,严格说来它们并不是那种会叼回猎物的猎犬,但我从没见过比它们更好的猎犬。“
“我也没见过。能让我试试吗?”
“你想扔东西让它们捡?”
“这个怎么样?”汤姆说着从衣服里拿出一把袖珍小刀,然后把刀打开,在刀身和刀把的连结处有一小圈灰色的石油。他从海滩上捡起两块石头。两块都很平滑,但其中一块的中间有一片铁锈红。汤姆把刀上的油抹到红色的石头上,然后让两只狗把刀上上下下闻了一遍。“准备好了吗,伙计们?”他问。两只狗往后跑出十英尺,开始兴奋地吠叫。“那就开始了,伙计们。”汤姆将石头远远扔到沙丘之中。他自己想要找到那些石头恐怕都得费上好大一番工作。只要能找到其中的一块石头,那都会是一只很特别的狗,更别说找到正确的那一块。
“你用的不是肉,”那人说,“我一般都用肉。那才是他们想捡的东西,明白吗?他们想要吃肉。那是天生的。”
“没错,”汤姆说,“我应该想到这点的。”
两只狗不见踪影,悄无声息。沙丘上的草不时会被海风之外的东西搅动,汤姆有一次还看见一只白色的短尾巴在绿色的草丛里不停摇摆。
“看,我说过了吧,”那人说,“那是他们的本性。在石头上抹一点肉,起作用的是它们的动物本性。”
汤姆没有听他说话。他的目光凝聚在那些沙丘上。突然之间,寂静被打破了。一声狗叫传了出来。草丛剧烈地摇晃着,就好像突然刮过一阵大风一样。两只小狗跃到海滩上。大的那只——科林——正和另外一只——皮帕——在地上打成一团,试着想让她放下战利品。他的运气不太好。虽然皮帕在回来的路上被撞倒了不止四次,但她仍然喘着气回到主人的脚边,然后将一块石头,一块满是口水、湿漉漉的石头吐到他手上。那块石头很平滑,中间有一条明显的铁锈红。
“哦,真是让我吃惊!”那人说。
汤姆转向他,露出大大的微笑。
“我有个提议。”他说。
第四部分 45-49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5节霍乱病菌并不是永恒的
卡车那东倒西歪的行驶让人极不舒服。艾伦没有力气让自己躺稳,他甚至都没有那个肌肉伸缩能力让自己在卡车冲过岩石和坑洼时和卡车一起弹起来。雷诺兹本来想陪着他一起去,但艾伦坚持要他呆在营地,直到病症的最后一丝迹象都被拔除。
阿莫德代替雷诺兹护送艾伦,同去的还有两个轮流驾驶卡车的部落男子。阿莫德试着让盐糖水流下漏斗,但卡车实在是颠得厉害。每个小时他们都会停下休息十分钟。阿莫德就利用这段时间将更多的水倒进漏斗,但他没有雷诺兹熟练,而且艾伦也可能太过虚弱,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容忍太多的水。
卡车摇晃着开进设拉子,然后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路开向布什尔,最后向北开向阿巴丹周围那满是瘴气的平原地区。这一路花了三天时间。到最后,艾伦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肠子不停地向外排泄液体,已经像玻璃一样透明的液体。
当他的担架被肃穆地抬进英国波斯公司设在阿巴丹的医院时,主任医生摇着脑袋。
“没用的,这些人,”他用又高又尖的声音对印度助手抱怨说,“他们总是给我送来这种状态的病人,病人死了他们还觉得很惊讶。我是说,看看这家伙。还有那根从某种机动车上拆下来的插进他喉咙的管子。这真的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这个时候艾伦刚好是清醒的,他听到了每个字。他的嘴唇已经干咧得无法开口,但如果它们能够开口说话,它们会说出他脑中的想法,“耶稣会怜悯我。”
汤姆背靠着一堵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院墙,看着棉尾兔和长腿野兔相互争执;地松鼠快步跑过;蜘蛛向沙里挖着地道。可在所有这些场景中他看的最多的是一百五十英尺之外壳牌公司那映衬着天际的钻塔。
钻探平台上,钻探队正一节一节提起钻杆。汤姆一节一节数着钻杆。
“马上快到了,小东西。”他说。
皮帕——或者该说“小东西”,这是汤姆立马给她改的名字——是一只可爱的小调皮。她看着口袋里多了汤姆那十五美元的原主人沿着海滩走远,然后就转向汤姆,舔了他一口,将他选为自己最新的全职无酬狗奴。白天她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晚上偎依在他身边,还从他手上偷走食品,深信在狗和主人之间没有偷窃这一说。
小东西打了个呵欠,然后挣扎着要探进汤姆的口袋,在那里她可以闻到温暖的熏肉。他把她推开。又一节钻杆从井里升起。
“马上就到了。”
钻塔离山顶上的卡车站大概有一百码远。今天是壳牌公司提取岩芯的日子,当地有一半居民都在下注打赌岩芯有没有石油的迹象。两个像保镖一样的人物站在钻塔底部,随时防范着偷窥的眼神,必要的时候甚至动用拳头。
又出来一节钻杆。小东西已经放弃了拿到熏肉的尝试,陷入半睡半醒中,小鼻子幸福地凑在那神奇的口袋上。根据汤姆的计算,在岩芯出来之前只有一节钻杆了。他把小东西摇醒,“起来,精神点,亲爱的。”
白色的小狗狗打个呵欠,摇了摇短尾巴。
最后一节钻杆伸出钻井。上面的卡车站里停着一辆大车,车头已经指向山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靠在挡泥板上看着现场。他是壳牌公司实验室的人,过来带走岩芯去进行化验。
“好啦,小东西,准备好。”
钻塔上那些黑色的小蚂蚁们现在已经拿到岩芯。他们弯下腰,十二万分小心地将样本全部取出。当然,他们闻了闻它,但这毫无意义。如果它就像油箱里面的海绵一样充满石油,他们会闻闻它。如果它就像空桶那样不含任何石油,他们也会闻闻它。石油工总是会闻闻他们的岩芯。
汤姆推了推小东西,让她站起来。他自己也站起身走得更近一点。钻塔和卡车站之间有一条尘土弥漫的小路。汤姆走到离小路四十码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弯下腰,把手放到小东西的项圈上。
钻塔平台上的工人将岩芯包进一个帆布袋,然后小心地将它降到地面。那两个保镖开始享受他们的光荣时刻。他们用力举起帆布袋——这是一块很大的岩芯,两英尺长,直径有八英寸——然后抬着它沿着小路走上来。考虑到它所带来的利益程度,汤姆猜测这两名保镖会把样本一路护送到实验室,然后放进里面的壳牌公司保险柜。
“好了,小东西,这个时候可别让我失望。”
小东西开始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她张开嘴喘着气,不时停下喘息,而代以兴奋的拖长的低嗥。
“快了,小东西,快了。”
两个保镖走上小路十码。二十码。
“好了,小东西,好了。”
三十码。有那么片刻他们走到小路上离汤姆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其中一人放下他那边的布袋,调整了一下手势。两人又继续走着。他们已经走出四十码,离宝贵的卡车站只有一半距离了。
“上,小东西,上。”
汤姆放开小东西的项圈。小家伙冲了出去。她是个矮矮胖胖的小东西,在她的混血血统中有着猎犬血统,但汤姆看出了别的发展得更快的血统:可能是小灵狗,也可能是一种较大的卷毛狮子狗。
她跑过布满石头的草丛,就像一个白色的斑点。两个保镖看着她跑过去,咧开嘴笑了。人们看见她的时候总是会咧嘴而笑。拥有她真是一件不错的事。
几秒钟后,小东西就追上了那两个保镖。她扑向帆布包闻着它,就像是要吸进整个标本。两个保镖马上起了疑心,开始赶她走。
太晚了。
小东西蹦到空中。她避开靴子和拳头,将她的头仰向灿烂的天空,嗥叫着,嗥叫着,嗥叫着。汤姆那干咧的嘴唇绽开一丝灿烂的微笑。“你个小宝贝,”他说,“小宝物。”
他吹出一声过来的口哨,小东西穿过尘土欢快地奔向他。等她奔到他身边的时候,汤姆的双手上捧满熏肉,而且全都是给她的。
霍乱病菌并不是永恒的。如果它没有快速杀死你,那它就再也杀不了你。
艾伦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一个星期。水液就像他年轻时期的汉普郡小溪一样流过他的身体。但霍乱病菌已经错过了它的机会。水液的排泄逐渐减缓下来。艾伦开始能够正常喝水。他从床上坐起。他瘦得可怕,双颊凹陷,脸色昏黑。他那白色的头发粘满了汗水和灰尘,直到一名护士帮他清洗干净。他很虚弱,但病情正在好转。
医生那晚查房的时候问艾伦觉得怎么样了。
“我觉得很好,医生。我还没好好地谢谢你呢。”
“对,我想也是。那些把你送来的当地人把卡车开得相当狂野。如果他们忘了你还在后面,那也一点不奇怪。”
艾伦不喜欢这个矮小的医生。他是心胸狭窄的殖民道学家中最糟糕的那种,虽然住在外国人当中,但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们。
“阿莫德和其他人已经尽力把我完整地送到这儿。如果不是他们,我早就完蛋了。”
“嗯,”医生拿出一个体温计扔给艾伦,艾伦顺从地把它塞到舌头下面。等他的病人无法再开口后,医生开始长篇大论地抱怨:糟糕的食物,恶劣的气候,不可靠的佣人,“适合受过教育人士的娱乐活动”的缺乏。艾伦真想知道,医生在签下阿巴丹的工作时能有什么样的期盼。芭蕾?
医生拿出体温计,“……比蟋蟀都好不到哪儿去。嘿!体温在上升。虽然只有半度,不过……”
医生摸了摸艾伦的胸,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眼睛和舌头,“有发烧的感觉吗?发冷?”
“可能有一点冷。可能是康复期的表现。”
“你肯定吃过奎宁了,是吧?”
“奎宁?”
“当然,阿巴丹是一个泥滩,位于一个处于极为温暖的沼泽地的最前端。这片沼泽是疟疾的滋生地。”
艾伦沉默了片刻,“山里没有疟疾,也没有蚊子,”他说,“我从来不需要奎宁。”
“啊!”医生说着,严肃地甩着体温计。
**
医生的“啊”没有“啊”错。当天晚上艾伦的体温就升到了一百零一度。第二天早上体温达到了一百零四度。艾伦只觉头痛欲裂。自他退伍以来第一次,艾伦开始梦见战争。或者说,因为梦境在造访人们的时候都会带着对现实的理性了解,所以战争又一次困住了艾伦。梦里有各种各样的汤姆。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的汤姆。请求帮助的汤姆。被俘的汤姆。受伤的汤姆。无人地带的汤姆。卡在铁丝网上的汤姆。在枪弹中倒下的汤姆。艾伦一直试着找到他的兄弟,将他带回家,可是,每次恶梦都会插进来,让他们俩像以前一样分隔两地。
过了两天一夜之后,高温降了下来,谵妄退去了,头痛也减轻了。艾伦以为自己已经快速地战胜了病情,可医生很快就打破了他的幻想。“这病就是这样。病两天,好三天。每次发作之间用不着紧张,但发病的时候则极为危险。“
事情确实如此。总会有两三天的时候艾伦会觉得很痛苦,但至少他觉得清醒和痛苦。然后他的体温又会上升,可怕的头痛又会回来,而谵妄也会重返过来击碎所有的现实感。这段时间内,艾伦在床上翻滚呻吟,在梦中大喊出声。从始至终,他的梦境都只有一个主题:战争,和一个主角:汤姆。
艾伦不在乎病情。他知道疟疾不太可能会让他致命,而肉体上的痛苦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但梦境困扰着他。艾伦已经用了四年时间来悲痛汤姆的死去。四年时间来习惯这一事实。他已经取得了进步。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找到快乐、爱以及希望。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汤姆,但已不再为他的死悲痛欲绝。直到现在。梦境呼啸而来,就像是在提醒他他永远也无法恢复。所以艾伦就躺在高烧的朦胧中,出汗,呻吟,不停地想着他失去的兄弟。
在间歇期,他写信告诉雷诺兹他正在好起来。他写信给他父母,告诉他们他生了一点小病,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医生建议他休息几周。
他写信给洛蒂,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他的梦境和幻觉;告诉她山里的钻井情况。每次他写完一封给洛蒂的信,他会重看一遍,签上名字,然后放到一边。日后他会把这些信全都烧掉。但情况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他对她来说还是特别的吗?他不知道。他们在皮卡迪利大街相遇的时候,她对待他的样子就像对待她那无穷无尽的朋友圈里的普通人。他的信是写给一个无缘的情人还是写给一个战时的幻觉?他不知道。他想硬起心肠,忘掉她,或者至少让她慢慢沉入过去。可他做不到。他健康的时候做不到,现在生病的时候也做不到。所以他写信给洛蒂,梦着汤姆,度过高烧病人那梦境混乱、时睡时醒的昏睡。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6节百分之二十的特许权
走廊曾经被漆成一片绿色,但时间和阳光使涂料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一扇生锈的纱门紧闭着把苍蝇拒之门外,只是上面有着大如柚子的网眼。一列蚂蚁弯弯曲曲地爬过门下的空隙,就好像那空隙是专为它们而留的一样。
汤姆敲了敲门框,“赫尔希太太?哈罗?”
没人回答,但里面好像传来一丝动静。
汤姆拿下挂钩,把门打开。他站在门道里又喊了一声,“哈罗?赫尔希太太?”
又传来一丝动静。等汤姆的眼睛适应了昏暗之后,他看到一大团白色的身形躺在屋子中央那张破旧的沙发上。那身形看上去就像一个装满脏抹布的洗衣篮。洗衣篮打了个嗝,然后呻吟了一声。
“赫尔希太太,我叫汤姆·卡洛威。能进来吗?”
汤姆的感知也适应了发霉的昏暗。屋里有一股酒精和呕吐物的气味。维奥莱特·赫尔希坐起来,揉着她那肥软的脖子。她的皮肤灰白而肮脏。她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六个月前用钳子剪过,然后就放任它长成草席。
“不,先生,我什么都没有。这里没什么可偷的。在这间屋子里乱转是没用的。”
“太太,我知道你在这一带拥有一些土地。我在想你有没有兴趣靠它挣上一笔钱。”
“我没有地。我没东西可偷的。我没——”喃喃声突地中断,赫尔希慢慢适应了在下午两点被人吵醒这一意外。“你他妈是谁?”
“我叫汤姆·卡——”
“先生,我才不管你他妈是谁。你甚至连个老太太都不能帮忙扶一下吗?”
汤姆走过去借给她一只胳膊。她不需要胳膊,她需要的是整个身体的支撑。酒味和呕吐物的气味浓得让人恶心。汤姆拽着她站起来。赫尔希拖着脚步走进浴室,开着门就坐到马桶上。等她出来的时候,看上去清醒了一点,也更像活人一点。
“你打算帮我去拿一杯还是说我得靠自己?”
汤姆看了看四周。厨房脏得他不想下脚。昏暗的客厅里挤满了旧家具,每一件都不比柴火值钱到哪儿去,但没有哪样看上去很明显地像是酒柜。所有东西的上面都覆盖着尘土和从门窗的洞里吹进来的海沙。汤姆只要一走动地板就嘎吱作响。然后他看见了目标:一只容量为一加仑的干净的玻璃容器,像是药店用来装根汁汽水的那种容器。汤姆拨出塞子,闻了闻。里面是纯酒精。
“波旁禁酒,我就这么喊它,”赫尔希喊着,“波旁禁酒。”
汤姆在地上找到一个脏兮兮的杯子,把里面的两只蚂蚁摇掉,然后倒了半杯酒精进去。他把酒拿过去,赫尔希不肯伸出手去接。“我的胳膊,”她呜咽着,“疼得都快断了。”他再弯下一点,再弯下一点。赫尔希猛地起身在汤姆的嘴唇上印了一个充满肉感的吻,胜利地喊了一声“哈!”。“哈!男人!只追求一样东西。”她一口咽下所有的酒,就好像那只是姜汁啤酒,然后伸出杯子索要更多。汤姆又把酒杯倒满,但这次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她必须起身去够。
“赫尔希太太,我是个石油商,有兴趣在你的土地上钻探石油。如果你同意,每年每亩地我会给你四十块,从今天开始。如果我找到石油,你将会拿到特许开采权的百分之十五利润。”
“哦,以前就有人向我保证过,向我出价过。可等到了——”
“不过,首先,我需要确认我所说的那片地确实属于你。并不是说我怀疑——”
“哦,说吧,尽量地占便宜吧。我那死鬼丈夫留下的是该死的回忆,是悲痛的回——……哦,该死的,见鬼的胡话,我是指幸福的回忆——他负责这些事。他是个好人,先生,不管你怎么说他。可现在我全靠自己了,没有任何保护,我才懒得去记这些,都在我脑子里呢,没人拿得走。”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把手伸到沙发下面摸出一卷纸。她把纸扔给汤姆,但她没什么力气,那些纸直接掉到地上。汤姆把它们捡起来,小心地避免跟她那肮脏的裙子或是满是灰尘的地板有所接触。那些纸大部分都是垃圾。洗衣票,购物单,没有打开的信件,发票,分期付款购买一辆t型福特车的一些文件,还有一些则是车的收回文件。还有一张有效的地契,宣布锡格纳尔山的二十七亩地是约西亚·布朗德·赫尔希先生的合法财产。日期是1899年。好像很合理。现在那片地上是一对老年日本人在耕种,他们种着黄瓜、西瓜和一两亩参差不齐的鳄梨。问题是,根据加利福尼亚的法律,日本人不能拥有土地,所以这一带的大部分农民都是从白人土地所有者那儿租来的土地。这片土地的租金可能正是赫尔希的所有经济来源。
“就是这张,”汤姆挥了挥那张文件,“严格说来,我应该把这个拿到县政府大楼去,让县里的书记员去本上查一查,不过这是朋友之间的交易,对吧?得相互信任。”他的口气温暖而友好。
“你不应该这么诋毁他,先生。他有缺点,这我同意,可他是个好人,你不应该说那些话。”
“没有诋毁,太太,只有朋友间的交易。”
汤姆让自己表现得很宽宏大量,可实际上他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利益。政府大楼里全是租借消息的猎犬和煽动者,等他回来跟赫尔希签合约的时候,将会出现其他两打人试着甜言蜜语地说动她把特许权卖给他们。汤姆绽出一丝大大的“相信我”的微笑。他把一摞美元扔到肮脏的桌上。“太太,如果我们今天就签好合约,那这些美元将会归到你的名下。”
“我要先数数。”
汤姆知道如果自己把钱递给她,那些钱将会闪电般消失在她的怀里。“先成交。”
“我只是想摸摸它们。我只是个老——”
“太太,你把它们抱上床去啃都没关系,但我们得先成交。”
“八十块。”
“八十块一亩?那太多了,我可以涨到五十块。”
“我知道壳牌公司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想占一个孤寡老太太的便宜。我知道——”
“赫尔希太太,壳牌公司钻的是勘测井。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没人知道他们会找到什么。如果你——”
“山上有很多人就因为卖了一小块破地成了百万富翁。百-万-富-翁。而你一亩地才给我可怜巴巴的六十块。”赫尔希开始大哭,大颗的眼泪从她脸上滚落。
“赫尔希太太,你非常清楚那些都是胡扯。如果你想成为百万富翁,你得跟一个有能力的石油商签一份好合约。如果没有找到石油,那就没人能够发财。”
“哦,我有的是赞助商,年轻的男人,有魅力的男人。他们都保证——”
“我不是赞助商,”汤姆失去耐心地说,“我是石油商。我这儿有份合约。我们要么现在就签字,要么你就放弃。如果你放弃我绝对不会再回头。如果壳牌公司钻好井,最后只挖出了灰尘,那你那片地将会分文不值,这你很清楚。”
“我只是个孤苦零丁的老太太。我只是——”
汤姆把文件扔到桌上,看着表。“我一分钟后就走……五十秒……”
赫尔希哭着,咂着最后一口酒。
“……四十秒……三十上秒……”
“我没带眼镜。我看不清那些小字。我知道你们这些律师。我知道……”
“……二十秒……十五秒……十秒……”
赫尔希停止哭泣抓过文件。“每亩六十块,百分之二十的特许权,再加一条:六个月后‘无油就无地’。”
汤姆大笑起来。很显然赫尔希从先前造访的赞助商们那儿学到了一些东西。“一亩六十块。你想要的终止条款已经写在上面了。“
“还有百分之二十的特许权。二十五。我全靠自己了。我——”
“百分之十五。要么接受要么放弃。”
赫尔希好像又想放声大哭,思忖着又一波眼泪能不能从汤姆那儿挤出更多的钱。轻风微微吹动桌上的那摞钱。蚂蚁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等新的沙尘安居下来之后才继续劫掠这间屋子。赫尔希决定不再动用眼泪。“我只是个老太太,住在这里,什么都靠自己。我——”
汤姆站起身。他拿起合约。他拿起钞票。“再见,赫尔希太太。谢谢你的时间。”
他的脚步在沙沙的地板上发出嘎吱声。他推开纱门的时候纱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正忙着清洗小爪的小东西抬起头摇着尾巴。“走吧,小丫头。”他们走远。
他们还没走出五十码,身后就传来一阵混乱。赫尔希太太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门边,从走廊上那摇摇晃晃的围栏上面探出头。
“好吧,老弟!我的天啊!百分之十五。而且别忘了,因为追你我还扯坏了一个袖子。”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7节他会拿出一切做赌注
空气因为枪声而微微震动。狂野的人马冲出山谷,掉转方向,然后再冲下去,长袍飞扬,手枪锃亮,刀光耀眼。为了不被别人超过,卡车司机都疯狂地开着车,每次陷进坑洼或是撞上大于寻常的岩石时都会冒着失去车轴的危险。男人和孩子挂在卡车的两边,一只手抓着车,另一只手挥舞着衬衫或是旗帜或是武器。出于某种奇迹,那天下午惟一一起真正的流血事件只牵扯到两只鲜美多汁的小羊羔,伴随着盛大的仪式,它们在厨房后面被胖胖的波斯厨子和两个助手给宰杀了。
乔治·雷诺兹表现喜悦的方式就是把更多的血液压到他那深红的脸上,并且握着艾伦的手拼命摇晃,就像是要把他的胳膊给扯下来。
“天啊,老弟,见到你真好!天啊,真的!营地变样了,完全变样了。”
艾伦收回手。他比病前瘦了十五磅,体力也没有完全恢复。他称呼着每个人的名字跟他们打招呼,用波斯方式紧紧拥抱他们,并且向每个人询问他们急着想让他询问的问题(候赛因,他的肩膀怎么样了?穆罕默德,他的开车技术有什么进步?阿莫德,他那该死又见鬼的英语提高了吗?)
虽然如此,等盛宴和欢腾开始平息的时候,一种低沉的气氛开始降临到营地上。油井已经挖了一千五百英尺,但进度每天都在减缓。更关键的是,雷诺兹摇着脑袋,咕哝着,失去了往日的镇定情绪。
“我不想拐弯抹角,老弟。”他把艾伦带到他的帐篷,“看看这些样本。”
撞击钻井方式不多的优势之一就是:因为你得不停地用捞砂工具清理钻井,所以你对所钻过的岩层有着非常完整的记录。雷诺兹收集了迄今为止所有从钻井里收集出来的样本,并将它们分好类。
“这是我们一开始穿过的沙岩层。这并不奇怪。然后是拱顶石,坚固得见鬼的拱顶石,硬得没法穿透。我跟你说,老弟,我兴奋得都差点决定停止钻井,这样的话你就能在场享受到发现石油时的乐趣。”
艾伦目光锐利地看着他的搭档,“然后?”
“然后我决定还是不要停。我继续往下挖。我们穿透了拱顶石,然后到了这儿。”
他把一个样本袋递给艾伦,艾伦打开袋子。里面是沙子。曾经组成海床的沙子,他们钻井想要抵达的海床。沙子干得就像上万年的骨头。
没有石油。
一滴都没有。一点都没有。一丝都没有。
小东西听到了那阵喧闹,叫了一声醒过来。
正在打盹的汤姆惊醒过来,跳了起来。
锡格纳尔山那些散住的居民披上了外套,冲进挤满了人的薄暮之中。
壳牌公司的钻塔发现了石油。发现了足够惊醒整个城镇的石油。足够让大地都在震动。钻塔是个磁铁,把所有的生命体都吸向它。为什么?因为石油不仅仅是可可粉、镍或铁那样的商品。石油是燃料。它是温暖,是动力,是光亮。事实上,它相当接近于生命本身——是世界上仅次于金钱的东西。而它就在这儿,汹涌地向外奔射着,冲向天空,然后又重重落在一百二十英尺或是更远的地面上。迎着风的人们,脸上、胡子上和帽子上都因为这阵美好的黑色喷雾闪着光芒。没有人介意。孩子和大人都跑向前去淋湿他们的脑袋,伸开双手接住这宝贵的液体。有个人甚至跪到石油喷泉下,裸着胸膛,抬起头迎着这阵黑雨,然后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倒下。
钻塔是个磁铁,因为每个人,包括年纪最小的孩子,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整个世界都永远改变了。这甚至不像中了彩票;它比彩票还要美好。中彩票,你甚至得去买张彩票。你知道,彩票只是运气的问题。人人都买一张彩票。一定比例的人会有好运。只要你坚持得够久,你肯定会得到属于你的运气。
石油不是这样的。这就像是被上帝的手指点中。而且上帝并不仅仅是给你一张写着几个零的支票——这个礼物是送给人的——真正的人,坚强而且精明——让你获利。幸运的人就是那晚在锡格纳尔山拥有土地的人,任何土地都行。一夜之间,他们将变成后院的百万富翁,或者说只要他们考虑得当就将变成百万富翁。人们的思维会转向特许权的份额、土地的面积、钻井的问题。有些人面临着这样的机会却放手让它溜走。他们可能会在可以要求百分之三十的时候同意了百分之十五。他们可能会跟一个敲骨吸髓的赞助商签下合约。他们可能会被一小笔钱诱惑着以可怜巴巴的几百块几千块就将价值上百万美元的土地给卖了出去。
就在壳牌公司的人员拼命地想将钻塔控制住时,狂乱仍在继续着。人们继续聚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锡格纳尔山的居民,而是来自更远处的人们:长滩,威尔明,亨廷顿滩。这都是那些羡慕的人。那些在天堂里没有半亩地的人。他们也在观望着,可他们将嘴巴闭紧,然后将他们的孩子从黑色的喷泉边拖走。
汤姆抱着小东西也在观望着。他这一生都在等待这个时刻。他在汉普郡的童年、战争、监狱、艰苦、白手起家、什么都干的美国式经历。所有这一切,它的每一分钟,不管多么悲伤或是多么糟糕,都是为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刻。他深吸一口气。他会拿出一切做赌注。他会大赢一场——或是输掉所有的投注。
浓稠的黑色喷泉继续在所有人——赢家和输家,梦想家和妒忌者——头上喷涌着。
“可能就是一个矿坑。”
“可能。”
“或者是个活底。也可能就是岩石的褶皱,老弟。”
“对,可能。”
自从艾伦病倒之后,他和雷诺兹变得比以前更亲密。以前如果他们要称呼彼此的话,会喊对方蒙塔古和雷诺兹。这些天来,雷诺兹只喊艾伦“老弟”,而艾伦如果要喊雷诺兹的话,会喊他乔治。
“看看那些谷壁。那儿有褶皱、微震、大规模的地壳隆起,以及一些相当剧烈的局部运动。事实就是附近这一带的岩层全都突起——应该说是全都隆起。没法判断哪儿的地势上升了,哪儿的下降了。换个地方可能挖上一百英尺就有石油喷出来。”
艾伦在折叠桌上敲着手指,嘎吱嘎吱地碾着那堆从井底挖起来的干沙。他们正就着煤油灯的光线交谈。煤油是卡车从设拉子运上来的,而设拉子的商人则是从英国波斯公司在阿巴丹的工厂买来的。他们用的是他们的竞争者在两百英里外生产的石油,而且就他们所知,他们所坐的地方离他们自己那巨大的油田正上方不足一英里远。冒着烟的黄色灯光将艾伦消瘦的身影印在倾斜的帆布墙上,旁边是雷诺兹结实的身影。
“对,乔治,可我们得考虑所有因素。钻井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井里的缆索重量是底部的哈伯德大妈重量的好几倍。不管我们怎么修理锅炉,我们都得意识到它已经到达极限了。
“好吧,没错。”
“地质条件可能还是很有利,但现在形势已经变得对我们不利。”
“嗯,这也没错。”
翻腾的帐篷布上可以看到艾伦的手指仍在静静地敲着。乔治·雷诺兹摸着他又厚又黑的胡子。自从开工钻井以来,他就任由胡子长得更长更像海盗,就像是要和盖什凯部落的人争夺某种营地最佳胡子奖。
“可这也不是我最主要的担心。”艾伦说。
“不是?”
“钱。维持营地的运转需要很多钱,而我又想不出办法可以减少开销。我们需要上周所有那些人来清理山崩后的道路……事实就是,我们的钱迟早都会用完,所以我们每分钱都得花到点子上。第一天。每小时。”
“对。”雷诺兹重重叹口气,“老弟,之前我没告诉你这件事,我的伊妮德阿姨前阵子去世了——别,别觉得难过,我几乎都不认识她,她住在莱斯特郡的一个农场里,就像喜鹊一样把钱贮藏起来。不管怎么样,她留给了我五千英镑,我听说。可以用它去钻井,如果你需要。”
“你真是太慷慨了,乔治!谢谢你,真的!”
“别,老弟,别傻了。如果挖出东西你可以分我一份,如果没挖出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乞丐……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这个谷里挖出石油。”
“对,对,我也是。”
他们沉默了片刻。艾伦说出了事实,或者说几乎是事实。除了洛蒂,找到石油变成了汤姆死后对他来说惟一还依然重要的事情。他真想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其它这样的行业:偷走你灵魂的行业,可以让最顽固的脑筋变得浪漫起来的行业。雷诺兹提供的钱是一大笔钱,但五千英镑只能让他们最多再坚持三个月。冬天正在逼近,就算锅炉不坏,在短暂而寒冷的白天钻井也够艰苦的。
“我跟你说过米奇维兹的事,是吧?”雷诺兹打断他的思绪。
“没有。”
“他说他明天不能干活。很显然又是一个圣徒节。一个宗教节日。”
“无尽借口的哈林那圣徒,我猜……你跟他怎么说?”
“我告诉他你早上的时候会跟他谈谈。”
波兰人的士气开始低落,他们的宗教节日也开始增多。
“你会说阿莫德即将成为专职钻工吗?”
“对,我会说的……我想。”
“对,我也这么想。还有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阿里巴巴?嗯,可能吧,必要的时候。”
“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乔治。那些波兰人不想再呆在这儿,我不愿意强迫他们……我会告诉他们,他们可以用今年剩下的全部时间去颂扬他们的圣徒。”
漫长的寂静持续着。到了晚上,哈伯德大妈被扔在井底一根松弛的缆索上。一阵微风吹过,松弛的绳索啪地拉紧绞盘和滑轮,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传入夜幕。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口垂死油井的呻吟。
“我们得换地方,乔治。明天一早。我们得搬走钻塔,在山谷再往上三英里的地方钻一口井。穆罕默德·埃默里二号。
雷诺兹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表示同意。这是个肃穆的时刻。
他们的钱可以钻两口油井,可能是三口,而他们的第一口刚刚失败。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8节失败机率越来越大
其他人可能会等到早上。但汤姆不会。
阿拉米托斯一号就像美人鱼吸引水手那样把石油商全都吸引了过来。壳牌公司的钻塔附近那因为石油而滑溜溜的地面变成了一个满是主意、交易、出价和握手的市场。离喷油井两个街区远的地方,一个有眼光的理发师点起灯火,以每杯五毛钱的价格出售热咖啡,他的妻子则分发着自制的胡萝卜蛋糕,而且拒不收钱。汤姆在外面的人行道上闲逛着。他已经小有名气了。人们会把他指出来。“就是他,英国的汤姆,那个在山上有一片地的家伙。”钻探工纷纷前来找他,给他看他们的证书。
“晚上好,老弟。我听说你有一些土地。”
“没错。”
“在你看来,那是能产油的土地吗?”
汤姆解释了那片地的地点——不是最佳地点,但也不坏——以及面积:二十七亩。当他提及这片地的大小时,那些人都会走着走着突然站住。没有人有二十七亩的土地。除了壳牌公司外——它几乎不算在内——没人有那么多的土地。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对话就会改变策略。那些钻探工不再向汤姆提问,而是请求他进行考虑。
“嗯,先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我叫戴夫·拉兹莱尔,你可能听到过别人把我喊做‘无油井’,因为我在托里峡谷里碰到的坏运气。但我在钻探方面是一把好手,而且我想没有什么钻塔是我操作不来的,而且我得说,我在过去可能碰到了一些坏运气,可那统统都已经过去了,我最近钻的两口井都是产油井,还有相当不错的油井在……”“无油井”吐了口痰在地上,暗想自己是说得太多还是说得不够。就像很多石油商一样,他喜欢咀嚼烟草,因为在产油井附近的任何地方烟火都很危险。“还有,不管怎么说,我在想你近期内有没有可能需要一些帮助?”
汤姆拒绝了一些人,接受了另一些人。他需要经验——他知道自己仍然缺乏专业知识——但他最需要的是热切。他无法支付很高的薪水,但他从石油开采权中拿出一些份额分发出去,就好像那是一些钻石,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就是钻石。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他拥有了一支钻探队:坚韧,经验丰富,和他一样充满渴望。
第二条就是钱。钻一口井需要两万五千美元左右。靠砍低薪水和分发开采权,汤姆可以将这个数字减到两万一或是两万二。在他所拥有的钱和所需要的钱之间还有一万美元的差距。
没有问题。
有的是赞助商。其中有些满嘴空话没有实钱,全都是骗子的亲戚,这些人一点都指望不得。汤姆跟他们完全划清界限。他会问一些钻塔、设备、投资者和销售合同方面的重要问题和尖锐问题。他用盘问筛选掉那些失败者,直到他周围剩下的全是真正的石油合同方面的建筑师,那些可以在混凝土单人房间里拟出一份商业合同的人。汤姆找到一个他信任的人,到了早上六点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必要的安排。
他应该已经累了,可他并不累。他已经花光了所有的每一分钱,可他拥有更好的东西。他有土地。他有钻塔。
而且他可以闻到石油的气味。
冬天来临了。
在下雪的日子里根本不可能钻井,所以艾伦会让工人们都呆在帐篷里,看着山谷消失在它那白色的披风之下。如果雪停了,那么第二天早上他们会在黎明之前起床,敲碎绳索和滑轮上冻结的冰块。他们会把燃料铲进摇晃的旧锅炉,然后站在锅炉周围喝着早茶,对它带来的温暖充满感激。他们穿着所有衣服上床睡觉,只除了靴子,而且他们连靴子也都塞进被子,免得冰块在夜间把它们冻成硬块。
事故也开始发生。一个波斯钻工让沉重的捞砂工具给砸到脚上,失去了三个脚趾头,而且以后必须拄着拐杖行走。更糟糕的是,有一辆卡车试图在恶劣的气候里爬上山,结果翻了车,还死了一名司机。他们在营地举行了一个葬礼,将死者布置成圣徒雕像那样,下葬的时候将一本可兰经放在他的腹部以驱走魔鬼。
俄国人对这种天气非常适应,而且不受天气影响像往常那样从容不迫地干着活,但波斯人可就受大罪了。那些部落男子一般都是在低地处的屋中度过冬天。在这种条件下去室外干活,这个念头吓倒了他们。将近三分之一的雇工直接就消失了,营地看上去空荡荡的,没有生气。
艾伦抓到了四个人在抽鸦片。他训斥了他们,并没收了鸦片,但他们很是闷闷不乐,四天后,等运货卡车从设拉子开来的时候,他闻到了这种奇怪的烟味,并发现他们围在一个鸦片枪旁边,两眼呆滞,神情茫然。他们仍处在鸦片的效果之下,因此艾伦什么也没做,但是第二天,他叫他们收拾行李走人。营地的气氛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压抑。
但是,虽然发生了这些事,穆罕默德·埃默里二号仍在取得进展。他们每通过一个里程碑就会小小地庆祝一番:两百五十英尺为他们赢得了大量的茶叶、杏仁蜜饯和烟草。五百英尺为他们赢得了用宝贵的煤炭点燃的营火,两个年轻人在火上进行了叉烤。现在他们已经到达了九百三十英尺,整个营地正嘈杂地忙着计划千尺盛典。
同时,雷诺兹和艾伦每晚都会碰头研究他们的最新岩石样本,并将这些样本与埃默里一号的样本进来对比。和往常一样——可能总是这样——地质情况无法确定。
“我们得一直钻下去,直到找到它。”雷诺兹说。
“或者说直到所有的钱都用完。”
一天一天地过去,现金资源逐渐减少,岩石样本毫无帮助,失败机率越来越大。
生命中会有一些重要的时刻。结婚。洗礼。死亡。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心碎。但是,不管这些事情感觉起来有多重要,它们都算不了什么。每天这些事都会上百万次发生在上百万个人身上。人人都会经历。它们没什么特别的。
但大多数人都不是石油商。大多数人都没有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离产油井只有五百码的地方聚齐土地、钻塔和钻探队。
汤姆有。
他等了四十天以后才拿到钻塔(从印度一个破产的勘探公司那儿买的),但他们已经将钻塔迅速组装起来。此时,在一个雨点飞溅的晚上,六点钟,他们将钻头降到离砂质地面还不到三英尺的高度。这比结婚更重大。这比出生更重大。这可能——仅仅是可能——会成为一个油井。
“都站好了,伙计们,”“无油井”说道,拿出两个棕色纸袋,每个里面都装着一品脱走私威士忌。“从钻头落下起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他把酒瓶递出去,每个人都慢慢地喝了一大口,将一些酒吐到手上,然后郑重地用双手抚摸着鱼尾状的钻头。这天的早些时候,杰布·弗莱克把熔炉烧得白热,然后将钻头的刀刃锤打得如此之利,简直都可以拿来刮胡子了。当然,钻头是用不着那么利的。只要在土里盘旋一分钟,它的利刃就会消失无踪。但钻探队的每一个成员对挖掘出来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都拥有百分之一的份额,所以这个团体的迷信程度比汤姆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强,包括他在战争时期见过的人。
汤姆喝了一大口,将酒在嘴里咕咚了一下,吐到手上,然后给钻头施加了洗礼。他把那口酒吞下。那是一种火辣辣、冒出蓝色火焰的强烈味觉;禁酒令的真正违法精神。不知为什么这种味觉让他想起了丽贝卡·卢易。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希望,希望她能陪在他身边。他恼火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把威士忌传了下去。
“无油井”接过酒瓶冲着小东西点点头。
“她也是队员。”
“对,我想是。”
“那么。”“无油井”摇了摇酒瓶。
“那么?”
“那么她也得喝。”
汤姆想表示反对,但不得不服从集体意见。他把他那脏兮兮的工人的手蹭了蹭工装裤的屁股,然后弯下腰把小东西举到酒瓶边。“无油井”洒了点威士忌到她身上,她愤怒地乱叫了几声,尾巴摇得更凶。然后汤姆把她放到钻头下面,就像一个羊羔祭品。那些人满意地点点头。“她会成功的,”“无油井”说,指的是钻头,而不是狗。
“那我们就开工吧。”汤姆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恭敬的。他选对了语气。
钻探工们知道该怎么做。锅炉已经点着。压力合适,钻头有力而稳定。首先,他们抬起那块巨大的托板,这导致钻头又往下低了一点。“无油井”把它放在沙地上休息,温柔的就像一个母亲在亲吻她的孩子。他点点头,“锅炉鲍伯”·科尔文扳上阀门,阀门将压力传给传动钻杆。传动钻杆开始旋转。钻杆跟着传动钻杆开始旋转。钻头快速地旋转着,钻进土地,然后就被埋了起来。汤姆发出一声叹息,四分之一是因为痛苦,四分之三是因为狂喜。
他刚刚起钻他的第一口油井。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9节1921年春天
1921年春天。
天气仍然很冷,但山谷的地面已经没有积雪,流经山谷的河流因为冰雪融化而河水高涨、十分危险。有两只山羊在岸堤倒塌时没有站稳,结果被冲走了,最后在两英里远的下游被找到,当时它们都已经淹死了。营地各处都是一片泥泞。冬天对抗寒冷的斗争已经变成了一场新的对抗泥泞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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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埃默里二号也失败了。
他们没有钻出石油。他们没有发现石油的迹象。从井底取出的碎石没有给艾伦和雷诺兹带来任何希望。如果他们有时间有钱,那他们当然可以再继续下去。问题是他们没有。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钱渐渐枯竭,而时间则是用金钱来计算的。正如雷诺兹所说,“如果我们现在不换地方,那就别再换了。到时我们不会有足够的钱把第三口井打到足够的深度。”
钻塔有一百英尺高。除了钻塔外,他们还得搬动锅炉、水泵房、凸轮齿轮、索具和缆绳。就算搬运一小截距离也得所有的人干上一周。
“是时候换个该死的地方了,”阿莫德说。
但有些事让艾伦感到不快。他抬头看着亮闪闪的雪线,摸着下巴(用烧开的雪水刚刚刮过),然后不时大咬一口已经吃了一半的扁面包,这是当天的早餐。去年病好之后他的体重有所上升,但还是比以前要瘦。他脸上出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皱纹,这些皱纹甚至在战争时期都没出现过。
谷壁的上方,一排残破的白棉布旗子开始从雪中伸出。那些旗子是艾伦去年插在那儿的,标志着埃默里发现的油砂岩层。因为岩层已经暴露出地面,所以不可能找到任何石油,但它至少可以指出一条曾经存在过石油的线。
那排旗子更加能够支持雷诺兹急着想要搬井的举动。那些旗子离山顶不超过两千英尺,有时甚至只有一千一百英尺。如果用同样的逻辑来推断谷底的地质,那石油应该在一千一百英尺到两千英尺之间被找到。第一口井他们钻了一千八百英尺,而第二口已经超过了两千英尺。一切逻辑都说明他们现在就应该换个地方,起动他们的第三口也是最后一口井……
艾伦最终下了决心,“不,”他说,“钻塔就留在那儿。”
“什么?天啊,老弟!放弃是没有用的。我们的钱还可以——”
“我们不是放弃。我们要继续的挖下去。”
“老天,我们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吗?”
“见鬼的锅炉不想再往下钻了,”阿莫德帮上一句,“糟糕没用又见鬼的烂东西。”
“继续。”艾伦果断地说,“乔治,抬头看看那些旗子。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一个深入地下一千一百英尺到两千英尺之间的油田。再继续挖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艾伦点点头,“我也一直这么看。所以我确信我们得换个地方。但没准我们一直都看错了。没准山谷已经给了我们所需要的线索,但我们因为太盲目而没有看见。”
雷诺兹哼了哼。他不喜欢侦探小说。他没看见什么两面性。
艾伦用面包指了指最左边的旗子。“那面旗子离我们至少有四英里远,我就是在那个地方发现了一小点真正的石油。”然后他又指向右边,山谷的上方。因为山谷的曲线,那排旗子逐渐消失在视线中。“那边,油田又延伸了至少三英里。我猜想它还在继续延伸,但因为上面的岩崩,所以我没法过去。”
雷诺兹点点头。这是小孩都能明白的道理。他也明白。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这些旗子告诉我们什么?”艾伦问。
“告诉我们油田在一千一百英尺——”
“多大规模的油田?大还是小?”
“拜托,老弟,如果我们能找到那该死的玩意儿,那将是巨大的油田。不是吗?七英里长,天知道有多宽!我放弃伦敦那舒服的小窝可不是为了来找什么小得可怜的油井。”
艾伦点点头,“正是。确实。油田——如果存在的话——会非常巨大。它不应该在我们挖井的地方出现微小的变化。如果这儿有石油,那它就在我们的脚下。”
他的语气中带着绝对的权威。这种语气他在法国或是佛兰德斯的战场上带兵时曾经用过。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时,没有人会表示反对。今天也没有。艾伦又咬了一口面包,然后把剩下的扔到一边。
“我们继续往下挖。”
汤姆一生中和多少个女人上过多少次床?
他不知道。答案是很多,这是当然的了,但他总觉得去数这个实在是太卑劣粗鄙了。
他的第一个女人是苏珊·赖辛赫斯特,惠特科姆一个农夫那脸颊红润的女儿。他最常去找的情人是劳拉·科尔,战前在伦敦跟他好上的一个店员。他的第一个外国征服者是一个法国女人,阿梅莉,他对她已经毫无印象。他最灾难性的一次是跟艾伦的莉塞特,在圣苔丝的那个糟糕的八月的早上。
可在所有这些美貌动人、笑靥如花、酒窝深陷的姑娘中,只有一个人经常在夜晚进入汤姆的梦乡,在白天进入他的想像。只有一个:极少几个汤姆甚至都没想过要跟她上床的女人中的一个。
丽贝卡。
他无法把她置之脑后。他不愿意想到她的职业。她那深切的凝视和冒昧的问题让他愤怒。更重要的是,退一万步说,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觉得她有吸引力:那扁平的胸部、过高的鼻子以及深陷的双眼。
可这并不是关键。简单的事实就是:他无法把她置之脑后。早春的一天,他把油井交给“无油井”负责,走到火车站,搭上一辆开往怀俄明的火车。
他决定要找到他。他觉得这几乎跟找到石油一样重要。
**
他到那儿的时候,一切都没改变。楼下的面包房仍在做着生意。楼上的房门仍然需要刷一层油漆。一条漆布仍然从墙上剥落下来。
汤姆敲敲门。
没有回答。
时间还早。这个时候她不应该——谢天谢地——不应该还有任何客人在她屋里,但她也不可能已经起床、穿好衣服并出门去了。汤姆又敲了敲门,时间够长,声音够大,足以敲醒屋里的任何人。
没有回答。
他靠到门上,感觉到了阻力。他试了试门的强度和重量,然后用肩膀撞向它。门的中间弯了弯,然后就裂开了。
屋里是空的。不仅仅是没有她,而是空荡荡的。屋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那张床,被剥去了所有的床单之后,它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大的黄铜甲虫卧在角落里。甚至连气味都没有了。屋里不再有丽贝卡的气味,只有旧地毯和浑浊空气的气味。
有整整两分钟,汤姆就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小小的厨房和浴室也都空了。里面什么都没有:连个咖啡杯都没有。汤姆茫然地准备离去,然后,他突然灵光一闪,跪到地上,看向床下。地上放着一个廉价的手提箱,箱子被推到了墙边。汤姆拽着箱子把它拖了出来。
第四部分 50-54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50节1921年夏天
就在他把箱子拖到光亮处时,箱子上面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一个装订好的练习本。汤姆打开它。每页纸上都用铅笔写着两竖排数字。每一横排都整齐地标着一个用波兰语写的字,或仅仅是一个日期。
汤姆试着读懂波兰语,但没能成功。在两兄弟中,艾伦才是语言学家,汤姆不是。那些数字也莫名其妙。第一竖排好像写的是随意的数字,有些前面加了一个减号,其它的很显然都是正数。右边那一竖排写着“dlug”。第一页顶端dlug这一栏的数字非常大,然后逐渐变小,到第九页的时候变成了零。零这个数字用红笔圈了两圈。剩下的页数全都是空白。
汤姆盯着它看了几秒钟。
然后,它就变得条理清楚了。dlug的意思是债务。丽贝卡一直都在记帐,记录她挣到的钱和仍然欠着的债务。等到债务还清,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汤姆伸手去够箱子,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丽贝卡的工作服。他砸开箱子上的锁。里面有两件深红色的低领衬衫,一条黑色的蕾丝颈饰,一管口红,几双丝袜,少许颜色更黑的蕾丝。汤姆把箱盖摔上,猛地站起来。他有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兴奋、失落、混乱和愤怒的感觉。汤姆比以往更加感受到了他想找到丽贝卡的迫切。迫切和徒劳。
汤姆把箱子踢回到床下,然后,痛恨别人也可能找到它并从里面得出快感这一想法,汤姆又跪到地上把它重新拖了出来。他会把它提到铁轨边上,浇上煤油,然后烧得干干净净。
但不包括那个本子。
汤姆需要留下一个这个他想要的女人的纪念品。那些衣服代表了他一直引以为耻的那部分。那个本子代表了……嗯,它该死的代表了什么?丽贝卡肯定是整个美国大陆惟一使用复式记帐方式的妓女。他飞快地翻了翻纸页,看着丽贝卡的字迹是一种享受。就在他翻看的时候,一些日期吸引了他的目光。比如说,1919年12月17日,第一竖排写着九块五毛钱,第二竖排在债务那栏相应地扣去这么多。收入。汤姆在看的是丽贝卡的收入记录。
这件东西又让他觉得厌恶。他正准备把本子扔进箱子,让它也和妓女垃圾一起加入铁轨旁的那把火,突然有个日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1919年12月24日。这一页画了一条长线,两栏都是空白。12月24日是圣诞节前夕,汤姆请她为他卖威士忌的那天。
那天他深深地冒犯了她,但那条长线说出了一个故事。那天晚上她一分钱收入都没有挣,她那黄铜大床上只躺了一个人。
汤姆迅速地翻到其它他记得自己跟她共享葡萄酒的日期。每个日子都是同样的结果。一条长线,一分钱收入都没有。汤姆叹息地呼出一口气。这么说并不是只有他对她有感觉。她对他也有感觉。
汤姆抬起头,一阵突然的空虚感让他吃了一惊。
他正站在她曾经亲吻过他一次的地方,当时他闯进她的房间请她跟自己一起离开。他记起那个吻的突然以及它带给他的强烈快感。他今天回来是为了再一次请她跟自己一起离开。像丈夫和妻子那样。这一次,他原本会给她时间,他原本会正确行事,不会再急着去赶火车。
他原本会做很多事,只要他及时赶上她。
原本会。
原本会。
英语中最无用的词语。
1921年夏天。
波斯的阳光将天空烤成白晃晃的一片,快要着火的地面干裂成片片碎土。营地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而剩下的那十多个则累得像条狗一样,每天从第一线光明出现一直干到最后一丝火苗退出地平线后很久。
自从艾伦决定不搬动钻塔以后,进展就慢得让人绝望。现在改变主意已经远远来不及了——钱时时刻刻都从他们手中流去——但他们的失望苦涩得就像那些钻进他们衣服、食物和被褥的风沙。
埃默里二号已经钻了两千七百英尺。阿莫德曾经预言:那该死又糟糕的锅炉不想再往下钻了,如他所料,故障和阻塞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在很多日子里他们毫无进展。在其它日子里他们挖个五英尺,有时十英尺,有一次,就一次是十七英尺。艾伦和雷诺兹已经不再小心翼翼地收集样本。如果他们挖到石油,那他们就挖到石油。如果没挖到,那就没挖到。事情已经是inshallah——由阿拉真主来决定——不管挖不挖得出石油,岩石标本都帮不了太大的忙。
资金短缺使节俭变得越发重要。他们只在做与工作直接相关的事情时才会点煤油灯。食物严格控制为米饭、扁面包和蔬菜,每周一次大伙儿会分享两只鸡。因为山区的强盗出没,设拉子的燃料价格已经上涨,而营地则迫切地需要燃料。
没有人说出这个字眼,但他们都知道:失败正一天天逼近。
**
艾伦换了个姿势,皱起眉头。他手上被锅炉烫伤的地方起了水泡,而他的腿部和背部这些天好像被融进了一种永久的疼痛。他揭开帐篷的门帘,想让冷空气流进火热的帐篷,但这只是天真的希望。他又回到他的算术。不管他怎么计算,答案都是他们得在二十六天后放弃钻井。
通往艾伦帐篷的小路上响起雷诺兹沉重的脚步声。这些天来雷诺兹走起路来总是仰首挺胸,但当他独自一人时,脸上总是愁眉不展。
“晚上好,老弟,没打扰到你吧?”
艾伦伸手拿过烟盒,递给雷诺兹一支,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支。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挥了挥那些纸,“在算钱呢。”烟草对他在战争时期受过伤的肺并没有好处,但他仍然放任自己享受着那种快感。
“算出正确答案了吗?”
雷诺兹的意思是:你有找出另外两百天吗?这是他们之间的玩笑。艾伦摇摇头。“二十六天,除非燃料明天就降价。”
“二十六天……那就是一百二十英尺,如果运气好的话。”
艾伦点点头,“如果运气好的话。”
他们沉默了片刻。对艾伦来说,没有石油就意味着没有洛蒂。对雷诺兹来说,这意味着他的职业终场演奏将因资金短缺嘎然而止。他会无妻无子地返回一个属于可怜人的伦敦。他们还有二十六天去改变他们的未来。
“你有多想回家,乔治?”艾伦终于问。
“想回家?天啊,我愿意给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你什么意思?”
“我想,如果我们身无分文地出现在阿巴丹,他们不太可能会让我们饿死吧。”
“不太可能,不,当然不会。我的老天,伙计,你没有存下我们返程的钱,是不是?”
“只有一点,只有很少的一点。”
“让它见鬼去吧,老弟。我们可以在一个从印度开出来的汽船上铲煤,如果形势所迫的话。不,不,不,不,不,我没那么想回家。”
艾伦笑起来,“那就三十天。一百五十英尺。”
“一百五十英尺。一百四十九英尺的时候挖出石油,怎么样,老弟?”
“inshallah,乔治,inshallah。”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51节这是他们的第三十天
石油改变一切。石油改变一切地方的一切事情,总是这样。它改变了锡格纳尔山上的一切。
那儿现在已经有四十二口油井,每天都有更多的油井冒出来。曾经昏昏欲睡的山上现在一片嘈杂。正常的生活方式崩溃了。在你能拥有一口油井的时候谁还需要只挣五分一毛的小店?在你可以将田地以三倍价格租出去的时候谁还去种黄瓜?就连空气都失去了先前被大海冲洗出来的澄净。锅炉喷出蒸汽,卡车扬起灰尘;煤气喷嘴再给它们加上烟雾、煤烟和火星。
对有些人来说,锡格纳尔山是地狱里的情景;对汤姆来说,它是仅次于天堂的地方。
或者说几乎是:锡格纳尔山可能会有石油,但它没有丽贝卡。有时连汤姆自己都不确定哪样是他更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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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钻到两千英尺的时候,一节钻杆变形了。它现在卡在洞里,那个洞十八英寸宽,大概三分之一英里深。在钻杆被移走之前他们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他们拉起钻头,放下一个打捞工具去打捞那根钻杆。他们钩住它,把它吊起来,又把它弄丢,再去钩它,抓住它,把它吊了上来。他们把钻头重新放进去,但他们已经耽误了时间。一支比他们晚开工八天的队伍已经赶在他们前面挖出了石油。九百桶一天,而且压力没有任何问题。
激动日益高涨,汤姆也被这种紧张气氛感染了。焦虑和希望就像日夜咬噬他心窝的两只老鼠。衣服脏了后他就直接扔掉。他忘了刮胡子。他从来不离开油井。
那帮人干起活来跟汤姆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钻探队都不一样。他们全体都迷信得不敢公开抱有希望,但期盼将他们折磨得苦不堪言。黎明还没有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露面,全体人员就已经来到营地,来到钻塔下面,给锅炉添加燃料,把托板摆放到位。夜晚在西方降临很久之后,他们都还没有完工,而是忙着将钻杆收回钻塔,把平台收拾干净为第二天做好准备。
但是,虽然他们干起活儿像魔鬼,说起话来却像是懦夫。
“就算我们挖出石油,到时候其它这么多井都在抽油,我们会失去压力的。他们大多数人从来都没见过正确钻探的油田。”
“对,但这儿可能根本就不在油田上。你也不知道。没法说。我在得克萨斯西部挖过井,每个都是无油井,但每个都离产油井不超过一两百码。”
“所以你才叫无油井。”
“该死,我对我们的套筒不太有把握。我们的油井套筒是在东部生产的,我觉得可能不适用这种沙地型的岩石。”
他们的各种对话都不会打破迷信的禁忌。比如说,“无油井”可能会往地上吐一口烟草汁,然后深思地说,“假如我们挖出石油——当然了,只是假如——你们觉得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操纵装置?我在想,压力和流动量会是多少。你们怎么想?每平方英寸两千磅,还是多少?我猜一天一百桶左右?可能再少一点?”
“可能更多。阿拉米托斯一号每天仍然能产将近一千两百桶,压力仍然没有减退的迹象。”
“那还不算多。福音沼泽地的波尔萨·芝加一号每天两万桶。我跟在那儿钻过井的一个家伙一起干过。他说都快把他的头发吹掉了。”
“一天两万桶,每桶八毛钱,大概得减掉两毛的生产开销,真是……见鬼,真是了不起……当然了,我们肯定做不到那一点。我,我只要挖出石油就很高兴。”
“该死的对极了。”
“见鬼,如果每天能有四十桶,那也算是产油井,对吧?”
“见鬼,对,那也是产油井。”
大伙儿都同意四十桶仍然是不错的结果,虽然事实上这样的结果会让他们失望而死。汤姆也不太冷静。这是他的油井。他把一生所有的荣辱都下注在这次成功上。巨大的成功将会弥补过去的一切不幸。失败则会击得汤姆连恢复的希望都没有。
但这并不重要。只要旋转的钻杆继续深入地下。只要钻头继续往下前进。只要石油在那儿。
只要石油在那儿。
这是他们的第三十天。
他们的钱已经全部用完,他们的希望也是。油井已经将近三千英尺——可能是目前波斯最深的油井——可它仍然比灰尘还要干。
他们只能面对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失败了。
像是为了象征他们的失败,他们最后的两头山羊晚上的时候突然倒毙,柔软而安详地躺在钻塔旁边一个小坑里。艾伦沮丧得几乎想把它们给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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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最后一周那少得可怜的薪水发了下去。留下来的一小队人马已经变成了效率惊人、齐心协力的队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把钱看得很重,甚至连那两个冷漠的俄国人在拥抱艾伦、雷诺兹和其他所有人的时候眼里都含着泪水。阿莫德滔滔不绝的诅咒变成了波斯语的脏话,而且其中掺杂的亵渎的话在某些不那么宽容的国家里已经足以让他被判处死刑。营地全都被拆除,并装上最后一辆卡车。钻塔、锅炉、钻杆和钻头都被留在这一片荒原之上,作为见证过一切的纪念物。
七匹仅存的马匹都被装上马鞍,并骑上了人。其他人都攀在已经超载的卡车上下山。所有能卖的东西都会在设拉子卖掉,卖来的钱将会用来偿还各种债务。
艾伦——刮过胡子并洗过脸,虽然身上穿的衣服破旧得连英国的乞丐都看不上——独自一人走向钻塔。他把手放到松驰的缆绳上,巨大的哈伯德大妈躺在地下半英里处的黑暗之中。没有石油就意味着没有洛蒂——不管是战争时期那个心爱的洛蒂,还是他在下着雨的伦敦街道上遇到的那个欢快、轻浮而肤浅的女孩。不管哪样,没有洛蒂就像是没有生命。
艾伦又走向钻塔,摸着它的木材。触摸木头:这是所有军人都熟悉的迷信动作,曾经有无数次猛烈的炮火或突然的枪声让艾伦伸手去够护墙或是满是泥浆的遮泥板。他掰下一小块木头,慢慢走到两只山羊躺着的小坑。
他们那早已呆滞的眼睛向上看着。苍蝇在暴露在外的眼珠上爬着。艾伦吸了吸鼻子,但山里的空气纯净而清新。他伸出一只手指想要闭上它们的眼皮。他们的眼皮比人类的眼皮要硬得多,在他的指下反抗着。艾伦使出更大的力气,终于把它们的眼睛闭上。那些苍蝇愤怒地嗡嗡飞走。是时候离开了。
他走回到那群人中,发动卡车的引擎,往山下开去。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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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走得比卡车要快,很快就消失在蜿蜒的山谷中。艾伦小心地把着方向盘。在有些地方,斜坡非常陡峭,而且人手的短缺意味着卡车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修理。连急转弯的地方都坑坑洼洼。每一段行程都是技术之战,同时也是一场可怕的机率游戏。艾伦显得注意力非常集中,可有两次他判断错了地面的隆起,这两次卡车都摇摇晃晃地向崖边冲去。雷诺兹本想说什么,但艾伦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变得指节泛白,他的脸上也像带了面具一样。又过去了几分钟。艾伦又转了一个很糟糕的弯,雷诺兹开口了。
“你还好吧,老弟?也许该让我来开一会儿?”
“我很好。”
艾伦说,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他让卡车滑进了一个没有被清理干净的泥流。他们缓慢但无法阻挡地向山坡边缘滑去。卡车滑着滑着停下来,前轮就地慢慢旋转着。再往前两英尺,他们就会滚下一个坡度为四十五度、长达一千英尺、布满房子般大小的石头的斜坡。驾驶室里的六个人在等着看卡车是否会继续滑动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车没有滑动。艾伦关掉引擎让车熄火。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别的地方,他甚至好像都没注意到这一险境。
“该死,真是命大,”雷诺兹说,“我们全都出去,当然了,从后面出去,赶快用绳子把车系上,把东西卸下来,然后——”
“山羊,”艾伦说,“你有没有想过那两只山羊?”
“山羊,老弟?别去管——”
“不,乔治,好好想想。山羊,他们为什么会死?”
雷诺兹轻轻笑了。他很担心这次失败超过了艾伦的承受能力。“他们就是死了。人会死,山羊会死。这种事——”
“没有东西就是死了,”艾伦厉声说,“你得死于什么原因才对。那两只山羊是死于什么原因?”
雷诺兹看着艾伦,然后恍然大悟,“哦,天啊,老弟!哦,天啊!”他狂野地看了艾伦片刻。曾经吸走艾伦注意力的东西现在把他们俩都感染了。“下车,”雷诺兹说,“马上。”
大家都从后面爬下了颤危危的卡车。雷诺兹一头埋进他们的装备,抽出绳子和木板。艾伦和雷诺兹就像同一台机器的两个部件一样快速地下达着命令,木板和岩石被用来卡住车轮,将这头巨兽抬回安全地带。但这几乎是整个行动中最容易的部分。下一个步骤是将卡车掉过头指向山上。山路太过狭窄,而且路面状况吓人。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成功地做到了。仍由艾伦驾车,他们疯狂地往斜坡开回去。这一次,每次冲进沆洼都没有引起悄声而恐惧的抽气。车上的每个人都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两个英国人这么迫切地赶回去。
**
他们赶回去的时候,一阵轻风正吹过山谷,一小丛火正在锅炉中逐渐熄灭。
“燃料,”艾伦说,“去拿燃料。”
“快点,伙计们,赶快。”
困惑不解的人们开始收集营地周围的树枝或是煤块,但艾伦和雷诺兹远远跑在他们前头。两人冲进卡车。他们剥下它的帆布罩。他们把一根管子塞进油箱把汽油虹吸出来。等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后,他们都加入阵营。帐篷和被服都被扔进燃料堆,还有简易厕所和工具柜,甚至连长久以来给他们带来惟一安慰的折叠桌和椅子。等到这一堆燃料看起来足够多以后,他们跑向钻塔做好准备。
艾伦就像个苦行僧一样开始添加燃料。那丛小火发出劈啪声,火势开始变大。艾伦扔上汽油,火苗窜了起来,锅炉里的水开始变热。哈伯德大妈已经准备就绪。
“继续,你这个没用的、该死的、狗娘养的东西,”阿莫德喃喃地说着用辞强烈的祈祷词。锅炉开始发出嘶嘶声。“别让我们失望,你个混蛋。这时候别让我们失望。”
只有艾伦保持沉默。压力上升了。他们让凸轮齿轮和传送带运转起来。现在洞里有三千英尺左右的钢索,还有巨大的哈伯德大妈。每一次旋转对岌岌可危的机械来说都是一次考验。
但它成功了。绞盘旋转着。在深深的地下,哈伯德大妈慢慢升起来准备最后一击。凸轮齿轮提起她,提起她,提起她。
“继续,”雷诺兹说,“继续。”
凸轮齿轮转完了一圈。哈伯德大妈落了下去,它那巨大的重量砸在隐藏的岩石上。
“再来。”
他们七个拼命地干着。钻头升起,落下。升起,落下。
“捞砂,”雷诺兹喊道。
他们把哈伯德大妈绞上来,然后放下捞砂工具。
“快点!”
他们的燃料堆,短短几刻钟之前看上去还那么巨大,现在正迅速地消失。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52节他们成功了
他们迅速而大略地捞着砂,但他们必须把最挡事的碎石全都捞起来,然后才能再次砸击。等碎石上来之后,艾伦一把抓过,把它们在腿上擦干净,然后把它们放进一盆水里。对他来说,这口井不仅仅是为了石油,它是为了汤姆,它是为了洛蒂——过去和未来。他和雷诺兹弯着腰看着盆,就像在看着特尔斐神谕。气泡沾在石头的边缘,然后升到水面上。
“快点,快点。”
雷诺兹将他粗糙的双手伸进盆里将石头上的气泡弄走。气泡浮到水面,砰地炸开,然后消失不见。然后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绝对已经没有气泡的碎石开始长出新的气泡。石头上出现针孔,然后变成针头,最后变成明亮的圆泡。艾伦推了推盆,小泡闪烁着飘上来。两人都跳起来,眼里闪烁着狂野的希望。
“继续!”
“添上火,好吗!”
他们小心地将哈伯德大妈放到离井底一百五十英尺的地方,然后放开她。从遥远的地下传来轰鸣的撞击声,岩石表面又一次被撞开。钻孔机在钻着,但锅炉却开始退缩。燃料烧得很足,但持续的时间太短。他们的运气又一次到头了。
“轮胎,”艾伦说,“谁他妈还把轮胎留着呢。”
他们跑向卡车卸下它的轮胎、座椅、油槽、液压管,所有能点着的东西。卡车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美洲狮舔干净的骨架。锅炉的压力又上升了。哈伯德大妈升起,落下。
他们一直干到又一次需要捞砂,但锅炉的火焰又开始减弱。绞盘试着最后一次提起哈伯德大妈,但无能为力。油井又一次把他们抛向失败。
“钻塔,”艾伦说,“拆了它。”
木质钻塔是由晒干的木材牢固地搭起来的,这些木材都是从里海附近的森林高地进口的。跟那些老旧的设备不同,钻塔一直稳健牢固地竖在那儿。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他们抽走它的木材。他们留下那些必需的结构,但几乎把其它所有东西都拿走了。艾伦和阿莫德一直爬到钻塔高处,直到,在雷诺兹看来——站在地面上看他们就像看两只小虫子——一只黑色的,一只浅黄色的。两人用铁槌敲击着那些横木,直到钉子被敲开,木头纷纷砸到地面上。他们拆下来的每一块,每块横梁和每块支架都被直接投进锅炉。
火焰吞噬着发出哀歌的木头。艾伦从钻塔上爬下来,从河里搬来更多的水倒进锅炉。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比在场的每个人都要卖力,但疲劳好像属于另一段生命了。锅炉的火包围着水,压力上升了。
“好了,开始。”
艾伦启动绞盘。它得把哈伯德大妈和所有的钢索提起三千英尺。他们不清楚钻塔能否承受这样的拉力。铰盘转动的时候人人都退后一步。在拉力下钻塔的结构开始倾斜。之前没有人见过钻塔倾斜,连一英寸都没有,可现在主支架明显有着六到八英寸的倾斜。
“继续,”雷诺兹说。
“继续,”艾伦说。
“继续,你个猪头老东西,继续,”阿莫德说。
一千英尺的钢索卷了上来。两千英尺。看起来钻塔已经承受住了拉力。然后绞盘开始发出呻吟声,就像是想要放弃。钻塔好像还很结实,但绞盘呻吟着悲号着。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别无办法。钢索越来越慢地卷着。锅炉正放出巨大的压力,但这一套拼凑起来的机械里有什么正在放弃。事实上他们甚至可以听到它临死前的痛苦挣扎。
两千八百英尺。两千九百英尺。严格说来钢索只剩几英尺了,哈伯德大妈的顶部刚刚露出井口,然后事情就突然发生了。钢索断了。飞起来的绳索弹过空中,这种鞭打是致命的,好在它没有打中任何人。钻井发出片刻的喀嚓声,然后绞盘装置弯曲倒下。它砸过一根关键的残留木材,钻塔本身也轰然倒下,突然变成了无用之物。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哈伯德大妈,带着她整整一吨半的重量,“嗖”地沿着油井落下去,准备最后一次砸击那顽固的岩石。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震惊中,他们听到了巨响。它撞穿油井的底部,又在岩石中向下穿出半英里。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沉默以及锅炉蒸汽渐渐平息的嘶嘶声。
沉默弥漫了整个山谷。
然后就传来一种他们从没听过的声音。从地中心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在这一声隆隆声后传来其它的轰隆声,这些轰隆声逐渐汇聚成持续的雷声。
“锅炉,”艾伦大叫道,“把火扑灭。”
他们疯狂地搬着水。他们把大量的水泼到锅炉上,直到炉火嘶嘶熄灭,变得冰冷而死寂。
然后它就出来了。
石油。
借着喷入七十英尺高空的喷泉涌出地面。浓稠的、黑色的、湿湿的、发出异味的、含有硫磺的石油。七个人都被它洒了一身。他们的头发、衣服和眼睛上都是稠稠的石油。躲避他们这么久的石油正穿过尘土向外喷涌着稠密的溪流。它填满了那两只山羊死去的小坑——这两只山羊是被油井里冒出来的致命天然气给毒死的。
这七个钻探工就像疯子一样在墨黑的喷泉中跳着舞。他们朝彼此身上泼着这种神奇的物质。他们在里面打滚。他们用双手接住它然后洒向天空。
这一天是1921年8月23日,艾伦的二十八岁生日。
有些油井会把你的头发都吹走,另外一些只会从地下渗出来。虽然人人都喜欢看到喷油井,但其实这一幕并没有切中要点。挖出石油就是挖出石油,重要的是多少桶和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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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快就挖到离三千英尺只差一点点。
接下来就该小心行事了。他们不再继续往下钻,而是在井里排好金属套筒。他们在井口的顶部砌上水泥,防止地下水的流入。在最后一个阶段他们把九英寸的钻头换成了小号的六英寸钻头。
到了这个阶段,汤姆让“无油井”亲自监督每一个操作细节。他们用正常速度的一半速度放下钻头。每新加一截钻杆,他们都会低声祷告、触摸木头、交叉手指、默默祈求。
就在山上更高的地方,现在已经有六口井超过了三千英尺。每口井都陆续挖出了石油。流动速度很好。油田压力仍然很大。
有天早上,“锅炉鲍伯”来干活的时候在脖子上带了个十字架。没有人嘲笑他。有两个人甚至碰了一下十字架以求好运。
**
它就在8月23日的黎明之前来到——那一天是汤姆二十八岁生日。
工地上的微风已经平息,海风还没有吹起,但是他们都觉得寒冷刺骨,钢管摸起来也都是冷冰冰的。“无油井”想马上开工,但汤姆保持了头脑清醒。躺在油井底部的钻头又旧又钝,是时候把它提起来换一个又新又利的钻头了。他下了命令。“无油井”同意了。他们马上开动提升装置,并把升上来的钻杆摆放好。三千英尺是一百根三十英尺长的钻杆,或者是三十多节他们摆放在钻塔内的九十英尺钻杆。他们一直数到零,钻塔里摆满了钻杆,太平洋上开始泛起金光。
他们拿起最后一节九十英尺钻杆。最先出来的三十英尺很干净,但后面那六十英尺则覆盖着一层油状的黑色液体。
汤姆不敢置信地看着它。他仍然浑身发冷,思维也运转得很缓慢。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钻杆不应该是黑色的,它应该覆盖着他们用来润滑钻杆的泥浆。然后他看到全队人的表情。就像他一样,他们也没能明白。但证据是如此的不容置疑。就在他们的井底,有着六十英尺高的石油。
一个接一个地,他们的表情转为确认,就像有什么神圣的事情刚刚发生在他们眼前。
他们成功了。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53节他有石油了
油井出油了。他们只需要再深入一点,地下的压力就足以将石油压到地面上。庄严的沉默持续了一两秒——然后就被打破了。
“石油!我们挖到石油了!我们——”
“上帝啊,我们挖到了!我就知道——”
有两个人开始尖叫,但“无油井”非常生气。
“我们还没挖到什么值得尖叫的东西,”他喊道,“只要井口没有出油,就还没有成功。我见到一些油井,井底有石油,但除了狼屎什么都抽不上来。我见到一些油井——”
他命令着队伍恢复秩序,他们都服从了。只剩下汤姆一个人了。
虽然听到了“无油井”的大叫,但汤姆知道他有了一口产油井。
石油。他有石油了。在被德军俘虏五年后,在作为贫穷的搬牛工踏上美国两年后,他真的找到了他梦寐已久的石油。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就在他沉醉于这一刻之时,从前的一切都被抹去了。整个大地都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柔和、更加鲜艳。
汤姆热爱加利福尼亚,热爱美国,看所有的生物都觉得顺眼。
在这么久之后,他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
没人会忘记他们挖出石油的那一天,而对艾伦来说,有两件事尤其让那一刻显得永恒。
第一是汤姆。
他和汤姆一直梦想着这一刻——用诺克斯·达西的话来说就是“世界之王”。汤姆死后,艾伦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波斯。许下的承诺已经变成兑现的承诺。艾伦感到满意,但同时又有一点空虚。人不能永远活在他跟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所共创的过去里,艾伦得考虑他的将来。
而未来是不确定的。他肯定会变得很富有,甚至有可能是极为富有。他的贫穷使他无法娶到洛蒂,现在既然他已经富有了……怎样?
可能她已经忘了他,或者已经爱上了别人。甚至有可能,最糟糕但又很有可能的是,她不仅仅爱上了别人,她已经定婚甚至已经结婚了。也许他回到英国后只会发现她幸福、健康、乐于见到他——而且身边早已环绕着一个丈夫,一个家,甚至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艾伦真的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他应该高兴回到英国和洛蒂身边吗?或者说他应该恐惧?事实上,两者都有。那天晚上,他睡了两个多小时(四分之三的时间都被冻醒着,因为所有柔软、温暖而舒适的东西都被投入了最后那把大火),他既高兴又紧张,既急切又恐惧,既相思又心碎。
汤姆的人极端小心地把油井加深,但他们的迷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山上那个理发店贴的告示了吗?”“锅炉鲍伯”说,“看到了吗?那家伙在后院里挖出了一口喷油井。他关了店门,在门上挂了个告示说‘卡迪拉克销售商,请到我家找我。’我也会变成那样,对吧?‘卡迪拉克销售商,到我家来拜访我!’”
“有一整个舰队见鬼的卡迪拉克!”
“如果我们在这儿干的好,那我就自己挖口野猫井。沿着海岸再往上一点儿。我有个朋友,是个趋势学家,他已经把所有的出油井都给标了出来。跟着他钻井一点都不像在钻野猫井。不过我倒不是说我们在这儿挖不出东西。”
他们慢慢地越钻越深。他们放下一个带有小孔的套筒,这能保护井底不出现塌陷,但同时又会让美妙的、上帝赐给的石油流入井中。然后,他们精密得不能再精密地又钻深了一点。
管子里出现了物理变化。一股微弱的细流清晰可见。
“我们挖到石油了!”“无油井”大叫着。这不仅仅是出油井,这是他也拥有一份份额的出油井。
然后它就出来了:石油从地下涌出,淹过他们的鞋子,一阵黑色的浪潮漫过正在睡觉的小东西。世界好像越来越美好。有人拿出一大瓶走私酒,他们一边大口开心地喝着威士忌,一边忙着将井口摆放到位。汤姆得让到一边不妨碍他们,但更确切地说,他想要独自一人享受这个时刻。
“嘿,丫头,嘿,小东西。”
他抱走离心爱的油井只有几英尺远的全身湿透的小狗。他抚摸着她粉红色的耳朵时,她用长长的咸咸的舌头舔着他。
“也许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呃,丫头?就算是苦涩的故事也能有快乐的结局。”
如果舔表示同意的话,那小东西就是同意了。他抚摸着她。出于某种原因,在那一刻,惠特科姆庄园猛地闯进他的脑海。他对亚当爵士、帕梅拉和艾伦的印象清晰得就像昨天刚刚见过他们一样。就一秒钟左右,他们的记忆只带了温暖,甚至是爱——但那一刻过去了。他开始思索他的下一步。他有二十七亩地。他可以架起至少两打钻塔,甚至可能更多。在山上的更高处,有些钻塔的支架在地面上相互交错,但汤姆甚至都用不着让它们挤得太近。他拥有二十七亩全美国最有价值的土地。
钻探队员们将井口摆放到位,把巨大的螺丝嵌入水泥,然后将它固定住。井口装得很快。他们打开阀门。流出地面的石油源泉被止住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将油井连到管道上,然后就开始数钱吧。“无油井”任由队员们开始庆祝,但汤姆正静静地独处着。
他沿着钻塔外面的铁梯往上爬了九十英尺。他尽可能地悬在外面,让充满石油芬芳的空气穿过他的头发。
他很快乐。也许这是自1916年被俘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快乐。过去的阴影、背叛、艰辛和危险——所有一切都被这一巨大成功给抹去了。
他低下头俯瞰着他的土地。小东西也被主流气氛感染了,在油田上飞快地奔来奔去。汤姆微笑起来。他已经知道继这口井之后其它的井要设在什么地方。他知道在哪儿架设管道、怎样出售石油、怎样筹集新的资金。
然后他就看到了它。他的命运。他的劫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西服和薄底皮鞋的男子跑着穿过尘土弥漫的土地,避开钻杆、泥浆、抽油杆和抽油管。他看上去算不了什么。他看上去就像一件极不协调的廉价西服。可重要的不是他看上去怎样,而是他在说什么。而他所说的话是汤姆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在我的土地上干什么呢?”
当石油决定喷涌而出的时候,它就喷涌而出。当那些试着让它发生的人们再试着阻止它时——嗯,有时真不知道哪一样更难做到。
整整十九天,石油无法阻挡地向外喷涌着。
一开始,艾伦和其他人试着盖上井口,用岩石、测链或是从已经散架的钻探设备上剥下来的东西把它堵住。他们试过了,但他们的努力全都徒劳无功。石油从地下喷出的速度太快,除了山崩之外没有东西能够盖住这口井。
然后,他们很快就将精力转到下一个任务上:建一个大到足够存放石油的储蓄池。这十多个筋疲力尽的人几乎没有取得进展,虽然他们干了一个通宵,一直忙到第二天。好在一些已经离开的工人害怕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就回来寻找卡车的踪迹,结果却看到了一口油井。只有到了这时他们的工作量才有所减轻。山谷里以惊人的速度聚满了盖什凯部落的男子:有些是去年跟他们一起工作过的人,另一些则是穆罕默德·埃默里聚集起来的。他听说了这个消息,便骑马进来视察“他的”油井。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是为了酬劳而干活。他们干活是因为山谷里满是石油,而且人人都知道难以置信的财富正为那些能够抓住机会的人准备着。
他们干了将近三个星期。他们用卡车的仪器板甚至是自己的双手做铲子,将河流改向,然后开始建造一个巨大的横穿山谷的大坝。在这期间他们几乎都不睡觉。他们就像驴子一样拼命干活。他们只吃煮米饭,米饭是在山谷上面五公里的大锅炉里做的,拿下来的时候已经冷得就像石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火星会将整个山谷炸到半空。
然后一切都完工了。石油洪流碰上了大坝,然后开始填充积蓄池。有几个小的漏洞,但修理起来都很容易。
同时,商店开始从设拉子源源不绝地送货进来,一切都是赊帐,没有什么是这个突然暴富的欧洲人找不到的。最后,满身油污的工人们甚至设法盖上了井口。他们把一辆卡车开上山谷,在里面放上岩石和水泥,用手把它拖到井边,然后把它翻过来。石油仍在往外冒,但喷泉已经没有最初那么大的力度了。又过了三天之后,再加上三百袋水泥,井口被封住了。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54节是时候离开了
在这个又黑又臭的湖边,两个满身黑油的苦行僧拥抱在一起。一个矮小结实。他的胡须才养了十九天,但他的胡子年纪要大得多,保养得也更好。他的脸黑得就像夜晚的煤球,但在黑色之下还泛着红光。另一个又高又直还很疲倦。他那曾经是白色的头发已经变得跟其它东西一样黑。他那淡色的双眼跟脸上其它地方的一片污黑很不协调。两人身上都散发出石油硫磺那种臭鸡蛋味,但两人既没注意也没在乎。
“我会想你的,老弟。”
“对,我也会想你的。天知道,我甚至会怀念这儿的日子。”艾伦环顾了一下嶙峋的山谷——他呆了这么久的地方,“冰冷的米饭和石油调味汁。”
“对……嗯,英国会有一份工作等着你,那会比在这儿挖石油还要艰苦得多,我敢肯定。”
“对。”
艾伦即将返回英国。他在那儿的工作将是把他的石油湖变成一个公司。他需要钱、投资者、股份、董事、帐户和经理。这是重要的工作,但同样也很艰难,而且两人都知道艾伦更愿意留在这儿,像雷诺兹那样,在现场管理工作。
“家乡有没有什么人要我代你去拜访?有很多话在信里都是说不清的。”
“对,我爸和我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们是一对紧张兮兮的傻瓜,所以——”
“所以我会详细地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的生活是多么舒适——”
“舒服的住房,宜人的天气。”
“轻松的钻井,各式各样的娱乐措施——”
“当地官员的大力协助和悉心照顾。”
两人都放声大笑。
“你也可以替我去拜访一下查尔斯·格里纳韦先生,”雷诺兹说,“你可以告诉他这儿有个油田,大得不可思议,就在我曾经跟他说过的地点。你可以提醒他,我曾经说过用七万英镑买下这儿的钻探权简直是低得可耻。”
“我会告诉他的。”
“还有这个。”雷诺兹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伦敦某个人的姓名和地址,还有一句话,“圣歌第104首第15节。雷诺兹”。
艾伦满腹疑问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介意帮我发这份电报的话……我想阿巴丹应该有电报机。”
艾伦点点头,“圣歌第104首?我不太记得是什么内容了。”
“嗯,用不着偷瞥你的圣经了,老弟。如果我想让你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我就会唱给你听了。”
两人又一次拥抱在一起。一英里远处,两匹长腿阿拉伯马不耐烦地踢着腿,他们的马蹄上包着布,以免铁掌擦起火花。艾伦将会骑马快速赶到设拉子,然后再赶往阿巴丹,在那儿他要么跳上一艘过路的油轮,通过苏伊士运河直接回家,要么,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搭上油轮的话,他会选择经过伊斯坦布尔这段更费劲的旅途。
是时候离开了。
艾伦觉得最容易的部分已经被抛在身后。他带着不详的预感面对着未来。
在战争时期,汤姆曾经伸手去够某个人,或者是一个躺在无人地带的士兵,或者是一个靠在战壕胸墙上的人。他伸出手,希望那是一个活人,然后尸体翻了过来,头上没有脸,肌肤如死般的冰冷。
这一刻就像那种时候。这是一种惊骇,一种触摸到尸体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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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穿过尘土跑过来。有一次他的薄底鞋在泥上滑了一下,使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但他坚持跑了过来。这是一个秃头、带着眼镜、不协调而又怒火冲天的男子。
汤姆慢慢爬下梯子。原本绕着田野乱跑的小东西向那人扑了过去,猛地抓住他的脚踝,边咬边发出低吼声。钻探队的成员们停下庆祝,陷入沉默,来回看着那个正跳过一个钻杆沟的人和仍站在梯子上四五十英尺高处的汤姆。
汤姆慢慢地爬下来。
那人跑到钻塔下面。
“你们……?你们到底……?天啊,伙计们,谁容许你们在这儿钻探的?”
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就像心脏病马上就要发作一样。他坐到一节抽油管上,试着平静下来。锡格纳尔山上现在有一百多个钻塔,而空气也回应着它们的噪音、烟雾和臭味。这个人显然很不适应。他就像是要等到噪音停下来以后再说到重点。
“这是我的土地,”汤姆说,“我是说,钻探权是我的。我跟赫尔希大妈签的合同。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看一眼合同。”
“赫尔希,那个老巫婆!她已经不再是这片地的主人了。这地不是她的,甚至连她住的那个老鼠洞都不是她的。”
“我看过地契,是有效的。”
“有效,对,可是什么时候有效?这片地已经有十五年不属于赫尔希了。她丈夫以前在这儿放过牛,或者说试着放过牛,但他把这片地抵押出去,用换来的钱买酒,最后的结果就是这片地全都用来换酒了。现在是两个日本人在耕种。”
“那你又是谁?”汤姆的声音变得很挑衅——其实没有必要,因为挑衅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用满是油污的手抓着满是油污的头发,懒得去收拾自己的仪容。他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语气,然后温和一点地问,“我是说,你代表谁?”
“对不起——乖,乖——”小东西开始愤怒地咬着那人的鞋带,他试着把她摇下来而又不伤害她。那人的心跳已经降到了每分钟几百下,他用一个白色的大手绢擦着脸,同时伸直腿,审视着周围。“对不起,我叫沃尔特·p·法里斯,从贝克斯菲尔德赶过来的,贝克斯菲尔德储蓄银行……该死的,这儿总是这么又吵又热吗?简直没法听清自己说话,更别说思考自己了。不不,我是说没法自己思考……哦,见鬼,你知道我的意思。”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慢慢恢复呼吸。
汤姆的脸上燃起希望,“当然了,我可以看出你不是石油商,法里斯先生。假如你能够证明这是你的土地,我会很乐于跟你改签合同。把所有份额支票都从赫尔希那儿改到你那儿。”
“天啊,不,我不是石油商,我也不想变成石油商。对我来说,你们能受得了这个,这真是奇迹。”
“我已经全都想好了,哪儿打井,哪儿架设管道,怎么把它又便宜又方便地送进精炼厂。干这一行有很多隐患,不仅仅是找到石油就行。”
“这块地还没被抽干真是奇迹。”
“还没全干,法里斯先生。我们今天刚刚挖出石油,而且我们赶在了周围大多数油井的前面。既然我们已经找到石油,我们就可以筹集一些真正的资金去开挖新的油井。像这么混乱的地方,就得飞快地钻井,疯狂地抽油。”
“资金……那就是我这方面的事了,我想。”
“没错,法里斯先生。石油商和银行家,完美的搭档,我想。”
“我也这么想。那正是我在考虑的事情。”
法里斯脱下鞋子,把里面的沙子和石子倒到地上。他的袜子因为汗水而沾在脚上。他按摩了一下双脚,动了动脚趾头,然后又叹息一声把鞋穿上。突然一阵大风带着山下天然气火焰的赤热吹过来,并洒下一阵煤烟。他眨眨眼。
“如果你愿意,”汤姆说,“我们可以马上去个安静的地方。整理好文件,请个律师过目,我还需要去政府大楼核查一下你的地契。一切都弄好之后,我们可以在一两天之内把合同转到你名下。”
法里斯的目光锁定在前方,茫然无物地看着。现在,终于,他听到汤姆在跟他说话。他掉回视线,眨着眼睛将目光定在汤姆身上。
“不,不,不,对不起。不,天啊,我哥哥会打死我的,如果我那么做的话。他是个石油商,明白吗?在这一行干了三十五年了,你相信吗?他会到这儿来钻井,就在这儿。已经全都想好了,他说。”
第四部分 55-56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55节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艾伦·蒙塔古以一种新面目出现在伯克利广场49号那巨大的黑门之前。
他的头发在那稠密的带着臭味的原油香波下呆了将近三周,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他很不情愿地在阿巴丹将头发剪到离头皮不足八分之一英寸,所以时不时就跑到镜子面前徒劳无功地希望头发能够赶快长长,不要让他在回去的时候出丑。他的胡子和胡须当然都已经剃光,而且,虽然他之前曾经希望胡子能够长回来,但他发现他更喜欢剃得干净光滑的自己。还有,他每天都要洗三次澡,直到他的皮肤终于褪去那层黑色。他用小刀修磨着指甲,直到它们看上去几乎洁白干净。他还用借来的钱——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借来的——买了一身衣服,现在只希望欧洲时尚没有把他远远抛在后面。
他的努力取得了勉强还过得去的成功。现在他已经足够干净了。他的头发很短,但这种军人发型使他看上去更加年轻而且不失魅力。他的衣服崭新而且合体,虽然永远达不到萨维尔大街的检阅标准。他抬手拿起巨大的黄铜门环,然后敲下。
他一生中从未如此紧张过。
门打开了。门后站着一名管家,就像一柱大理石一样又高又严肃。
“先生?”
“我是……我的名字叫艾伦·蒙塔古……我是来找--”
艾伦的紧张蔓延到了嘴部。事实上他发现找对词语就已经很困难,更别提把话说出口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摇摆得就像风中的树叶,虽然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这样的举动。
“艾伦·蒙塔古来找邓洛普小姐。对,先生。如果你愿意跟着——”
管家转过身,领着艾伦走过又长又冷的门厅,走向客厅,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小小的混乱。奔跑的双脚,女鞋快节奏的轻点地面,裙子的飞奔。艾伦转向通到楼上的楼梯。是洛蒂。他几乎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就投进他的怀里,胳膊绕到他的脖子上,双唇紧紧压在他的双唇上。
“哦,艾伦,亲爱的,亲爱的,最亲爱的艾伦,我的爱人,”对氧气的需求迫使他们分开后,她说,“亲爱的,我最优秀的、最勇敢的、最心爱的石油商。”
“洛蒂,亲爱的,我的老天,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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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而又甜蜜地,他们坐在那沉闷的老式客厅里开始重新介绍自己。
艾伦说起波斯,好几个月的勘探,用地权的出售,再次返回波斯,第一口干枯的油井,以及第二口油井带来的些微痛苦。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起他得的霍乱和之后的疟疾。
“亲爱的,你好勇敢。那边的气候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可怕?”
“没有,一点都没有。冬天的时候很冷,夏天的时候有点太暖和了,但还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春天则非常舒适。”
“哦,亲爱的,现在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敢相信了。爸爸跟老查利·格里纳韦是最好的朋友,他说那边的气候简直是可怕之极。”
“嗯,有时是挺难受。”
“猪。”
在最初的十分钟里,洛蒂就像丛林里一只珍奇的小鸟:非常美妙,但又非常奇怪。她的美丽非常耀眼。她的头发拥有波斯落日的色彩:深红和金黄,正像透过尘雾看到的落日。她穿着样式简单的绿色上衣,但裙子在小腿之上,比艾伦见过的任何一个正派女孩穿的裙子都要短。但没过多久她带来的新奇震惊就消失了。在她大笑时,她的鼻子会像他记忆中那样微微皱起。她的右眉毛上有一道白色的小伤疤。她正是他记忆中的她:彻底不同却又完全一样。
他们依次讨论了所有最重要的话题。艾伦的头发(“太可怕了,亲爱的。你看上去就像个军士”);刮掉的胡子(“想都别想再让它长出来。感觉就像在亲把发刷”);他的衣服(“裤子实在是太可笑了,亲爱的。你的腿看上去就像两只细铅笔。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给你买几条法兰绒长裤”)。然后,当然就要说到洛蒂的生活了。
“派对,亲爱的,无数的派对。妈妈和爸爸对我做护士越来越不满。你知道,我喜欢这份工作,可在他们看来,如果我成天都埋在绷带里,那我连嫁都嫁不出去。当然,我不会被他们吓倒,但我有一些最好的士兵朋友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回家了,这时我意识到那儿其实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就回家了。爸爸没完没了地让我参加各种派对,希望我能嫁一个他周围那种无聊沉闷的都市人。我不能告诉他,我想都不会想嫁给一个银行家,因为我真正想嫁的是个魁梧的石油商。”
艾伦咽了口口水,“洛蒂,亲爱的,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多愚蠢的话啊。再说了,你已经问了个问题了。”
“我们碰到彼此的那天晚上。在皮卡迪利大街。当时你跟你的朋友们在一起。我们打了招呼,你邀请我跟你们一起喝一杯。”
“是啊?”
艾伦又咽了口口水,然后舔舔嘴唇,“听着,在波斯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想起那次见面……我看不出来你对我还有爱恋……你看起来这么遥远,这么轻松……就好像——”
“你是个傻子。我该怎么做呢?我不知道你会挖出石油,对吧?我飞快地想了一下,然后决定最好的做法就是假装已经忘了你。我觉得这样你才最有可能忘掉我。而且我个人认为,我表演得相当好。那只是假装,不是忘了你。”
艾伦微笑起来,抚摸着她的胳膊。她那搭在胳膊上的头发也是赤褐色的。要想彻底了解她需要一生的时间,他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一生……
“哦,亲爱的,我给忘了,”她打断他的思绪,“爸爸也在家,在他书房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石油正在风行,很显然。在伦敦肉类市场风行一时。哦,还有,我觉得这可能是个告诉他你渴望娶我为妻的大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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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见面跟上次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蒙塔古,亲爱的伙计!棒极了!这消息棒极了!太恭喜你了!”
“谢谢你,先生。我可以把这看作是你的同意吗?”
“我的同意?我不认为你需要我的同意。”
“只是上一次,先生,你……不像这么热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管我同不同意石油都会从地下冒出来。可能还是同意的好,对吧?”
“我明白了。石油……对,其实我正在讨论的是另一个对我来说更加重要的话题。你的女儿,先生,她和我相爱了很长时间,而且——”
“我的天啊,伙计,当然,当然,找不到再好的丈夫了,你当然必须娶她。越快越好。”埃格汉姆·邓洛普转向桌上的一堆文件。他背后的墙上仍然挂着那幅世界地图,虽然上面的图钉比以前要稍少一些。邓洛普仍然很强壮,但艾伦注意到他已经比上次会面时老了一些。他们都老了,甚至连洛蒂都是……
“事实上,”银行家打断艾伦的思绪,“我正在研究一些数字。你觉得你需要多少?”
“什么,先生?”
“多少钱?一百万够吗,还是更多?”
艾伦的脸唰地红了,“我没想过……我没打算要一分钱,先生。虽然目前我的资金可能有一些短缺,但我可以肯定,我最近得到的财富应该能够让你的女儿生活在——”
“不,不,不!天啊!你肯定能让洛蒂过得像个公主一样,但她几乎不太可能花掉一百万,是吧?公司需要多少钱,伙计,公司?石油股票现在被炒得火热。如果你想筹集资金,现在正是时候。我说过,我认为你可以毫不费力地筹到一百万。两百万可能有点难,但我不觉得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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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艾伦马上回到洛蒂身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在这个时候,艾伦已经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他来到这间屋子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洛蒂是不是还记得他。他处于一种欣喜若狂的状态中,就好像空气里全是香槟。但是,虽然身处香槟当中,他还有个问题需要问。
“洛蒂,亲爱的,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是说,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挖出石油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要来这儿。可是,你知道石油的事,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这么……嗯,预料之中。”
洛蒂仰起头哈哈大笑。“‘他使草生长,给六畜吃。使菜蔬发长,供给人用。’”
“什么?”
“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他使青草和植物生出,所以‘得油能润人面。’”圣歌第104首第15节。你居然不知道,真是头无神论老山羊。”
“圣歌第104首……雷诺兹!雷诺兹发给你……你跟他……你们俩一直都是同盟。我真不敢相信!”
“嗯,我绝不会让你大踏步迈进波斯沙漠,却无法得知你在那儿发生的一切,是吧?我问查利·格里纳韦认不认识什么人能帮我照看着你,他说他最棒的一个手下刚刚辞职跟你走了。其实,他对此非常生气。所以我就去找了乔治。一开始我觉得他看上去十分凶恶,但最后发现他是个可爱的家伙。他每个月都会写信给我,地址写我的一个朋友,这样你就不会起疑了。他告诉我你的情况,还有你——亲爱的,亲爱的家伙——给我写了无数封从来没有寄出的信。当然了,如果你们挖出石油,我想第一时间知道,所以就有了那封电报。就我个人而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选圣歌第114首的第7节和第8节:‘大地啊,你因见主的面,就是雅各神的面,便要震动;他叫磐石变为水池,叫坚石变为泉源。’不过哪首你都不会知道,山羊先生。”
“他没提起过,我猜……他一句都没说过……”
“你得的霍乱?有,他当然说了。还有你得的疟疾。我告诉查利·格里纳韦,如果他那些该死的医生让你因为某些可怕的小蚊子而昏倒,我就去把他们全给枪毙了。那些医生,我是说。我不觉得我能射中那些蚊子。”
“哦,亲爱的,亲爱的!他不该告诉你的。”
“不!”洛蒂的语气突然改变。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强有力,甚至是强硬如钢。“如果我们要结婚,那我们就要好好地结婚。那表示我得了解一切,包括糟糕的事情。尤其是糟糕的事情。”她的声音又柔和下来,她把一只手放到他胳膊上,“我不会轻易就受到打击,你知道的。”
“对,”艾伦心中的爱意又添加了一份,“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我很幸运。”
他吻上她。
在那个欣喜若狂的晚上,还有最后一个重要的仪式。洛蒂向艾伦指出,严格说来,他完全忘了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而且,“再说了,我可能会拒绝呢。我希望你能跟我商量商量,你知道的。”
艾伦单腿跪下,拿起她的手。
“亲爱的洛蒂,”他说道,“你愿意让我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吗……?”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56节变成了一个乞丐
律师们做了律师们能做的事。
他们争论,他们辩解,他们拖延着事情。汤姆的律师告诉他他肯定能赢。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抵押文件的不规范,说着有效期限方面的法令,说着在这个阳光照耀的州应该保护寡妇的权益,说着ipsisdipsis和locusfatuus。汤姆的律师保证打赢官司,结果却输了官司。
沃尔特·法里斯跟“无油井”·拉兹莱尔和其他人签了合约,他们全都倒戈为他工作。“无油井”和其他人都很同情他。在汤姆和法里斯之间他们更喜欢汤姆,可他们得跟着钱走。他们很抱歉,但很坚决。
汤姆试着挽回一些东西。毕竟那口井是他钻的。钻塔和设备是他的,虽然他是靠承诺和恳求才把他们买来。但他输了。他输掉了一切。结果他的债务多过了他的所有,原本他还要被宣布破产,只不过他那些债权人都没有向他追讨这些债务,因为他们知道他根本没有这些钱。
就在最后一场愚蠢审讯的最后一天,汤姆只剩下了他所穿的衣服,一只身上带着一处熏肉斑点的白色小爱犬,还有两块五毛五分钱。
他踯躅地走进阳光,变成了一个乞丐。
锡格纳尔山上现在有四百多口油井,四百口产油井。美国以前也有过石油开发大潮,但从没有过像锡格纳尔山这样的情景。
就拿墓地来说吧。人人都认为在公墓下面钻井是非常不道德的事:这是亵渎和污辱。这是亵渎,但就金钱而言,这同时也是一种非美国式愚蠢,而且让死者飘浮在极端营利的石油海上好像也没有多尊重死者。所以那些至亲们凑在一起,在神圣地周围建起油井,将他们的钻杆斜着伸到墓地以下的土地里。汤姆见过一个家伙出售他的弗洛阿姨股份。他说躺在地下的是他的阿姨,所以那肯定是他的石油,任何人要想分得一份,就得买他的弗洛股份。世界上的每个人好像都从锡格纳尔山挣到了钱。
每个人,除了汤姆。
他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坐下,眼中有泪水在滚动。他试着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在这些混乱而困难的年头里,他一直在努力奋斗。战争。监狱。所有的背叛、贫穷和艰辛。而现在他失败了。一败涂地。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力气再起身从头干起。
小东西,那颗藏在小小身体里的忠实灵魂,温柔却又坚持不懈地将她的脑袋伸到汤姆的两只胳膊中间,把脸贴到他的脸上,舔着他的嘴巴和眼睛。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而带着中欧口音。
“汤姆?”那声音说,“是你吗?”
第五部分 57-61节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57节这一年是1929年
投机风行一时,
富有和贫穷,高贵与低贱,
人人都为石油
而激动不已:
对黄金的热爱将会持续升温,
我们获悉战争,谈论和平,
但最好的是,值得你注意的是
“我挖出了石油”这一刻。
摘自弗兰克·怀尔德:《我挖出了石油》
这一年是1929年。
这一年的石油记录是“快乐的日子又来了”,而且这个旋律好像抓住了这个时代的精神。人们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经济从来没有这么繁荣过。证券交易所行情一直看涨。生活非常美好。
可在地球那边,地平线上悬挂着阴云。柏林的一次共产主义示威导致了三十多人的死亡。德国的极右党派越来越蠢蠢欲动。东方的苏联,斯大林消灭了反对他统治的敌对势力,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正变为一人专政。巴尔干半岛上有恐怖主义,印度有暴乱,欧洲则动荡不安。
地平线上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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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西区一幢白色的大房子外面,一个穿着黑色新西装的男子犹豫着。他把门上的门牌号和手上拿着的一张纸对了对,然后走到门前重重地敲着门。这是上午八点十五分。
管家病了,副管家又很忙,所以前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仆。供下人进出的门得绕到后面,在早餐时间这么粗鲁地大声敲门的人不管是谁都应该得到一番严厉的斥责。女仆已经张开嘴准备提出责备,可她发现站在台阶上的是一位绅士。他的脸呈现栗色,而他的胡子则能让银行职员看上去像个海盗——但不管怎样,他的着装说明了他的社会级别,而女仆的严厉责备也不过是:“早上好,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确实需要,小姑娘,”那人说道,“如果这里是艾伦·蒙塔古和他妻子的家的话。”
“是的,先生。”
“哈!”
那人抬脚就要进去,女仆慌忙拦住他。
“对不起,先生,先生一家人正在吃早饭。也许你愿意在图书室里等一会儿?还有,我应该跟谁说……”
“不用,小姑娘,不用,没关系,餐厅在楼下,我猜?我不认为蒙塔古先生或是夫人会介意我这样的老无赖和不速之客。”
他嘲女仆眨眨眼,然后穿过富丽堂皇的客厅走向楼梯。女仆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很是兴奋。严格说来,她应该拦住他,可这位先生的举止中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和善,虽然他外表看起来非常野蛮。那人领着路,女仆急急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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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克萨斯东部。
这是一个沙质土壤的小乡村,起伏的小山上点缀着香枫和松树,山谷中的田地里种植着矮小的玉米以及晒软的甘薯。这是一片很难取得成功的土地。在炽热的夏日里,甚至连鸡群都眺目望着地平线,渴望生命能有一些变化。
村庄的名字叫欧弗顿,毫无可言之处。它是密苏里-太平洋铁路干线上的一个小镇,镇上甚至连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在村子边上——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村子外面——有一间坐落在树荫下的小屋。这是一间木制的小破屋,看上去只有两间屋。
屋后的一根晾衣绳上晾着几件衬衫。男人的衬衫,洗得不太干净。你可能会猜测这屋里没有女人收拾,但有迹象表明它并非一直是这样。有件衬衫的腋下缝着几乎看不出来的针脚。针脚细密、整齐而平滑。男人缝不出这样的针脚,肯定更不会是那个洗这些衬衫的男人。
还有另外一件东西。窗台上摆着一张相片。那是汤姆的相片,但不是他一个人。相片上还有另外两个人: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的丽贝卡·卢易和她胳膊上大概六个月大的小宝宝。汤姆一只胳膊搂着丽贝卡。她偏过头,冲着镜头外的什么东西笑着。这张快照的效果并不是很好,而且得克萨斯的红色沙尘已经穿过窗户覆盖了相框和相片。但是,如果你靠近看,仍然能够看到汤姆和丽贝卡的手。他们的手上带着戒指,结婚戒指。但这张相片诉说的是过去。现在,它摆在小屋里只流露出悲哀的感觉。悲哀和孤独。
它看上去闻上去都像是一段被浪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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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盖伊呢?
盖伊怎么样了呢,这个惠特科姆庄园的大儿子和继承人?
他的军人生涯好像陷入了停滞状态。他在战争期间的参谋工作原本能让他升到更高的职位,但和平时期就没有这么客气了。他先是被派到非洲殖民地管理一支英军分遣队,但出乎意料地很快就被调回英国。媒体有过一些报道,推测这是因为他无法以强硬而果断的手段管理这支部队。盖伊自己对事件的描述——在他费心提及的范围之内——则谴责懦弱的士兵、糟糕的交通、恶劣的气候条件,以及其它半打不顺心的情况。他现在是桑德霍斯特陆军军官学校的一名中校,所以说事情的结果也许并不那么糟糕。
说到盖伊回到国内后的生活,他的生活方式经常使他那更为正统的弟弟感到惊讶。派对、舞会以及挥霍无度。就在去年,盖伊让全家人大吃一惊地宣布他跟一个名叫多萝西·卡特的美国女子订婚了,并在三个月后快速地跟她结了婚。没有人想这么说,但他的新婚妻子看上去非常无趣,而且不像盖伊经常迷上的那种女孩。
盖伊幸福吗?
嗯,也许吧。艾伦跟他不太亲近,盖伊也不太跟父母倾诉心事。不管怎样,盖伊似乎已经定了下来,这至少是一件好事。
那人在餐厅前停下脚步,并转向女仆。他冲她眨了眨眼,并把食指竖在唇前,然后踮起脚尖轻轻走到门边。
门微开着,那人可以透过门缝看到室内。里面有一个男子,他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分别是五岁和六岁左右。那男子正热烈地跟小男孩讨论着煮蛋的各种好处,以及这个东西是吃下去好还是用果酱勺把它摊得到处都是好。
门外那人看了片刻,然后砰地一声撞开门。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他大喊着,“有没有乔治叔叔的鱼蛋饭啊?”
“乔治!”艾伦和洛蒂同时惊喜地喊道。
艾伦扑上去第一个拥抱他,洛蒂的动作比他慢,但她的拥抱时间要长得多,因此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她相对的慢速在她站起来时得到了解释:高高隆起的腹部使她拥有价值五个月的谨慎理由。
“老天啊,乔治,我们还以为你至少要再过两个星期才能回来呢。”
“哈,我飞回来的,你们能相信吗?不再是红海上的汽船或是那些该死的土耳其火车。直接回来:阿巴丹——巴格达——太巴列——雅典——热那亚——阿姆斯特丹——伦敦。昨天晚上回来的,在该死的暴风雨中——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不过这还不算到家,直到我砰砰敲上你家的大门才算。”
洛蒂站起来,想去关照乔治的早饭,但两个男人表示强烈反对,并迫使她重新坐下,最后是艾伦去叫了茶、鱼蛋饭、熏肉、腰子、鸡蛋、香肠、腌鱼、番茄、蘑菇、更多的茶、再上一盘黄油和果酱,还有黑莓酱,这是用惠特科姆庄园的厨房菜园里摘来的果实做成的。
艾伦和洛蒂向乔治说着他们家的新进展。小伊莱扎活力十足,她已经爱上了骑马,在教室里也是众人的宝贝。小汤米对在他那双具有破坏性的双手范围之内的一切东西都是个威胁,但同样被看作小宝贝和小可爱。第三个小珍宝将于四个月后降临;这一次怀孕跟前两次相比没有那么轰动;从任何方面看来,他们的世界已经幸福和谐得不能再幸福和谐。
然后他们就暂停了一下。一名保姆进来接小汤米,她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客人。一家人一起这么吃早饭就够奇怪的了,但居然在有孩子在场的时候在早餐桌上招待不速之客那简直是太不体面了……
艾伦和乔治看了看彼此,洛蒂注意到了他们的对视。
“哦,别这么蠢了,你们两个。”她说,“你们当然是急着要谈公事,你们当然应该赶快,免得你们两个就像大气球一样炸掉。在你们想要退场讨论油井、管道、强盗和爆炸之前,你们应当非常清楚我会跟着你们,一个词都不放过。”
两人笑了起来,他们就在早餐桌边度过了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谈论了这家公司目前状况的每一个细节。艾伦将公司命名为艾伦汤石油公司——起源于它的两个精神创立者:艾伦和汤姆。
八年前,为了给锅炉提供最后一把重要的火焰,艾伦和乔治烧掉最后一件所有物,自那以后,这家企业已经得到了蓬勃发展。埃格汉姆·邓洛普说到做到。艾伦仔细地评估过所需资金的数额。邓洛普打听了一下市场行情。然后,手指一交叉,他们进入证券交易市场,获取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两百五十万英镑。
他们利用第一部分资金在离埃默里二号一英里左右的地方钻探进一步的油井。他们挖的每一口井(这次他们使用的是最先进的美国钻探设备,速度与最初的先驱者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都挖出了石油。他们甚至都没有绘制出油田的整个范围,但他们知道它肯定不少于九英里长,不少于两英里宽。他们在山里建起巨大的储蓄池用来存放他们最初抽出来的石油。同时,从英国和印度军队雇来的两打道路工程师也开始勘测下山的管道线路。他们用钢杆和布旗标出线路。然后,等第一批管道从格拉斯哥运来之后,他们购买了一千一百头骡子,并雇了足够多的人手。那些人手和骡子拖、拽、拉、骂地将这些九英寸的管子运送到位。穆罕默德·埃默里,带着一支盖什凯队伍,慷慨地提出由他保护这条新的线路不受强盗侵扰——也就是说,不受他自己侵扰。艾伦和雷诺兹诙谐而耐心地跟他谈判,最终同意付钱让两打带着步枪的部落男子看守管道,(更重要的是)并给予穆罕默德·埃默里艾伦汤石油公司百分之三的所有权,并永远为整个盖什凯部落所拥有。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58节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吗
在一个更私人的场合,艾伦骑马来到埃默里的帐篷,送给他一个用金子打造的钻塔小模型,上面用英语和波斯语写着:穆罕默德·埃默里二号。
这家逐步发展的公司没有忽视它的其它责任。它在管道的两头建起学校和医院。第一年,设在设拉子那头的医院治愈了将近六千个沙眼病人,进行了两百次移除白内瘴的手术,切除了三千五百个扁桃体,并开始一项漫长的工程:彻底消灭痢疾和霍乱这种水传播病。学校也蓬勃发展,向孩子们教授基本的读写能力和计算能力,向大人们传授专门技能和卫生常识。在设拉子的学校里,读写班有四十二名十岁以下的学生——再加上阿莫德,他认为“做这种该死见鬼的文盲真是他妈的一点用也没有。”
波斯湾海岸上还建起了一家精炼厂。伦敦市内对这一想法纷纷表示反对。虽然英国波斯石油公司也是这么做的,但很多人认为将新公司最复杂最重要的工业设施建在波斯最荒凉的乡下简直是疯子所为。
艾伦,公司的常务董事和主要股东,听取了所有的争论,然后全都没有接纳。他私下里跟雷诺兹说,“上帝把石油放在了波斯,乔治,不是英国。如果我们不能送给波斯人民一点东西作为回报,那我们简直是太该死了。”
这家年轻的公司迅速发展成为一家大公司。当然,他们仍然有着自己的乐趣。爆炸、洪水、瘟疫、暴乱和火灾都是游戏的重要部分。但现在石油不停地流出。第一年他们运走了二十万桶,第二年四十万桶,而今年,在他们运营的第五个年头,则有望达到两百万桶。他们已经开始寻找进一步的石油来源。伊拉克是他们的最佳选择。中东的其它国家也都是目标。
艾伦和乔治谈着话。洛蒂坐在那儿做着刺绣,精神恍惚地缝着针脚,分出一半注意力听着她最喜爱的两个男人的对话,另一半注意力听着肚子里成长的小生命。早餐剩余的东西已经被清理干净。茶让位给了咖啡。被女仆拿走的银质调味瓶又被拿了回来,这样雷诺兹就可以把盐瓶、胡椒粉瓶和芥末瓶全都摆到桌上,用来解释精炼厂里冷却塔的某些新的复杂构成。
生活很美好;极为幸福,事实上。它会——它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吗?
傍晚的阳光掠过松树的树冠。钻塔那边的空地上,一只鼻子似猪的臭鼬慢慢跑着穿过树丛,傲慢而又长时间地看了正在劳作的工人们一眼,然后向前跑去,确信不管这些人类在干什么,都不会触及到它身为臭鼬的快乐。
这是周六的下午,一般大家都会早早收工。他们又从井里提出一节钻杆,旋开螺丝,把它堆到一边,然后抬起头来。刚好就在这时进入他们眼帘的是一辆旧福特车,这是一辆老爷车,它两侧的黑色车身全都被覆盖在这一地区的砖红色灰尘之下。一个男子下了车,向汤姆走过来。
汤姆将烟草汁吐到地上,擦了擦双手,走过去迎接那人。
“干得还好吧?”那人慢吞吞地问。
“不坏,”汤姆说,“这周两百五十英尺,考虑到周二的下陷,这个进度相当不错了。”
“如果不出现下陷的话会更好。”
“如果我们用的不是破铜烂铁而是钻探设备,不是牧牛工而是钻探工的话,会更好。”
“从来没听过一个优秀的钻探工像你这样责怪自己的工具。”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见过优秀的钻探工,不知道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当然了,那是在我之前。”
“对,行,你想去给洛克菲勒公司干,那你就去给洛克菲勒公司干。虽然他们什么都不会给你。”
汤姆又啐了一口,然后走开。他从钻井旁斑驳的草地上拿起夹克,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昆虫和松针,然后把它穿上。他吹了声口哨,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从她睡觉的地方窜过来迎接她的主人。汤姆俯下身让她舔着,脸上绽出大大的微笑表示欢迎。这种微笑让他显得年轻了一点。他看上去更像那个下船走上埃利斯岛的人,而不像那个在锡格纳尔山遭遇惨败的人。
开福特车的那人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钱夹和一个红皮本,然后数出一些钱。“嘿,小东西。你还在这儿负责呢?四十五块。”
他递出钱,汤姆接了过去。
“我正试着给你找个好点的锅炉,”那人说,“没有合适的压力就来钻井,没有比这再难的事了。”
“你可以试着买些燃料。我们一直用着新木,这该死的东西只会冒烟,却不着火。”
“嗯,这就是独立自主的快乐之一,对吧?下周我要见一个从休斯顿来的家伙。这家伙和几个感兴趣的投资者,可能吧。我说过,如果再筹到一些钱,我们就可以把这个洞继续挖下去。”
“你打算卖多少股份出去,蒂奇?”汤姆说,“你已经卖了不止百分之一百了,而且有很多都是卖给我的。”
“我们挖出石油,就不会再有人抱怨了。甚至是你,朋友。”
谈话到这儿就应该结束了。汤姆拿到了这一周的工钱。蒂奇·哈勒尔森再去付钱给其他人。但哈勒尔森并不急着走向那些等着工资的工人们。“当然了,如果你想超过这些休斯顿的投资者,我可以让你在他们之前加入,给你特殊的比例。”
“算了吧。”
“现在正是投资的时候。我们现在离忍冬层不超过一千英尺远,忍冬层有的是石油,我想。”
“没错,再过一千英尺我们就会挖到忍冬层,那儿全是盐水和破灭的希望。”
“你想下半辈子都靠工资吃饭,那是你的事。我说过,我有的是投资者。”
“对。”
汤姆以前就听过这番话。赞助者,空谈者,销售商。谎言,许诺,空想。他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混合情绪。他已经厌恶了上百块的描绘和几毛钱的现实之间的差距。过去这几年他在十多家独立的野猫油井干过,所有的油井都是这样的,磨损的设备,雇来干这种重活的当地农民,项目总是濒临经济崩溃的边缘。这一行的常识就是:你得钻四十五口野猫油井才会有一口出油井,而且这是整个这一行所面临的风险。那些独立挖井人所面临的风险更大,因为他们没钱购买最佳的钻井场所,还因为他们经常在挖到足够深之前就没钱了。在得克萨斯东部的这个地方,一点都没有石油的迹象。一点都没有。有人挖过几个野猫油井,但什么都没找到。那些石油大公司的家伙们见到这样的油井后,他们拍拍屁股,并许诺说井里要是能出油的话,出多少桶他们喝多少桶。
可汤姆的厌恶还有另一个源头。他自己。他知道风险。他知道陷阱。可一次又一次,他无法抵制住诱惑。也许这口新井能有大收获。也许这个新的赞助商-地质学家真的有一片很有潜力的土地。所以一次又一次,汤姆花着那些他并没有的钱去购买无用企业的无用收据。有时他干上几个月拿的是纸而不是钱。在加利福尼亚,他成了有名的“惟一在锡格纳尔山输得精光的人”,这是当时一份报纸的大标题。他急切地想要东山再起。每口井都是新的起点。也许这次,也许,只是也许……
哈勒尔森给那些农民钻探工付完钱。一天三块钱真是便宜到家了,但对这些贫困地区来说,如果没有雨水,那就不会有好的收成,而做些有用的事换来一天三块钱总比抓着灰尘祈祷下雨而一分钱也拿不到要强。
哈勒尔森又走向汤姆,把他的钱夹塞进里兜。
“搭你一段?”
“不,不用。”
“有什么能让你振奋起来?嘿,明天你过来跟我和霍林太太一起吃点鸡肉,怎么样?她老说好久没见过你了。”
霍林太太是他们钻探的这片地的所有者。哈勒尔森无耻地依赖着她,无尽地欺骗着她。汤姆猜测他们上过床了,但无从确认。虽然霍林太太的丈夫已经死了,但哈勒尔森在一百三十英里之外的达拉斯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家。
“没关系,我已经有安排了。”
“你有个屁,你怎么可能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呆在这种狗屎地方?还是没找到你那个老婆,我猜?”
“没有。”
“真见鬼。霍林太太对她印象好的不得了。听着,别拖延了。明天见,六点钟左右。”
“好,好吧。”
“还有,嘿,听着,关于油井下陷的事我并不是想怎么着。谁都会碰上这种事。听着,我觉得很对不住你。我欠你的。在我去找休斯顿那帮家伙之前,我打算再给你一点股份。再给你百分之零点五,不要钱,白给,免费。别,别说什么。这是你的。你应得的。快跳上车。我送你回去。”
小东西叫了一声跳上车,汤姆也跟了进去。他从来没买过车。从来没有接近过这个档次。这辆福特车的悬挂是给有着铁屁股的巨人设计的。汤姆被颠得脑袋都快撞上挡风玻璃了。再来百分之零点五是件不错的事。从理论上讲(他知道这口井至少已经被卖了百分之两百了),汤姆现在已经拥有了百分之十的股份。如果那儿有石油,他将拥有百分之十。他的运气这么久以来一直这么糟糕,也该转运了。汽车陷进一个极为恶劣的坑洼。引擎熄火了。哈勒尔森向外看着路面。他没有试着重新启动引擎。汤姆意识到他是故意让引擎熄火的。
“见鬼,真是该死!”
汤姆知道他应该答话,但他没有开口。哈勒尔森等了片刻,然后在汤姆没有提问的情况下继续说了下去。
“噢,见鬼的,朋友,我刚刚意识到我可能说得太快了。我刚跟埃德·曼宁格保证过,再也不把股份免费送人。当然了,我不会在意这种事,可他让我写了书面保证。恐怕我刚刚给你的那百分之零点五从法律上来说是无效的。”
沉默。
“我真的很抱歉,汤姆。在开口之前我应该好好想想的。”
沉默。
“不过明天的晚饭我说的是真的。鸡肉。总吃猪肉和玉米粥会腻的。”
沉默。
然后是:“多少钱?”这是汤姆问的。
“哦,你用不着像休斯顿那帮家伙那样付那么多。我是说,你对这整个企业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才会懊悔因为一个愚蠢的油井下陷就对你大吼大叫。”
“多少钱?”
“就说两百块——该死,不,算了,算了,一百五十块。每周三十块,五周付清。你得在我们挖出石油之前把钱全部付清。”
“我不能一周就靠十五块活下去,蒂奇。”
“嘿,你用不着,我不是要请你吃鸡肉晚餐吗?”
沉默。
在逐渐拢来的黑暗之中,一只灰色的大鸟重重地扑棱着翅膀飞过他们面前的道路。在远处,他们可以听到一辆有着上千只车轮的运货火车正穿过夜晚卡嗒卡嗒地向他们驶来。
“好吧。”
“那就每周三十块,五周付清。”
“我说好吧。”
沉默。
“从现在开始,朋友。有了首付我才能落实到纸上。而且我跟那个锅炉工保证说周一会预付给他三十块。”
汤姆一边痛恨着自己,一边从兜里拿着皱巴巴油腻腻的美元。他把它们分成两堆,把大的那堆递给哈勒尔森。
货车现在离他们已经很近,听上去就像是雷鸣般的轰隆声。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59节汤姆毫无成就
夜晚。
艾伦趴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地上一片泥泞,他可以感觉到嘴巴上沾着湿泥,还能感觉到它正渗进鼻子。头顶上的夜空正痛苦地尖叫。炮火将空气都轰成了固体,枪弹扫射着周围的地平线。
艾伦利用脚尖和肘部向前匍匐着。他的右手握着一支手枪,他小心翼翼地不让枪沾上泥泞。他的左手摸过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有着跟其它东西都不一样的湿润感。艾伦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脑袋,胳膊,人体。他不想去看,但一阵德国枪弹扫过他的头顶,他瞥见一些残破的肢体碎片,然后就快速掉开目光,看向前方。
汤姆在那儿。就在他前方一百码处。
极为勇敢、极为冲动、极不遵守上级书面命令的汤姆正在穿过铁丝网。
他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成功吗?艾伦想冲上前把他拉回来,可他知道只要站起来就必死无疑。他蹬着两条腿想赶快往前爬,可他发现自己正恶梦般地陷在一片泥泞之中。他在喊着什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在喊着什么,但他嘴里的泥泞堵住了那些话,或者说可能是炮火声已经将他震聋。
在他前方,汤姆的身形在铁丝网那边站起来。他在开枪。单枪匹马地进攻德军前沿。他疯了。战争使他疯狂。就在艾伦看着的时候,他的身形倒下了。不是突然倒下,而是慢慢地、缓缓地倒下。看上去他就像是正在陷进什么东西。艾伦站起来跑向他。
嗓音震耳欲聋。
天空都被撕裂了。
**
他醒了过来。
洛蒂已经醒了,正焦虑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当艾伦的双眼睁开并聚焦之后,她的目光柔和下来,焦虑也消散了。
“对不起,亲爱的,我是不是在大叫?”
“是的。”
“又做梦了。”
“我知道。”
“真对不起。也许我应该睡在我的更衣室里。处于你这种状态的女人最不需要的就是——”
“亲爱的,请别这么傻。”
“我说真的,你需要整晚的——”
“我需要一个不是傻瓜的丈夫。”洛蒂在床上坐起,将艾伦身后的枕头竖好让他也坐起来。“你的梦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梦境越来越糟糕。”
“它们没有——”
“有,就是有,至少从叫喊的频率来看。”
“可是,那只是一些梦。只要我一醒过来,就觉得——”
“可能吧,但我不仅仅是在你醒着的时候爱你。我已经受够了你对这个问题的置之不理。”
艾伦揉揉眼睛。梦境还没有完全退去,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一种无名的恐惧,那些可怕的炮火,到处都是死亡,汤姆像影子一样倒向地面。他环顾着房间四周:带着红色流苏的沉重的窗帘,洛蒂的物品在化妆桌上闪着银光,孩子们的相片,洛蒂和她父母的相片,艾伦和乔治在波斯的相片。两个世界争抢着控制权,白天的世界开始占得上风。可艾伦知道只要他一睡着,争抢又将开始,战争又将回来。他没有告诉洛蒂,但他现在每晚都会梦见战争,只不过他并不总是叫喊着惊醒。
“这不是置之不理,亲爱的,”他说,“而是根本没有办法,就是这样。”
“可能没有,但我们没有试过。”
艾伦看着她。因为怀孕她的皮肤变得光滑红润,而她眼中那雾朦朦的神情显示她的一部分注意力总是分散在他处。他将一根红褐色的短发从她脸上拂到一边,挑起眉毛。
“我这儿有个医生的名字,”她说,“他在维也纳跟弗洛伊德博士一起学习过,但他一点都不盛气凌人。我的一个朋友见过他,说他非常有帮助,非常善解人意。”
“他叫什么名字?”
“韦斯特菲尔德。好像叫约翰。他在哈利街有家医务所。”
艾伦点点头,“一个医生?我猜是个心理医生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觉得——”
“亲爱的,你是个笨蛋。”
“我会去的,只要我觉得会有任何真正的——”
“为什么男人在某些方面这么勇敢,在另一些方面却又这么懦弱呢?如果没有用,别再去了就是。”
艾伦咽了口口水。他的白色头发因为梦中出的汗而沾到头皮上。这个主意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他才不想去。如果他绝对诚实的话,他会承认,有些时候,甚至在白天,他会无端地觉得情绪不佳。甚至在雷诺兹让人开心地闯进他家的那天早上,艾伦都有这种感觉。在很大程度上,他见到雷诺兹非常开心,对艾伦汤公司在波斯取得的进展也极为兴奋,但他仍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分离感,对一切都持有一种疲倦的清醒。对雷诺兹,对艾伦汤,对石油,甚至对洛蒂。
“好吧,你说的对,我会去见他,但我也要搬到更衣室去睡。我不想打扰你。”
“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
洛蒂点点头。艾伦亲了她一下,看着她躺下去,然后轻轻走向隔壁更衣室的那张单人床。他爬上床,关掉灯,闭上眼睛。
他睡着了。
他的嘴巴上粘满烂泥。满嘴都是苦涩的腥味。他抬起眼。前方不远处,汤姆正目的明确地爬向敌军阵营。
十年被浪费的光阴。
汤姆没有欺骗自己。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取得成功。你可以赚钱。你可以创建事业。如果事业一败涂地的话,你总可以找到爱情,组成一个家庭,满足地过下去。
可汤姆在各个方面各个领域都失败了。他目睹着艾伦汤石油公司在波斯的崛起,并对此深恶痛绝。他读着其他人在美国获得成功的故事,并同样的深恶痛绝。不管他走到何处,他总会见到幸福的家庭和恩爱的夫妻,这也让他深恶痛绝。
战争结束后十多年来,汤姆毫无成就,除了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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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1922年4月的那一天。汤姆身无分文地坐在长滩法院门前的台阶上。他身上有两美元,一些零头,还有一条可爱的小白狗。他觉得既凄凉又悲惨。然后传来了那个声音:“汤姆?是你吗?”
那是丽贝卡。她在怀俄明还清了债务,来到了西边的洛杉矶。还清了债务之后,她一切都重新开始,在好莱坞一些工作室当打字员。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汤姆的事情——那个名为“惟一在锡格纳尔山输得精光的人”的大标题。她立刻出发前来找他。
见到她是个震惊。她仍是那么熟悉。橄榄色的皮肤,瘦削,棱角分明。汤姆(尽管他之前有种种怀疑)发现她虽然不漂亮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直到他看进她的眼里。它们和汤姆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相同。那双眼睛是黑色的、敏感的、锐利的,但不带任何敌意。汤姆立刻认出她的双眼,就好像他昨天才见过它们一样。
她是以朋友的身份前来的,但当汤姆花了他那两块五毛五分钱中的一大部分给她买了中饭之后,他们开始发展成为恋人。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住在了一起。他们睡在了一起。他们几乎是幸福的。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0节十年被浪费的光阴
但汤姆发现自己几乎不可能安定下来。就在他离百万富翁只差一步之遥之后,他只能去做低级钻探工。他住在只有一张床的房间里,房租是由他做过妓女的情人付的,而他旧时的兄弟则是世界上最年轻最有活力的石油公司的常务董事。他曾经钻过井的那片土地——赫尔希老大妈的那二十七亩地——已经让法里斯兄弟变成了数-数-数-百万富翁。汤姆无尽地责怪自己的霉运。他对整个世界都愤怒不堪、满心想要报复。他厌恶丽贝卡的满足。他厌恶她。
紧张局面出现了。
他把太多的钱花在白痴般的石油投机上。他在外面喝酒。他偶而(只是偶而)会跟丽贝卡之外的女人上床。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应该都结束了。但是1923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法院台阶上见面大概一年之后,丽贝卡向他宣布了一个消息。她怀孕了。汤姆很震惊,但他很有责任心,他请求她立刻嫁给他,而且他做的非常优雅,甚至是非常殷勤。他们快速而又安静地结了婚,他们的宝宝——米切尔——六个月后出生了。
米切尔是个结实的小家伙,有着强有力的肺活量和父母的黑头发。汤姆非常喜欢“巨人米奇”,但他对儿子的感情无法弥补他和儿子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汤姆总是觉得勉强的结合跟真正的结合还是有区别,所以他跟女人的鬼混越来越频繁。同时,他的工作从糟糕变成更糟。在整个加利福尼亚的这一行业,汤姆都以“二七十亩”或者就是简单的“二十七”这个绰号而出名。每次他听到这个名字,他都会跟说出这个字眼的人打架。他用拳头,用酒瓶,有一次甚至用了铁棒。在十二个月的时间内,他被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解雇两次,联合石油公司解雇两次,壳牌公司和海湾公司各解雇一次。
这个不平静的家庭搬到了得克萨斯,希望汤姆能够远离他的名声,然后安定下来。绰号不再有人叫起,但汤姆仍然发现安定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他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艾伦越来越成功的消息,这让他痛苦不堪。当艾伦在英国过着优越生活的时候,要他过一种充满简单得失的简单生活,这是不可能的。甚至连艾伦给公司取的名字——艾伦汤;艾伦和汤姆——在汤姆看来都像是刻意的污辱。他着迷般地关注艾伦汤公司的发展消息,而他所听到的一切又将他进一步推向愤怒和自我厌恶。
他离开了大公司,宁可给那些小人物干活。他拿的钱更少,浪费的却更多。每次失败都引发下一次尝试。每次尝试都直接导向下一次失败。
丽贝卡带着米切尔搬走了两次。第一次她只走了五个星期,第二次走了八个月。两次她都搬到一个农场主的寡妇那儿去住,汤姆在墨西哥湾沿岸地区的油田上工作的时候这个寡妇对丽贝卡很好。她住在那儿,帮帮老太太的忙,照顾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两次,汤姆都在愤怒的坐立不安和从他那破碎的家庭中挽救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的希望之间犹豫不定。尤其是第二次,在那漫长的八个月时间里,他到处乱跑,找到工作,又丢掉工作,把资金投进最无聊甚至是欺骗性的石油计划。他开始过量酗酒,在走私酒吧里跟人打架,而他打架的对象都是拳头巨大的得克萨斯牛仔,他们的每一拳都不可小视。但这两次,汤姆最终都对他的自我毁灭感到厌恶。两次他都爬到丽贝卡那儿求她回来,保证改过自新,并恳求她再多点耐心。两次她都回心转意了。
但就在两个月前,随着汤姆的改过自新又一次泡汤,丽贝卡的耐心终于用完了。她又一次离开了他,这是“绝对的最后一次”。她想把米奇从他父亲身边拯救出来。她想让米奇为自己的父母感到骄傲,而不是感到羞耻。汤姆又是一个人了,痛苦而绝望。
十年被浪费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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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把汤姆丢在脏兮兮的院子里,喇叭嘟嘟地响了一声表示“再见”,然后正准备掉头开进夜色。然后,一种突然的冲动让汤姆跳到车前,迫使哈勒尔森停下车。
“天啊,朋友,你别那么跳出来,我差点撞上你了。”
“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蒂奇。你答应给那锅炉工一些钱。你什么时候答应的?”
“锅炉工?谁管呢?他什么也不是。你把这些事都交给我,我会——”
“告诉我,什么时候?”
“这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刚才。就是我下来给你和那帮工人发工资之前。”
“多少钱?”
“拜托,老兄!这算什么?你担心那锅炉工想分走我们的一部分利润?”
“别再废话。”
“天啊!他说要两百,但肯定拿不到这些。我们什么都还没谈妥。嘿——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见,好吗?”
“好的,”汤姆空洞地回答。
汽车又嘟了一声,然后消失在夜色中。在汤姆身后,小屋里空空荡荡,而里面本该有一个很好的妻子和一个健康的睡着了的孩子。汤姆没有理由走进去。他没有理由去做任何事。
“嗯?”
“嗯?”艾伦附和道,“你要检查我吗?”
“对。”
“我该脱掉夹克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
“你不需要听听我的心什么的吗?”
“需要,但不是用听诊器来听。”艾伦看上去很是困惑,韦斯特菲尔德加快步伐结束神秘,“这是你第一次看心理医生,我猜?”
“我在战争期间见过一些神经科专家,但不像这样。”
“你既有一点紧张又在想你是不是上当了?”
“对,”艾伦笑了笑,开始放松。
“对,嗯,有时我自己也会这么想……我会检查你,或者这么说,我会请你检查你自己,你的心。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谈话。你会想,谈话能带来什么改变呢,这我无法明确地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对我的一些病人来说,我们的小小谈话带来了彻底的改变。我希望你也能如此。”
艾伦点点头,“虽然如此,”他说,“我并不确定自己真的有问题。在我醒着的时候,我的状态极佳。我努力工作,我有个很棒的家庭,我的生活很快乐。”
韦斯特菲尔德在哈利街的医务所装修得就像一位上流人士的客厅。他让艾伦选择躺在躺椅上或是坐在扶手椅上。艾伦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椅子上。从百叶窗外传来哈利街道上的车流声。
“还有呢?”韦斯特菲尔德说,“你非常快乐,有个很棒的家庭,可你却来看心理医生。”
“还有……”艾伦叹气,“那些只是梦,但是——”
韦斯特菲尔德猛摇着头打断他,“不,不,不,别说‘只是’,别说‘只是’。我们相信——确切地说,弗洛伊德博士和他的追随者们相信——梦境可以反应出我们潜意识中的自我。自我比我们更强大,更自然,没有那么开化,但是更加激情。我是一个研究梦境的医生。请告诉我你的梦,但不要把它们描述成‘只是’梦。”
艾伦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讲到这些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霍乱,然后是疟疾。充满幻觉的夜晚。每日的谵妄。梦境就从那时开始,然后一直到现在,开始是偶然几次,现在是每夜都有。整个晚上,每个晚上。在他述说的时候,这种经历的强烈程度多多少少通过他的话语自我流露出来。他身体前倾,手指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
“在白天的时候,请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耳鸣,战栗,害怕亮光或是突然的声响?”
“没有。”
“有没有你无法解释的紧张或是焦虑?”
“没有。”
“突然的兴奋?无端的愤怒?这一类的经历?”
艾伦犹豫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然后说,“一点都没有。”
“没有?你听上去并不确定。”
“嗯……不是我能明确解释的。有时候我会有一种迟钝的感觉,原因我也不明白。这儿有一种疼痛的感觉。”艾伦指了指心脏部位。
“迟钝——或者说是悲伤?”
艾伦正准备说不是,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与他试着描述的感觉相类似的情绪,只是更强烈一些。它确实像是悲伤。“对,可能是。我以前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1节能帮助他们是件很快乐的事
“确实……请继续,你正在跟我讲述你的梦境。”
艾伦又说了一些他的梦。它们以前仅仅是关于战争,现在却变成了汤姆。整个晚上,每个晚上。韦斯特菲尔德询问着艾伦跟汤姆的关系,在艾伦解释的时候他的浓眉越挑越高。
“在这些梦里,汤姆死了吗?”
“我想是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题。我问他死了没有。你有没有看到他死。”
“我看到一阵枪弹。我看到他倒下去。”
‘你看到他死了吗?”
艾伦沉思着。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但可能梦境医生的职业义务就是表现得很奇怪。随着他的沉思,答案慢慢浮进脑海,水晶般透明,就像是下降的照明弹突然放出的光亮。
“没有。很奇怪,他一个晚上差不多要死上百回,但我从来没亲眼看到他死……没有,不是的,他从来没死。在我的梦里,他总是垂死,而不是死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没有道理。”艾伦坐回去。
韦斯特菲尔德猛点着头。他的头发是栗子色的,脸型很像松鼠的脸,一对浓眉在他的鼻子上方连成一线。他不停地点着脑袋时就像是哈利街玩具店出售的那种点头玩具。“很好,很好。”
“你能明白吗,医生?”
“哦,是的。记住,你的潜意识是一种自然而幼稚的动物。一个被枪弹扫射的人一定会死,这种逻辑对它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你的潜意识是在试着告诉你它不接受汤姆的死。现在不接受。可能自从汤姆失踪那天晚上以来没有一刻接受过。所以你才会做梦。”
“所以我们必须让这个动物成长起来,接受现实。”
“哦,不。”
“不?”
“远非这样。潜意识不会成长,但它会跟你对话,只要你容许。在梦里跟你对话,它总是这样的。”
艾伦摸了一下头发,然后用手抚摸着嘴巴的上面,就像从前他留着胡子时那样。他有多年没有这样做过了。这是个过去的动作,战争时期的动作。韦斯特菲尔德让他大吃一惊,但他很高兴。他不太说得出为什么,但一种孩子气的兴奋开始涌上心头。
他坐直身。
“医生?”他说,“我是……我是说,你……听着,我一直认为饱受弹震症之苦的人是最糟糕的情况。我手下的一些最优秀的士兵也都等了这种病,我自己也曾经有过非常严重的神经疲惫。但是如果你认为——”
“不是弹震症,不是。”
“你确定?”
“听着,蒙塔古,我一见到一个像你这种岁数的人走进这间咨询室,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弹震症。我几乎都已经认定了。在大战期间,我们的士兵被送进一种无法忍受的状态。从平实的、医学的角度来说:无法忍受。所以我才会问你有没有耳鸣、战栗、害怕大声。”
“嗯,这些我都没有,谢天谢地。”
“对,你是应该。”
“应该……”
“应该谢天谢地。如果一个人的意识已经被战争摧毁,那我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些时候我认为死去的那些人更加幸运。”
汤姆以前就经历过紧张的感觉。当他第一次踏上通往前线的泥泞的遮泥板时。当他第一次冒着敌军的炮火爬进无人地带时。当他和死去已久的朋友米奇·诺加德策划逃跑时。当他踏足埃利斯岛想要入境美国时。
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他紧张到了极点。嘴里发干。两手冒汗。他刚把手在法兰绒裤子上擦干,它们马上又会变得汗渍渍。这是个周日的下午,按照得克萨斯南部的标准来说是个凉爽的下午,汤姆穿了件黑西装,还体面地戴着黑帽子,打着黑领带。
他往上走到农舍的门前。这是上个世纪繁荣时期留下来的较大的两层楼建筑,但白漆已经开始剥落,露出来的木板都已经风化易碎。
汤姆敲敲门。
一个女仆应了门,把他带进一间满是天鹅绒和蕾丝的客厅,让他坐在一张女性化的小沙发的边缘上煎熬着。他把帽子在两手间绞着,直到帽沿被扭得不成形状,帽顶被捏得软不塌塌。然后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了。
“啊!卡洛威先生!”
是那个老太太,农场主的寡妇,她在丈夫死了二十多年后仍然一身黑色。
“埃尔维克太太,下午好。”汤姆站起身,不自在的就像一个站在老板妻子面前的低级搬牛工。
“我想你是过来说服丽贝卡跟你一起回家的,”她用一种恶意的方式说出“家”这个词,这种方式暗示着汤姆称作“家”的地方是大多数体面人会称作粪坑的地方。
“对……不……不完全是。我想见见她。”
“你应该提前打个电话。”
“我是应该那么做。我很担心,也许……”
“你担心她不想见你,这一点都不奇怪。”
埃尔维克太太像小鸟一样点着头,稍微环顾了一下屋内,好像是在检查汤姆有没有弄脏地毯或是偷走瓷器。“请在这儿等着。”
她出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壁炉架上放着一个镀金的钟,汤姆靠数着嘀哒声来维持他那本就不多的镇定沉着。然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汤姆站起来。脑袋一阵发晕。门开了。是丽贝卡。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是白色的。这衣服使她看上去很严厉,而她进门时摘掉的金边眼镜则加深了这种感觉。
“贝卡!”
“汤姆!你不该来的。”丽贝卡的声音并不是很冷酷,但是很低沉很谨慎,就像已经下定的决心。“我跟你说过不要来。”她仍站在那儿。
“我知道,亲爱的,我……”汤姆的声音低下去。他的妻子仍然站在那儿。她让他等了半个小时。挫败感已经在折磨着他,“我可以走。”
“不,你已经来了,”丽贝卡坐下,但离他很远,一点都没有要跟他进行身体接触的意思,“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有个客户。”
“客户?”
这个词在这种环境下听起来很奇怪。汤姆惟一知道的丽贝卡的客户并不是埃尔维克太太所欢迎的那种。而且,丽贝卡那身让她看起来像是清教徒的打扮也不是能够吸引嫖客的那种。
她莞尔一笑,“不是那种。我以前帮我父亲记过帐。我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我学习了一下美国的记帐方式,然后就登广告寻找客户。”她耸耸肩,就好像这是一种非常普通的才能。“我很惊讶地发现附近有这么多农场和其他行业的帐目全都是一团糟。能帮助他们是件很快乐的事。”
汤姆张大嘴看着她,想起八年前他在丽贝卡那空荡荡的公寓里发现的帐本。但他从来不知道她的记帐水平能够好到让她赖以为生。“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你从没说过。”
“你从没问过,”她回答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你觉得因为你想隐瞒你的过去,所以你也不能询问我的过去。我不想跟你说一些你不想听的事情。”
短暂而艰难的沉默。
“对不起。”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
然后是:“也许你说的对,汤姆。也许你最好还是走吧。”
汤姆的帽子真是不该带进门。它在接下来半分钟内所遭受的蹂躏简直无法形容。汤姆在指间纽绞着它。它到达这间屋子的时候是一个崭新的帽子。它离开的时候将变成一个贬值的废品。
“听我说完,亲爱的。这次,我保证……见鬼,贝卡,我想你不会信得过我的保证。”
“不太信得过。”
“所以没有保证。”
“好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第五部分 62-66节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2节有生以来第一次
丽贝卡点点头。如果汤姆足够镇定的话,他会发现她的眼里充满感情。他会发现,虽然她的声音很稳,但她的呼吸却是急促的深呼吸。
汤姆递给她一张白卡片,“这是我的新地址。如果你想找我,就来这儿。地方比较小,不过等我存的钱可以租到更好的地方,我会马上通知你。”
丽贝卡拿过那张卡片,眼里满是诧异。上面的地址不再是十多英里远的地方,而是德士古加公司一个钻探地旁边的小村庄。
“你住在这儿?”
汤姆点点头。
丽贝卡又看着卡片。她的眼里闪过第二个疑问,汤姆知道那是什么。
“我在德士古加公司找了个活儿,”他说,“星期一开始上班。我再也不会……我是说,我不会再给那些骗人的赞助商们干活了。德士古加的那份活儿,我得从普通的钻探工干起,但我比他们大多数工人都有经验,我很快就会升职的。”
“真的吗?你从钻探工做起?在德士古加?”
“他们不错,他们不像美孚或是壳牌那么自命不凡,是个不错的公司。”
丽贝卡点点头,静静地惊愕着。有三件事让她惊愕。第一,汤姆搬到离她和米奇很近的地方,而不是试着说服他们搬回去。第二,他让自己降级了。他是个非常能干的领头钻工,拿普通钻工的工资对他来说是个污辱——而汤姆从来都不是个接受污辱的人。第三,德士古加。不管汤姆怎么说它,他们俩都知道这是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他会拿到工资,会有像样的工作条件,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什么。没有“租约”,没有“出井原油的百分比”。没有保证,没有谎言,没有无用的纸片——简而言之,没有幻想。
“我想你,”他说,“我不会再过着没有你们俩的生活。这次我会做到的。都是……直到现在每次都是我的错,不管我在过去说过什么。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会心碎的。”
丽贝卡上前坐到他身边,温柔地将帽子从他手上拿开,把它的残骸放到旁边的红木桌上,然后拿起他的手。
“这是为什么,汤姆?”
“因为你,你和米奇。我不能忍受让他长大以后以他的父亲为耻。”
“我们一直都在这儿,米奇和我。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汤姆叹道,“年纪,也许吧。年纪和智慧。”他微微一笑,两人都笑了起来。“好吧,没有智慧,但可能已经稍微地脱离了愚蠢。我觉得很惭愧。我意识到我不该……不该低下到那个程度。”
她又和善地笑了。她总是很和善。
事实是这样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跟哈勒尔森在一起的头一天晚上。锅炉工需要钱。这很有可能不是付给新锅炉工的定金,最有可能的是欠给上一个锅炉工的债务。哈勒尔森原本可以当时当地就把钱付给他的。在他把钱付给汤姆和其他工人之后,他的钱包仍然鼓鼓囊囊。可哈勒尔森用不着那么做。他可以轻易的玩弄汤姆,那天下午他出现的时候就很确信能够从他身上弄走一百五十块,而且其中的三十块早就许诺给别人了。汤姆只是一种偿还哈勒尔森那笔烂债的手段。
汤姆知道哈勒尔森是个骗子,但他这种做法比骗子更糟糕。哈勒尔森根本没有想找到石油的意思。说句实话他根本不在乎。他可以出售油井的“股份”,并以此为生。等到发现油井干枯的时候,他会凭空消失,把烂摊子留给霍林太太,让她去面对一大堆没有偿还的债务和没有兑现的承诺。
汤姆完全觉醒了。他坐在走廊的木头台阶上,听着树上传来的虫鸣。他无意中把手放到身后的一样东西上:米奇的玩具火车,在黑暗中放出柔和的微光。他将上面的尘土拂去,在手掌上滚动着车轮。这个时候,小东西紧紧挨着他,像是要靠他们两个建立起一个家庭。汤姆突然感到一阵想家。米奇,丽贝卡和他。那并不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家,但是,天啊,它是个家。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以忘掉赚大钱这回事。他可以忘掉艾伦的成功给自己带来的混乱感。他可以忘掉一切,他只需要让他的妻子和孩子幸福舒适。有什么呢?他们都还年轻。他还想再要一个宝宝。最好是女孩,但无论是男是女都很好。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石油的沉迷归于寂静,旧时的背叛也不再重要。是时候让别的东西占据它们的地位了。
他用手摸了摸脸上被一块掉落的托板擦伤的地方。丽贝卡伸出手,碰了碰同样的地方。她的手就像一群蝴蝶一样柔软。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
他也是。
这是一辆漂亮的银绿色劳斯莱斯“幽灵”,光泽耀眼,皮革锃亮。把这车开进伦敦东区是件愚蠢到家的事。
“就把它停在这儿好吗,弗格森?”艾伦说,“如果你能阻止这些孩子们把车给拆了,那我会非常感激——而且会让我印象深刻,我得说。”他递给司机一袋铜币,希望弗格森能够用钱买通那群早已围在车外的顽童们,“我会尽快回来。”
街道两边各有一排工人住房,所有的房子都挤在一起,散发出浓浓的煤烟味和厕所味。屋子上全都没有门牌,所以艾伦就请一个孩子给他带路。那孩子渴望地看着劳斯莱斯,只顾得上掉头用肮脏的指甲冲着一扇门指了一下,说,“那是我阿姨家”,就回过头继续崇拜那辆车。
门没有关牢,艾伦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被完全推开了。一个衣着破烂、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在台阶上行了个曲膝礼,而她后面有个男人喊道,“滚出去,你个寄生虫!走的时候带上那个寄生矬子。我们这儿来了个该死的绅士。”那女人行完礼,那男人也喊完话。屋子里陷入一种充满期待的沉默。
“早上好,是哈德威克太太吗?”
“以前是哈德威克太太,”那女人飞快地回答道,“哈德威克先生为了国家放弃了他的妻子,先生,现在是杰夫森太太,先生,对不起。”
“我能进来吗,杰夫森太太?我想问些事情。”
艾伦被带进狭小的前厅,一个小孩正试图赶在被杰夫森先生的靴子踢走之前迅速消灭最后一点早饭。屋子里脏得一蹋糊涂。墙上曾经糊过墙纸,但大部分墙纸都已经因为湿气而剥落,脱落处贴上了从杂志里剪下来的图画:农家少女组合,威尔士王妃,约瑟芬·贝克,鲁道夫·瓦伦蒂诺,格雷塔·嘉宝,克拉拉·鲍。有人甚至把一些普通的信纸剪成错综复杂的装饰图案,钉在脏兮兮的架子上。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先生。”两人不停地说着。
“对不起,”艾伦说,“我应该抱歉我的突然到来。请不要为我麻烦。”
那男人和女人都整了整衣服。他穿上一件黑迹斑斑的夹克,显示出他的职业是一名运煤工。他重重地踩死一只巨大的蟑螂(“对不起,先生!”),然后坐下。那女人把裙子上有污迹或是有补丁的地方全都塞了进去,只留下了件既单薄又破旧的东西紧紧绷在腿上。
“我想找一个叫做哈德威克的人,爱德华·哈德威克。陆军部给了我这个地址。”
“哦,是的,先生,”那女人说,“这是锉——你要找的是矮子,先生。矮子是我们以前对他的称呼,先生,战前的时候。”
“他现在在吗?”
“哦,在,先生,只是……”
两人对望了一眼。
“他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先生。他看上去可不太顺眼,但这孩子的心地很好。”
“这我敢肯定,杰夫森太太,”艾伦温和地说,“有很多的好小伙儿都受了重伤。我自己也在场。”
两人尴尬地看着彼此,然后杰夫森先生站起身,“我去带他出来。我相信他也该出来换换气了,”他加上一句,看上去很像是滑稽地模仿艾伦的举止。
他重重走到后面。杰夫森太太试着再次调整一下她的裙子,但用这么小的一片布料去挡住一对相当肥大的屁股很有难度。又一只巨大的黑蟑螂蹒跚地爬过地面,他们俩都像被催眠了一样地盯住它,然后一扇门砰地开了,杰夫森先生喘着气走进来,从前的二等兵爱德华·“矮子”·哈德威克歪歪斜斜地躺在他胳膊上。
矮子哈德威克没有了双腿,所以有了个新名字——矬子。他看上去很蓬乱。肩上和头上因为沾着蜘蛛网和石灰浆而发白。他的脸像东区所有的孩子一样脏兮兮的。他身上有着隐约的粪便味。有一两秒钟左右,艾伦就粗鲁地张大嘴瞪着他,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匆匆地给他们的贵客清理出楼下的空间,杰夫森夫妇把矬子从他平日的椅子上搬到他们惟一能想到的地方:厕所。
“矮子哈德威克,是吗?”艾伦说着,伸出手,“我叫艾伦·蒙塔古,以前是蒙塔古上尉。”
“长官,是的,长官。”矬子将手举到前额,做了个类似敬礼的动作。
“别,别,没关系。我们现在都穿着便装。”
“好的,先生。”
“听着,我想了解点情况,而且我有理由相信你也许能够提供帮助。”
“好的,先生。”
“那是在法国的时候,1916年8月。那个晚上你无比英勇地前去突袭枪哨——”
“机枪,先生。总共是两挺。”
“没错。两挺。我认为当时指挥你的是一位克瑞里先生。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他是个正直的人。挑了我和博比·斯廷森,因为他不想让那些有老婆的人去送死。”
“确实,确实。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克瑞里先生中枪的时候你也在场,是吗?”
“是的,先生。”
“请你尽可能精确地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我尤其想知道克瑞里先生是当场牺牲还是只受了重伤。”
“哦,不,先生,他躲避得很好。我们中能有人活下来真是奇迹。他们的子弹非常密集。我失去了两条腿,”他加上一句,以防艾伦还没有注意到。
矬子平板的口吻让艾伦退缩了,但他继续追问下去。韦斯特菲尔德说的对。他的梦一直在急切地告诉他汤姆没有死。他的梦几乎肯定是错误的,但是,在韦斯特菲尔德的鼓励下,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挖掘出当时的真相,他的夜晚永远也不会安宁。所以他回去查了一下当时的官方简易派遣单。他找到了那两个和汤姆一起执行任务的二等兵的名字。他还利用陆军部的抚恤金记录(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人居然还活着,只不过受的伤非常严重,于是他就利用同样的记录找到了哈德威克的地址。
“你能确切地说出当时发生的事吗?”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3节令人惊奇的丽贝卡
矬子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手,但是,艾伦耐心地听到了最后。他们三人爬到了离其中一挺机枪很近的地方。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机会能够攻下它,除非第一波手榴弹能够侥幸让德国鬼子惊慌失措、到处逃窜。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他们就被敌人发现了。一阵枪林弹雨从近得惊人的地方扫射过来。“斯廷森,长官,他就在我面前消失了,就像进了绞肉机。要说他身上中了一万颗子弹我都不会惊讶。”矮子——当时的矮子——也中了枪,倒到了地上。他身受重伤地躺在那儿,听天由命,这是一战中典型的死亡方式:躺在英军前线视觉和听觉范围内的弹坑里慢慢流血而亡。“我觉得我死定了。试着想起随军牧师说过的那些死后永生的话,不过我真不觉得那有多大意义。我昏过去了,其它事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我发现自己躺在战地医院里,叫得惊天动地,长官,原谅我的法语,只是当时他们吗啡短缺,长官,那些家伙把我的腿齐齐切掉,快把我疼死了。”
一个陆军军医队的下士——因为这一行为他还赢得了一枚优异功勋章以及中士军衔——救了他之后,矬子缓慢但是完全地愈合了。但奇怪的是,等说到汤姆时,他的描述几乎跟艾伦的梦境完全一样。“密集的枪弹,长官,密集的可怕。我看见他倒下去。我知道他肯定中枪了。不像斯廷森,长官。斯廷森就在我面前变成碎片。但受的伤很严重。肯定应该死了,长官。没有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去。”
就是这些。
一阵枪弹——汤姆倒了下去——可能死了——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跟梦里完全一样。什么问题都没解决。艾伦发现在他回顾听到的一切时,胃里闪过一阵紧张。他抚摸着并不存在的胡子来掩饰他的不安——又是战时的动作。
“谢谢你,你帮了很大的忙。”
“哦,先生,不用在意。我很乐意提供帮助,先生。”
在那间可怕的小屋里,艾伦看到一张相片:年轻时候的矮子,穿着二等兵制服,一张苍白而且显得营养不良的长脸,几乎可以肯定当时他还没有成年。
“听着,哈德威克,我现在经常去步兵假肢委员会做些工作。我们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你曾经量过腿的尺寸吗?它们没有真腿那么好使,但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得多。”
“哦,不,先生。”
矬子脸色苍白。在全家人敬畏的等待中,屋子里的沉默几乎变得神圣起来。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带你去找一个家伙,他在假肢方面可是一把好手。你怎么说?”
“哦,先生!”
“我会帮你做好预约,然后派车把你送过去。这样方便吗?”
“哦,先生!”
“好小伙儿。”艾伦点点头。等矬子哈德威克变回矮子哈德威克之后,艾伦会帮他在艾伦汤石油公司的某个工厂找份工作。他本想送点现金,但最后决定此刻并不是最佳时机,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他站起身准备离去。他跟杰夫森夫妇握握手,两人都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场。在他们眼里,他此时已经不亚于复活的耶稣。
弗格森开着车,载着不同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绕着街区转着圈子,他用这种方法保证了车子不受邪恶之手的破坏。想要再坐一次的队伍已经排得长不见尾。艾伦沉默地把车开回去。
让他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怎么想到汤姆。那些思绪会在晚上出现。和洛蒂呆在一起时,和韦斯特菲尔德医生呆在一起时,他会封闭所有跟汤姆有关联的渠道,直到头脑和心脏都因此而疼痛。可现在他的脑中全都充满了别的东西:怒火,让他喘不上气、失去全部判断力的怒火。
他满脑子都是他在法国认识的人的名字和面孔。汤姆:死了。弗莱彻:残废。这么多人牺牲、失踪、残废或是失明,有时候真奇怪英国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洛蒂那血迹斑斑的围裙鲜明得就像是昨天才见过一样。他看到矬子·哈德威克那张娃娃脸因为一双空洞的金属腿而神情一亮。他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哦,先生,哦,先生”,一直到车子开出市区进入西区,喧闹的车流声吞噬了他的思绪。
纽约股市骤然狂跌的消失传遍了全世界。在整个美国,经济波动开始粉碎和摧毁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期的泡沫经济。但在得克萨斯一个小村落里,工作仍然稳定,收入仍然不错,生活变得美好。
1930年早春的时候,汤姆一直在为德士古加公司工作,并做到了在这一份工作上坚持干了连续九个月——这是自从他成为英国军官以后第一次做到。更重要的是,在这九个月中他没有出现一次过失。他没有跟女人鬼混。他不再打架。他饮酒适中。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把钱交给任何骗人的销售商,这些人总保证说这些“必能成功的野猫油井”(听上去就够自相矛盾的)能够带来数不清的财富。在六个月的模范表现之后,仍然干着会计工作的丽贝卡相信了他,让他回了家。
当然了,没有人,尤其是汤姆,能够在一朝一夕就洗心革面。
他上班的钻井地区是个发展得很好的旧镇,这大大帮助了他。妓女,酒吧,妓院,这都是任何一个石油小镇的重要部分,现在它们全都搬迁到了别处。留下来的姑娘们看上去既干枯又倦怠。而且他上班的地方是德士古加,这是一家大公司。钻塔林立在接近三千亩的大片土地上。不管汤姆去哪儿,他都站在德士古加的土地上。那些依靠从投资商身上敲点小钱混口饭吃的赞助商,他们没有租契就没法干活。赞助商们出现在俄克拉荷马。他们在加利福尼亚追逐幻影。他们在得克萨斯东部的松树林和玉米地上挖着油井。他们没有出现在墨西哥湾沿岸地区的大片油田。
但汤姆确确实实在取得进步。他仍然是个钻探工——现在是高级钻探工了——但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职位的得失。他只盼着每天钻完井后,就匆匆回到埃尔维克农庄,赶在米切尔(他现在已经六岁了)睡觉之前见他一眼。他跟儿子一起玩耍,教他打棒球——自己先匆匆学会这项运动。他教儿子学字母做算术。他看着丽贝卡给儿子洗完澡,然后再把他送上床。
然后就是丽贝卡,令人惊奇的丽贝卡。
只有到了现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汤姆才意识到他无意中了得到了什么样的一块珍宝。她聪明,她体贴,她有着惊人的内在力量和决心,坚定得就像她内心的指南针。奇怪的是,汤姆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地觉得她漂亮过。但这些天来他看着她时甚至看不到她的缺点:稍微有点太过瘦削的脸庞,在她眼角撒下细网的皱纹。他只看到他的真爱,一个每时每刻都充满魅力的女人,一个除了拥有其它重要美德外还拥有爱和欢笑的女人。
汤姆也变得年轻了。他年轻时曾经很有魅力,甚至是很耀眼。他可以只用几个词就把一个女人逗笑。他自己的微笑也总能引发相应的微笑。但是,在经历了战争、监狱和在美国的长期失败后,他连取悦他人的欲望都没有了。现在,这一切都回来了。这些天,他和丽贝卡欢笑着。如果说在这段日子里,除去米切尔童年时期无数的有趣细节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印象深刻,那就是欢笑。汤姆把头发又养长了,每天晚上回家之后他都会把头埋进大水桶里洗去一天的油污和尘土。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这样:她会把他摁到水下,他的反应就是冲她猛摇着头,就像小东西甩干身上的水那样。他们会泼水、玩耍、欢笑,他们的笑声会一起持续到他们上床睡觉。他们经常做爱,而且他们的做爱非常美妙。
一个更好的消息:丽贝卡的父母终于搬家,远离了维尔纽斯和那儿的危险生活,搬到了德国的莱比锡。她父亲开了一家药店:比他在维尔纽斯那家要小,但生意已经不错。她母亲是个裁缝,在新环境里已经变得跟以前一样忙碌。他们已经很好地安定下来,周围有朋友,还有一个欢迎他们的犹太教堂。当然了,他们所入籍的这个国家里有一些让人不快的暗流。但到处都有不快。重点是他们重新安定下来了。他们很幸福。他们很安全。
但是,即使身处天堂,人们也会抱怨。汤姆和丽贝卡正在他们的天堂里抱怨。
他们租了埃尔维克太太农庄的一间小屋。如果他们发出喧闹,那是不允许的。如果他们在花园里玩水,那是不允许的。周日的时候他们早晚都得去一次教堂(虽然丽贝卡信奉的是犹太人的赎罪日),并坐在那儿熬过一顿既漫长又枯燥的英式烘烤晚餐。
是时候搬走了,可问题是他们没钱。
“你去请她教你基督教礼仪,趁这个时候我跑上楼偷走她的珠宝。”
“那都是假的,我敢打赌。”
“假的!”汤姆模仿着埃尔维克太太的尖声大叫,“你怎么敢这么说,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贱人!”
他们大笑起来。这天天气炎热,米奇正在床上睡觉,小东西在他脚边打着呼噜,而两个大人则轮流脱光衣服泡在屋后的水桶里。汤姆弄了一些木栅栏,免得有人偷看,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轻声细语,以免引起注意。丽贝卡把头埋到水下,吸了满满一口碧绿的凉水,然后吐到汤姆身上,汤姆把她摁到水里。
等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你觉得我们需要多少钱才能买一个自己的地方?”
“嗯,那得看您具体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了,”汤姆用得克萨斯人那种拉长语调的说话方式说道,每个元音都拖了至少三个音节,“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各种选择,从木屋到竹棚到垃圾堆到杂物间到窖洞。我们目前惟一缺乏的是猪圈和监狱。”
“严肃点。”
“好吧,严肃点,我们的垃圾堆目前条件还不成熟。木屋也快被白蚁啃光了。”
又一股绿水泼向汤姆,“没救了,绝对没救了。”
“那些该死的白蚁。”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4节不想再次引起战争
丽贝卡从额头处清洗着她的头发,小臂搭在木桶边缘,下巴搭在小臂上。“三千块买个体面的住处?”
“对,大概得三千块。我也想离埃太太远点,可我不想让米奇在贫民窟长大。”
“我们现在有多少?”
“哇,亲爱的——”汤姆又变成了得克萨斯人,“我是个百-万-富-翁。我有你,不是吗?”
“美元呢?”
“一千一百六十八块。”
丽贝卡一脸苦相。她的收入和汤姆的一样多,就算加上她的收入,他们离独立自主也还有一大截路。
“汤米克?”她有时会恶作剧地将他的名字发成悦耳的东欧音节。
“嗯?”
“从理论上说我们的钱比那要多。”
“但从银行存款来说不是这样。”
“对,从银行存款来说不是这样。”
“你有着全世界最漂亮的眉毛,”她用湿漉漉的手指描着他的眉毛,“最可爱的嘴巴。我真幸运。”
“幸运得不得了。”
他们亲吻着。
“不,事实上……听着,你觉得到底有没有办法能从哈勒尔森那个骗子那儿要点钱回来?”
“啊!”
汤姆猛地仰起头,一口呛住。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一种感觉就是这是个好主意。汤姆用现金塞满了哈勒尔森的口袋,只换来一堆没用的纸。能收回一些钱是件不错的事,如果能够让他一家人拥有自己的地方,那就更不错了。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哈勒尔森愚蠢的枯井奇迹是汤姆残存的幻想和希望。从理论上来说,如果哈勒尔森挖出石油,汤姆将会分得一大份。这是个愚蠢的白日梦,可汤姆仍然依附着它,因为失败的阴云在他身边压得太重。
“啊,呀!”
“你能从他那儿要回点什么吗?”丽贝卡问。
“嗯,不严格地说来,没有什么退款方案,这是肯定的……”汤姆顿住。他在蒂奇·哈勒尔森那口毫无希望的油井中的股份是他取得成功的惟一希望。汤姆密切关注着石油业的发展,他对艾伦汤公司的每一个成功细节都很清楚:波斯的石油产量一直都在增加;在伊拉克的勘探项目;在欧洲和亚洲的销售网。汤姆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厌恶。所有他能自夸的就是他在一口荒井拥有的愚蠢的百分之十。也许是时候把他那微弱的希望抛在身后了。“……当然,我确信我能从那家伙身上拿回一些钱。”
“你能?”
汤姆叹口气。有件很困难的事他需要承认。“他把那口井卖了太多次,密西西比河这边沿岸几乎是人人都拥有一些股份。我只需要用法庭来威胁他,他就会用钱收买我。他只能这样。”
丽贝卡沉默地听着。汤姆浪费的是她的钱和她的生命,还有他自己的。她有权利发怒,但她只说了句,“那些钱,他有钱吗?”
“蒂奇?该死,没有,肯定没有。不过他能弄到钱,那是他生存的本事。”
“你给了他多少?”
“给他?什么都没给。我那是投资。”汤姆不安地笑了笑。这个话题让他越来越痛苦。这是他在一分钟内的第二次坦白,“现金外加工资,我想那老混蛋拿走了四千块左右。”
“哦,汤姆!”
汤姆对他的收入一直含糊其辞,丽贝卡也从没想过这些年来他浪费了多少钱。她很震惊,但既然她丈夫已经浪子回头,那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汤姆陷入沉思中。丽贝卡背上的水已经干了,但她的头发仍然从额前搭了下来,在她从盆里站起来的时候形成平滑而完整的一片。汤姆拿过一块烟草开始咀嚼,他试过只让这个习惯出现在钻塔附近,但没能完全成功。泛着黑丝的红色唾液开始斑斑点点地出现在地面上。
“如果你不能做到,亲爱的,那就算了。不管怎样,我都不想再次引起战争。”
“不……不。”
汤姆又吐了一口口水,将烟草在牙齿间压成一团,然后把它放到一边。他没法将艾伦和艾伦汤驱出他的脑海。如果艾伦在波斯失败了,那事情会变得多么简单!他深吸一口气,“我会做到的,”他说,“如果我不能为自己做到,那我会为你和米切尔做到。”
“你确定吗?你可以再想一想。”
“不,下周去就可以。钻塔出了点问题,我们得有一周不能钻井,等着那些建筑工人再把它修好。”
这是真的,但这不是理由。汤姆突然涌出要将阴影趋走的决心。最好趁着他的决心还很坚定的时候就采取行动,免得等待又让决心暗淡下去。丽贝卡在水里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在水里呆得太久,夜晚也开始变凉。她站起来,裸着美丽的身体,爬进一块他们用来当浴巾的旧窗帘。
“我爱你。”她说。
“我也是。我也爱你。”
她深邃的黑眼睛又像往常一样打量着他,“你很勇敢。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夜风吹过,她又颤抖了一下。她感到一阵突然的寒意。他们在这儿很幸福。一切都很美好。把汤姆又送回他的沉迷当中,她是不是有点疯狂?不管是对是错,她都是在玩火。
艾伦坐在床尾。洛蒂坐在床上,背靠着一堆枕头。她的白色晨衣半敞着。这是1930年3月12日。他们四个月前出生的第三个孩子波莉已经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她的小嘴仍然含着母亲的奶头。洛蒂轻轻把小宝宝抱开,拉上晨衣。她微微笑着。
“你不累吗?”艾伦问。
“现在是凌晨三点,亲爱的,我当然累。”
艾伦在被子下面抓住洛蒂的两只脚帮她按摩着。在他知道的女人中——或者说,富有的女人中,他妻子是惟一一个亲自照顾婴儿的,她不厌其烦地用母乳喂养他们,甚至在晚上也是如此。即使到了现在,他们的第三个宝宝出生以后,艾伦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敬佩洛蒂这么做,还是宁可她不要这么做。
“你也得照顾好自己,”他说。
“这正是我在做的。”
“我们可以只请人在晚上照顾孩子,如果你想的话。”
“对,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
艾伦摇摇头,微笑起来。想改变他妻子的决心就像想在皮卡迪利大街挖出石油一样困难。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还要费这个劲。
“你也没睡,”她说。
“我睡得很轻,听到你醒了。就这样。”
“你还在做梦吗?”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这是相当久以来她第一次提及他晚上的梦。
“是的,”他说,“或者说不是。是和不是。”
“多清楚的答案啊。真高兴我问了这个问题。”
艾伦笑起来,“很奇怪。之前我也试着跟韦斯特菲尔德解释过。梦境本身没有任何改变。我每晚都会做梦。总是汤姆。总是战争。总是汤姆在一阵炮火中倒下去。”
“哦,亲爱的!”
洛蒂的声音中充满了担忧,但艾伦摇了摇头,“可奇怪的是,梦境已经改变了。以前我总在恶梦中惊醒。现在不了。并不是说我的感觉改变了,更像是它们已经完全消失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新闻片,对它的基本真实性我其实一点都不相信。”
洛蒂抚摸着宝宝的小脑袋。小波莉开始打起呼噜,嘴角吹起乳白色的泡泡。
“韦斯特菲尔德怎么说?”她说,因为波莉的原因而将声音放轻放柔。
“他说我的潜意识不接受汤姆已经死了。他要我……考虑一下汤姆仍然活着的可能性。”
“我的天啊!你真的认为他可能还活着?”
艾伦摇摇头,“不,当然不。几个月来,韦斯特菲尔德不停地这么跟我说,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撇去别的都不说,如果汤姆还活着,他现在肯定已经来找我了。不管怎么说,战争已经结束的够久了。”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5节哈勒尔森达到了让汤姆尊重的级别
“对,”洛蒂将这一话题持续了片刻,然后换了一个话题,“我还没告诉你呢,亲爱的,我们很幸运,现在波莉能跟我们在一起。”
“哦,当然了……为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
“波莉决定出来的时候,她被脐带给缠住了。脐带绕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为了让这小调皮出来而使的每一份力其实都是将脐带在她脖子上越勒越紧。”
“天啊!我一点都不知道!我……”
他妻子生孩子的时候艾伦一次都没在场。他从来没问过,也从来没有被告诉过这些满是鲜血的细节。
“已经没事了。我身边有一个医生和一个助产士,他们很清楚该怎么做。”
“谢天谢地。”
“对,这件事让我开始思索,它让我开始怀念我当护士时的那段日子。”
艾伦咽了口口水。洛蒂的用意他已经猜出了几分,而且不确定自己会喜欢这个主意。“你不会是想要……我是说,你不会真的……”
“不,真的。”
艾伦又咽一次口水。“在哪个方面?”
“不是婴儿,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洛蒂说,“我喜欢护理的部分原因在于我喜欢我见过的那些军人。那时我同情他们。现在我仍然同情他们。比如说,你跟我说的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矮子什么的?你帮他弄了假腿的那个。”
“哈德威克。爱德华·哈德威克。那些假腿还不错,就是走起路来会发出咯吱声。”艾伦咧嘴一笑。爱德华·哈德威克现在是艾伦汤公司的最新职员之一,“他们现在喊他拐子。”
洛蒂也还以一笑,然后又严肃起来,“有上千个像他这样的人。整个伦敦。整个英国。他们的祖国忽视他们。这些可怜的家伙没有钱去寻求帮助。哦!我们不贫穷,我希望我们不要忽视他们。”
艾伦摇摇头,“我也这么希望。”
“爸爸给了我很多钱,我几乎都用不上的钱。我想在东区成立一家医院。为退役军人和他们的家人。我们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帮助,完全免费。”
艾伦沉默了片刻。
他爱洛蒂,也爱和洛蒂共同创造的家庭生活。如果她忙着成立医院,他们的生活就会改变。他已经很忙了。她也会变得同样地忙。他们平静的家庭生活将永远改变。
“那你的工作会是……”
“把医院建起来。”
“然后呢?”
“我知道好的护理人员和不好的护理人员之间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什么管用。我会负责护理这一方面的事情。如果我不时想带上围裙去病房看看的话,我想我会这么做的。”
艾伦不快地微笑了一下,“我想你也会。”
“而且你错了,你知道吗?”
“错了?”
“你说战争已经结束得够久了。其实没有。你在梦里仍然受着它的折磨。还有上千个矮子哈德威克渴望成为拐子哈德威克。还有其他无法正常呼吸的人。那些每晚都会尖叫着惊醒的人。那些失明,失聪,或是因为旧伤没有得到正确护理而仍然受到折磨的人。而且,战争对德国人民来说也还没有结束,因为我们仍然觉得有必要严厉惩罚他们,而事实上他们自己对这一罪行并没有任何决定权。”
艾伦叹口气。小波莉满足地叹口气,打了一个奶味儿十足的饱嗝,往下滑到妈妈的肚子上。一只小手仍然平放在洛蒂的肋骨间,像是要防止自己再次滑动。艾伦伸出手,将洛蒂脸上的发丝拂到一边。
“我想你是对的。”他说,掩饰着自己对妻子提议的持续不快。
她微微一笑,“而且韦斯特菲尔德说的对,”她说,“你确实认为汤姆还活着。你从没放弃过。”
“亲爱的,我——”
“说出来。”
“你跟韦斯特菲尔德一样坏。”
“我很希望自己更坏一点。说出来。”
“说什么?”
“说汤姆还活着。”
“可是如果我非常清楚他并没有活着,为什么——”他本想继续抗议下去,可他从洛蒂的脸上看出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汤姆还活着。”他觉得自己这么说就像一个傻子。
“不是那样的。大声点。就好像你真的这么想。”
“汤姆还活着。”
“再来。”
“汤姆还活着。他还活着。汤姆还活着,他没死。汤姆,我的兄弟,我的——”
但他没能再说下去。就像是一个万桶喷油井一样,他的情感全都爆发出来,将障碍物击得粉碎。艾伦·蒙塔古,艾伦汤石油公司的常务董事,军功十字勋章的获得者,三个孩子的父亲,坐在妻子的床边哭得就像个婴儿。
洛蒂等到激烈的哭泣过去,然后柔声说道,“告诉我,亲爱的,不管这听上去有多么不切实际:你想怎么做?”
“我想找到他,”艾伦说。
“你当然想,那就去找。”
哈勒尔森在小木屋后面高高的草丛里到处乱踢。
“那样可找不到石油,蒂奇。你得去钻井。”
“嘿,朋友!欢迎回来!你消失得太突然了。”
汤姆耸耸肩。哈勒尔森一直踢到有只脚卡在一片该死的草丛里,然后他单脚四处跳着,一边诅咒一边将那根带刺的小种子从腿上拨出来。“呀,该死的……听着,这里是不是放过一个打捞工具?”
“那边的小棚子,木材后面。”汤姆用手指了指方向。
“该死,你应该早跟我说。我在这儿踢了半个多小时了。”
哈勒尔森走进棚子,然后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打捞工具,用来从油井里捞出断折钻杆的那种。
“这么说井钻得还不错?”汤姆微笑着说。他在德士古加用的是一个像样的钻塔,他不会经历锅炉故障,油井下陷,钻杆拧断,钻头碎裂。在德士古加,他甚至都没见过打捞工具。
“真是见鬼,”哈勒尔森啐了一口。“自从你不见了之后,整套该死的东西就毛病一个接一个。”汤姆带有一丝兴趣地注意到哈勒尔森的愤怒。也许他看错了哈勒尔森。当然,他是个骗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也许他身上有一小部分也在意着能不能找到石油。汤姆喜欢这点。
“我来要回我的钱,蒂奇。”
“什么?”
“你听到了。”
“见鬼的没有钱给任何人。我没有,朋友,你也绝对没有。”
哈勒尔森块头比较大,但他没什么力气,还挺着个大肚子。汤姆没他那么重,但他的肌肉就像钻塔上的缆绳一样结实。汤姆把手放到哈勒尔森的胸前推着他,他的动作并不粗暴,但力度足以把他推得顶到小棚子的角柱上。
“蒂奇,你偷走了我的钱,就像你偷走其他每个人的钱一样。有些钱你花在了油井上。大多数儿你都放进了自个儿的口袋。我要进了你口袋的那部分。”
“天啊,汤姆,天啊,”哈勒尔森用双手推着汤姆的胳膊,汤姆在抵抗了片刻之后,放下他的钳制。“以前你很相信这口井的,朋友,你是我能依赖的家伙之一。”
“你把钱给我弄来,不然我就上法庭告你。他们都是些穷人,那些被你欺骗的人。你骗人骗得够久的了,也许现在是时候让你停手了。”
“见鬼……天啊……你离开这儿之后肯定开始信教了。”哈勒尔森揉着胸部,就好像汤姆伤着了他一样,事实上绝对没有。“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么菩萨心肠。”
“那笔钱,蒂奇,那笔钱。”
“你要多少?”
“你偷走的那些。”
“我得有开销,朋友,你不知道的开销。”
“给霍林太太买的法国奢侈品?”
“嘿,我尽我所能了。”
“把钱给我弄来,蒂奇。”
“是,是,好,明白了。”
“别忘了。”
“好。”
汤姆点点头,然后走远一点,不再正对着哈勒尔森那张脸。紧张气氛散去了。汤姆曾经在心底惧怕的那一刻变得非常容易。现在,他站在这儿,终于看清了整件事是多么愚蠢。他不想再跟哈勒尔森混在一起,也没想要再赌最后一次……他为自己骄傲,他迫切地想要回到深爱的妻子和儿子身边。
“好吧,蒂奇。”
“咝。”
汤姆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烟草,递给哈勒尔森一些,他感激地接过。他们俩都默默地咀嚼了片刻。
“听着,朋友,不废话,我会给你弄到些钱。”
汤姆点点头。
“可现在给我挖油井的那帮家伙是一群笨蛋。我们现在在挖三号井。二号井已经毁了。三号井——见鬼,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决定这口井的地点的吗?就在我们搬动钻塔的时候底梁倒塌了,钻塔就倒在尘土里。我们没法再搬动它。木材厂不会让我们拿十块钱买个底梁,所以我们就停在那儿了。内利·霍林三号井。”
汤姆大笑起来。在德士古加公司的油田上不会出现这种事。
“刚好你在这儿,朋友,帮我个忙,把那截钻杆捞出来。昨天折的那根。我现在找的那帮牧牛工捞一百年也捞不上来。”
“没问题。”
“再帮我提取一个岩芯。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提取一个岩芯。我们现在是三千两百英尺,已经很接近了。”
“我七天后就得回去。你在六天内把钱给我弄来。在这期间,我会尽我所能。”
“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油砂。”
“对,对。”
“该死,如果什么也挖不出来,那我就不管了。谁也不能说我没有尽力。”
哈勒尔森的神情中有一丝绝望,一丝沮丧。并不是因为汤姆来要钱,而是因为他们没能找到石油。几乎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哈勒尔森达到了让汤姆尊重的级别。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6节失踪,假定死亡
军事档案室在四楼。屋子很小,只够摆下一张窄窄的金属桌子和一对窄窄的金属椅子,桌椅上写着“陆军部”,就好像什么人会想要偷走它们一样。一名中校站在窗前抽烟,背对着门。
艾伦敲敲开着的门。
“打扰一下,我想找——”
那名军官转过身。艾伦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只有一只胳膊,左手空荡荡的袖筒松松地别在上衣上。艾伦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他的脸:一张他很熟悉的脸,几乎是他在法国前线见到的第一张脸。黑色的胡子,咧向一边的微笑,肩膀上的肌肉块。
“我的天啊,弗莱彻!”
“蒙塔古!”
艾伦先是震惊,接着是诧异,然后是高兴。类似的情感也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掠过。弗莱彻大步穿过屋子,将手上的烟头扔开。“再见到你真是该死的好极了。真是该死见鬼的惊喜。”
两人带着真正的暖意握了握手。弗莱彻看上去比以前要老——老,而且不再拥有从前那种具有威胁性的强健。但他的面孔仍然年轻,握手仍然有力。
“看到我这丑陋的样子肯定吃了该死的一惊吧?是不是以为你能避而不见?”
“一点都没有,”艾伦微笑着。他的右手举起很随意地敬了一个礼。“这是最美好的惊讶。”他几乎是咬掉舌头才忍住没有脱口加上“长官”。“你还好吧,我想?你看上去……”
“我看上去就像个该死的残废,蒙塔古。你可能觉得应该往我的帽子里扔两个便士或是从我这儿买一盒火柴。但至少我没死,对吧?这是最主要的。你看上去不错。四肢健在无损。”
“对,他们把我拼凑了起来。”
“说到拼凑,那不是你妻子吧,那个……”
“没错,在东区为战争伤员设立的医院。她刚买下房子和地基,现在正等着那些建筑工人把地方弄好。这类设施非常有必要,你知道。”
“对,我确实知道。事实上……”弗莱彻的脸因为困窘而微微发红,“我听说了这顶工程。我捐了些东西——当然了,很少——没法跟那些——不管怎样——觉得最好——可能不该说这些——该死的笨蛋。”
“一点都没有。你很善良。”
“对,没错,没错,”弗莱彻哼走困窘,突然改变了话题,“另外那个家伙呢?你的朋友。克瑞里。皇家军队里穿着最邋遢的中尉。他……还是说他已经……”弗莱彻顿住,试着记起克瑞里是否死在那场大屠杀中。
艾伦勉强一笑,“事实上我正是为此而来。克瑞里被派出去突袭一些枪哨,设防严密的机枪哨位。”
“天啊,对!准将的意思,对吧?以为这场该死的战争是上帝为他安排的获得晋升的机会。他如愿以偿了。头一天晋升,第二天心脏病发作。脑袋一头扎进整盘的牛肉。不过这都是我听说的,管他呢,你说什么?”
“失踪,假定死亡。”艾伦轻声说。
“假定死亡……我很难过。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军人,克瑞里,最优秀的军人之一。在阅兵场上会是个该死的玩笑,不过在战场上……你也是。非常优秀。我很幸运。”弗莱彻的手抚上左肩的残肢,紧紧握住。
“谢谢你,汤姆会非常高兴的。”
弗莱彻点点头,把手移开,“对,我很幸运。”
“问题是,我不确定克瑞里真的牺牲了。”
“嗯?真的吗?我记得那些枪哨。说到德国鬼子的长处,他们很擅长用枪。”
“确实。只是,跟克瑞里一起执行任务的人里确实有个人活了下来。他受的伤很重,但他还活着。我认为克瑞里有可能也活了下来。没死,但是被俘了。”
“战俘是吗?所以你来了这儿?寻找答案?”弗莱彻用惟一的胳膊冲出狭小的屋子和外面的走廊挥了挥,“陆军部档案室,嗯?”
艾伦点点头。
弗莱彻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战俘。对。嗯,听着,严格说来,你来对了地方,只是……”
“只是……”
“嗯,我们这儿有两种名单。当时前线会送来报告——‘克瑞里中尉,非常优秀,失踪,假定死亡,’那一类的记录。问题是,当时的报告非常的愚蠢,而且它们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那么愚蠢。就跟我们一样。很多我们假定死亡的家伙最后被证明是被俘了。很多我们以为被俘的家伙最后被证明是牺牲了。浪费了该死的时间。”
“我明白。”
“然后,还有些人是停战后我们从德国人那儿带回来的。我们的名单本应该是非常完整的。我是说,我们需要知道谁还在,谁不在了。陆军部里那帮该死的办公人员也想知道,因为抚恤金和这一类的原因,更别提哪些家伙死里逃生了。”
“死里逃生?”
“对……我想你应该知道战俘营是什么样的地方吧?那可不是该死的度假营,这是肯定的。”
“我略有耳闻。”
“嗯,可能还不够多。我们那些庄园主和领导人不想对德国人挥起仇恨的鞭子,仅仅是因为我们应该和他们言归于好。不能说我很同意。惟一比德国佬更坏的只有该死的法国人。不过,转念想想,惟一比该死的法国人更坏的是……”
艾伦脸上的某种神情让他停住了对国际关系的分析。弗莱彻耸了耸肩。失去胳膊的那边肩膀是全然的僵硬。他的耸肩是不对称的,一半轻松,一半被毁。整个英国现在都是那样。
“不管是哪样,”他继续说道,“我们每进入一个战俘营,都会记下姓名、军衔和编号。当然了,法国佬也这么干。可你得明白,有些时候,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战俘营已经瓦解得差不多了。如果已经输了该死的战争,那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再让战俘营里关满犯人,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再去管什么档案。”
“所以说有些犯人就自己走了?”
“他们会非常饥饿,你得明白。该死的德国鬼子不会让他们吃饱——记住,到了最后他们连自己都喂不饱——所以说,如果我被关在监狱里,我可能也会走掉。荷兰,瑞士,法国,离得最近的随便哪个国家。”
“你说到饥饿……”艾伦的声音不太平稳。他在想汤姆。饥饿的汤姆。饿极了的汤姆。
弗莱彻收紧下巴,试着让他的声音缓和地进入艾伦的耳朵。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奇怪地混合了粗暴和温和,“不仅仅是饥饿,是快要饿死。我们有些人回来的时候只有七英石重,六英石重,肚子向外鼓起,里面全是空气和肠气……被俘的人中每八个会死去一个,主要都是因为缺少食物。”
“每八个一个?”
“而且,当然了,你知道,克瑞里应该是‘失踪,假定死亡’。”
“我不太明白。”
“食品包裹。红十字会不会去管死人,那不是他们的工作。对不起。”
“我明白了。我一点都不知道。”艾伦低语着。
“而且……”
“而且?”
弗莱彻的脸色更加严峻,“我们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你,我,克瑞里,所有人,我们在索姆河被打得七零八落。1916年。8月。那表示克瑞里得熬过两年。不止,不止两年。不止两年的时间内没有足够的食物。我觉得十分的抱歉。”
就是这样。他们继续坐在那儿闲聊着。他们追忆着过去的战友,过去的煎熬,过去的恐怖。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弗莱彻的香烟,空气里弥漫着蓝色的烟雾。他们许诺再次见面,也许他们会这么做。
可是汤姆。
任何的追忆都改变不了关于汤姆的事实。他几乎肯定是死在枪弹之下。如果没有,他也会在被俘后饿死。他生还的可能性好像只有一百万分之一。
第五部分 67-71节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7节这是结束的结束
哈勒尔森对那些牧牛工的描述并不是开玩笑。高大的骨架,困倦的脸庞。他们努力而平稳地钻着井,按部就班绝不偏离。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谈论牛群、庄稼、农产品价格、岸堤和回收。
汤姆先是捞上了破裂的钻头。钻头几乎碎成两半,裂口的边缘平滑而锋利。它的刃口钝得都可以让婴儿躺在上面睡觉。汤姆看着钻头,暗忖这些牧牛工是怎么做到把这么糟糕的钻头伸进这么具有风险的油井里。
他架好岩心钻取器,然后把破旧不堪的长杆伸到地下。半英里深,三十英尺一节,三十英尺一节。钻塔的起重滑车已经接近筋疲力尽,在这一过程中有很多时候沉重的部件只能完全靠手拉上来。那些牧牛钻工毫无怨言地用手拉起三十英尺长的钻杆,就好像上帝写下规定不准使用机械一样。
* *
哈勒尔森来过钻塔三次,邀请汤姆去吃晚饭。前两次汤姆都拒绝了。他不想看到哈勒尔森和霍林太太在桌子底下摸来蹭去。他不喜欢听到那个寡妇模仿上流社会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在电影杂志上看来的垃圾,而在她的屋外,整个得克萨斯东部都笼罩在大萧条的阴影之下,大萧条在整个二十年代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当时的农产品价格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而自从股市崩溃之后情况越来越糟,经济陷入低迷。最重要的是,哈勒尔森整个晚上都会试着说服他重新加入这个烂摊子:工程、钱、工作和所有的一切,而汤姆不想度过这样一个晚上。
但哈勒尔森来第三次的时候,汤姆无法再拒绝。哈勒尔森很孤独。他身上属于石油商那部分——不是一个骗子,不是一个奸商,不是一个勾引老女人的人——作为石油商的他很孤独。他的油井失败了。他需要安慰。
所以汤姆答应了。
晚餐非常糟糕。在汤姆到达之前霍林太太刚刚哭过。食物做得烂极了。他们的对话就像垂死油井上的废气燃烧器一样口沫飞溅。第二天,汤姆将会取出岩芯。哈勒尔森答应给他一千五百块,然后汤姆就会掉头回家。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彼此。
这是结束的结束。
旋律回旋在空中,感伤而忧郁,非常熟悉却又无法言明。艾伦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终于想了起来。他上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在一个刺骨的2月的夜晚,脚踝以下全都踩在冰冷的泥泞中,炮火在天际轰响,这温柔的德国嗓音在微风中飘扬。
他微微一笑——或者说一半微笑一半皱眉——然后举步欲走。驻德国副大使奥德·哈特维尔锐利地看着他的同伴。
“听起来很熟悉?”
艾伦点点头,“我上一次听到这曲子是在1916年2月。”
“当时的环境不那么舒适,我猜。”
“这我得承认。”
这是相当含蓄的说法。1930年4月的西柏林蒂尔加腾区跟那个寒冷的2月夜晚根本无法相比。舞台上的乐队穿着鲜红的外套,坐在人人都能看见他们的地方。不用再躲避看不见的敌人。不用再等着看你能否赶在他们干掉你之前先干掉他们。
哈特维尔继续研究着艾伦的表情,“你第一次来?”
艾伦点点头。
“很奇怪,是吧?人人都这么认为。我们花了四年的时间教育我们的人民去憎恨德国佬,然后等我们真正来到这儿以后,却发现他们很容易相处。跟你说句实话,比起巴黎,我更愿意呆在这儿。”
他们穿过公园的时候聊着网球、板球以及英国的夏季赛跑比赛;哈特维尔也很想知道亚当爵士的消息,亚当爵士和帕梅拉以及盖伊都是他的老朋友。
“盖伊怎么样?还是勇敢的军人吧,我猜?”
艾伦点点头。
就在离开伦敦前往德国之前不久他刚见到盖伊。那是一天吃完晚饭之后,盖伊喝醉了酒——虽然如此,当时的情形仍然留下非常不愉快的印象。盖伊想跟艾伦打牌玩钱。艾伦拒绝了。盖伊对此非常不满。看起来他在美国股市崩溃中赔得很惨,而且他好像对这一问题过分关注。
“听着,盖伊,”艾伦说,“如果你和多萝西经济困难的话,你就应该说出来。你很清楚我和洛蒂还有余钱。”
盖伊愤怒地拒绝了,就好像艾伦是在怜悯他。当艾伦问及他和多萝西的婚姻生活怎么样的时候,盖伊回答说,“想一想的话,不是特别不方便。”那是个让人厌恶的夜晚,艾伦只要一想到再来一个这样的夜晚就不由战栗一下。
他简短地回答了哈特维尔的问题,然后换了个话题。外交官能够明白他的暗示。他说,“听着,蒙塔古,你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就是为了闲聊。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艾伦清了清嗓子,“你肯定还记得汤姆·克瑞里吧?那个男孩他——”
“天啊,是的,我记得小汤米。我当时正在惠特科姆庄园,就在维多利亚女王的葬礼之后没多久,春天的时候,零一年,应该是。汤米——他应该不超过十岁——什么,七岁,你说?——他对我的烟斗很着迷,使了个花招把我支到大厅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小调皮手上拿着我的烟斗,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艾伦微笑起来。那是他们之间的比赛,结果汤姆赢了——或者说,如果他做到了不噎住而把烟喷出来的话就赢了。“对,没错。我想,你知道他在战争中失踪了吧?”
“知道,当然知道。多大的损失啊!尤其对你来说,是吧?虽然我知道你父亲和母亲也非常难过。如果换作你,那他们会痛不欲生的。”
“对……听着,这件事听上去会非常的愚蠢,也很可能就是很愚蠢,但汤姆的尸体从来没有找到,我在想很有可能他没有死,而是被俘了。”
“我明白了。当然,如果他之后一直没有出现的话,那这可能说明了同样的结果,可怜的家伙。”
“对,可我还是想知道。”
“对,这很正常。”
两人停顿了片刻。
“我得说他就像我的兄弟,”艾伦过了片刻后说,“但这根本不能真正地说清我们的关系。他不仅仅是个兄弟。我们称呼彼此为双胞胎,因为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但还不止这样。我们是……”他耸了耸肩。即使是现在,在这么多年之后,他仍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和汤姆的联系之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查出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永远也无法安心。”
“我明白。”
“谢谢你。”
又有一阵简短的停顿,哈特维尔先让艾伦压抑住他的情感,然后才说,“我想,你去过陆军部了?”
“是的,还有红十字会。我想,在英国那边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所以你想让我看看在这边能有什么发现。当然了,我很乐意……”哈特维尔带着一丝担忧地顿住话头。
“会很困难吗?”
“可能吧,我不知道。我得查查看。我会跟德国人说说,他们最喜欢官僚作风那一套。”
“只是你看上去有一点紧张。”
“是的……”
他们已经进了餐馆,在继续谈下去之前先点了菜。这里是库达姆区,这个国家所面临的困难局势在这儿比在公园里要明显得多。成群的失业者在街角游荡。竞选海报呆在墙上和树上,很多都已经撕碎或是磨损。空气里有着一丝冷淡,一丝敌意。艾伦几乎就觉得汤姆还在那儿,还在德国,被困在他们身边那危险的旋流之中。
哈特维尔谈着选举。国家社会党跟共产党一样,将会赢得众多席位。
“共产党的人数至少还是清楚的,但那些极右分子的举动让我们在大使馆里坐立不安。”
“他们很危险?”
哈特维尔叹口气,“他们并没有掌权,至少目前没有,而且他们的希特勒先生是个滑稽的小人物,真的,就像一出糟糕的歌舞表演……但形势很不妙。你在这儿见不到哪个德国人——一个都没有——会认为德国的东部边境在凡尔赛得到了公正的裁定。你见不到哪个德国人会喜欢在国内有将近五百万人失业的时候还得交付赔款,。你见不到哪个德国人会认为一个处于欧洲心脏部位的大国应该被禁止成立武装部队。事实上,我也不认为自己觉得这很公平,但我并不应该这么说……所以我不知道我能查出多少汤姆·克瑞里在战俘营里的情况。在这个国家里有很多仇恨——有些很集中,有些则盘旋在空气中。关于英国犯人的问题可能会落入有同情心的耳朵里,也可能不会……那儿,看那儿。”
艾伦看过去。两个穿着褐色衬衫带着红黑色袖章的年轻人正沿着餐馆窗外的人行道走着。他们说着话抽着烟。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中年女子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手上的购物袋。她黑头发,黑皮肤,可能是犹太人。哈特维尔的脸色十分凝重,他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那两个年轻人身上。
他担心得没错。
等那两人走到那女子身边时,她已经把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个年轻人故意撞了一下那女子的胳膊,将她手上的袋子撞落。另一个人用脚尖将那些袋子踢进下水道。艾伦怒不可遏地跳起来,但哈勒尔森的手紧紧拽住他,制止了他的进一步举动。那两人将那女子推到路边,然后就走了。艾伦觉得,但不能确认,其中一人走时还对她吐了口口水。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8节那不是血,而是石油
那些牧牛工拉着辘轱时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打算下半辈子的每一天都这样干上一整天。他们的节奏也催眠了汤姆。就像他们一样,他不紧不慢地往上提着钻杆,每九十英尺一节地堆放在钻塔里,一节一节地数着钻杆,就好像生活只由钻杆构成。
哈勒尔森在下面四处徘徊着,孤独而且不快。那天一早他就是这样了,嘴里说着,“那儿有什么气味吗,伙计们?你们闻着什么气味了吗?我敢肯定我们刚才已经挖到了什么。”
但没有一丝气味,没有一点兴奋,没有一滴石油,只有钻杆平稳地向上伸出。哈勒尔森的福特车后面放了一个手提箱。汤姆猜测那是他跟霍林太太的最后关系,接下来他就要回到被丢弃在达拉斯的妻子和孩子身边了。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哈勒尔森拿出一个包着白色亚麻布的盒子。
“你们大家饿了没?霍林太太给我做了点吃的。”他用手托了托盒子,很重。“我想我需要一些帮助。”
汤姆和那些牧牛工从钻塔那边谈笑着走下来。哈勒尔森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火腿鸡肉馅饼,直径有十八英寸,大概有五六英寸厚。“我的天啊,”哈勒尔森轻声地说。他拿刀切下去。这个馅饼的面包皮实在是太厚了。在均匀的褐色表皮下,其实是一团生面。里面的肉是全生的,粉红色的血汁从切口那儿流了出来。哈勒尔森切完一块,把它放在了馅饼的上面,就好像那是从葬礼上拿来的东西。
“我想这块馅饼大概没法吃。”其中一个目光锐利的牧牛工说,“它得再烤会儿,我说。”
哈勒尔森把馅饼拿到空地的边缘扔掉。它重重地落下。一列蚂蚁掉转方向,爬到它的上面或是沿着切口爬进去。同时,午餐还是午餐,钻探工们打开自己的午餐,分了一些给哈勒尔森。他们沉默地吃着。
汤姆带着静静的震惊看着这一切。
钻塔闲置着。
正午时分,只要再提起一千英尺多一点儿的钻杆就能将岩芯取出来,可钻塔居然闲置在那儿。汤姆简直不敢相信。他从来没见过闲置的钻塔,这种情形不会了出现在正午时分,除非机械出了什么问题。而且他们是在提取岩芯——离假定的油砂层很近的岩芯。这让人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
没人说话。
吃完饭后,又回到钻杆。锅炉在这段休息期间已经失去了压力,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添加燃料,然后才看到蒸汽重新冒出来。然后钻杆一节一节地伸出来。肥大的苍蝇在空中嗡嗡作响。暖意让汤姆昏昏欲睡。他数着钻杆,以便知道他们离岩芯还有多少距离。
九百九十英尺。八百。六百。三百九。
哈勒尔森背靠着福特车坐在地上。他装出一副等着岩芯伸出地面的样子,其实他已经呼呼大睡。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帽子挂在了车门把手上。钻塔发出的噪音压过了其它一切声音,但从哈勒尔森起伏的胸膛来看,汤姆猜测他的鼾声非常惊人。至少霍林太太可以盼到宁静的夜晚了。
两百一十英尺。地下只有七节钻杆了。
即便是脑袋朝下、喝得烂醉、身陷黑暗,汤姆仍然可以算出三十英尺钻杆的节数。有时就好像他这一辈子都在钻井。他喜欢这工作。在一两年内,他非常有把握自己将升为德士古加公司的领头钻工。他知道自己足够优秀,这只是资历的问题。他很快还会加薪。他会给丽贝卡买点好东西,漂亮的东西。
三十英尺。
汤姆毫不兴奋地数到了三十英尺。这真是难以置信。他轻轻推了一下一个牧牛工。
“去给蒂奇一脚,好吗?这该死的是他的岩芯,他应该看着。”
那牧牛工哐当一声放下钢梯。汤姆冲自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找的是这帮牧牛工中最笨的一个,就是那个一眼发现馅饼有问题的家伙。哈勒尔森如果没在肋骨上挨上一脚那算是他的运气。
最后一节钻杆升起来了。
可以肯定,哈勒尔森挨了一脚,虽然不太重。他眨着眼睛醒过来,在地上摸索了片刻寻找他的帽子。他在车门上找到了它。
岩芯出来了。
依照岩芯管的设计,管子升起来的时候冀片应该全都关上,这样的话土壤样本就不会受到上层土壤的污染。冀片卡住了,汤姆踢了它们一脚。他的眼光仍有一半落在哈勒尔森身上,他正调整着他的帽子,像穿衣服一样穿上尊严。
汤姆低下头看向岩芯。那是粗糙的灰色沙子,被它上面的岩石压得用手指一捻就能捻碎。这是汤姆在一百个地方的一百个钻塔里见过一百次的沙子。
只不过这一次,沙子上沾满了又稠又黑的大片东西,看上去就像已经结块的血。
那不是血,而是石油。
这是个被遗弃的工厂,房顶很高,里面很宽敞。站在高高的窗户边可以眺望到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贴在墙上的一张旧通知说明了这栋建筑的前身:“琼斯和帕默轴承有限公司。”艾伦瞥了它一眼——然后定住目光。他将这张已经剥落的旧纸从墙上撕下来塞进兜里。大概有二十分钟左右,他就四处溜达着,看着河上的船来船往,对妻子的新工作感到郁郁不乐,但同时又对自己的在意感到恼火。当洛蒂终于跟设计师谈完之后,他走上去,挥舞着那张纸。
“哈罗,亲爱的!”她说,吻了他一下。“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的设计师是个好人,但他也是个可怕的傻瓜。不过我觉得没关系。我们的医院会非常出色的。”
“看,”艾伦打过招呼后说,“琼斯和帕默轴承。这家工厂以前生产的东西。”
“轴承?小钢珠?我不能说我——”
“在战争期间,”艾伦说,“他们用小钢珠来填充某些炮弹。他们的想法是这些钢珠可以击穿敌人的带刺铁丝网。当然了,这个设想落空了,但有很多地方的地面都因为这些钢珠而变得相当结实。”
“我还是不确定我——”
“这就像又回到了原点,是不是?从炮弹火药到炮弹受害者,我想这栋建筑很乐意被改建成医院。”
洛蒂点点头,“希望如此。”她穿着一件棕色长大衣和一双很适合在断瓦残垣之间行走的棕色步行鞋,只是她那可笑的灰色小皮帽削弱了她的商业打扮。她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你不会介意吧?我是指所有这些?”她用手指着那些即将改造的框架。
“不,亲爱的。我很高兴能看到你这么热心。”
“哦!”洛蒂的声音满是失望,“这么说你确实介意?”
“我没那么说。我说——”
“你个傻子,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任何一个上年纪的卖鱼妇都能听到你说了什么。我的工作就是明白你的意思。”
“嗯,我确实介意,我想。但只有一点点。”
“嗯!我想这表示你其实非常介意。不过我会说服你的。”
“如果有谁能说服我,那肯定是你。”
“你说你有新消息了?是……”
艾伦打开钱包,拿出一张粉红色的电报条。发电报的是柏林的奥德·哈特维尔。电报的内容是:“找到他了!托马斯·克瑞里16年9月进了赫特斯特战俘营。细节用邮件尽快送到。”
洛蒂花了一两秒钟才看懂电报,然后她的脸上因为高兴而神情一亮。她的笑意越来越深,她的鼻尖微微弯起,她眉毛上的白色小伤疤也绷紧了。艾伦对他妻子的脸知道的是如此清楚。他不想让她变成这种忙碌的、满脑子都是工作的女人。他想让她就简简单单地做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他想现在就把她带回家,彼此搂抱着亲吻着,就像战争时期他们在汉普郡那样,就像艾伦向她求婚以后的每一天那样。
艾伦摇摇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洛蒂在问他问题,急着想知道他下一步怎么做。
“我跟哈特维尔通过电话,”艾伦说,“看来汤姆那天确实在索姆河被俘了。德国人的监狱记录表明汤姆的腿部受了伤,但显然他恢复得很好,因为他好到足以在第二年策划了一次逃跑。”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9节离开丽贝卡
“哦!多像他啊!”
洛蒂轻笑起来,艾伦也是如此。“没错,那正是汤姆。可是,你看,奇怪的是这儿。当盟军接管那所监狱时,汤姆不在里面。没有他的死亡记录。监狱登记表上仍然有他的名字,可他不见了。不在那儿。消失了。”
“哦,亲爱的!又跟你的梦境一样。”
“不是吗?他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
“那你打算怎么办?天啊!我猜你不会是想……”
艾伦又笑了。他现在之所以能够这样冷静地与洛蒂交谈,那是因为他在看电报以及跟哈特维尔通电话时已经经历过了情感的惊涛骇浪。他吃惊——高兴——震惊——失望——沮丧——狂喜——事实上几乎经历了所有的感情。但不管他的震惊有多大,他的思维已经可以快速运转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洛蒂又问了一遍。
“我打算做什么?不做什么,什么也不做。”
“不做什么?可是——”
艾伦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摁了一下洛蒂的鼻尖。
“别这么傻了,”他说,“重要的不是我打算做什么,而是我已经做了什么。”
肥大的苍蝇在空中嗡嗡作响。那些钻工们低头看着岩芯,就像之前看着那个馅饼一样。沉默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哈勒尔森站在地上,呆若木鸡。
“那是石油吗?”一个钻工问。
然后汤姆就做了他这一生中最聪明的一件事。那种你可能会在事后几天内想起来、但在当时却绝对想不到去做的事。只是汤姆做了。马上。他的表情和话气没有泄露任何东西。他一刻都没耽误地采取了行动。
“完蛋了!”他喊着,带着显而易见的挫败重重地踢着岩芯。“这口见鬼的烂臭的糟糕的愚蠢的没用的该死的井完蛋了。”
“有问题吗?”那个最愚蠢的钻工怯怯地问。
“该死的润滑剂渗漏了。得再来一遍。该死的狗娘养的。”他又踢了一脚岩芯桶。
“得再提取一个岩芯?”
“对。”
那帮钻工看着陈旧的设备,“现在就开始吗?”他们真的愿意倒空岩芯桶,将它再次放到井底,然后再重新将钻杆一节一节提出来,直到天黑。
“不,算了,明天吧。再让我在这破井上干一个钟头我会吐的。”
其中一个钻工弯下腰,将拇指戳进沙里,将里面的石油拨弄出来,“你确定这不是石油?”
“我非常确定它是石油,”汤姆说,“珍贵的得克萨斯石油。它先是被送进一家海湾沿岸石油精炼厂,然后被装进闪亮的红色罐子从另一头送出来,上面写着‘只可用作润滑剂’。”
“它渗下去了,呃?”
“不,它只是想念地下的家了。快点,走吧,都走,我要歇会儿了。”
工人们都消失了。其中一人走到那个仍然像石磨一样立在地上的馅饼旁边。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悲伤地看着它,然后就像其他人一样回家去了。
哈勒尔森走到汤姆身边。
“润滑剂渗漏,呃?”
“没错。”
“很糟糕?”
“嗯嗯。”
哈勒尔森深深叹口气,坐在钻塔的影子里。他用白手绢擦着脸。
“真可惜。”
“对。”
“只不过岩芯桶从来不用润滑剂。”
“不用。”
“除了泥浆什么都不用。”
“不用。”
汤姆将岩芯拿过来给哈勒尔森看。两个人用手将它托起。他们用指甲戳它。他们闻着它。他们把它在手掌间弄碎。那里是什么?是石油。
**
汽车出现的时候,丽贝卡正在屋子后面的小花园里忙着,而米切尔正从桶里舀着水,想要教会虫子怎么喝水。那车——一辆满是灰尘的破旧老爷车——冲到屋前猛地停下来,引擎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个开车的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跑进前门。
“米奇,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我要让他们游泳!”米奇兴高采烈地说,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不,亲爱的,虫子不喜欢游泳。给妈咪做些漂亮的沙子城堡怎么样?”
她看着米奇,直到确认那些虫子逃过了它们的游泳课,然后才匆匆进屋。
是汤姆。
疯狂的汤姆,着魔的汤姆。
他正抓着一切有着出售价值的东西。他已经用卧室里的被子卷起了衣服、陶器、一个埃尔维克太太送给他们的蓝花瓶和一个钟。丽贝卡看到他时,他正对着窗台上她那三十块钱的结婚戒指犹豫不决,那是丽贝卡干活时放在那儿的。试过用她平时那热情的舔、吠和摇尾巴来欢迎他回家的小东西正惊恐地畏缩在角落里。
“汤姆,这是——”
他站起身,放过了她的戒指。“你的项链,亲爱的,”他打断她,“我现在需要现金,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汤姆!我们需要钱去买房子!
“让房子见鬼去吧。我们买个大厦。”
丽贝卡看见一本银行存折躺在旁边,她马上意识到汤姆已经榨干了他们存款的最后一分钱。
“你不能这么做,”她说,“那钱有一半是我的,我挣的。”
“我会还给你。”
“汤姆!别这么做,这不——”
“不,不,不,这不像以前那样,这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离石油只有这么远,这么远。”汤姆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两英寸的距离,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团压实了的沙子,然后扔到光秃秃的桌上。沙子看上去主要还是沙子,上面有一些黑色的油印,这油印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一个人的世界可能在几秒钟之内彻底改变。丽贝卡的世界改变了。她知道没有意义再对抗丈夫的沉迷上瘾。她看出来自己拥有一个新家的美梦破灭了。她看出来汤姆永远也无法逃出他为自己设的陷阱。她的世界化为了灰烬。
“如果你现在走了,我们就完了。你知道这点。”
他停下脚步,抓住她的肩膀。
“我们离石油只有几码之远,甚至是几英尺。这对你来说没有区别吗?”
“你总是只有几码之远。总是再过几码。”
汤姆用鼻子哼了一声。“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明白吗?”他从她身边走开,拨开厨房桌子上的那团沙。“闻闻看。”
“别走,汤米克。”
“我得走了,马上就走。”他又看着她的项链,想再次开口把它要过来,但勉强忍住。丽贝卡可以看出他的手指蠢蠢欲动地想去拿她的结婚戒指。“我会回来的,”他加上一句。
“别指望了。”
他装着没有听到这句话,“我会从欧弗顿给你写信,尽快。”
“我给过你三次机会,汤米克。我发誓不会再给你机会。”
这时,米切尔已经从花园走进屋子。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跑向爸爸,但空气里的某种氛围吓住了他,他畏缩了,紧紧偎在丽贝卡的裙子上,把小东西抱进他小小的怀抱里。汤姆提起被子的四个角,装起他们所有的家庭财产。
“再见,米奇,爸爸很快就会回来,要乖乖听妈妈的话。”
“别走,汤米克。”
“我会写信的。”
汤姆最后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小屋。再没有什么可拿的了。屋子几乎已经空了,除了窗台上的结婚戒指和桌子上的油砂。他抚乱米奇的头发,亲了亲他。他本想亲丽贝卡一下,可她避开了他的触碰。十秒钟后,福特车呼啸着离去。
离开丽贝卡,走出她的生命。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70节警察就是警察
警察就是警察就是警察就是警察。
如果能够回到古罗马,或者是更早的初露文明曙光的亚述和苏美尔,你可能会发现那时的警察看上去跟现在完全一样。大靴子,阔肩膀,长相普通,鼻尖下垂,做作,固执。
艾伦接到哈特维尔的电报后,第一个举动就是确认并雇用了伦敦最有名气的一家私家侦探公司。现在站在艾伦面前的三个人不是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他们就是那么回事。他们加起来一共在苏格兰场干过六十八年。六十八年的追踪和寻找他人。
资历最深的那个侦探名叫阿尔菲·普罗克特,他清了清嗓子。
“1930年4月15日,你向我们提供了一张八十三人的名单,这些人可能在大战期间被关押在德国的赫特斯特——”他把它发成了赫特屎特,但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丝困窘,“赫特屎特战俘营,而当时,你的朋友,被称作汤姆的托马斯·克瑞里中尉也可能被关在那儿。”
普罗克特作了短暂的停顿,让艾伦确认这些事实。艾伦点点头,普罗克特继续说了下去。
“截止到今天,8月27日,我们已经联系上这八十三人中的六十一人。在我们未能找到的二十一人中,六人已经死亡,四人已经移民至美国(三人)和澳大利亚(第四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能成功地确认剩下十人的下落,但我们会——在你的指示下——继续查询下去。”
艾伦点点头,“请查询下去。”
“在我们能够找到的六十一人中,五人不能接受我们的问话或是神智不清,因此被排除出我们的信息提供者名单。”
艾伦更加用力地又点点头。这家伙见鬼的为什么就不能直说呢?艾伦暗自叹息。这家伙是个警察,这就是原因。而且,因为他是个警察,所以他能找到尽可能多的人。普罗克特将笔记本翻过一页,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调查的结果是什么。
“在我们问过话的五十六人中,十九人对托马斯·克瑞里毫无印象或是认定他当时不在战俘营中。剩下的三十七人对他有一些印象,其中有三十二人能够在五张相片中正确地指出他的相片。”
“对!这么说他是在那儿。”
“对,先生,他是在那儿。”
“还有……?你们……”
普罗克特,终于有了一丝怜悯,也可能只是发现人性的呼唤强过他在警察机关呆过的这么多年,他放下笔记本,“嗯,先生,这很奇怪,我们可以确认他在那儿。有十一个人记得他的逃跑和这件事引起的轰动,而且说出的细节足以让我们确认那不是编造的——人们有时会虚构一些事情,先生,不是他们有意要这么做,只是为了给予帮助。”
“对。”
“没有人——至少,在我认为可信的人中没有人——记得他因此而被处死。看上去这间监狱不是特别严厉,跟别的监狱比起来。但奇特的是,你看,在逃跑事件之后没有人能真正地想起多少关于他的事。有六个人发誓说他被转到了另一个战俘营;九个人说他一直活到战争结束,像其他人一样被释放了;五个人说他被送到一个农场干活,不再和其他人关在一起,或者说不像以前那么近了。然后,我们又问出来——”普罗克特又看了看他的笔记本,“有一人说他在一次煤矿事故中丧生;两人说他卷入了一起由一碗汤引起的打架事件,最后受伤而死,其中一个家伙还发誓说克瑞里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圣母玛利亚和天堂里所有的圣徒,当晚他就面带一丝幸福的微笑死去。”
普罗克特合上笔记本。
艾伦的脑子因为惊愕而一片空白。你可以派三个资深侦探去寻找并询问八十多个人——而结果却和最初一样不能确定。至少石油业不是这样的。当你钻井寻找石油的时候,要么找到石油,要么找不到。艾伦汤公司的业务已经扩展到了伊拉克,到目前为此钻探还没有取得成功——但至少答案是清清楚楚确凿无误的。
“普罗克特,听着,你对此怎么看?作为一个人,我是说。我已经听过你的数据资料,但你对此怎么看?你的看法呢,汤姆是生是死?”
“很显然,先生,我冒昧说出的任何话都只是个人看法。”
“是的,是的,当然。”
“但我的看法是,先生,汤姆·克瑞里在战争期间没有死在赫特屎特战俘营。”
“他活下来了?“
“这是我的看法,先生,是的。”
这是汤姆干过的最辛苦的钻探。
他每天都拼命苦干——而且还要拼了老命地一英寸都不要往下再挖。他极为谨慎地选择了最破的钻杆,晚上的时候把它们最脆弱的地方锉开,第二天再小心地把它们提升到位。等破旧的钻杆到了足够深的地方,汤姆会通过转盘猛地一使力,同时让钻头尽可能重地拉紧钻杆。他试了两次。两次都失败了。
然后他等着木工拖来一捆新木材。他烧出了足够的汽压。他又试着操作了一遍,看啊!钻杆先是弯曲,然后折断。汤姆诅咒着(但是很高兴),并且立即展开了打捞碎裂钻杆的艰巨工作。好几天过去了。通常情况下,汤姆很擅长于打捞工作,但这一次这项工作恨不得花上数年时间。那些牧牛钻工们做着汤姆吩咐他们做的事,直到周六晚上哈勒尔森忘了过来付工钱给他们。接下来的那个周一只来了一半人。等哈勒尔森仍然没能出现后,钻工们散去了。钻塔还在,汤姆还在,但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失败的消息传遍了亨德森、欧弗顿、基尔戈和朗维尤。那是口废井,正如人人都已经料到的那样。
消息甚至传到了丽贝卡那儿,她仍独自住在南部。她没有落泪,至少在米奇玩累了睡熟之前没有落泪。然后她哭了。号啕大哭了三个小时,在那曾经是家的屋子里。
她从心底确定她永远不会再让汤姆回来。
**
在这期间哈勒尔森非常繁忙。他跑去一家又一家农场,乞求他们把地租给他继续挖井。农场主们已经听说了哈勒尔森的失败。他们嘲笑他的白日梦,但他预先付给他们现金,请他们在合同上签字。他们签了,而且价钱很便宜。在这种比灰尘还干的土地上,有点现金总好过于什么都没有。因为汤姆富有远见卓识地封杀了他们挖出石油这一消息,哈勒尔森得以买下了将近一万七千亩土地上的钻探权。
他们花光了最后一分钱。
“汽车,”汤姆说。
“噢——天啊——没有车我怎么到处跑——”
“卖掉。”
所以哈勒尔森卖掉了他的车,又买下了四千亩土地的钻探权。
“好了,”汤姆说,“开干吧。”
他们对外宣布了消息。他们去了欧弗顿镇上的百货店,告诉店主他们挖出了石油。他们告诉了亨德森那帮家伙。他们告诉了农民、牧牛工、以及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
消息传开。
一群人聚集在破旧的钻塔边。哈勒尔森乞讨木材,而木材就神奇地出现了。几个星期前散去的牧牛工们又回来了。虽然钻塔还是过去那个破旧的钻塔,虽然牧牛工们还是那么愚蠢,虽然油井连一勺油都还没有冒出——但空气里有一种新的东西,不一样的东西,比阳光还要明亮一些的东西。
汤姆从洞底打捞出摔碎的垃圾,开始扩整油井的四周。等到油井四周都牢固了以后,他又往下钻了七十五英尺。如果挖得太浅,石油层仍会位于钻头之下。如果挖得太深,他可能会穿过石油层而来到盐水层,从而毁掉这口油井成功的机会。这种时刻需要汤姆那来之不易的经验,而且每一盎司都需要。
他提起钻头,放下一个新近发明的钻杆检测器。这种仪器看上去很像岩芯桶,但它的功能是用来提取液体,而不是固体。他放下仪器。在下去的过程中,仪器撞上了井壁上一块隆起的地方,提前打开了。汤姆极为紧张。他想发疯般地抽油。他想钻井钻到石油从井口喷射而出。但理智与冲动激烈地交战着——最终理智取得了胜利。
汤姆又一次扩整了油井,将它的四周弄平滑,然后再一次放下检测仪。检测仪降到井底,在预定的时间打开,然后装满液体。
现在是时候把管子提上来了。
他们开始伸起钻杆,但远在管子进入视线之前,一股天然气味已经迎面而来。它不停地冒出来。散发着泥泞和硫磺臭味的气体从地下滚滚涌出。这种气味飘散到人群中的时候,引发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属于老石油工的那种迷信让汤姆感到一阵愤怒。这帮农民怎么敢这么早就鼓掌从而带来厄运?他差点想把他们赶走,但没有人能被赶走,汤姆的头脑只能又一次跟他的冲动作战。
然后检测仪出现了。
汤姆准备打开仪器,但就在此时,油井开始摊牌。深深的地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振动。钻架台上的设备开始摇晃。高大的结构开始战栗。沉重的机械被紧紧压在承托着它的厚重横梁上,每块木料和铁棒都被绷紧。人群意识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惊奇地倒吸一口气往后退去。汤姆靠在一根震颤的木头上,将检测仪啪地一声打开。水和污泥泼到他的脚上,但水和污泥里带着石油。
就在油井开始发出明白无误的信号时,汤姆站起来胜利地大喊一声——“耶!”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71节圣诞节前夕
喷涌而出的气流突然冲入空中。污泥、水和石油被喷进钻架。先是片刻震耳欲聋的寂静,然后又一声较低的爆炸声,又一股富含石油的污泥喷出来,然后又是寂静,只除了仍在冒溢的气体发出的轻微咝咝声。
寂静又持续了片刻,然后围观的七十五人开始自发地鼓掌。汤姆和其他钻工们快乐地跳起舞。其中一人用帽子舀起一大堆油泥,在空中挥了挥,然后扣到脑袋上,让油泥从头流到脚。
汤姆也沉醉在这一时刻。石油。他挖出了石油。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梦想,曾经被艰难地放弃过的梦想,现在终于实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仍从钻架上往下流淌的发出恶臭的黑色污泥。
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就在汤姆继续干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奇怪地竟然不太兴奋。他记得“无油井”的格言:“只要井口没有出油,就还没有成功。”这话没错。如果油压过低,你可能永远也无法将这种宝贵的液体向上抽出半英里。这不仅仅是理论上存在的风险;和“无油井”一样,汤姆见过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异常小心。
但他的低调反应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跟锡格纳尔山上的他相比,此时的他更加成熟:更加成熟,而且更加聪明。他有一个家庭:巨人米奇和神奇丽贝卡。他的幸福现在取决于他们。完全取决。
而且不管有没有石油,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见到他们。
圣诞节前夕。
四点钟左右,一轮巨大的红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山毛榉冲着火红的阳光乱舞着光秃秃的枝丫,小路上因为落满了黑色落叶而变得滑溜。小路旁的田野里,一群不知为何受到惊吓的马匹正沿着泥泞的牧草狂奔,马蹄掀起透湿的草皮。
艾伦奔跑着。
他的靴子打滑了两次。两次他都是靠抓住伸出的树枝或是一手湿草才勉强站住。他身后的大屋子里,电灯的光芒透过楼下的窗户照射出来。他所跑向的小屋没有电灯,窗口一片漆黑。
他跑近这排屋子的最后一间:杰克·克瑞里以前住的小屋。艾伦对它的印象是多么深刻啊!就是在这儿,杰克耐心地教着两个热切的学生怎么设陷阱抓兔子,怎么从小溪里抓红鳟鱼,怎么在河里放瓶子设陷阱抓龙虾。就是在这间小屋,艾伦和汤姆了解了村子里的真实世界,与惠特科姆庄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遇到要庆祝的事情——劳动节,婚礼,某个人从海军退伍回来——艾伦和汤姆就会爬出卧室的窗户,沿着排水管滑到厨房的屋顶上,然后再滑到地上。然后他们会跑到杰克·克瑞里的小屋里,先跟他一起喝一杯啤酒,然后再跟着他去参加聚会。那些都是多么盛大的聚会啊!啤酒,小提琴手,跳舞,两盏煤油灯挂在房椽上,在它们烟雾弥漫的火光下,没人会特别在意谁吻了谁。汤姆总是这些夜间远征行动的带头人,但杰克·克瑞里像欢迎他自己的儿子一样欢迎艾伦。
往事越来越强烈地呼唤着艾伦。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也许对有些行业来说,运气并不重要。也许有些商人可以看着镜子中六十岁的自己,发誓说他们今日的成就靠的是十足的才能和终身的奋斗。也许有些行业是如此无趣——做肉汤,弹棉花,卖刀叉——所以运气根本不会降临。
但是,石油业以前不是这样,现在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是这样。如果某种奇迹改变了石油业,而且地质学家、电脑工作者、水利工程师和所有其他人使这一行业再也没有运气可言的话——那真正的石油商就会退出了。这个行业仍然会抽出石油,但它的灵魂已经死去,它的生命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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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第一股石油喷入空中以来,汤姆和众人马不停蹄地干了一个月才将油井安置到位。油井得用金属套筒套上,这些套筒都是标准管道和供应公司贷给他们的。他们得买来储油罐——只有三个,因为他们的钱只够买三个——以及一个合适的井口控制系统来取代目前的那一堆破烂。汤姆小心而专业地干着,但围观的人逐日增多,先是几百人,很快就变成了几千人。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汤姆开始疏导油井,这有一点像是用家用橡皮揣子疏通水管。这套设备利用一个简单的真空吸尘器将水和泥从井底吸上来。等到吸力足够大的时候,石油就会跟着上来。
这只是理论。
汤姆不停地吸着,除了泥什么也没抽上来——但汤姆很有耐心。他坚持不懈地干着,终于在一个幸福的日子里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井底发出一声低鸣,就像是长号吹奏出的几乎无法耳闻的低音音域。低鸣结束后,又一股急流开始酝酿。
他们熄灭锅炉等待着,但他们并没有等太久。
油井最后一次猛烈地将一些泥和水喷到空中,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停喷涌的石油。一名工人从口袋里拨出手枪,像个疯子一样开始开枪。汤姆只得扑到他身上把枪从他手上夺下来,害怕开枪会点燃气体,将整个钻塔炸到半空。
石油继续向上喷涌着。
那真是壮观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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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奇·哈勒尔森应该很高兴——当然了,他确实很高兴——但对他来说,挖出石油是个双重祝福。他所卖出的股份远远多于现有的股份。有一个租契他整整卖了十一次。“我猜我是有点狂热,”他闷闷不乐地承认。以前汤姆为他干活的时候,哈勒尔森曾经自夸拥有将近五千亩邻近土地的租契。但是,当他的律师和其他所有人开始挖掘真相时,他们发现真正为他所有的只有两亩地。第一轮法庭诉讼开始了。“破产”这个可怕的词开始从人们口中说出。
一天晚上,哈勒尔森跟汤姆在亨德森的一个旅馆房间里吃着奶酪和饼干。整个晚上哈勒尔森都在扯他的嘴唇,看上去又老又倦。
“你不会有事吧?”汤姆问。
“我想不会。”
“你的曼宁格怎么说?”曼宁格是哈勒尔森的律师。
“埃德?见鬼,埃德说……埃德说要把我生吞活剥。”
“你说的是一切吗?”
“可能吧,甚至有可能我会失去一切。”
汤姆摇摇头,“是你挖出了石油,蒂奇。没人会忘记是谁挖出的石油。”
“对,先生!没错!”
有那么片刻哈勒尔森挺直腰板,勇敢地看着前方,但这一刻很短暂。他扯着嘴唇,捻着盘子里的饼干。在某些意义上,他追逐石油的时候比发现石油之后要更快乐。
“我可以帮你,蒂奇。”
“嗯?”
“我用钱让你脱离这一切麻烦。给你现金,接收你的债务,你轻松走人就是。”
“你愿意?”这个主意让哈勒尔森神情一亮。
“我们得先谈妥价格。”
“对,没错,我们得先谈妥。”
哈勒尔森想要逃离债务纠纷的迫切简直是一目了然。
“你想出个价吗?”汤姆说。
“嗯?当然……我是说,我得有钱过日子……也许再挖几口井。也许……也许……”他不知道该说个什么数目。他只想尽快回到从前的生活。
“一百万你能接受吗?”
“一百万?天啊,伙计!一百万?你没有——”
“大部分你都得先等等。有一些我可以在几天之内就给你。”
这么着他们就说定了。汤姆买下一切,所有的租契,所有的债务,用一百万美元。
第五部分 72-73节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72节他与艾伦势均力敌
剩下的只有丽贝卡了。
汤姆开着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来到丽贝卡的小屋外。声音惊动了她,她走到门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眼里有一丝担忧。
“嘿,美女,”他说。
“嘿,你。”
“米切尔还好吗?”
“米奇他——”
米奇应声出现。他从花园里绕着屋子跑过来,身后跟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除了一条破短裤和一身泥泞之外,米奇光得就像根被剥了皮的香蕉。他看见了汤姆,开心地大叫一声,扑进他父亲大张的双臂,而小东西则对着汤姆的胫骨一阵狂吠。父子俩亲吻拥抱了片刻,直到米奇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汤姆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米奇,“把这个拿给你妈妈,好吗?”
这是一张支票,抬头写着丽贝卡,数额跟帐户里被提空之前的数目完全一样。
“我说过我会还给你。”
“谢谢。”
她和汤姆仍然离彼此有五码远,没有任何接触。汤姆无法从丽贝卡的脸上看出她对自己有何想法。他一确认发现石油之后就给她发了个电报,但没收到回音。甚至就在他取得辉煌的成功之际,他也极为拿不准这件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事。
“我还给你买了件别的东西。”
他扔给她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她轻巧地接住。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单颗的大钻石,切工精良。她把戒指戴上,大小正合适,钻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她的笑意扩大。
“以前我一直没钱给你买好东西。现在我有了。”
“很漂亮。”
“真的吗?你喜欢?它是不是太……”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你喜欢?”自从以这种可怕的方式离开丽贝卡之后,汤姆第一次觉得也许他并没有再次毁掉自己的生活。
丽贝卡揶揄地看着他。她享受着他的不安,虽然时间很短暂。她冲着他晃了晃戒指,“你这个石油商已经傲到不用给我一个吻了吗?”
“哦,贝卡!除非你愿意做一个石油商的妻子!”
他们抱在一起亲吻着。米奇跳到他们身上,叫嚣着要被包括进去。汤姆伸出一只胳膊把他举起来,所以这就变成了一个三口之家在亲吻拥抱着。小东西也跳跃着叫嚣着,所以这又变成了四口之家。
那天晚上当汤姆和丽贝卡上床睡觉时,米奇在他们脚边的小床里发出鼾声,丽贝卡用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
“汤米克?”
“嗯?”
“我为你骄傲,”她低语道,“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他亲吻着她的手。是的,他也为自己骄傲。这次极大的成功抹去了过去那些可怕的失败,尤其是锡格纳尔山上的失败以及之后被荒废的岁月。未来会有很多挑战,但他已经是个可以迎接这些挑战的男子汉。
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与艾伦势均力敌。甚至比艾伦更胜一筹。
伯蒂·约翰逊的视力已经丧失了一半。他有一盏煤油灯,但从来不用,除非有客人到访。他用一只手摸索着火柴,并试着用另一只手调整着灯芯。
“别,放下吧,”艾伦说,“让我来。”
他清理掉灯芯周围的蜡,调整了一下乌黑的灯芯头,然后点燃火柴凑过去,灯芯燃烧起来。光线非常微弱,但至少艾伦可以看清周围了。伯蒂的小屋非常干净,整齐地堆放着木柴。桌上放着面包和肉汁,屋里还散发着苹果的香气。
“圣诞快乐,伯蒂,”等他们坐定后艾伦说。
“哦,也祝你圣诞快乐,先生,这肯定是个湿漉漉的圣诞,我想。”
“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有了,先生,谢谢。”
“明天有什么好的安排吗?”
“玛吉·戴维斯答应请我吃顿饭。猪肉,我想是。很棒的猪肉。”
“真好,可能还会有一些苹果沙司吧?”
伯蒂·约翰逊吃吃笑起来,他喜欢这个想法。“但愿如此。“
“很好……听着,伯蒂,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关于很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或者说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
伯蒂坐在小桌边把腰挺直了一点。他的双手随着年纪而风湿弯曲,现在几乎固定成握着一对无形缰绳的形状,就像从前担任村里的运货工时,他长时间地坐在马车上进出温切斯特一样。他的脸上有一种躲躲闪闪的神情。
“是吗?”
“没人会怪你,伯蒂。不管发生过什么事,都不会有人怪你。”
“不,先生。”
“你肯定还记得汤姆·克瑞里。”
“当然,杰克的儿子,一个好孩子。”
“嗯,你应该也记得他在战争中失踪,并且假定死亡。我以前这么认为,我父亲和母亲以前这么认为,杰克以前也这么认为。”
伯蒂点点头。他的盲眼没有与艾伦的目光进行接触,但也许他的眼里也有一丝僵硬的困窘?这很难说。艾伦继续说下去。
“现在,出于某种原因,我不再接受这种说法。可能我应该接受,但我不接受。总之,我开始着手调查。我去了陆军部和红十字会。但我还请了我在德国的一位朋友帮忙。他调查了德国战争档案,结果证明汤姆确实没死。他被关在了一个叫做赫特斯特的地方,一直活到战争结束。这是我到目前为止了解到的全部情况。”
老人点点头。他的双手移到面包和肉汁碗那儿。他掰碎面包,但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他的眼睛是白色的,就像蒙了一层薄膜。
“现在,让我告诉你,我认为结下来肯定会发生的事。就在他失踪之前不久我们俩吵过一架,而且我知道他跟盖伊也有过争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想过这件事会有太大的后果。汤姆是个急脾气,吵完架就忘。可现在我的想法有一些改变了。我认为,出于无论什么原因,汤姆肯定比我想像的要更加愤怒,也许他不想再见到我。可你知道,伯蒂,在我看来,他会尽一切努力来找他爸爸。我认为他回来过,就在战争结束后不久,18年12月或是19年1月。我认为他曾经敲过这扇门,而且我认为他走进屋,并看到了你。”
伯蒂僵直得就像个门柱。他那不透明的眼球直直地看着前方。他的两手很沉稳。
“我只想弥补旧时的裂痕,”艾伦温和地说,“没有什么事是覆水难收的。即使到了现在。”
“这里面有承诺。一旦做出就不能违背。”
“即使这些承诺会伤害那个要求承诺的人?”
“承诺就是承诺,先生。”
“而一生就是一生,伯蒂。”
片刻的沉寂。约翰逊重重地呼着气,艾伦知道自己赢了。
“他回来找他爸爸,是的。”
“而你跟他说了?”
约翰逊缓缓点头,“因为流感而死,像很多人一样。”
“还有呢?”
约翰逊又默默地看着前方,跟自己的良心做着斗争。“他很生气。他又走了。”
“就在同一天晚上?”
“是的。”
“让你承诺不说出去?”
“是的。”
“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不知道,他没说。”
短暂的停顿。壁炉里的火渐渐熄下去,艾伦往里添了一些柴,捅了捅灰,让火苗重新点燃。当他停手时,小屋里寂静得就像一口古井。
有那么片刻,艾伦又感觉到了熟悉的失望。每次只要他一接近汤姆,汤姆立即就消失在一片模糊之中。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则没有任何线索……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片刻。汤姆到底能去哪儿呢?答案只有一个可能。美国!这个想法一出现,马上就充满可信度,它从每个角度来看都很有道理。汤姆一直都很美国化。对英国来说他太无法划分阶层,太过精力充沛,太过桀骜不驯。
还有石油。目前美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产油国。地球上没有其它地方能像美国这样为独立石油商提供这么多的机遇。如果汤姆想进入石油业,他在哪儿能像在美国这样取得成功?
所以说,如果汤姆在美国,艾伦会去那儿找他。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可以追查到别人。他的脑子里闪过开销、可靠性和时间等方面的问题,但他把这些想法抛开。这些都不重要。现在不重要。永远都不再重要。世界已经改变;完全改变。
汤姆还活着,世界很美好。
“谢谢你,伯蒂,”他说,“祝你圣诞快快乐乐。”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73节他是见了鬼
3个月后,1931年3月,汤姆跟蒂奇·哈勒尔森在达拉斯见了面。哈勒尔森已经在四处侦察,为一口新的野猫油井寻求投资,这口井位于阿肯色州界上的埃尔多拉附近。他的钱很多都已经花光,但这个野猫钻井者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他喝着根汁汽水,试图说服汤姆借钱给他。
“石油现在太容易找到了,”他抱怨说,“油价将会下跌。”
“可能,”汤姆说。
“可能?胡说!看看我们的发现。看看正发生在埃尔多拉的情况——将要发生,我是说。看看——见鬼,那家英国佬的公司叫什么名字来着——在中东发现大量石油的那个?”
“伊拉克?”
“我他妈怎么知道?波斯的那家公司。名字叫阿伦佐,大概就是这种白痴名字。”
“艾伦汤石油公司在伊拉克发现了大量石油?”
“对。石油现在太容易找到了。我们不会再看到一桶一块钱的价格。在得克萨斯看不到,在哪儿都看不到。等我在埃尔多拉找到石油,能五毛钱一桶就算是运气了。”
剩下的对话全都是酒后闲聊。
这个消息让汤姆僵住。僵住,然后是愤怒。汤姆发现了自锡格纳尔山以来最大的石油产量——也可能是目前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产量——但艾伦在伊拉克也有同样的成就。旧时的怨恨又回来了。艾伦从一开始就拥有出身、金钱以及世界上油量最丰富的国家之一的采油权。他的第二口井也发现石油了!他的第二口!谁曾听说过这么甜美这么容易就找到石油的事?现在,等他想要扩大生产的时候,他怎么做的?他跨出大英帝国,去了另一个国家,并为自己弄到了那儿的采油权。哪儿有竞争?哪儿有奋斗?
他越是想到这些,旧时的怒火就越烧越旺。汤姆不会——不会——容许自己被超过。这个决心就像一把火燃烧在他心头,猛烈,蓝色,集中,酷热。这把火要么找到目标,要么就会将自己烧成灰烬。也可能两者都有。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当丽贝卡见到他时,她吃了一惊。
“你看上去就像见了鬼一样。”她说。
她说得没错。他是见了鬼。
第六部分 74-78节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74节1932年6月
这里全是“骗人的骗子”
还有“谎言和罪人”
“r·阿斯卡尔和油滑”
“压榨和欺诈”
“剥削和贿赂”
然后“带上他们一起离开”。
摘自《知名石油公司》
e.普鲁里布斯·奥尔伦
1932年6月。大崩溃带来了大萧条。底价下跌。价格疲软。独裁统治者势力强大,民主主义者忧惧不安。
同时,石油业也变得棘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它从前一直都是这样,以后也将一直这样。所以石油业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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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乔治?你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
“早上好,老弟……嘿,嘿,我的老天,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乔治·雷诺兹走进来,感激不已地陷进一把椅子之中。今年六十三岁的他差不多已经准备离开沙漠和高山,永远呆在英国。他在艾伦汤石油公司拥有的股份使他成为了一个富人。他对钱不甚在意,但艾伦很高兴地看到他舒舒服服地退休。
“天啊,这个糟糕的国家有没有一种叫做茶的东西?”他问。
艾伦咧开嘴笑了,并通过桌上的对讲机为他俩各要了一杯茶。“不过是装在茶杯和托盘里的。”他道歉说,“没有俄式茶壶。没有水烟袋。没有冰冻果子露。”
“还没开化的野蛮文明。接下来你随时都有可能告诉我你没有为我宰头羊。”
艾伦的笑意没有退去,但雷诺兹带来的暖意让他想起了昨晚的晚餐。他和洛蒂跟盖伊和多萝西呆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谈话尴尬而冷淡。盖伊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洛蒂和艾伦只能被迫互相聊天,就好像主人不在场一样。等到最后一口可怕的饭菜终于被强行吞下去之后,艾伦和洛蒂终于能够告辞,盖伊把他的弟弟送到门口。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多萝西打算离开我了。我们会先离婚,然后她会回美国去。最愚蠢的事。娶她,我是说。我为今天晚上道歉。你肯定很厌恶。我也是。”
在回去的路上,艾伦和洛蒂在车里低声地讨论着糟糕的婚姻是不是好过没有婚姻。现在,看到雷诺兹之后,艾伦意识到已婚状态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人本身才是。一个像雷诺兹这样的好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心境平和。而像盖伊这样有缺陷的人……在任何情况下平和好像都离他很远。
“现在听好了,”雷诺兹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长长的电报,“我想这是个好消息。墨索里尼撕毁了他跟壳牌公司的石油合约,想要找另一家公司合作,这个公司得‘致力于加强意大利国体的法西斯改造’,管它是什么意思。很显然,这表明墨索里尼已经厌倦了壳牌公司的摆布,现在他想跟一个小到可以被他摆布的公司打交道。”
艾伦顿住。有那么片刻世界好像都顿住了。有一两秒钟的彻底安静。
“意大利政府取消了它跟壳牌公司的交易?”他精神恍惚地说。
“对。”
“他们在寻找新的供应商?”
“对。”
“他们找上了我们?”
“对。还有其它公司。”
艾伦开始呼吸;自从雷诺兹提到这分电报以后他就一直屏着呼吸。他的呼气很不顺畅,好像他的肺部仍然受着战争的侵害。
他极为兴奋,还有稍许的惊愕。艾伦汤石油公司的原油产量规模巨大,原本主要来自波斯,但现在也越来越多地来自伊拉克。它尽可能多地提炼自己的原油,但即便如此,它的精炼厂仍然疲于应付。但提炼并不是弱点所在,销售才是。英国波斯,壳牌,美孚——它们都拥有巨大的全球销售网络。艾伦汤石油公司努力地销售石油,但最终只能打折出售。和意大利人签定一笔大买卖将会在公司短暂的历史上创下巨大突破。
“汽油?”他问。
“对,但不只是这个。”
“还有什么?”
“所有的一切。比方说,‘可能适用于飞行非商业飞机的含有高辛烷值成分的石油镏分’,”雷诺兹再一次引用了电报里的话,然后把电报递给他老板,“我猜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为他们那肮脏的军用飞机提供燃料。”
“我们会叫他去别的地方找飞机燃料。欢迎他购买汽油,但我可不打算帮他飞行他的轰炸机。”
但艾伦的手在伸出去接电报时因为急切而颤抖。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兴奋,然后他抬起头。火焰在他淡色的眼睛里跳动。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成拳头,将电报揉成一团。他将手轻轻地敲到桌上。
“我们必须赢得这份合同,乔治,”他说。
汤姆穿着厚厚的皮靴,带着一对护目镜。他们站在外面的香枫树下,因为精炼厂的小办公室里既闷热又压抑。一阵油腻的微风吹过树间。
“现在看到了吗?”年轻的化验员说,“这将被制成汽油出售。它不应该燃烧,除非我们将温度再提高四五十度。”
熔炉上放着一盘燃料,旁边有一个工业金属温度计测量着温度。在后面,这个破旧的小精炼厂的管道和冷却塔向上通往纯净的天空。
“你可能得往后站站,卡洛威先生。我不希望——”
太晚了。
那盘燃料燃烧起来,火苗和烟雾一跃而起。年轻的化验员知道迎面扑来的是什么,虽然如此,他还是吃了一惊。他往后跳去,绊到了一根桌腿,摔到地上,带倒了桌子和燃料盘。燃烧的汽油泼到他的腿上,并跟裤子上的灰尘和松针混到一起。火苗开始向上窜起。周围一片大喊和尖叫,虽然在一片混乱中很难分辨出谁在叫喊,更别提听出他们在喊些什么。两个满脸粉刺的实验助手开始无力地拍打那条着火的腿。
汤姆比他们更快,不仅是更快,而且更好。
他脱掉夹克,跳向尖叫不已的化验员。有个粉刺小子挡住了道,汤姆就像牧马甩开一名新手那样把他推到一边,然后用外套把那条腿包起来,紧紧按住,直到火苗被闷灭。化验员为自己在老板面前的笨拙感到羞怯,将他的腿抽开,小声咕哝着谢谢。
汤姆没有理会他的道谢和那条腿。汽油火苗有个可恶的习惯,那就是一旦有了氧气它马上就会死灰复燃。汤姆将化验员扶到一桶水边,把他泡进去。那人想爬出来,但汤姆把他摁回去。“你呆在里面,等我们找来医生再说。明白吗?”
“明白,先生。谢谢你,先生。对不起,先生。”
“你能把裤子脱掉吗?”
“能,先生。”
“那就把你的裤子脱掉。”
那人照做了。他的腿被烧伤了,但是不严重。他会好起来的。
汤姆转过脸,发现公司的首席经营官正看着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检验出燃料的质量了,嗯?也许我们应该把这个放进广告里,‘烧穿裤子,但放过主人。’你觉得怎么样?”
汤姆啐了一口,“有什么消息,莱曼?”
莱曼·巴德,公司的首席经营官,挥舞着一份电报。“好消息,朋友——至少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该死的玩意儿,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75节我们明天开始
为了纪念他在战俘营的朋友,汤姆将自己的公司命名为诺加德石油公司。这是相当一种敬意。
诺加德石油公司发展得很快,规模也很大。
他们挖掘了各种产量的油井,汤姆将会成为历史上最富有的人之一。黑色巨大油田——没有别的名字适合它——从北面的阿普舍县一直延伸到南面的切罗基县东北角。这片油田长达四十五英里,宽度在五英里到十二英里之间:超过十四万英亩的黄金液体。当然了,汤姆租赁的两万一千亩并不完全位于油田之上。他的很多土地都太靠东,不管钻多少井,每一口都是废井。但更大一部分的土地则像洛克菲勒的白日梦一样甜美富有——一万五千亩土地,一路延伸到欧弗顿和周围地区,每一寸土地下面都是石油,美丽的石油。
他的梦想已经成真。
不仅是真实。好过于真实。真实于真实。
但汤姆已经比他在锡格纳尔山时更加成熟。更加成熟,而且更加聪明。他记得米奇·诺加德在监狱里告诉他,“找到石油还不够,汤姆,把它变成美元才是最重要的。”
汤姆拥有一大片土地,但他仍得小心行事,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重要的事先来。他雇了一群律师来解决各种针对哈勒尔森的索赔。他尽可能快地解决了这些索赔,快而慷慨。等到尘埃落定时,他对所有的一万五千亩产油地都拥有了无可争辩的所有权,欠债(包括欠哈勒尔森的一百万)高达三百万左右。
三百万的债务,而他的兜里则一分钱也没有。
汤姆不在乎。
不管如何,无论如何,他筹到了钱。这非常简单。他拥有一万五千亩全世界最富饶的土地,银行迫不及待地想要贷款给他。丽贝卡负责管理帐务,汤姆负责其它事项。他就像播种玉米一样架起钻塔。在几个月的时间内,他的日产量超过了五万桶。五万桶以及相应的收入。
同时,周围的世界全都疯狂了。从前的农业小镇全都变成了低级新兴城市,其规模连锡格纳尔山都望尘莫及。农民们变成了皮条客,牧牛工们变成了野猫钻井者。玉米在田里腐烂,因为没人有空去收庄稼。
但诺加德的警告在汤姆耳边回响——诺加德的警告和汤姆自身的经验。
有一天,在石油价格仍然坚挺、石油狂热仍在上涨时,汤姆大喊暂停。
“暂停?”丽贝卡惊讶地问,“我们的钱还可以再挖九口井。等我安排好下一期贷款,还能挖更多。”
汤姆弯腰亲了亲她美丽的额头。“暂停,不再挖井。我们应该开始出售了。”
“出售?”丽贝卡皱起眉头,“你在开玩笑吧,我猜?”
他冲她微微一笑。她说话的方式有时候听上去就像刚刚乘船抵达的移民。部分原因在于她的口音,汤姆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口音从未改变。部分原因在于她的英语,她一直很奇怪地使用正式用语,有时甚至是过时的语言。
他弯下膝盖,低语道,“想想怀俄明。”
“怀俄明?……啊!”她的眼里出现了恍然大悟,“那你想什么时候出售?”她悄声道。
“明天,我们明天开始。”
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悄然而快速地出售了。他出售土地。他出售租约。他出售钻塔。他一售而空。
在市场仍然强劲的时候,在人们仍然想着尽快从地下抽出石油的时候,他一售而空。他卖了个好价钱。事实上,因为石油狂热仍然如此强烈,他卖出了疯狂的价钱。
但石油大潮持续泛滥。等到过于泛滥时,市场开始崩溃。汤姆记得,1926年的时候,在得克萨斯西部一桶原油的价格高达一块八毛五。四年后,当他在黑色巨大油田挖出石油时,价格仍在一桶一块钱左右。到了第二年年中,市场如此饱和,以至于价格跌到了一毛五、六分、有时甚至是两分钱一桶。在怀俄明,油价之所以狂跌是因为没有办法让石油从油井进入市场。在得克萨斯,油价之所以狂跌是因为石油多得全世界都无法用完。
“那下一步呢?”
丽贝卡的问题很简单。汤姆的回答也同样直率。
“我们买进,当然了。”
汤姆并不是为了在价格下跌时将它全部卖出才在石油业干上一辈子。所以在卖出之后,他立刻收购。他收购精炼厂。他收购管道。他收购钻探设备的制造商。他收购加油站。
事实上,到了这时,1932年年中,诺加德石油公司在石油业各个方面都有大力投资,它惟一没做的就是制造石油。同时,因为石油厂商们正输得一败涂地,他们以平均每桶八毛钱的本钱将石油抽出地面后,只以平均每桶一毛五的价格出售。在丽贝卡的大力支持下,汤姆正飞快地赚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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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把松针从裤子上拍掉。说实话,这种天气不穿外套是一种解脱。他走到树荫更深处去看电报。这跟艾伦看过的电报完全一样,用的是一样拗口的英语。“考虑到前一位承包商(壳牌石油公司)的无法胜任,工业和对外贸易部管辖下的燃料秘书处诚邀一位新的承包商进行投标……”
莱曼·巴德静静地注视着汤姆看完电报,然后往地上吐了口烟草汁,“你觉得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这样吗?”
汤姆耸耸肩,“我们需要在乎吗?”
这份电报简直是从天而降。这是对一个石油商的祈祷的回答——尤其是一个门前泛滥着得克萨斯东部石油的石油商。汤姆是如此兴奋,实际上他的双手因为急切而颤抖着。
“嘿,他们不可能这样。如果他们一直是这么做生意的话,那这个匪帮简直就是一群小猫咪。‘飞行非商业飞机’——天啊!”
大概就在汤姆开始出售钻塔的时候,他碰到了莱曼·巴德,当时巴德正作为一个受雇钻工在休斯顿附近乱逛。两人在一起喝了一晚上酒之后,他们的友谊又变得很坚固,于是汤姆提供了而巴德接受了诺加德石油公司的首席经营官一职。
汤姆坐在地上,指着茶壶状的精炼厂,那是他最近花了两百块从它破产的主人那儿买来的。
“你觉得我们能把她修好吗?”他问。
“我们什么都能修好,”巴德,“但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
汤姆点点头,“好吧,拆了它或者烧了它。哪样便宜就哪样。”
巴德哼了哼表示赞成。当地的精炼工业设备过剩——而且很多都质量低劣,就像他们面前的这堆破烂——所以购买设备只为了让它关门也变得有利可图。
“意大利人,”巴德说,“我们怎么做?”
汤姆看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兴奋,然后他抬起头。火焰在他深蓝色的眼睛里跳动。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成拳头,将电报揉成一团。他将右手轻轻地敲了一下左手。
“我们必须赢得这份合同,莱曼,”他说。
艾伦没有放弃。他没有忘却。
他雇了一家名叫平克顿的美国侦探社,请他们详细搜查美国大陆寻找他失散的兄弟。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收获,但艾伦没有一天不想到这件事,虽然之前他从没想过两人在这么多年后还有可能重聚。
有一天消息传来了。
它是在早餐时候以电缆电报的形式从纽约传过来的。“告知目标找到更多细节随后就到。平克顿”。艾伦的脸因激动而泛红。
“汤姆!”他大喊道,“终于!”他把电报从桌上推到洛蒂面前,“我找到他了!”
洛蒂看完电报,抬起头,“亲爱的,恭喜你!真是好消息!”
艾伦已经站起身,摁着铃,“对,没错,不是吗?我这就过去。”
“这就过去?去哪儿?”
“嗯?当然是去纽约。我坐下一班船走。”
一个佣人走进来,艾伦吩咐他收拾一个行李,并订上下一班驶往纽约的船票。艾伦说话的时候洛蒂静静地等着。佣人出去了。
“亲爱的?”
如果艾伦机敏点的话,他应该能够听出警告的口气。可他没有。
“嗯?”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哦,天啊,对!我最好告诉雷诺兹我要去哪儿。他正忙着意大利石油合同的事呢。”
洛蒂的声音绷得更紧,“明天晚上医院有个募捐宴会。两天后还有汤米的生日派对。我们的汤米。”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76节他一定要赢
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但艾伦仍然听而不闻。自从洛蒂的医院完全建成之后,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她跟家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呆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一变化让艾伦觉得很不舒服。年轻未婚的洛蒂在国家危难时机照顾那些重伤者是一回事;而一个妻子和母亲在和平时期的伦敦也这么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喜欢战争和苦难的气息。他不喜欢想到洛蒂出现在病房。他试着表现得很礼貌,但结果却谁也欺骗不了。
“哦……”艾伦的语调带着轻视,“又是募捐?真的吗?我确信你能应付得来。我会从美国给汤米带点礼物回来。”
“或者你可以再等上几天。你甚至都没有跟平克顿侦探社的人通过话。这样不是更合适——”
餐厅的门又被打开了。是艾伦的男仆拿来从南安普敦出发的客轮时刻表。艾伦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如果我现在出发,应该能赶上卡罗琳号。转眼之间我就会抵达纽约。”
“亲爱的,你在这儿也有生活。我真的很需要你参加我的募捐宴会,这你很清楚。还有小汤米——”
艾伦没有听进去,“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得走了。如果有时间我会在码头给你打电话。”
“艾伦!”
但是已经太晚了。
艾伦已经走了,留下洛蒂坐在餐桌边,气得脸色发白。事后他觉得很愧疚。愧疚到匆匆在南安普顿给她写了封信,并在开船之前将它寄了出去。愧疚到给汤米买了份愚蠢的小礼物,并连同信件一起寄了回去。
但还没有愧疚到耽误他的启程。没有愧疚到盖过他对终于找到汤姆这一前景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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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
艾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纽约,外套上还有海水水迹闪着微光。平克顿侦探特的高级侦探彼特·奥斯瓦德对他的客人微微一笑。“可以看出你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他说。
“没有,当然没有,”艾伦说,“这个消息太重要了。”
奥斯瓦德摸了摸鼻梁上的一条旧伤疤,“我想,你指的是我们发给你的电报。”
“对。”
“呃,其实,严格说来那封电报是不应该发出去的。”
“你们没有找到他?”艾伦只觉一阵灰暗而寒冷的失望袭来,就像大西洋上的大浪。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为你找到了汤姆·克瑞里,这没错,只是……”
“嗯?”
“呃,我们做得很好。可以说是太好了。我们不仅仅找到了一个汤姆·克瑞里。我们找到了六个。”
“六个?!”
平克顿侦探社确实表现得太过出色了。他们在阿尔伯克基附近一个小棚子里找到了一个失业而且贫困交加的汤姆·克瑞里。他们在华盛顿州找到了一个富有的苹果农场主汤姆·克瑞里。他们在北卡罗莱那州找到了一个既是父亲也是儿子的汤姆·克瑞里,他经营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捕虾业。就在前几天他们又找到了两个汤姆·克瑞里,一个在芝加哥,另一个是加拿大人,现在正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从事非法文件制造业。
“他们中有人是……?他们中有人会是我的汤姆·克瑞里?”
奥斯瓦德又摸了摸伤疤。
“所以说他们不该把那封电报发出去。惟一一个符合你给出的出生和成长细节的就是北卡罗莱那州那个捕虾的克瑞里,那个年轻的家伙,那个儿子。”
艾伦点点头。他已经听出言外之意。他用空洞的声音说,“我明白了,但那不可能是我要找的人,因为……”
侦探点点头,“对,我们派了个人过去调查。他父亲没问题。我们查出那是真正的父子关系。”
“有没有可能你的人弄错了?难道用不着再派个人过去吗?去核实一下?”
“一点都用不着。我们派过去的是我们最好的人,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寻常的调查。对不起。”
艾伦点点头。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在平克顿侦探社花了五万五千多美元。他们登广告。他们核查电话本。他们核查选举登记本和警察记录。他们把从加拿大到墨西哥的石油业都捋了一遍。有时候他们就好像是把整个美国都用一个细密的筛子过滤了一遍——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毫无结果。
艾伦被彻底打垮了。他想到家和洛蒂。他伤害了她,伤害了儿子,结果换来什么?什么也没换来。他又一次看到汤姆的影像在他面前融入阴影。他真想知道自己今生是否能够再次见到汤姆。
他用空洞的声音说,“这么说,没有什么办法了?一点都没有?”
奥斯瓦德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得说没有办法了。除非……”
艾伦猛地抬走头。
“嗯?除非?”
“应该就在沿着这条路的什么地方,”巴德说,这时他的德索托车右前轮猛地陷进一个坑里,而且好像要花很长时间才会下定决心重新爬出来。
“伙计,真高兴我们开的是你的车!”汤姆说。
“对,不过公司要付——见鬼!——费的,包括——天啊,你能看看那块石头吗?——买个该死的新悬挂的钱。”
“还需要两个新车轴,我得说,只不过我在公司手册上从没看到过这方面的开支款项。”
“啊!”巴德吼出他对这条尘土飞扬、试图把自己伪装成公路的俄克拉荷马小道的憎恨。威奇托山脉在他们前方隐隐现出起伏的黑色山形。一阵微风沙沙地吹过干草。“他妈的谁会在这种地方钻井?”
他们沉默地开着车,惟一的动静就是汽车的剧烈颠簸声和巴德滔滔不绝的低声咒骂。汤姆坐在那儿想着丽贝卡。他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居家男人。他喜欢视察自己的石油工厂,但除此之外,他只喜欢呆在家里。和她一起呆在家里。谁曾想过他会变成这个样子?浪子回头。这个想法让他微微而笑。
小道终于变得平坦,路面状况也有所提高。
“跑这一路就为了去见一个烂意大利人!“巴德说。
“你确定他会说意大利语吗?”
“不,朋友,他的名字好像叫马里奈里,他说瑞典语,吃……我不知道,就是他们在瑞典吃的无论哪种鬼东西。鹿肉。
“而且他很可靠,是吗?”
“我跟你说过,他可不是一般的那种意大利人。是我见过的最熟练的扩井工。”
“莱曼,拜托!我不是要让他给我扩井,我是要知道他会不会把我当傻子玩。”
他们来到一个岔口,两边都没有路标。巴德愤怒地一踩刹车,从后座抓过地图。
“他很诚实,我告诉过你。”
“好,这很重要。”
巴德冲着车窗外啐了一口,然后伸手去拿一包烟。他的头、脸和肩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尘土。就在他拿起烟盒的地方,仪表板上留下一个黑印。
“好了,伙计,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他很诚实的。作为交换,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需要一个意大利人。”他点着烟,然后把火柴通过窗户扔到尘土中。“1925年的时候,我们在俄克拉荷马开挖一种新发明的电力油井。没有锅炉。没有蒸汽。只有电力。我们憎恨这玩意儿。我是说,这玩意儿很不吉利。它看上去不对劲,听上去也不对劲。那口井的主人是某个笨到家的纽约财团,他们可能是从书上看来这东西的。三千英尺深的时候出现了天然气外溢。我们得把防喷装置弄到位,而且动作得快。我们有点心惊肉跳,不过一切很顺利。然后发动机滑脱了。它温度很高。擦出了火花。蓝色的巨大火花在空中噼啪作响。我们就像傻子一样看着火花。然后——砰!——在这最糟糕的时候,天然气全都冒了出来。真够壮观的。石油,泥泞,水,天然气。以前我也见过油井爆炸,但这一次简直是耸人听闻。”他啐了一口,“还是应该用蒸汽。砰-砰-然后―下-地狱。”
“嗯,”汤姆哼了哼,伸手去拿巴德的烟,“但是马里奈里活下来了,是吗?我可不需要一堆讲意大利语的木炭。”
“对,他没事。他身上着了火,我跑回去,把他拖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那么做了。这就是我为什么知道他很诚实。他欠我一条命。这些天主教徒总会牢记这种事。”
“很好,”汤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黑色的光芒,“你救过他的命,而他记得。”
“对。”
巴德继续愤怒地跟地图做着斗争,但是汤姆拍拍他的肩膀,伸手指了指。山谷更深处,高高竖立在矮小橡树之间的绝对是一个木制石油钻塔的形状。
“那肯定是马里奈里,那边。”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个意大利人,”巴德说着,发动汽车。
“我有份工作要让他做。”
“什么样的工作?”
可汤姆摇了摇头。他不会再多说,目前不会。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并没有很多公司能够满足那份意大利合同所提出的要求。在竞争者之中,诺加德石油公司处于领先地位。艾伦汤石油公司也是。正面交锋的汤姆和艾伦。争夺霸权的汤姆和艾伦。
汤姆又微微一笑,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温暖的微笑。那笑容是残忍的,甚至是残酷的。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他一定要赢。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77节埃利斯岛
埃利斯岛。
也许现在他们已经把它打扫干净。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去北大西洋借来一阵海上狂风,让它呼啸着穿过旧时移民大楼的大厅、墙壁和过道,直到整个地方都亮得好像被海水和海盐冲洗过,直到从前的所有气味都被永远清除。
也许。
更有可能没有。更有可能这个地方的气息仍然充满希望和紧张;贫穷和抱负;被废除的旧时压迫;猪肉肠、硬饼干和黑色欧洲烟草的臭味。
艾伦僵直地走在走廊里,觉得既不协调又很困窘。他仍然记得他跟洛蒂的争执,而且他几乎是觉得自己必须找到汤姆以便证明她错了。他终于找到正确的门:上面写着“詹姆斯·f·高尔斯顿,移民档案官”。艾伦抬手敲了敲门。
高尔斯顿是个狡猾的小个子男人,有着锐利的眼睛和神经质的嘴巴。
“对,当然,进来。关上门,你介意吗?别,别担心。再想想的话,还是算了……不,最好还是关上,我想。对,关上。就是这样。对,很好。”
高尔斯顿的办公室是一间四面都是纸板的小屋,有一扇铁窗框的小窗。窗框在海风中腐蚀得很厉害,每次只要外面一刮风,玻璃就会哗啦作响。
“要咖啡吗?我可以让大厅里的詹宁斯小姐给你拿一些咖——”
“不用,谢谢,我很好。”
“嘿,坐。对不起,我不该说的。坐!我不想让你站着。”
艾伦拉过靠他这边的破旧小折叠椅,将上面的一些文件拿开。椅子上面覆有一层属于海洋的潮湿且粘乎乎的东西。艾伦坐下。事实上,高尔斯顿断断续续的话使他镇定下来,他不再那么仓促,而是更加有条不紊。
“也许我应该说一下我来这儿的原因,”他流利地说,“你知道,我从一名侦探那儿得来你的名字,他叫——”
“奥斯瓦德,没错。彼特·奥斯瓦德。当然。平克顿侦探社,没错。给他们干过很多活。如果我能的话。帮帮他们。一帮好家伙。”
“对,我跟彼特·奥斯瓦德说过。我想找一个人,他在英国的名字叫汤姆·克瑞里。我相信他来过埃利斯岛,大概是在1918年年底,更有可能是在1919年的什么时候。皮克顿侦探社根据他的真名没能找到他,所以我们认为他肯定是改了名字,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入境美国的时候。现在我想知道的是——”
“对,没错,我明白,很常见的事。查找。英国男子,是吧?1918年入境,可能是1919年,20年也加上吧。不想把条件限制得太死。除非你能确定。对。我是说,确切地知道。有dob吗?”
“什么?”
“dob?”
“我不——”
“嘿,对不起,不该这么说的。dob,出生日期,专业词汇。这儿经常会用到。dob,你有吗?”
“出生日期?”艾伦不由轻笑出来。出生日期很简单。一直都很简单。1893年8月23日。这是他自己的出生日期;他和汤姆的出生日期;惠特科姆庄园那对不同寻常的双胞胎。艾伦把日期告诉高尔斯顿,口气一如之前的平静。
“好,行,很好。我们有了出生日期。英国男性。假名。入境时间知道,不过很模糊,但至少知道一点。这需要大量的查询,对,大量的查询。奥斯瓦德有没有提到过……?我是说,就像……这是规模很大的查询。”
高尔斯顿的神经质已经变得高度紧张。他在桌子上的垃圾堆里找到一根断了的火柴杆,在门牙间捣鼓着褐色的什么东西,同时紧张地用另一只手拨弄着裤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受惊的八哥。艾伦惊愕地看了他一两秒钟。也许受贿是一种文化,他们在波斯比在美国更擅长于处理这类事务。艾伦用手掩住脸上的笑意,然后说,“我明白这超出了职责的范围。当然,我会很好地酬谢你所做出的努力。”
“对,对,酬谢。这说法很好。你非常直率。”
“你觉得这个案子多少钱才合适?”
高尔斯顿的心跳些微加速,进入了缓慢的九百下一分钟。他重重地磨着火柴杆,直到它的一部分在口香糖中断裂,但他的右手正忙着拨弄裤子,所以无暇顾及嘴里的碎片。他的额头冒着汗,虽然屋子里甚至说不上暖和。
然后艾伦的目光向上移去,他看见了它。就在高尔斯顿不停摇晃的肩膀之后。透过窗框格格作响的小窗户。就在刺骨的哈得孙河与寒冷的大西洋交汇处的宽阔水域那头。自由女神像,高举着火炬,眺望着欧洲,许诺着新的未来,新的希望。
突然之间,艾伦意识到汤姆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汤姆离开欧洲。他不知道汤姆为什么改名换姓,更换国籍,避开他以前、很有可能也是以后最真诚的朋友。艾伦就是知道汤姆经过了这个港口,知道他看见了这一幕,知道他将这种自由的承诺放入心底。
“五百美元也许应该够了,”他的声音很疏离,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窗外的那一幕上。
“五百块?五百……五……你要……?”
艾伦微微一笑。依照高尔斯顿的说话方式,这就表示绝对的同意——而且这不奇怪,因为艾伦可能多付了五倍多的钱。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都没有看高尔斯顿,他完全被壮丽的女神像迷住了。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而且是百分百的确定,汤姆还活着,而他,艾伦,将会找到他。
巴德的靴底挨了一脚。他眨着眼睛清醒过来,看到已经成为好朋友的汤姆和马里奈里正低头冲着他笑。
“嘿,伙计们!”他用帽子将裤腿上的蚂蚁拍走,“有没有搞定什么事?”
马里奈里咧开嘴。他的脸上满是疤痕。任何一个搞石油的人都会马上认出那是被一场石油大火给烧的。他的白牙在他红黑交错的脸上显得很怪异,很不协调。“不,不,不是什么事,我们搞定了所有事。
汤姆正站在德索托车旁,从后座拂着灰色的俄克拉荷马尘土。“我们该走了,莱曼。我们得顺便去趟吉安弗朗科那儿。”
“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莱曼惊讶地说。让一个人这么快就答应放弃工作、家庭和家人,就算按照汤姆的标准,这也够快的。
“不,不,不跟着你们。不是一路都跟着。只到铁路。”
“铁--路——?”莱曼模仿着马里奈里的发音,“铁路?你们哪个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马里奈里又大笑起来,转头看着汤姆,汤姆点点头。
“我要去度假,”他说,“去罗马。我住在一家大饭店里。我举办一些盛大的宴会。我交一些朋友。”
巴德已经完全糊涂了。他看着汤姆,对他的老板捉弄他的方式有点生气。“你找一个意大利人就是为了让他去度假?”
汤姆笑道,“在意大利,莱曼,一位好朋友就是一位健谈的朋友。对吧,吉安弗朗科?”
就在那一刻,巴德第一次明白了他的老板在做什么。他的老板是个天才。他可能是个阴险的混蛋,但绝对是个天才。
跟这样一个人来投标意大利合同,他们几乎是赢定了。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78节截肢病房
“我确定蒙塔古夫人说她在西侧等你,先生,”护士长说,“也许她指的是截肢病房。”
护士长快步走着,寻找洛蒂。艾伦跟在后面。
洛蒂的医院已经全面运行。曾经被抛弃的工厂大楼现在一片忙碌。这儿散发出干净床单和医用酒精的气味,还有从泰晤士河吹进来的新鲜空气的气息。
艾伦追在护士长后面看了一间又一间病房。大多数病房都是留给参加过大战的退伍军人:那些曾经满足过英国军队无止境征兵需求的脸色苍白的孩子们。他们之中有些人在战争时期被截肢了,现在正准备安装假肢。还有另一些人在治疗眼睛、耳朵、肺部和喉部受到的创伤。还有患上弹震症的幸存者,他们的痛苦得到了认真的治疗,这对有些人来说还是第一次。十多年前英国军队已经尽最大能力照顾了这些人,但这种需求是无尽的,而军队的医疗预算不是无尽的。
“也许还是应该在东侧,”护士长说。
艾伦慢慢地跟在后面。她又错了。洛蒂不在东侧,不在西侧,也不是两侧之间的任何一个病房里。当他们最终找到她时,她正在一间藏在北面的肺部病房里。
“原来你在这儿!”护士长说。
她的口气有一丝牵强。艾伦看了她一眼,刚好看到两个女人脸上闪过的神情。艾伦明白了。这个捉迷藏的游戏是事先早就安排好的。这是洛蒂为了确保让艾伦——终于能够——第一次好好地看看她的医院。
“真对不起,”护士长走了之后,洛蒂说,“我说的绝对是北面。很清楚,我敢肯定。”
“这我很确定,”他的口吻中带着一丝讽刺。
洛蒂瞪着他,然后从他身边挤进一间写着“亚麻制品”的小屋。屋里满是木头架子,上面堆满了医院的各种亚麻制品:床单,枕套,围裙,手术服,帽子,衣物,绷带。洛蒂把自己的围裙叠好,放到一边。艾伦靠在架子上,闻着干净衣物发出的浆味。洛蒂转过身,但没有离开小屋。当她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警告的意味。
“你以前从没看过这家医院。我们已经全面运行了五个月,可你从来没有好好看过。”
他张开嘴,“我一直——”
“当然,你一直都很忙。我也是。这儿每个人都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但你还是可以来一趟。”
“对……嗯,它看上去很有效率。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艾伦摆弄着从上方垂下来的一条围裙的白带子。
“哦,别像个言不由衷的笨蛋!”
“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它,你就应该说出来,而不是像某些让人厌恶的市政视察官那样说话。”
“嗯,我当然很喜欢它。我——”
“真的吗?”洛蒂火了,“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过来看看?好好看看,我是说。为什么等你真的来了,你又用那种方式说话?“
“嗯,可能我是不喜欢它!”艾伦喊道,“也许我是不喜欢!这家医院非常好,可这些天我从来见不着你的面儿。你总是忙。总是奔到这儿奔到那儿。有时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完全离开了家。”
“我离开了,是吗?我?你有你的石油业,你的国外行程,你对一个十五年不见的兄弟的没完没了的担忧,而我是离开的那个,是吗?”
洛蒂把手放到头上。她仍然戴着她巡视病房时喜欢戴的白色护士帽。她用力把帽子拽下来,无意中扯下了一根发卡,一缕赤褐色的长发披了下来,离她的肩膀大概一两英寸距离。她愤怒地把它挥开。这个动作让艾伦想起了他十一年半前爱上的那个女孩。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
“因为刚才的叫喊。我并不——”
“哦,拜托!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有理智的话呢。”
艾伦的怒火又烧了起来。他张开嘴,但她挥手让他闭嘴。
“我对你的叫喊一点都不在乎,”她截住他的话头,“我介意的是这几个月你的不叫喊。如果你对什么事感到烦燥,你就应该说出来。”
“嗯,我想我是的,”他说,突然看到了一丝光亮,突然希望也许洛蒂正打算妥协,“我是说你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当然很尊重你在这儿的工作,但是——”
“没有但是。如果你尊重它,那就接受它。我不会放弃。我要在这儿工作,绝不放弃。”
艾伦咽了口口水,“这是你的最终决定?”
“当然是。是时候你接受这个事实了:你在战争时期爱上的那个女人正是现在忙于这家医院的那个女人。”
“很多事都已经改变了。”
“真的吗?是吗?看看那儿。”洛蒂抬手指着小屋外面的世界。“战争对那些人来说还没有结束。甚至对你来说也没有结束。你的那些梦。你觉得自己必须追逐可怜的汤姆·克瑞里的幻影。想知道你为什么憎恨我的医院吗?”
“我不憎恨它。”
“原因就是你仍然深陷在战争之中。你没有逃脱。而且你也无法逃脱,除非你承认这一点。”
汤姆从丽贝卡身上滚到一边。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仍然半闭着眼睛,胳膊搂着他裸露的后背。丽贝卡让他全然出乎意料的一点就是她在做爱中享受到的极大快乐。汤姆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全身心地投入。他几乎有点忌妒她的这种极度快乐。
他摸索着烟。现在,卧室是他惟一的抽烟场所,虽然丽贝卡并不经常抽烟,但欢爱之后对她来说也同样是个例外。他给两人都点上烟。
她睁开眼,撑起身子。她的头发在枕头上形成一个黑色而且乱成一团的光环。她的胸部毫不妞怩地露在被单外面。她拿过烟,但没有马上就抽。她凝视着她的爱人,然后抬起头又一次性感地吻在他的双唇上,她的手紧紧环在他的脖子后面。她又一次满足地叹口气,然后倒回床上。
十年前在加利福尼亚的时候,在他们最初几个星期的做爱过程中,汤姆总是坚定地拒绝询问丽贝卡关于她以前床上搭档的事。但他从来无法忘掉这一想法。她跟上百个男人上过床,甚至有可能是上千个。这种想法折磨着他。当他和她做爱时,他会像个杂技演员一样翻云覆雨,希望她能告诉他他是最棒的,没有人像他这样做爱。她没有说过这种话。他们的欢爱对汤姆来说开始变得痛苦,而丽贝卡满足的表情看上去则僵硬而死板。
然后汤姆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直接地问了她。她很愤怒。“做爱?做爱?我没跟任何人做过爱。在那些年里。一次都没有。那是性交。我会收钱。我甚至想不起来有哪个夜晚对我来说具有什么意义。”她告诉他不要再把性当作某种卧室体操,而他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们的欢爱比以前要好,但从来没有真正达到高潮,直到他们在埃尔维克太太的那间小屋里度过那些美好的夜晚。从那以后,欢爱就一直很美妙。有时很快,有时很慢,有时激情,有时温柔,有时充满了如此之多的欢笑,以至于他们从床上摔了下去,并无可救药地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丽贝卡看着汤姆。汤姆想着工作和那份萦绕在他心头的意大利合同。巴德的人——马里奈里——已经在罗马定居下来。汤姆给了他足够的钱让他住在一家高级饭店里,举办奢侈的宴会,而且他已经结交了工业和对外贸易部以及燃料秘书处的好朋友。马里奈里已经挖掘出大部分有关艾伦汤石油公司预定竞标价格的细节。汤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如何更进一步。
对任何投标来说,具有全部决定性的因素就是出价。所有石油商都知道他们得低于前任承包商壳牌石油公司的价格。问题是,低多少?汤姆估计大多数美国竞争者出的价都会比壳牌的价格低两到三分钱。价值百万的问题(而且,事实上,这个问题的价值远远多于这么多钱)就是艾伦汤公司会出价多少。这个问题让汤姆紧张。虽然他一只手搭在丽贝卡的肩后,但他心不在焉,他的触碰也很生硬。
“你是头坏透了的死猪,”丽贝卡沉思地说,“我想我永远都不应该再跟你睡觉。”
“什么?”
“你在想着工作。”
“工作?”
“别否认,不然我会咬你一口。”
“我刚才是在想着工作。你说的对。”
“我知道。”
“怎么知道的?”
“一切,关于你的一切。比方说——”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递到嘴边。她的姿势稍微有些变化,变得更像男人,她刻意地模仿着丈夫,但她的嘴角仍然因为欢爱而松驰,眼神也很柔和。“如果你这么抽烟,那表示你仍然在回味着做爱。”她把姿势摆了片刻给汤姆看,然后就换了一个姿势。她坐得更直一些。她的眼睛眯起,眼神锐利。她用拇指和食指拿着烟,另外三个手指则弯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以一种快速而打发的姿势弹了弹烟灰。“如果你这么抽烟,那表示你在想着工作,而且是工作不顺利的时候。”
汤姆笑了起来。他在妻子的眼里总是透明的。“对,我们在意大利有一桩大买卖。如果拿到手,会值很多钱。”他挠着鼻子。
丽贝卡突然更加专心地看着他。她的身上也散去了欢爱后那种朦胧的余韵。“还有其他事。工作,还有其他事。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吧?”
“嘿,拜托!这——”
“你挠了你的鼻子。这是你的逃避动作。比如说,每次只要我问起你在英国的过去,你就会这么做。你会给我一个什么也没说的答案,然后你会挠挠鼻子,换个话题。”
第六部分 79-83节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79节这一天1932年9月19日
“我只是想赢得这个买卖。得克萨斯的石油多得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意大利人想买一大批。这桩买卖会让诺加德出人头地。”他的鼻子又很不舒服地痒起来,而他不得不克制着自己不要抬手去挠。
丽贝卡仍然用双眼研究着他。然后她把手放到他的胸膛上,充满爱意地按摩着,最后一下从他的锁骨一直摸到他的两腿间。
“为什么不说说呢?”她说,“我是说,你的过去。那已经过去了。不管是什么样的过去,它都不会影响到现在的你。”
“不。”
她对上他的目光,“我曾经是个妓女,这你知道。我欠了债。我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死于肺结核。我把自己的父母留在另一个大陆,而且我很担心他们的安全。你到底以为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会吓着我?”
“这不是吓不吓着你。我只是不想说。”
“我认为你迫切地想说。我认为你的过去每时每刻都在你的心里燃烧。”
“而我认为你错了。”
“如果你赢了那桩意大利买卖,有谁会在意?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区别。”
“它会给我们挣一大笔钱,这就是区别。”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管是什么让你如此困扰,这都不会带来什么区别。”
“没有什么在困扰我,”汤姆大喊着,很清楚自己根本没说实话,“我一点都没有受到困扰。”
“你的过去没有离开你。它在你的心里。你没法逃开它。”
“我没有在逃。我只是想赢得一桩买卖,拜托。”
丽贝卡看上去很恼火。她快速抽完烟,把它摁熄。“你会赢吗?”
汤姆点点头,“进展得很顺利。我们的促销搞得很棒。现在的问题就是确保我们的出价是最好的价格。”他没有提到马里奈里,提到从罗马走漏的消息,提到他安插在意大利心脏处的间谍。
丽贝卡坐起来,将头发捋到脑袋后面,力度大到额头和耳边的皮肤都被拉紧。然后她放下手,摇散头发,又躺回床上。她侧过身,开始用舌头和嘴巴逗弄汤姆的乳头。当她咬他的时候,她的力度咬得他刚好介于快乐和痛苦之间。
“它在你的心里,”她说,“不管那是什么,它都在你的心里。”
“很美的夜晚,不是吗?”
艾伦侧过头。他记人的本领并不是很好,但这张脸不是轻易能被忘掉的那种。那上面红黑交错,疤痕满脸,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很久之前某口油井上发生的石油大火所造成的结果。
“是很美,”艾伦表示同意,试着找到这张脸的名字,但没能成功。
“抽烟吗?”“石油大火”问,递出一个烟盒。
“谢谢,不用。”
两人的身后正举行着一场宴会。意大利燃料秘书处为市里诸多外国石油商举办了这场盛宴。艾伦是在场石油商中级别最高的,谣言和密谋整个晚上都绕着他打转。那份意大利石油合同要求几天内就得报上最终出价,而艾伦仍然还没有决定出什么价。
“石油大火”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模仿着艾伦的姿势斜倚在阳台上。在他们面前,罗马在夜晚的最后一丝光亮中闪烁着金光。
“真疯狂,”那意大利人说,用拇指指着身后的舞厅,“对我来说太疯狂了。”
艾伦微笑着表示同意,“你的英语说得很好。而且你是个石油商。我想,这表示你在美国呆过。”
“没有,唉,我很想去,那里是石油之家,不是吗?”
“嗯,我自己在波斯小有成就,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宴会仍是那么嘈杂,艾伦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在那个意大利人又点了一根烟的时候,艾伦也接受了一根。两人悠闲地继续讨论着晚宴,客人,还有石油——不可避免地谈到石油。
“空中,”“石油大火”说,“石油的下一个大市场。在查尔斯·林德伯格之后,很快就会有乘客掏钱飞越大西洋了。不,真的!我相信!”
艾伦笑着表示不同意,但那意大利人——很显然对航空业充满热情——坚持己见。
“这么说,你肯定很为巴尔博元帅感到骄傲,”艾伦说,他指的是最近一次意大利飞行术公开表演。“十架水上飞机,从这儿一直到南美洲!而且只死了六个人。”
“呸!六个人!值得吗?”
艾伦又笑了,并转换了话题,“你看上去有很好的人事关系。”
“哦不!我有一些钱。我喜欢款待别人。我有一些好朋友。”
艾伦点点头,看上去好像不感兴趣,但事实上他早就注意到意大利官员们就像蜜蜂围着花蜜一样巴结着“石油大火”。
艾伦想到洛蒂。他们刚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曾经来过罗马。那真是销魂的时光。而现在,好像不太可能再有这样的两人世界。他不管自己有多么不可理喻,他只想让从前的洛蒂回来。他不想让她管理医院——更不想让她在那些可怕的手术病房里更换衣服。他紧紧地靠在阳台栏杆的锻铁上,感觉到坚硬的金属横在他的腰际,寒冷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
“石油大火”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列举着他的朋友,夸耀着他的人事关系。
艾伦只用了一半心神在听。在他身后的屋里,毫无疑问,政府官员正在受贿,国家秘密正在传播,私下买卖正在成交。艾伦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他还有工作要做。
“我在结交朋友方面可能需要一点帮助,”艾伦措辞谨慎地说。
“啊,是吗?”
“确保艾伦汤公司的出价会受到应有考虑的朋友。”
“说的对,说的对。”
“但这需要小心谨慎。如果传出去的话,我们的机会就一文不值了。”
“对,对,听着,也许我能帮上点忙……”
夜晚变成了深夜。一项安排做好了。金钱易手,承诺多多。“石油大火”——吉安弗朗科·马里奈里,这是他的真名——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对艾伦的需求有极高的领悟力。
等到那晚艾伦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全部努力来确保他的成功,他对此感到满意。他觉得自己几乎是赢定了。
得克萨斯时间下午5点半。这一天1932年9月19日。
在诺加德石油公司的办公室里,这一天的工作正在接近尾声。只是,今天不是寻常的日子。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今天,意大利政府将会宣布招标的结果,整个公司都屏息以待。
首先,还是官僚机构。意大利政府将通过他们在华盛顿的驻美使馆宣布这一消息。那儿的电报系统出了一点问题,这表明所有事情都会耽搁。莱曼·巴德打了一整天的电话,就好像这样做可以让消息传得更快一点。
不过,下午5点31分的时候,他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电报机开始哗哗作响,神奇的字母开始涌出。
巴德从电报机上撕下电报,快速地瞄了一眼,然后开始奔跑。
他飞快地奔跑,他狂野地奔跑。他跑向汤姆的办公室,像个孩子一样在光亮的镶木地板上滑出好远,在拐角处抓住墙壁推动自己跑得更快。他撞上一个速记员,差点将她撞倒,不过他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等到她恢复平衡之后,在她惊讶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又射了出去。
他跑到汤姆的办公室门前,冲了进去。
“我们拿到了,我们拿到了!”他大喊道。
汤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喜悦和松懈就像洪水一样涌过他的身心。“我们拿到合同了?我们拿到了?”
“别急,朋友,这烂玩意儿是发给你的。我还没看呢。”
“可你在笑,”汤姆说,想要抓过神奇的电报,但没能成功。
巴德喜悦地哼了哼,“好吧,”他承认,“可能我瞥了一眼。我只看到‘我们很高兴’这一点点。”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0节我是在寻找汤姆
汤姆又去抓电报,这次成功了。马里奈里告诉汤姆,艾伦汤公司的出价将会比壳牌公司的价格低三到四分钱,而汤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的出价低了六分钱。赢到合同并不是太大的惊讶,但这仍是结束一天工作的好办法。巴德砰地摁着汤姆桌上的对讲机按钮,要着“香槟,红酒,威士忌,蛋糕,再加上该死的整整一个歌舞团的康康舞女。”他在屋里快速地转来转去,自己一个人被快乐冲昏了头脑。
汤姆专心看着电报,试着不受他的影响。
就在莱曼·巴德像只小狗一样在汤姆的办公室里乱蹦乱跳的时候,英国时间是晚上11点36分。
这天晚上艾伦在家举行了一个晚宴。宴会正在接近尾声。仆人们偷偷打着呵欠。厨房已经陷入安静。屋外柏油路上的街灯在雨里沾上一身泥泞。大多数客人都已经回去,带走了他们的毛皮大衣、他们的汽车以及他们的喋喋不休。剩下的人正在道别。所有人,除了盖伊,他仍在四处溜达。
“不累吗?”艾伦说,希望他的哥哥能够离去。
“今晚不累。”
“可你站了这么久!”
盖伊已经不再是皇家军队的一名军官。他已经无望得到进一步升职。他的下一步工作可能是在作战地区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东非或是印度东北部。盖伊憎恨这种工作,所以作了一些安排,给自己在陆军部找了一个高级文官职位。
“我习惯了,”盖伊说,“台球?”
“好,好,可能就一局,然后我真的得……”
他们拿着烟和白兰地走进台球室,盖伊把球摆好,“一分一先令?”
“不能不玩钱吗?”
艾伦的水平很一般,而盖伊则是个中好手。他一般是为钱而玩,而且一般都会赢。他的为钱而玩有着一种强烈的迫切,这种迫切是艾伦难以容忍的。盖伊耸耸肩,轻轻将球击到桌面四处。晃眼的绿色台面呢,周围的昏暗,喀嚓相撞的小球,这一切几乎起到了一种催眠效果。盖伊打完之后,站直身用白垩擦抹球杆顶端。
“很抱歉把你拖在这儿。我知道你很想睡觉。”
“对,因为明天我们在办公室会很忙。”他说的很含蓄。意大利政府今天应该已经宣布了招标结果,但他们的使馆在电报机的毛病得以解决之前就已经闭馆。他们许诺明天一早就发来消息,而艾伦——还有整个艾伦汤石油公司——都在屏息以待。
“有些事我想要跟你谈谈。”
“是吗?”
艾伦很惊讶。他和盖伊并不亲近,也从未亲近过。他几乎想不出来在过去十年里他哥哥曾经有哪次迫切地想要跟他谈谈。
“我听说——嗯,听我的司机说,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他无意中听到一次谈话,听说你正在寻找……寻找汤姆。”盖伊说到汤姆的名字时就像这个人为艾伦所知,但对盖伊自己来说则几乎一点都不熟悉。
艾伦的惊讶更甚。他按捺住自己对多嘴仆人的一丝恼意,说,“你的司机说的很对。我是在寻找汤姆。”
“汤姆死了。他死在法国了。”盖伊定定地看着弟弟,僵硬地说出这些话,然后他弯下腰,迅速地连击三球,先是靠着优雅的连中两球赢得了双倍的分数,然后又打进难度很高的一球。
艾伦的恼意更甚。“汤姆还活着。他没有死。他受了伤,然后被俘了。他在杜塞尔多夫附近的赫特斯特战俘营里呆到战争结束。他在1918年离开了战俘营,回到了英国。”
盖伊舔了舔嘴唇,刚舔完嘴唇马上又干了。“他在英国?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说他在英国。我说他回到了这儿。然后他又离开去了美国,并改名换姓一直住在那儿。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调查出来了。”
艾伦说的话中有什么内容让盖伊放松了一小点儿。他指出轮到艾伦了。艾伦打了很糟糕的一球,为盖伊设置了一个很容易的连击。盖伊连击两球,然后是一个判断正确的安全球,使艾伦毫无进球机会。
“如果他改名换姓住在美国,这好像表明他急切地想要消失。”
“对,但这是两面性的,消失。”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就不会再消失多久。”
“他用的是假名,可能住在美国的任何地方。这不会——”
“我会找到他。”
“这并不容易。”
“我说我会找到他。”艾伦突然意识到他十分生气。他从来没有原谅盖伊在那个可怕的战争之夜推荐汤姆执行那次任务。他心中一直认为盖伊应该对汤姆的死负责;认为他跟凶手没有什么区别。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平静一点的声音说,“我马上会拿到一份在相关时期通过埃利斯岛入境美国的人员名单。我有很好的线索。我会找到他。”
盖伊点点头。该轮到艾伦打了,可他又弯下腰,将球打到桌上四处。他的动作格外地轻松。虽然已经年界不惑,但盖伊仍是个英俊的男人。无尾礼服适合他的体形和面庞,而艾伦就从来不是这样。艾伦将一只手指伸进衬衣领子,那儿有一颗松了的纽扣摩擦着脖子。
“也许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他想要离开。如果他想找到你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拜托,盖伊!我们在说的是汤姆。汤姆!你真的以为我会在知道他还活着之后不去找他?”
“不管他可能做过什么?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他躲藏起来?”
“你见鬼的是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那次你到亚眠的医院来看我时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腿上中了一枪的那次?”
艾伦耸耸肩。他很愤怒。他知道盖伊会为自己针对汤姆的谋杀行为编造一些憋脚的辩解。这个时候,他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意。”他说。
“你记得我中枪的时候是在哪儿吗?”
“在战壕里,我记得你说过。当时正有一场战役,我记得。”
“那我怎么会在腿上中了一枪呢?”
艾伦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有着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往后退去,在他退后的时候,他的球杆撞到了悬挂在台球桌上方的灯。巨大的黄铜灯开始在桌面上沉重地摇摆。艾伦伸手想去把它扶稳,但是,因为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盖伊,所以他没能摸到灯,灯继续摇摆着。
“怎么?”
“我知道他为什么消失。当时我就想告诉你。”
艾伦摸到一把椅子,然后坐下,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盖伊。
“怎么?”他又说一遍。
“那天我正从前线往回跑。德国人炸坏了电话交换机,我们的通信员也不停地牺牲。参谋部对战况毫不了解,所以派我过去看看。”
艾伦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回来的时候,我撞上了从另一边跑过来的汤姆。那时你跟他刚刚……你刚发现……”
“你刚刚让我发现他跟莉塞特躺在一张床上。你可以说出真相。这已经不再让我难过了。不再了。”
“真相?”盖伊轻轻一笑,“真相?那很好,如果你想听的话。汤姆冲我开了一枪。他对我很生气——我不能说我怪他——但你跟我一样了解你那该死的双胞胎。他毫无顾忌。一点没有。他对我大喊,揍我,然后冲我开了一枪。他把他那该死的枪对着我脑袋,因为我撞了他的手一下,所以才——”
艾伦听着,一种冰冷的愤怒在心头堆积,“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你。他不会那么做。他是很暴躁,可他绝对不会——”
“你用不着相信我,”盖伊苦涩地说,“只要事情扯上那该死的下人的儿子,我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你等一下。我的公文包在客厅里。”
盖伊走出去。艾伦闭上眼擦着脸。在他闭上眼后,一切都回来了。打滑的白垩地面。爆炸的炮弹。淡绿色的烟雾。艾伦意识到他在梦里见过盖伊描述的情景。不是一次,而是上百次。他在梦里从来没能看清过这些人的脸,所以从来没有明白它的重要性。艾伦的新认知让他觉得厌恶。
盖伊再次走进屋里,手上拿着一张纸。“当时有证人。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你和你那出色的侦探才能将会找到他们,这我毫不怀疑。我想你会找到他们证实一切。”
艾伦像梦游一样接过那张纸。他茫然地看着那些名字。二等兵亨普利斯维特、琼斯和卡拉赫。团队和连队细节。
“这就是汤姆消失的原因,”盖伊说,“他知道他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他知道他只可能面对一种宣判结果。所以我推荐他去执行那次任务。无论如何他都必死无疑。我想,他像个英雄一样死去对大家都更好一点,包括汤姆自己。被行刑班处死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对不起,老弟,但情况就是这样。”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1节他们输了
时间:得克萨斯时间下午5点39分。
莱曼·巴德的大呼小叫停歇了片刻,汤姆终于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看电报。
“致托马斯·卡洛威先生,继工业和对外贸易部管辖下的燃料秘书处发出邀请之后……”
汤姆眨眨眼。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过电报,想要找到实质内容。这儿。“我们很高兴地通知你,我们完全接受你在润滑产品方面的报价,因此宣布……”
汤姆停住,眨了眨眼,然后又看了一遍。润滑产品?他强迫自己看完电报上的每一个字母。没有关于石油的内容。等等。不。不对。“我们很感激你们在石油方面的投标,但我们只能予以拒绝。”予以拒绝?
莱曼·巴德瞥见了老板的脸色。他彻底沉默下来。世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
“坏消息?”
汤姆没有回答。巴德拿过电报,沉默地看完。上面的英语很糟糕,但意思很清楚。
他们输了。
他们输掉了供应汽油、燃油和煤油的合同,这几个部分占据了整个合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价值。他们只赢得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合同:润滑油供应。他们从润滑油里赚得的利润还不够支付他们在投标时的开销。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这一点。电报上写着:“诺加德石油公司必须与下面的石油供应公司紧密合作:艾伦汤石油公司。”它就写在那儿,白纸黑字。汤姆输了。艾伦赢了。这是整个世界最糟糕的结果。
汤姆就像雕像一样坐在桌边。他知道这种感觉。这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感觉。那是艾伦。那是蒙塔古一家。那是锡格纳尔山。那是失败。这次惟一的区别在于有人可以责备。
“那个混蛋,”他低语道,“那个该死的混蛋。”
时间:伦敦时间上午9点12分。
艾伦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去了意大利在伦敦的使馆。一些官僚之举将事情耽误了一会儿,但他最终拿到了从罗马传来的宝贵消息。
他赢了。
他赢得了供应石油、煤油和燃油的合同。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艾伦汤都是一个重要的石油产商,但在销售方面则相对较弱。这种局面将在一夕之间改变。这一个合同将会把艾伦汤提升到国际顶尖石油公司之列。艾伦汤的销售方面将会和生产方面一样强劲。要想巩固这一胜利还有很多的工作需要去做。从这一合同中获得的利润将会被用来进行再投资,从而完成艾伦汤公司的转型。但艾伦对艰苦的工作并不担心。这个时候,他对什么都不担心。
乔治·雷诺兹站在艾伦身边,他瞥了一眼电报,然后淡然把它塞进上衣口袋。
“哦?”雷诺兹不耐烦地说,“哦,老弟?”
“哦什么,乔治?”艾伦快乐地漫步向外走去,“我说过我们会赢,对吧?”
**
当天的晚些时候,伦敦时间下午6点17分。说得更贴切一点,在切尔西某座白色大房子里,这是家庭年轻成员的洗浴时间。
波莉满意地在全是肥皂泡的水里泼着水,而洛蒂则使出浑身力气坚定地清洗着她身上需要清洗的部分。刚刚下班回家的艾伦在门边停住。对一个拥有洛蒂这种财富和教养的女人来说,亲自负责孩子们的洗浴是一种违反了社会通则的行为。但洛蒂喜欢这么做,而只要她喜欢做的事,她就会做。
“爸爸!”
无忧无虑、将近三岁的波莉抬头冲着父亲露出微笑。
“哈罗,波儿!”
他抚乱她的头发,假装要用水泼她。她尖叫着。他把手拿开。“再来,再来!”她喊道。他假装要用水泼她。她尖叫着。
艾伦对妻子微笑着说,“哈罗。”
她也回以一笑,“哈罗,亲爱的。”
“再来!”波莉大喊。
“就在今天,是吗?”洛蒂说。
艾伦点点头。
“咦?”波莉发现了一小块浮石,正尝试着看能不能把它塞进鼻子里。“别,亲爱的,”洛蒂拿走浮石,给了她一块海绵作为交换。
艾伦发现自己想要吸引洛蒂的全部注意力,但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波莉吵着要玩具的时候他等了片刻。
“我们拿到了,”他说,“我们赢了。”
“哦,太棒了,干得好。”
波莉的下一个游戏是让海绵吸满水,然后把水挤到地板上。洛蒂拿走海绵,试着使波莉的兴趣转到一辆木头油轮模型上,这是乔治·雷诺兹几年前为小汤米做的礼物。
“你听上去不太感兴趣。这是自我们找到石油以来艾伦汤公司最重要的消息。”
洛蒂直起身,“真的吗?那你对我所看重的事又有多感兴趣?”
“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赢的吗?”
“我猜你正要告诉我。”
“我们发现有家竞争对手在罗马安插了一个间谍。”
洛蒂不由自主地感起兴趣,“别告诉我你也决定安插间谍去调查他们?这可不像你!”
“没有,至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我让他们调查我。我可以利用这一点。”
可这一次,洛蒂又忙着照顾波莉,艾伦又一次觉得自己被妻子的注意力欺骗了。同时他也知道了她的抱怨很有道理。当洛蒂说到关于医院的消息时,艾伦最多就是以同样极为淡漠的方式予以回答。
过了片刻之后,艾伦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重大消息,你知道。我很抱歉我没有一直……我想,在你谈到医院时我对你有点粗鲁。”
洛蒂又坐起来,“对,你是这样。”
“对不起。”
“是对不起-但你还会继续粗鲁下去的对不起,还是你已经看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已经学会热爱我所热爱的医院的对不起?”
艾伦做了个鬼脸,“更像是前一种,没准。”
让他惊讶的是,洛蒂趋身向前,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下,“不管是哪个,这都是进步,野蛮先生。所以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抓到那个间谍的?你抓到他用一个化妆镜往外发送电码?”
“不是这样的。”
艾伦笑起来。其实事情非常简单。
艾伦知道这个石油合同的重要性,所以自从他抵达罗马之后就十分警惕。早在马里奈里跟在他后面走上阳台的时候,艾伦就已经起疑了。这种怀疑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因为马里奈里知道美国飞行员的一切,但却没有发现艾伦把巴尔博将军说成巴尔博元帅,把十四架水上飞机说成十架,把五个人失踪说成六个人死亡。然后,当马里奈里——他宣称从未去过美国——立刻明白了艾伦所说的“一文不值”是什么意思时,艾伦剩余的不确定已经全部烟消云散。
从那一刻起,事情就变的简单了。
艾伦让自己接受了马里奈里所提供的“帮助”。他就出价一事询问这个意大利人的意见。比壳牌公司的油价低两到三分的时候,马里奈里很开心。低四到五分的时候,他变得非常着急。当艾伦提出将价格降低六分钱的时候,这个意大利人变得极为不安。根据他的反应可以很容易就猜出他的雇主(不管他们是谁)打算以比壳牌价格低五到六分钱的出价进行投标。所以艾伦告诉他自己打算低三分钱,但实际上他的出价低了七分钱。
就算是这种相当拼命的价格,艾伦汤也有足够的廉价石油,每一桶都可以赚取极高的利润。
“爸爸!爸爸!”
浴盆里的波莉恼火地扭动着身体。她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石油,而且她认为是时候她爸爸给予她明摆着应该得到的膜拜了。
“现在轮到我——了”
艾伦和洛蒂看着彼此。他们的分歧还没有消失,但有些事已经改变了。当艾伦微笑的时候,她也回以一笑,而且不仅仅是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
“爸爸!爸爸!”
艾伦走向浴盆。波莉高兴地绽开大大的笑容。膜拜即将开始。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2节自尊
“以阿拉真主的名义,慈悲而仁爱的真主……”
他们坐在一架小飞机里,飞机现在正陷入强有力的侧风之中,每阵风吹来,这种现代化的金属构造都会颠簸摇晃。很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做到穆斯林的以头叩地,所以汤姆身边的那个男子只能将头轻轻叩击握紧的拳头,而他的左手则沿着膝盖上那本祈祷书上的字句移动着。
飞机又摇晃了一下,并处于让人心都悬空的失重状态。
汤姆斜过身看着窗外。他看见德黑兰这座古城里的那些扁平的抹泥房顶。他看见远处的沙漠。他看见一些花园,虽然周围满是尘土,它们却异样的葱翠碧绿。他看见一条铁路,没有完工,也没人动工,直直地通往虚无。丽贝卡要他面对过去,是吗?好,现在他正这么做,虽然是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或者说,如果知道,她也不会同意的方式。
飞机又颠了一下。
汤姆身边的那人一下子找不到自己念到哪儿了,于是又坐着开始,“以阿拉真主的名义……”
天啊,汤姆想,有这么糟糕吗?飞机后座肯定有人掉了一筐酸橙,因为有二十多个绿色的小酸橙弹到了中间过道,撞击着乘客们的腿,有两个甚至穿过开着的门猛地冲进驾驶舱。
天啊!汤姆一点都不信教。他在这方面的任何倾向都被战争经历尽数摧毁,但这趟飞机旅程将会给他带来一些改变。窗外,一条暴露于狂风之中的跑道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迎来。窗边闪过抹泥的房屋、几个穿着长袍的身形、一辆牛车、突然瞥见的在寒风中哀号的电报线——然后飞机着陆了,虽然速度过快、颠簸不已,但终究是着陆了,仍然是成功的着陆。
汤姆呼出他一直屏住的那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来到了波斯,他童年梦想中的国家。
包裹以快递的形式从纽约寄到。
艾伦知道里面是什么,他把包裹撕开。里面是三十张粘在一起的廉价信纸,每一张上面都歪歪斜斜地写满高尔斯顿神经紧张的笔迹。姓名。目录和姓名:每页二十五条,乘以三十页,总共七八百个姓名。每个姓名:英国男性,入境地点埃利斯岛,入境时间1919年或是1920年。
阿博特,阿布拉姆斯,阿克雷,阿当斯,阿德金斯,阿谢德……一直到亚顿,亚克斯雷,耶茨,扬,齐墨。
每个名字旁边,都有潦草的注释。比如说第一个名字旁边,“阿博特——詹姆斯——88——1.6.19——堪萨斯州堪萨斯市—宏伟号。”
头一个数字代表高尔斯顿所说的出生日期,虽然让人恼火的是只有年份。因为大多数移民当时都是二十多岁,所以有很多名字后面的出生日期都是1893年。
接下来的3栏分别代表入境日期、美国境内的目的地以及登岸船只的船名。艾伦试着想出一个利用这些资料的办法,但没能成功。在艾伦看来,汤姆可能会在1919年的任何一个时间抵达埃利斯岛;他可能会去往美国的任何一个地方;而且他也可能乘坐任何一艘船抵达。虽然高尔斯顿做了大量工作,但艾伦猜测这些信息毫无用处。
那就只剩下姓名了。七八百个姓名,推测一下的话,其中大概有五十人或者更多人的出生日期是1893年。如果汤姆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改动了一两年的话,那人名还会更多。但艾伦还有更好的线索。
自尊。
从1916年8月到1919年汤姆踏上美国,不管在这期间发生过什么事,艾伦都不相信他会失去自尊。如果汤姆还活着,艾伦可以肯定他的教名仍然还是汤姆。可能会换成蒂莫西或是特雷弗或是特伦斯,但最有可能的还是以前的汤姆。他的姓也是这样。克瑞里是汤姆的姓。这是他父亲的姓。艾伦无法想像汤姆变成了一个琼斯或是史密斯或是罗宾逊:那就太像是潜逃了。
所以艾伦翻到了c这一栏。卡伯特,卡芬,卡比尔,凯恩斯,卡洛威,坎贝尔……其中有个名字引起他的注意:“卡洛威——托马斯——93——6.12.19——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卡洛威号。”
艾伦盯着纸。接近那一栏的顶头,有一个人,1893年出生,教名是托马斯,而且姓是以c开头的。
在怔怔地顿了好长时间之后,艾伦查看了剩下的名单。有十二个名字的开头都是t和c。在这些人中,有五个人的教名是托马斯。在这五个人中,只有汤姆·卡洛威的出生日期是1893年。
希望开始变得热切而强烈。他翻回到高尔斯顿对卡洛威所做的潦草注释——然后注意到高尔斯顿无意中将他的姓抄了两遍,一次是作为姓,一次是作为登岸船只的船名。艾伦的第一反应是失望。如果高尔斯顿把这个写错的话,他可能把姓也写错了,也可能把出生日期写错了。也许艾伦应该再检查一下所有的t和c,确保万无一失。
然后他脑中灵光一闪。
那条船!高尔斯顿没有写错。不管托马斯·卡洛威是谁,那都是个假名,是从他的登岸船只那儿借来的名字。这个巧合太大了。艾伦找到了一个托马斯,生于1893年,并换了一个以c开头的姓。艾伦盯着纸,一直盯着。
在失去他的双胞胎16年之后,艾伦终于找到了他。
汤姆入境美国已经13年了,而他成为美国公民也已经8年了。他尊重星条旗(非常乐意地)。他缴纳税款(非常不情愿地)。除了第十八条修正案外(就是宣告进口、生产和出售酒类产品为非法行为的那条),他一直都很遵守宪法。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是一名忠诚的美国公民。一名美国公民以及一名共和党人。
国王和君主让他感到厌恶。英国国王曾经派他去送死。德国皇帝曾经想把他饿死。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君王都在一夕之间变成普通人:擦鞋匠,石油钻井工人,旅行推销员,乞丐,那汤姆会非常开心的。
然而。
一位国王身上总有一些东西会不由自主地威慑到他人。一位国王会让他头晕目眩,让他的心跳稍微加快,让他浑身局促不安。
汤姆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正站在一位国王面前。
让平克顿侦探社去搜寻汤姆·卡洛威将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搜寻并找到。只是艾伦还没有这么做。正如他还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洛蒂一样。还没有。
他要先做另外一些事。
**
车站里充斥着尖锐的汽笛声。白色蒸汽和黑色烟雾徘徊在房顶周围。鸽子尖叫着飞扑而下。
艾伦走上站台,走向一名铁路搬运工。那是个饱经风霜的矮壮男子,身上散发出烟草和煤炭的气息,但这给他带来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艾伦立刻认出那是个曾经加入英国军队并在法国苦战过的人。
“乔治·亨普利斯维特?”艾伦说,“我想找一位——”
“就是我,亨普利斯维特。”
搬运工有所保留地说出答案,就好像人们一般应该掏钱才能拥有知道的特权。艾伦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他带着盖伊给他的那些名字去过陆军部。陆军部确认了盖伊所给出的团队和连队编制。很不幸,卡拉赫已经在1918年的德军大进攻中牺牲,但亨普利斯维特和琼斯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艾伦不费什么劲就查出了他们的下落。今天他来找亨普利斯维特,第二天他会去找琼斯。
“嗯,先生?”
“早上好,亨普利斯维特,我的名字叫艾伦·蒙塔古,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牵扯到1916年发生在战壕里的一起事件。你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一切。这件事不牵扯到任何官方调查或质询。这纯粹是个私人问题,我所希望的就是你能够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先生。”亨普利斯维特的声音立刻变得泰然自若、绝不提供任何情况——这是任何一个二等兵在被任何一名军官问及敏感问题时的说话方式。艾伦立刻认出这种熟悉的步兵抵制态度,但仍继续说了下去。
“这起事件是在1916年8月发生的。它牵扯到两个人。蒙塔古少校和克瑞里先生。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亨普利斯维特掉头看着地面,扯了一下嘴角。
“我再一次向你保证你所说的话不会用于任何官方目的。我说过,这是私人事件,没别的。”
亨普利斯维特暗自掂量着风险,但眼里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
“而且,如果你的答案对我有所帮助的话,你将会得到五英镑。”
亨普利斯维特咧开嘴,“克瑞里先生,”他说,“汉普郡燧发枪团的中尉是吧?他不就是跟矮子哈德威克和博比·斯廷森一起玩完的那个可怜的家伙吗?对德国机枪哨位发动的愚蠢到家的突袭。”
“正是——”听到汤姆的名字在这种情境下被提起,艾伦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情绪。——“还有当时的蒙塔古少校,他是我哥哥。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在他们两个身上。”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3节真相
“也许我看到了,先生,那得看你是什么意思。”
“亨普利斯维特,我知道他们可能有过争执,甚至可能还开过枪。我再强调一下,这跟军事法庭无关。你跟我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外传。”
亨普利斯维特点点头,掂量着艾伦的话,看看能不能找出不利于自己的地方,结果没能找出。他清了清嗓子,“嗯,先生,是这样的,那天德国鬼子对我们发起了进攻。我正准备把我的刘易斯枪架上战壕,因为原本呆在那个哨位上的乔治·戴维斯,有一个弹片刚好扎进他的屁眼——对不起,先生,可弹片就扎在那儿,外面露着两英寸,里面扎着四英寸——他四处乱蹦,结果他的枪整个被泥给堵上了。那儿还有其他两个家伙,琼斯和卡拉赫,我想——已经有阵子了,先生,所以我也说不准——正在铲着战壕里的土。我想,他们都喊它摄政大街,虽然那其实只是一条战壕。不管怎样,他们正在铲着土,那儿的胸墙被一颗炸弹炸塌了——”
“是吗?”艾伦知道他应该顺着亨普利斯维特的话往下听,因为那样的话他更有可能得出真相,可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不耐烦。但是,他很感谢亨普利斯维特那惊人的记忆力和意识流般的回忆。
“先生,总之,这个时候,蒙塔古少校,应该是你哥哥,他沿着战壕跑过来。电话线全都被炸得稀巴烂,先生,请原谅我的用辞,而且那一天不停地有通信员牺牲。该死的齐射式攻击,所以战壕里才变得这么一团糟。不管怎么说,上头肯定也都急得团团转。所以少校才会跑到那儿,很有可能。”
“对,对,我知道。”
一辆火车开到他们身边,带着嘶嘶的蒸汽和刹车的哀鸣,然后就是车门和人群的嘈杂声。艾伦想换个安静点的地方,但亨普利斯维特就像脚底生根一样站着不动。
“确实,先生,没错,”他说,无视着身边的火车,“嗯,你哥哥,他差点撞上了克瑞里先生。我自己并没有认出那名中尉,不过约翰尼·琼斯老早就认识克瑞里,是个好人,他总这么说,那次任务真是该死的遗憾,如果你问我的话——去的总是好人,先生,没有不敬的意思——他说那绝对是克瑞里,他对天发誓。他们吵得很厉害。你哥哥和克瑞里,我是说。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当时不停地有炮弹落下来,而且我那该死的刘易斯枪还卡在护墙上了,墙上伸出来的那些见鬼的钉子,清楚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当时我还在想,保不准我还没来得及把那该死的枪搞定,就会有颗炮弹在我身后爆炸。”
“不管怎样,我站在那儿试着把枪弄下来,但也顺便看了看他们会不会吵得很凶,这时,见鬼——原谅我,先生——克瑞里抽出他的枪,对着蒙塔古少校开了一枪——就是你哥哥,先生——砰,射在腿上。在我看来他原本想把子弹射到别的什么地方。”亨普利斯维特轻轻拍拍了额头中间,“就这些。克瑞里跑向前线,蒙塔古嘴里大喊着该死的谋杀,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亨普利斯维特用他那种无法效仿的方式说完故事。艾伦越来越震惊地听他说完。当然,他还会去找约翰·琼斯,但他已经确定,那个人只会确认亨普利斯维特描述中的主要情况。汤姆打了盖伊一枪。冷血地。在没有任何挑衅的情况下。盖伊没有对汤姆动手。他甚至都没有碰自己的枪,更别说拨枪了。
那天晚上,艾伦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想着汤姆·克瑞里/卡洛威,他曾经形影不离的双胞胎。这个人,他现在对从前的另一半是如此的漠不关心,他在美国住了十五年都没有费心——一次都没有——发给艾伦一个消息告诉他自己还活得好好的。这个人,他能够对双胞胎的哥哥开枪。这个人,他的阴暗已经盖过了他的光芒。
艾伦感到无尽的哀伤。他觉得一段远古的友谊好像已经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只有失落。
凉亭里没有椅子,只有地毯和坐垫。波斯王四肢伸开坐在二十多只坐垫上,坐垫是用丝绸和丝绒做的,上面的绣花精美绝伦,珠宝闪闪发光。留给汤姆的坐垫也很多,但他不敢把腿伸出,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坐得要么舒服要么威严。波斯王傲慢地看着汤姆,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但毫不关心。他身材高大强壮,充满军人气概,比他周围大多数的随从都要高出整整半个头,甚至是一个头。
“卡洛威?”波斯王说。他旁边的口译员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陛下。”
“诺加德石油公司?”波斯王说到这些陌生的音节时口音非常浓厚,汤姆几乎无法听懂。
“是的,陛下。”
波斯王哼了一声,吸着他有而汤姆没有的冰冻果子露。虽然波斯王态度傲慢,但他以前其实只是波斯哥萨克旅的一名普通军官。他先是升为了上校,然后,他在1921年带领了一支三千人的部队进入德黑兰。他逮捕了一些政要,委任了自己的首相,然后,等了适当的时间之后,他加冕成为波斯王,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君主制。他强硬、坚定而果断。汤姆想,如果换一种生活,他会成为相当不错的石油商。
“好吧?”波斯王很不客气地说,“你想要什么?”
汤姆听说过很多东方的礼仪。如果你想告诉你的对手,他是个下等贱人的名声恶臭的儿子,你很想刮下他的舌头,除非他把欠你的两个kran和一个abassi还给你——那首先你得颂扬他的先祖,称赞他的好客。如果你是来恭维一位国王的话,那真是天助你也……
“陛下,我们在美国经常听说你们王国的美丽和你们土地的富饶,尤其是石油,那……”汤姆的天花乱坠提前嘎然而止。他擦了一下额头,觉得很不自在。他从前学过的波斯课程都被忘到了脑后的某个地方。他没法找到想用的词。不管怎么说,艾伦一直是天生的语言学家。汤姆只是个发音不清、说着英语、全部美国化的石油商。
波斯王又哼了一声,看上去很不耐烦。
汤姆又重试了一次:这次是美国版本。“陛下,我们很希望能够在此钻探石油。我们认为还能找到很多很多石油。我们会快速钻井,快速输送,快速出售。我们会为您的国库做出大笔贡献。”
“我们的用地权已经出售了。”
“是的,陛下。”
“你知道。”
“是的,陛下。”
“卖给英国波斯公司和另一家公司。艾伦汤。”
“确实,先生。”
“那你为什么还来?”
汤姆看着波斯王,希望能够找出他有可能打算违背协议的迹象。没有这种迹象。一阵山风吹起帐篷的一角。汤姆瞥见一片丝绸和一只女子的脚。他希望能够走出帐篷。他希望能够见见那个女子的脸,冲她微笑,对她调情。在逐渐现代化的波斯,女子都摘去了面纱。男子穿着长袍时会带着软呢帽。一种不顾一切控制了汤姆。
“陛下,艾伦汤公司付给您的并不够多。他们这是在抢劫——把您当傻子耍,可以这么说。您拥有一些很好的油田,先生,我们诺加德公司会为开采石油给足价钱。”
这番演讲的翻译工作有些困难。汤姆得先把“抢劫”和“当傻子耍”这些术语翻成更常用一点的英语,口译员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口译员们结结巴巴地翻译时,波斯王的脸色沉得就像天边的雷雨。
然后他们翻译完了。帐篷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山泉沿着大理石水道汨汨流下,穿过凉亭,流向后面的花园。汤姆不知道自己是会因为冒犯而受到鞭笞还是会因为诚实而得到感谢。从什么地方传来女子的笑声,但很快就停住了。小鸟在后面的山上鸣唱。
然后,沉默终于被打破了。波斯王再次开口。他说的话非常简短,不需要太多的翻译。只有两个字。
“多少?”
艾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他的司机弗格森九点半的时候在曼彻斯特火车站接到他,但艾伦不想直接回家。他先去了俱乐部,然后就开着车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着。等到弗格森把他在前门放下时,早已是深夜了。
“晚安,先生。”
“晚安,弗格森。很抱歉让你弄到这么晚。”
“没关系,先生。晚安。”
艾伦拿出钥匙,转向屋门。弗格森坐回司机座,正启动引擎准备离去。艾伦突然灵光一闪,又匆匆跑回劳斯莱斯旁边。他敲着窗户。
“先生?”
“听着,弗格森,你不会刚好知道怎么冲可可吧?”
“可可,先生?”
“对,蒙塔古夫人喜欢喝这玩意儿,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冲。我只是不想吵醒厨房的人。”
“好的,当然,先生。我很乐意……”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楼下。艾伦对自己的厨房简直陌生得无药可救。他不知道牛奶在哪儿,可可粉在哪儿,煤炭在哪儿。弗格森依次找到每样东西,然后开始热一锅牛奶。
第六部分 84-87节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4节你已经找到了汤姆·克瑞里?
“关键在于不能让它沸腾,先生。还有搅拌。如果不搅拌它就会结块。”
“你很会干家务,弗格森。我对自己感到羞愧。”
“蒙塔古夫人加糖吗,先生?”
“嗯……我不知道。一般要加吗?”
“我用碗装点糖。如果她想加就可以加。我想你也会喝一杯吧,先生?”
“谢谢你。”
艾伦找到一个托盘,然后把它放到桌上:这是他到目前为止做出的惟一贡献。牛奶即将沸腾的时候,弗格森将它从炉子上拿下来,开始弄可可粉。艾伦再次感谢了他,把他送到门边,两人又最后一次道了晚安。艾伦端着托盘走上楼。洛蒂已经睡着了,伸出胳膊抱着艾伦的枕头,好像那就是艾伦本人。艾伦温柔地把她叫醒。
“亲爱的,是我。很抱歉叫醒你。我拿了热可可。”
洛蒂眨着眼睛——一下,两下——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然后坐了起来。
“当然是你了。如果你很抱歉叫醒我,那干嘛还叫?而且我没想喝热可可。”
“我想说话。”
“亲爱的,你可以随便说话,我只是不想听。”
艾伦亲着洛蒂,直到她顺从为止,然后把可可放到她手上。
“你没吵醒厨房的人吧?”
“当然没有。弗格森帮我弄的。”
“老弗格森真是好人。”
“对……听着,亲爱的,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是吗?”
“重要消息。”
“我刚说过‘是吗’,要我再说一遍吗?”
“其实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我找到汤姆了。我不是指我们的儿子汤姆,我是指汤姆·克瑞里。我的双胞胎,汤姆。”
洛蒂慢慢地消化着这个消息,就好像她仍然需要小心地区分梦境和现实。然后,她惊讶地说,“亲爱的,你说你已经找到了汤姆·克瑞里?还活着?在这儿?哪儿……”
“我还没有找到-找到他。但我知道他的名字。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美国。我有一个侦探社的侦探,如果我请他们出马,他们肯定能找到他。”
“如果你请他们出马?如果?”
“这就要说到我的第二条消息了。”
“是吗?”
艾伦顿了顿。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是吗?”洛蒂又说一遍。
“嗯……嗯,这听上去很惊人,但它是真的,显然是真的……事实上汤姆冲盖伊开了一枪。”
这一次,洛蒂睁大双眼,彻底清醒了。“汤姆对盖伊开了一枪?”
“好像是这样。”
“对他开了一枪?对盖伊开了一枪?刚才吗?什么时候?我记得你说——”
“不,不,不是现在。在战争时期。”艾伦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讲述。“我和汤姆吵了一架。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吵架,绝对不是,但它是最严重的一次。绝对是最严重的一次。盖伊蓄意挑起了这次争吵。他把我带到一个地方,他知道汤姆正跟我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我以为那是我的女人,我没有意识到她是……她是公共财产。”
艾伦咽了口口水。他以前从来没有跟洛蒂提到过婚前生活的这一细节,但她只是耸了耸肩,“那是战争时期,”她说。
“对……不管怎么说,汤姆肯定非常愤怒。狂怒。看起来他在索姆河的战壕里碰到了盖伊。他跟他吵了一架,然后冲他开了一枪。打在腿上。这儿。”艾伦在自己大腿上比划了一下方位。
“这是盖伊说的?”洛蒂说,微微暗示真相可能不完全是这样。
“对,这是盖伊说的,可他有证人,该死的。我今天见过了其中一个人。他没有说谎,我敢拿性命担保。我还得去见另外一个人,但他会确认盖伊的说法,我可以百分百地确定。”
“可是,亲爱的,汤姆有可能会冲着盖伊开一枪吗?”
“对,你得明白,汤姆总是会……”艾伦努力想要找到合适的词,“过于冲动。”
“这是礼貌的说法,换句话就是说他会完全失去理智。”
“对。当然,他以前从来没对谁开过枪……虽然……”
“什么?”
“嗯,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这听上去可不太好。”
“在战争的早些时候,汤姆偷了一辆摩托车,开到阿拉斯,用一把手枪威胁盖伊。他认为盖伊阴谋设计将我们俩分开。可能他是对的。”
洛蒂的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大,虽然她的措辞非常谨慎,“两次?一次他威胁盖伊?另一次他对他开了一枪?”
艾伦点点头。
“盖伊是上级军官,应该是吧,当时?”
艾伦又点点头。
“而且当时有证人?”
又一次点头。
“天啊!”洛蒂轻轻地说。她和艾伦一样清楚汤姆的行为在军事法庭上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天啊’这个词正合适。”
洛蒂用汤匙把牛奶皮拨开,开始喝可可。“弗格森做的可可很棒。”
“我会告诉他的。”
“提个小小的建议,也许他可以再多加一点可可粉。很小很小的建议。”
艾伦点点头。
“但不能结块。这是最难的,让它平滑。”
“对,亲爱的。”
“亲爱的,你对这件事怎么想?”洛蒂终于说,“你可能会非常烦恼。”
“只有恶魔才知道我在想什么,”艾伦说,“我不知道。”
洛蒂放下可可,“你能保证坦诚地回答我的下一个问题吗?”
“好。”
“你喜欢盖伊吗?”
“不喜欢。”
“从没喜欢过?”
“对,从没喜欢过。”艾伦叹口气,“听着,我跟他是完全不同类的人。我从来都不太满意他。但他到底是我哥哥。我不想就这样对他失去希望。”
“对,当然。我不是这意思……那汤姆呢?你爱他,这是当然的了?”
“对。”
“仍然爱着?”
“仍然爱着。”
“那你对他满意吗?你说你对盖伊不满意。”
“我几乎从来没有像钦佩汤姆那样钦佩过别人。事实上,我觉得你可能是惟一的例外,亲爱的。汤姆浑身都是缺点,这我知道。他狂暴,冲动,愚蠢,好斗,喜欢跟女人鬼混——天啊,他绝对不是什么圣人。可他身上也有一种无比高贵的品质。我一直觉得,在他内心身处,他的优点胜过他的缺点一千倍。”
他深深叹口气,洛蒂替他说完。
“可你现在很烦恼。你觉得可能汤姆终究只是个人——甚至可能不是个特别好的人。出于怒气他冲盖伊开了一枪。当然,这是战争时期,情绪容易激动——但是这也不应该。你可能得承认汤姆的缺陷比你了解到的要更多一点。”
“多一点?一点?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绝对的不可原谅……而且最重要的是,盖伊觉得他去美国的原因就在于他害怕被送上军事法庭。如果这是真的,那汤姆就不仅仅是个恶棍,他还是个懦夫。”
片刻的停顿。洛蒂啜着她的可可。艾伦啜着他的可可。
“还有件事,”他说。
“什么?”
“你一直都说的对。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我当然说的对,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不过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战争。它没有结束……除非——嗯——除非它真的结束。当我想到去医院看你,那简直是我不能容忍的。那些人。那些士兵。感觉就好像看到我手下那一排的人又躺在那儿。没死的那几个,我说的是。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离去。恐惧。损失。”
“哦,可怜的宝贝!”
她亲着他,艾伦觉得他们之间某种可怕的隔阂突然倒塌不再存在。他用力地回吻着她。当初他因为洛蒂的勇敢和同情心而爱上她。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将再次爱上她,而且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你不介意吗?”他问。
“傻子。”
“如果我提出请求,你愿意在最近的哪一天带我好好看看你的医院吗?好好地看看。这次不需要再让我跟在护士长后面。”
“我很愿意。”
“还有,去度个假。我们得好好度个假。罗马?或者是里维埃拉?”
洛蒂点点头,“好的,两个都去,尽快。”
“我爱你。”
洛蒂点点头,好像这是她应得的,“顺便说一句,”她说,“既然你的表现这么好,就让我帮你避免一个巨大的错误吧。”
“哦?”
“不要对汤姆失去希望。”
艾伦的声音变得冷酷,“我不认为我有这样,只是——”
“只是什么?他对盖伊开了一枪,而盖伊一直都用很卑鄙的手段对他。在战争时期。在战役之中。你不知道当时的环境。你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离开。”
“怯懦。看上去就是简单的怯懦。”
“别这么傻。你的汤姆?一个懦夫?”
“很显然。也许我一直信错了兄弟。”
“哦,艾伦,你不会是说真的。”
“为什么不?盖伊在这儿。汤姆不在。”
“找到他。不要现在就放弃。找到他。”
“他没有费过心来找我。这一点让我很难下咽,在这么些年之后,在我做了这么多之后。”
“找到他,亲爱的。只有找到他你才会平静。”
艾伦耸耸肩。他每年一度的波斯之行很快就要到来。他会在那儿仔细想想,在回家之前做好决定。
他点点头,“我想我会的……也许……不能肯定……我会看看。”
洛蒂微笑起来,打了个呵欠,“上床吧,亲爱的。”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5节那孩子说对了
将近三个星期后。汤姆从波斯回到家,不料竟看到丽贝卡满脸泪痕、浑身颤抖地蜷缩在客厅里的一张大沙发上。
桌上放着一封信,上面盖着德国邮戳。在其它的凉爽高顶房间里,汤姆可以听到女仆和男佣走动的时候尽量保持安静,因为知道他们的女主人正难过着。外面的花园里,米奇和小东西正在一起玩耍,但连他们好像都机敏地保持沉默。
“亲爱的?”
丽贝卡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偎进丈夫的双臂。她的脸颊上有着已经干了的泪痕,而新的泪水又不停涌出。她很少使用香水或是加有香料的洗液,但她的气息总是很好闻,有点像在阳光下晒干的温暖肌肤和头发的气息。
“亲爱的?”
丽贝卡开口说话——哽住——再度开口。
“我爸妈……他们很好,他们没事……可他们的教士,他是个好人,跟他们一样是从立陶宛过去的……一群暴徒闯进他们家,撕掉他的圣书,把房子点着火……他回到家,看到他们,提出抗议,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们开始攻击他。踢他。打他。他晕了过去。然后……然后……他们就走了。房子着火了。没法把他救出来。他死了……事后报纸上谴责他谋杀基督教婴儿。他们说,这是正义的举动。那些人什么事都没有。没有惩罚。没有谴责。”
丽贝卡断断续续地说完。汤姆拥抱抚慰着她。终于,等到她可以正常说话的时候,他说,“他们必须离开。最近有太多这样的事情。我们可以支付一切费用。他们可以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或者我们给他们在纽约的犹太人定居点买套公寓。他们可以吃犹太教食物,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搬了家。”
“我请求过他们,我请求过上百次。他们已经老了。他们不想再搬家。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事情会过去的。他们说这只是因为希特勒需要证明自己是个强势的人。”
汤姆沉默了片刻。想到欧洲久远的仇恨,这让他惊骇。这些仇恨毁了一代人。看起来它们在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内又要第二次让天空布满阴云。他又感到了从前的愤怒,这种愤怒他在监狱里感受过。他永远都不想再离开美国。如果能够永远不离开得克萨斯他会非常高兴。他的波斯之行好像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事了。
他伸手去拿烟,原本想拿雪茄,但是想到丽贝卡对雪茄的嫌恶,便改拿了一枝香烟。他点着烟。他对石油的思绪被抛在一边。毕竟生活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爸妈,我们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丽贝卡摇摇头。
“能寄点钱吗?”
她又摇摇头,“这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是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两人陷入沉默。在世界的另一头,另一片大陆上,丽贝卡的父母和数百万像他们一样的人,他们的命运正落入独裁者之手。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祈祷。
艾伦喜欢他每年一度的波斯之行——或者应该说伊朗之行,这个国家现在开始这么称呼自己。他还没有去山区的油田视察,但他一向都先视察海岸地区的精炼厂和航运设备。
现在他正住在海湾岸边的一家饭店里,可以看到天际蓝色的哈格岛。他正站在阳台上借助着墙上一面小镜子和一碗肥皂水刮着胡子,享受着海边的空气和粼粼的波光。比起伦敦的尘土和烟雾,他在战争时期受过伤的肺部更喜欢伊朗的清新空气。他呼吸起来很轻松。艾伦心情愉快。他和洛蒂之间的裂痕已经消除。他的家庭很美好。天际惟一的阴云就是汤姆·克瑞里/卡洛威和丑恶的开枪事件。艾伦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目前还不愿意。他成功地将这一思绪推到脑后。他的心境很平和。
然后一个狂乱的伊朗小男孩闯了进来。
“先生,先生,国王对我们发起了战争!”男孩开始用极为夸张的语言形容这一暴行。国王派出了军队。不准再有石油流动。整个公司都被关闭。很快,将会出现枪击和大屠杀,而北方的部落将会猛扑南下,利用随他们而至的爆炸、饥荒和瘟疫摧毁所到之处的一切。
艾伦刮完了右半边脸,开始慢慢地刮着左半边脸。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第一丝真正的岁月痕迹。在有的地方他只得拉着皮肤以便为剃刀提供一个平滑的表面。他告诉那孩子自己去屋里桌上的碗里拿无花果吃,顺便帮他拿杯茶。那孩子消失了。艾伦刮完胡子,用一块小方巾把脸拍干。他对这孩子带来的消息并不太担心。在波斯,一起小事件也会被夸大得好像天都要塌了。他吃了一些水果,那孩子端来茶和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热面包。
艾伦先喝口茶,再吃口面包。那孩子站在角落里惊奇地看着他。为了减缓他的炙人目光,艾伦问那孩子有没有上学。他已经上学了,而且很快就全神贯注地背诵起乘法表,然后开始卖弄他的英语。
“我的名字叫萨德格。我今天十岁。今天的天气很好。谢谢你。请。你好!我很高兴听到……”
艾伦吃完早餐,让那孩子把他送到海滨。海盐和海藻的气息混合着柴油机和石油的气息。蓝色的低浪推动着水面,白色的海鸥猛扑下来寻找食物。
但那孩子说对了。
在艾伦的身后,有一排艾伦汤公司的储油罐,里面装满石油。在他的右边,有一个泵站,一卷粗粗的橡胶管和一队穿着白色长袍的艾伦汤石油公司员工。在他前方,有一艘艾伦汤公司的油轮,浮在水面上等着装载石油。
但它不能。
也不会。
因为在储油罐和油轮之间,二十四名士兵站成两排,身上斜挎着步枪。一名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面前。艾伦注意到这些士兵来自一个北部军团——哥萨克旅,这是国王自己的人。那些步枪并没有吓倒艾伦,但军官手上拿的那张纸把他惊呆。
那是由伊朗国王亲自签署的命令。用地权被取消。立即生效。没有补偿。
在艾伦身后,那男孩说着新想到的英语,想要给他的贵客留下深刻印象:“国王发动了大战。他杀死了我们所有人。我死了。你死了。他,她或是它死了……”
宽敞的阳台上灯火通明。银器在桌上闪闪发光。从威尼斯进口的玻璃器皿在蜡烛的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佣人们忙乱地摆着餐具,调整着盘子和刀叉的位置,使误差不超过十六分之一英寸。
汤姆将要举办晚宴招待得克萨斯石油机构里的一些重量级人物。汤姆现在已经是得克萨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了。他受到了喜爱、尊敬和赞赏。他慢慢踱到桌边检查摆设。餐具摆放非常完美,但他发现有个花台上的花束已经开始枯萎。他叫过一名女仆,让她把花换了。
“哦,先生!”她说,好像真的很震惊。她把那束花拿开,然后开始检查其它花束。汤姆看着她,但没有认出她。他和丽贝卡现在有很多佣人,但让汤姆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能叫出所有佣人的名字。
“对不起,”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莎拉·古特曼,先生。”她的口音不是美国口音,有点像丽贝卡,但口音更浓厚。她必须得皱着眉头全神贯注才能听懂汤姆的英语。
“从中欧来的?”
“德国,先生。”
“你肯定是犹太人了?”
“是的,先生。”
“最近刚到?”
她没能立刻明白“最近”这个词,努力想找出个答案。
“siesindneulichangekommen?”战俘营里学到的语言这么轻易就吐出口,连汤姆自己都很惊讶。监狱肯定是个比他想像中要好的老师。
“ja,ja,nuelich.三天前,先生。”
汤姆点点头。“谢谢你摆放这些花,”他说,“还有,欢迎来到诺加德庄园。”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6节尘埃落定
那天晚上,当他们脱衣就寝时,汤姆对丽贝卡说,“你请了个新女仆,莎拉·古特曼。”
“没错。她到达纽约的时候是个难民,然后一路漂泊到这儿寻找工作。我知道我们并不真的需要再请女仆。”
汤姆摇了摇头,“当时你想到了你的父母,我猜。”
丽贝卡穿着晚礼服站在那儿,解下一圈珍珠。每次她这样站着卸装时,她丈夫很少能够做到不触碰她,但这次他的思绪飘在别处。“对,我的父母。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同胞。他们也是我的同胞。”
汤姆拉着领结,简单老练地一个动作就将它扯松。丽贝卡注意到汤姆是多么轻松地就适应了上层人物这个角色。从最开始起,他跟佣人们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早就习惯于佣人的侍侯。他穿着礼服时自信满满。他不用照镜子就可以打好领结。很久以来她就猜测他在英国过的应该是上层社会的生活,但她丈夫从来不提及他被德国人俘虏之前的任何事。他是个谜,一个神奇的谜。
“好主意,”他说,“至少,这是我们能做的。”
她爱她的丈夫。这种时刻的他是典型的他。他投共和党的票,他憎恨工会,他对罗斯福没什么好感(除去他让油价开始上涨这一点),但他拒绝任何歧视和压迫行为。家里的黑人仆人和诺加德公司的黑人雇员跟白人拿的工资完全一样。如果白人有意见,他们可以走人。汤姆不止一次受到威胁。他是个“黑鬼热爱者”,是个“白脸黑鬼”,是个“没有美国化的垃圾”。他的车被砸过石头,3k党还警告过他。汤姆不理睬那些石头,对3k党的警告嗤之以鼻。
“也许我们能做的还不止这些,”丽贝卡柔声说。
“嗯?”
“我们可以做的更多。找到那些刚刚下船的难民。用钱帮助他们。在这个地方想要起步很难,尤其是那些英语不好的人。”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猜测她正想着她自己来到美国之后那些困难的年月。
“当然。”
“我们可以在纽约雇些人,那种‘欢迎-来到-美国’的人,他们可以帮我们处理细节问题。”
“啊,亲爱的!”
汤姆揉着脸。他觉得很不舒服。丽贝卡很困惑。汤姆对钱从不吝惜——决非这样,也不能说他不同情穷人们的困境。
“你不想帮忙?”
“不,不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离开了欧洲,贝卡。我们离开它就是因为所有这些原因。仇恨。历史。不公正。我只是不想再接近这些。”
丽贝卡已经卸下所有的珠宝,也已经梳完头发。这时,她将晚礼服从肩膀上滑下,穿着内衣站在化妆桌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完全可以争辩,但她不希望将好事发展成为争吵。相反,她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柔声说,“这不正是关键吗,汤米克?”
“什么?什么是关键?”
“我们离开了。我们能够离开。”
“啊,我想也是。”
之前汤姆一直慢慢地脱着衣服,现在他加快了速度,飞快地连续将外套、衬衫和裤子扔到床上。
“一开始可以慢慢来,先看看进展如何。”
丽贝卡从汤姆面前走过,去挂衣服,身上散发出香水和温暖肌肤的气息。他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她,亲吻她的眼睛和双唇。他的身体已经被唤醒,她温柔地抚摸着他。
他们松开彼此。
“不,”汤姆果断地说。
“不?”丽贝卡很震惊,她的口气也显示出了这一点。
“不。如果我们想这么做,那就做吧。干嘛小打小闹的?我们可以做些真正的事情。成立一个基金会怎么样?帮助犹太人从德国来到这儿。帮助他们的经济、交通、工作,所有的一切。对,我们可以买一些公寓楼,他们可以一直在那儿住到他们独立自主。如果希特勒这档子事都过去了,我们可以把这些楼再卖掉,很可能还能赚上一笔。大消条已经渐渐过去了。”
“哦,汤米克!汤姆,亲爱的。“
丽贝卡对她的丈夫充满了敬爱。如果他决定去帮助那些来自德国的犹太人,那他就会这么做。他会整船整船地运送难民。他会给他们地方住,给他们东西吃,帮助他们上学,帮助他们找工作。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虚名,也不是为了得到认可。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想把自己的钱用这种方式花出去,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说?”他说,“一个基金会。就叫它丽贝卡·卡洛威基金会。大概就这样的名字吧。你来负责。先用两百万起步,看看结果怎么样。如果你需要更多钱,我们有的是。”
他的嘴上问着一个问题,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柔软的身躯,问着另一个问题。
“我爱你,”她回答,对两个问题都说“好”。
艾伦跟洛蒂说过他会在波斯好好考虑一下所有事情。他说他会利用出远门的这段时间来决定去不去寻找汤姆·克瑞里/卡洛威。当他说这话时,他认为做出决定可能会比较艰难。但结果证明,它很容易。
极为容易。
在发现用地权被取消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乘船直达阿巴丹海岸。到了那儿之后,他发现英国波斯公司的处境跟艾伦汤公司一样:没有用地权,不能运营。
“国王在搞什么鬼呢?”艾伦对阿巴丹精炼厂的经理说。
“给他的国库筹钱吧,我猜。很显然事情都是被一个美国石油商搞起来的,他跑来跟国王许诺了一笔荒唐的数目,来换取钻探权。”
“钻探权?惟一的该死的钻探权在我们手上。”
“没错。该死的美国佬。”
“知道是哪家公司吗?”
“那是家得克萨斯公司,诺加德,我记得是这名字。”
“那石油商呢?”
“一个叫卡洛威的家伙。汤姆·卡洛威。”
就是这样。
尘埃落定。
汤姆找到了新的满足感。他来到美国是为了寻找一切,而现在,经过漫长的岁月,他终于找到了。
家?他踏上得克萨斯的那一天就已经回家了。石油?诺加德石油公司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值。家庭?他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家庭。现在,就连往事也已经归于平静。艾伦和蒙塔古一家在过去对他犯下了大错,但是,汤姆夺走了艾伦汤公司在波斯的用地权,予以了回击,清算了宿仇。
汤姆现在心境很平和。只要蒙塔古一家不再冒犯他,他就绝不再冒犯他们。沉积了二十年的苦涩好像已经永远地烟消云散。
艾伦头脑一阵发蒙。
汤姆!
汤姆做了这一切。他来到波斯,不为别的,就只为了摧毁艾伦为了纪念他而以他的名义成立的公司。他做这一切时带着愤怒;带着冷酷恶毒的算计;带着某种无法解释的破坏欲。这些年来,艾伦一直在琢磨汤姆失踪这么久的原因。他考虑了所有情况。所有情况,除了真正的原因。
愤怒。
甚至就在这儿,就在炙热的波斯海岸上,艾伦都能感觉到汤姆那不可理喻的雄雄怒火。经过十六年的积蓄,汤姆的狂怒就像旋风一样卷过艾伦这一辈子建立起来的一切。
艾伦心中的某个地方冷酷而阴暗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思绪转向了复仇。
**
董事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十二张沉默相对的面孔。董事长埃格汉姆·邓洛普冲他女婿点点头,艾伦站起来。
“你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艾伦简短地说,“波斯国王取消了我们的用地权。我们连一桶石油都不容许运出该国。虽然我们还能在伊拉克获得石油,但这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在几个星期内,我们的存储就会消耗一空。”艾伦淡淡一笑,“说得婉转一点,先生们,我们的公司正面临着灾难。”
沉默。
第六部分1932年6月第87节他的双胞胎的身份
归根到底,有什么可说的呢?艾伦汤公司的办公室位于圣詹姆斯公园附近的一条安静的街上。这一天起着大雾,只有伦敦才能制造出来的大雾:绿色,刺眼,让人透不过气,散发出煤烟的气味。窗外那些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几乎隐身于黑暗之中。
然后邓洛普开口了,“我们会收回用地权吧,我想?”
艾伦看上去很惊讶,“什么,主席先生?”
“收回用地权,”邓洛普轻叩着挂在墙上的波斯地图,“给国王来点火药,让他恢复点理智。”
“我不确定那会……”
“我们可以派几个英国兵过去。在这儿上岸。”他敲着地图,“进军到这儿。要么干掉国王,要么把我们自己的人推上王位。为什么不呢?谁会阻拦我们?”
“波斯军队,没准。”
“波斯军队!呸!”
“它的军队拥有十万人,还有西方装备,”艾伦继续说道,“还有,我不确定——”
“十万人,呃?对,可他们谁见过开火的‘海上雌狐’轰炸机?他们谁尝过——”
“也许常务董事会跟我们解释一下他的想法?”一名董事匆匆地说着,试图安抚邓洛普放弃他那嗜血的计划。
“谢谢,”艾伦说,“先说重要的。我们需要拿回用地权。当然,我们会施加强有力的道德压力。国王的行为是不合法的,他自己也知道。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得面对现实。他是国王,那是他的国家。他可以怎么高兴怎么来。我们需要支付的数目将会多过现在的数目,多得多。可我们需要石油。就这么简单。”
众人都表示同意。就连邓洛普的好战嘀咕也越来越小,最后变得了背景处的哼哼声。
“我想你会去一趟德黑兰吧?”一名董事问道,“你认为多久……”
可艾伦摇着头,“不,我们会派一个最优秀的人去。”
“可是谈判呢?不应该你负责吗?”
艾伦脸上又现出淡淡的微笑。会议室里并不暖和,但他的额头上覆着薄薄一层汗珠,就好像外面那黄色的浓雾潜进屋里,安顿在了他的额头上。
“听我说完。我说过,第一件事就是拿回用地权,但我们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这些国家是反复无常的。今年波斯刚刚证明了这一点,明年伊拉克可能就会做出同样的事。在我看来,我们公司的长期安全面临着危险。谁有不同意见吗?”
艾伦环顾着四周。有几个董事摇了摇头。没人说话。
“很好,”艾伦点点头,“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投资。这个地方拥有充裕的石油,充裕的自由,有名的稳定性:美国。”
他又停顿片刻,看有没有人提出置疑。连一丝踌躇都没有。艾伦冲自己微微一笑。汤姆想要跟他斗,是吗?汤姆迫切地想跟他较量,是吗?很好,艾伦一点都不想让他的双胞胎失望。
“四十岁生日快乐……我的天啊!”
已经年近六十的巴德仍然身体强壮,但“砰”地一声放到汤姆桌上的手提箱重得几乎将桌子压裂。
“你自己去提下一个,朋友。”
汤姆咧开嘴。他的生日礼物虽然并不出人意料,但同样让人心情愉快。他扳开箱子上的锁环,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六个钻头,每个都又旧又破,而且每个上面都标着“加特湾一号井”、“亚瑟·罗兰二号井”等字样。
汤姆的嘴咧得更开。
等到油价重新稳定之后,汤姆开始重新钻井。巴德的礼物聚集了过去八个月里诺加德公司钻出石油的钻头。他们将会加入早就装饰在汤姆办公室墙上的那些钻头之列。汤姆的满足感逐月递增。
他越来越满足,虽然他在波斯采取的行动所带来的主要后果之一就是将艾伦汤石油公司引到了家门口。艾伦汤在一家名叫黑水石油的公司进行了投资,这家公司就坐落在得克萨斯。如果是在过去,这一举动会让汤姆抓狂。但现在不会了。汤姆的心境很平和。他知道他给艾伦汤公司造成了问题。如果艾伦汤采取应有的步骤来进来补救,那汤姆没有什么反对的立场。如果让他处在艾伦的位置,他也会采取同样的做法。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家黑水公司的加油站正在出售汽油。就连这一幕也不再让他恼火。
“生活真美好,嗯,莱曼?”他说。
“不坏。原本会更糟的。对,我想。”
两人凝视着窗外。加油站的前院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使劲地把一个红色的大告示牌放到路边。
“今晚有什么安排?”巴德问。
“没有,回家。”
“嗯,不错的安排,我想。”
汤姆点点头。
前院的那家伙把告示牌放好,退后了几步,虽然大汗淋漓,但是满心欢喜。汤姆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
“那是……?”他说,声音紧绷。
巴德靠近一点。他也僵住了。“不!他们不可能……”
告示牌没有放置妥当,在炎热稀薄的空气里缓缓摇摆。其中一摆让告示变得更清楚。
“什么见鬼的……?”
“天啊!上面是不是说……”
告示牌又摆了一下,上面的信息准确无误:巨大的红色字母在白纸上极为耀眼。上面写着:
汽油
只卖
一毛五!!
“一毛五!”巴德说,“他们疯了吗?一毛五?!”
汤姆又凝视了片刻。他的指节发白,脸上有着一种巴德从未见过的神情。
“去确认一下,好吗?”汤姆说。
他的意思是:去确认一下就这一家加油站这么做,还是所有的连锁加油站都是这样。
但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肯定是该死的所有的连锁加油站。艾伦已经发现了他的双胞胎的身份,而这就是证据。黑水公司的告示牌不是巧合,不是错误。它是由艾伦签字的、送给汤姆的四十岁生日卡。
就在这时汤姆明白了。过去并没有结束。过去永远不会结束。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事算不了什么,跟即将发生的事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第七部分 88-92节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88节1939年夏天
石油短缺!这足以让人哭泣。
北非战场德军司令官埃尔文·隆美尔元帅
于1942年11月从阿拉曼撤退时说
三十年代的开端很糟糕,但它的末期更糟糕。
在中国:战争。在苏联:专政。在德国:灾难的种子,虽然还没有成熟,但正在蓬勃发展。
一战结束后才一代人的时间,另一场战争又在逼近。时局艰难,不容乐观,也几乎无人乐观。
**
1939年夏天。
对石油商来说,三十年代还不错。不是极好,但也够好了。得克萨斯东部的石油泛滥并没有真正结束,但整个体系已经设法适应了。汽车制造商继续制造汽车。人们仍然开车。他们仍然需要石油。
利润很难赚取,但获取利润一直以来就很困难。对石油商来说,三十年代不是极好,但还不错。
但是仍有例外。
尤其是两个例外。
在英国,艾伦汤石油公司跌跌撞撞地从灾难过渡到了危机。厄运就像暴风云一样在公司上空盘旋不去。艾伦汤公司仍然从地下抽取石油。它仍然勘测、钻井、采集、抽取、输送、装船并销售这种珍贵的液体。但一切都徒劳无功。公司收入巨大、利润却为零。在有些年里,在惠特科姆大街上开着一家乡村杂货店的哈夫洛克老夫妇赚的钱都能比艾伦汤这家欧洲第三大石油公司赚的钱要多。
第二个例外是诺加德石油公司。
这家公司有幸拥有整个石油业最优秀的执行总裁——汤姆·卡洛威。当厄运降临到公司的某个业务领域时,他会艰巨地将公司转向另一个方向。他躲避、扭曲、翻滚并旋转。毫无成效。厄运就像一大群蜜蜂一样追逐着他。利润消失了。损失在扩大。在有些年里,在基尔戈大道上开着五金商店的老夫妇赚的钱都能比诺加德这家美国南部第三大石油公司赚的钱要多。
艾伦和汤姆之间的较量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残酷。孩提的时候他们在嬉闹中较量。成人的时候他们在现实中较量。虽然有些东西改变了,但其它东西并没有变。
绝不示弱。
绝不认输。
过去的规则还在那儿。除非情况改变,不然他们只会两败俱伤。
**
在诸多损失中,有一项损失尤其让汤姆感到难过。
1936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家里有一条生命终止了:让人悲伤的终止。十七岁的小东西,带着那颗汤姆见过的最忠诚的心,蜷在丽贝卡的脚边晒着太阳,在安睡中平静地死去。听到这个消息时,汤姆正在海湾视察他的油田,他丢下一切事务,直接回到家中。他,米奇和丽贝卡站在一棵白杨树下,在树影中埋葬了小东西,并将一块熟熏肉放在她的双爪间。当汤姆往那白色的小身体上铲着土时,他转开双眼不让别人看见。
三十年代就这么过去了。开端很糟糕,末期更糟糕。
盖伊用手擦了擦脸。他看上去很累。不止是累:他看上去很老。
“喝酒吗?”他问。
他没有等艾伦回答。他倒起威士忌来就像在倒水,而加起水来就好像水这玩意儿一滴就值二十几尼。
“很快就要打仗了,”他不客气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
“看上去有可能。”
盖伊摇摇头,递给弟弟一杯。“肯定,这是肯定的。你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吗?”
“我想你会说没有。”
“一点都没有。还差得远呢。我们的海军很棒,但没法对抗潜艇。我们的陆军则很可笑,都是些好人,可他们的装备是个笑话,极为糟糕。我们的空军很壮观,可它需要十倍的飞机。你得明白,我现在说的只是防御。我还没说到进攻呢。”
“你好像很绝望。”
盖伊笑起来。艾伦第一次觉得他哥哥已经失去了英俊的容貌。甚至在中年发福时期,盖伊还很迷人。他有一种魅力可以将注意力从他的体型上引开。但不再是这样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盖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而不是年轻。
“绝望?我?一点也不。我没有婚姻,没有钱,甚至没有什么事业。要说损失,我比大多数人都少得多。而且我想为英国说这么一句:我们背水一战的时候是表现最好的时候。”
艾伦没有说话,不仅思量着盖伊的话,还思量着他说话的方式。
“钱,”他说,“你说你没有钱。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没有钱?对,非常对。”盖伊的下巴向上稍微抬起一点:无力地表现出他惯有的傲慢自大。“我的钱全花了,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浪费了,我想你会这么说。多萝西有一些钱,所以我才娶她,这你应该知道。”他耸耸肩,好像没有什么再能让自己吃惊,“总之,她的钱大多数也都花完了。”
“我跟你说过一次如果你想让我——”
“对,对,拜托。不管你能提供什么,我都很感激。恐怕我不太会量入为出地过日子。”
艾伦点点头。当然,盖伊仍然拿着军官薪水,但军官薪水不太可能满足得了盖伊的开销。“你跟我的银行家说一下你需要多少,我保证你会拿到那些钱。”他告诉他哥哥一个人名和地址,暗自希望数目不会太大。艾伦有着很高的薪水,但在过去,跟艾伦汤的股份给他带来的数百万英镑的红利比起来,他的薪水就相形见绌了。这些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艾伦汤公司所有的财力都被投入到跟诺加德的斗争中,并在这一过程中耗尽财资。艾伦惟一的安慰就在于诺加德也处于同样的困境之中。但他没有提起这些,只是说了一句,“请不要多想,而且我觉得没有必要跟爸妈提到这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
艾伦耸耸肩,“我们是一家人,盖伊。”
“一家人,嗯?”
盖伊狠狠地说。艾伦注意到他已经喝完杯中的威士忌,正起身去倒第二杯。艾伦环顾着盖伊的客厅,可以从逐日的破旧中看出他哥哥的单身状态和经济窘迫。
“钱的事,”盖伊说,“谢谢你。”
“拜托,我不想——”
盖伊粗鲁地挥手让艾伦闭嘴,“我没打算继续谢下去,你用不着担心。事实上,我觉得我可以做件事作为交换。”
“哦?”
“我觉得我会告诉你你是个该死的笨蛋。”
艾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么?!”
“你是个笨蛋。既然没有别人想要告诉你这一点,我想我最好还是说出来。”
“有特定的种类吗?”
“有……汤姆还活着,你说过。”
艾伦的身子僵硬了,“对,”他简短地说。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而且虽然他对汤姆极为愤怒,但他从不喜欢听到盖伊谈到汤姆。
“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艾伦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他不想再谈下去,但盖伊把它当成了艾伦不知道的意思。
“嗯,不管怎么说,你不觉得你应该告诉爸妈吗?告诉他们他还活着?”
艾伦舔了舔嘴唇,“这很难办,如果不……”
“如果不告诉他们他为什么跑走?不告诉他们我跟他的争吵?你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现在已经不再觉得重要了。”
艾伦现在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了。他从没听过他哥哥这么说话。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应盖伊的这种坦率,但这绝对是个改变。
“为什么不重要?”他说,“不管是好是坏,汤姆选择了离开我们。没有理由——”
盖伊又一次打断他。
“哦,废话!需要我告诉你一些事吗?”他用力点点头,像是鼓励自己,“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汤姆吗?顺便说一句,我确实恨他。我真的恨他。”
艾伦缓缓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很想知道。”
“你猜不出来吗?猜不出?我想你也猜不出。”盖伊的嘴唇静止了片刻,然后吐出嘴里的话语,“你和汤姆……你们两个……你们总是这么……我不知道……你们总是该死地这么耀眼。我比你们大七岁。我是大儿子,是继承人。我应该是一个让你们俩尊敬的人。可是相反……嗯,事实上,我不认为自己很烂,但我不像你们。我希望你们不要该死地这么完美。所以从你这儿拿钱是件困难的事。你是这样一个该死的圣人。”
艾伦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他一半觉得悲伤,一半想要微笑,“对不起。”
盖伊耸耸肩,“现在我不在乎了。反正不那么在乎了。”他晃了晃酒杯,“不管怎样,我已经半醉了。而且战争即将来临……嗯,你知道,这是我一生中真正擅长的一件事。我是个优秀的参谋。最优秀的参谋之一。在陆军部我也会起到很大作用。这我知道。”
“这我可以肯定。”
“告诉爸妈,告诉他们汤姆还活着。就说你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们应该知道。”
艾伦缓慢而严肃地摇摇头。六年多来,从波斯到得克萨斯他一直在跟汤姆较量。他这么做是出于愤怒。现在,愤怒也许已经离去,但习惯仍在,而且没有别的东西足以动摇它。
“不,”他说,“他们已经老了。他们已经安定下来。我也已经安定下来。你……”他顿住,盖伊看上去并不太像一个安定下来的人,“嗯,你有你的威士忌。”
“对,我有我的威士忌。”
艾伦站起身准备离去。
“告诉他们,”盖伊说,“我不会再说一遍。”
艾伦摇摇头,“我不会说的,不过谢谢你。”
这一天是1939年6月12日。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89节这一天是1939年6月28日
得克萨斯的夏天。夜晚并不炎热,而是舒适的温暖。这一年是1939年。
欧洲的形势愈发紧张。德国报纸满篇都是声称波兰攻击了德国农庄的报道。当然,这些报道都是谎言,而且还是危险的谎言:可能会引发战争的谎言。但在这样一个怡人的六月的夜晚身处得克萨斯,欧洲好像是几百万英里之外的地方。
**
为了享受夜风的吹拂,丽贝卡将桌子搬到屋外的阳台上,最后一丝阳光正依次掠过平坦的草坪和高耸的白杨。两头圆背犰狳正为着草丛里的什么东西扭成一团。巴德正在讲一个故事。
“他们往上收着钻杆,有个钻工爬到八十英尺高的地方,把升上来的钻杆收好。可他肯定是没抓住梯子或是什么的,因为接下来我听到一声叫喊。那家伙从八十英尺高的地方摔下来,撞到了钻塔的横梁上,滚了几圈,然后落到水泵棚上面,崭新的铁皮房顶,很有弹性。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说:‘有烟吗?’我只有烟草,所以我说:‘没有。’他很难过地看着我,说:‘别光站在那儿,快给我这个笨到家的、屁股摔裂的狗娘养的找根烟去。’对不起,丽贝卡。绝对是真的,我发誓。”
汤姆笑起来,因为他相信。丽贝卡笑起来,因为她不相信。巴德笑起来,因为在老板那难懂的欧洲妻子面前说了粗话而尴尬——虽然巴德很清楚在怀俄明那段日子里她的谋生手段。
“莱曼,”她说,打断了他们关于石油的谈话,“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当然,”他擦着嘴巴说。
“为什么我丈夫拥有美国南部最好的石油公司之一,但在过去六年里却一个仔儿也没挣到?”
“噢,拜托,这个问题你得问你丈夫。”
“我问过了,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
巴德和汤姆对看了一眼。在汤姆的公司起步一两年之后,丽贝卡就很少参与公司的具体业务了。首先,帐目太大,她的家中工作已经无法胜任。第二,她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由专业会计师接手。丽贝卡的精力已经找到了别的发泄渠道。
“你知道,我在负责一个名叫美国犹太人定居社团的基金会,”她继续说道,“以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接收了七千名来自德国的难民。我们为他们找住处,为他们的孩子找学校,还有工作。这是一项美好的事业,而诺加德石油公司是我们最大的捐助者。绝对是最大的。问题是,德国还有数十万犹太人,波兰、立陶宛以及受到希特勒威胁的所有国家里还有数百万人。这些犹太人需要我们,如果没有我们他们可能会死。我们弄出来的人越多,救的人就越多。汤姆很乐意提供金钱,只是诺加德公司没有这些钱。所以我才会问。”丽贝卡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加进任何情绪。
巴德又瞥了一眼汤姆,可汤姆的脸上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全靠自己了。
“时局很艰难,我想,”他说。
“我问汤姆的时候,他也这么说。可美孚公司在对股东宣布结果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联合石油公司不是这么说的。德士古加公司不是这么说的。”
“对,这属于地方性事务。”
“这个答案还不错,只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你说到这些——你和汤姆——你们从来都不正视着我。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纳闷。”
一只蛾子在蜡烛的玻璃罩里扑闪着翅膀。丽贝卡用餐巾抬起玻璃,把蛾子放出来。她穿着一件从波斯进口的光滑的黑色晚礼服。巴德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之一。
他挑战性看着汤姆,“也许你应该再问问汤姆,让他正视着你。”
巴德和丽贝卡都看着汤姆。他将盛着肉丸和土豆泥的盘子拽到跟前,以从前那种防卫的姿势将胳膊环绕在盘子外面。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联合压力。
“亲爱的?”丽贝卡说。
“噢……我们跟一家敌对公司有点争端。一家叫黑水公司的工厂。”
“如果你停止争端的话会怎么样?”
汤姆沉默着。
“莱曼,如果你停止争端的话会怎么样?”
丽贝卡直直地看着巴德。他不能正视她的目光,但他也不能对她撒谎。该死,不管怎样,这件事他站在她这边。他低头怒视着自己的盘子,说,“如果我们停止争端,那我们就会开始赚一点钱,那边那家伙也会开始赚一点钱,我们所有人都会赚一点钱。”
丽贝卡灿然一笑。她把餐巾放到桌上。
“好,那我们停止这场争端怎么样?”
丽贝卡说这句话的时候直直地看着巴德,但两个男人都知道她是在直接跟汤姆说话。
“没这么简单,”他说,“这还牵扯到那边那家伙。”
“莱曼?”丽贝卡说。
莱曼有一种想要吐口口水的强烈冲动,但是又不能这么做,因为有丽贝卡在场。因此,他拼命地挠着后脑勺,脸胀得通红。他说,“他说的对。这还牵扯到那边那家伙。不过如果我们停手——该死,丽贝卡,那他们也必须停手。他们是一家上市公司,明白吗?董事会。定期清帐。管理层只能停手。如果不停手,他们就会死翘——就会破产。”
丽贝卡点点头,“我明白了。这听起来很简单。汤米克?”
汤姆也知道莱曼说的对。知道丽贝卡说的对。他可以选择。他可以继续惩罚艾伦汤,也可以放弃他久远的怨恨。但在孩提时期他就没有认输过。现在他也绝不认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不语。
巴德打算说点什么,想要说服他,但丽贝卡竖起一只手指。
“让他回答。”
汤姆坐在那儿,试着找到那颗久远的怨恨之心:让他的怒火旺盛而又坚定地燃烧了二十多年的战俘营里的情形。他试着回想起导致近期仇恨的原因:他的宝贝诺加德在近几年里经受到的无尽创伤。
但他失败了。
相反,一个全然出乎意料的形象跃入他的脑海,一段他多年没有想起的记忆。他想起赫特斯特战俘营里一个寒冷的春日。他想起自己那因为肠气和空腹而突出的腹部。他想起一个看守在冰冷的院子那头喊着他。他想起自己慢慢走过去,而一份奇迹般的礼物被放到他吃惊的双手中:鹅油,果酱,一包糖。那一刻清晰得就仿佛是昨天才发生过。那名看守是个犹太人。满头银发,上了年纪,犹太人。
有大概两分钟左右汤姆试着开口说话。如果他开口的话,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他的嗓子被哽住了,而最真实的事实就是:就像22年前的当时一样,他又一次几乎落泪。
终于,丽贝卡打破了沉默,“我们并不是说你应该完全这么做。也许可以缓和一点点。
沉默继续着,但汤姆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过去是过去。愤怒和同情正面交锋着,而同情第一次占据了上风。
“当然,”他说,“缓和一点点。为什么不呢?”
这一天是1939年6月28日。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0节一场石油战争
艾伦眨着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管家杰克逊正撩开门帘。睡着时显得最为平和宁静的洛蒂把头埋进枕头,低不可闻地咕哝着什么。
“杰克逊?”艾伦惊讶地说。
“先生?”
“阿德利生病了吗?”
阿德利是艾伦的贴身男仆,一般都是他叫醒艾伦,而不是杰克逊。
“他好得很,先生……今天有个消息,我觉得你可能想要知道。我想最好由我亲自禀报。”
“是吗?”
“恐怕不是好消息。”
艾伦坐起来。一种不祥之兆突然涌上心头,“等一下。”艾伦跳下床,穿上杰克逊早已准备好的晨衣。“我们去隔壁。”他们走进艾伦的更衣室,屋里的床头柜上早已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两块切得很薄的黑面包。艾伦对管家的远见卓识很是赞赏。他重重坐到床上,“是希特勒,对吧?”他说。
“是的,先生。就在今天早上短短几个小时内,德国军队开进了波兰。收音机上的新闻仍然有一点混乱,但看上去这是一场全面入侵。我相信波兰人没有什么抵抗的余地。”
“一点都没有。”
“要我为你放水洗澡吗,先生?”
“让洗澡见鬼去吧,杰克逊。”
“好的,先生……请容许我问一句,你认为张伯伦会不得不宣战吗?”
杰克逊直直的看着艾伦,而艾伦也坦然地看着他。就在那一刻,两人都知道另一场战争将会带来主仆地位的永久改变。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也不是件坏事,艾伦想。
他带着微微的笑意说,“宣战,杰克逊?我很希望这样。”
杰克逊微微地皱着眉头从艾伦的化妆台上拿起一根毛发。“是的,先生。我也很希望这样。”
**
张伯伦犹豫了一天,然后采取了行动。
他代表自己的国家告诉希特勒停止挑衅行为,不然就将面临战争。希特勒对这一警告听而不闻。9月3日正午时分,英国在二十五年内第二次对德宣战。
这一事件对艾伦的影响是惊人的。
在那两天内——从9月1日早上听到这一消息开始到两天后英国宣战为止——他几乎没有睡觉。只要一有消息他就会打开无线电,等到新闻快报一结束,再把无线电关掉。他买各种报纸的各种版本。如果他吃饭的话,他也是站着吃,踱来踱去,几乎都不记得咀嚼。
为什么呢?
他也不太说得出来。当然了,整个国家,整个世界,都想知道战争是不是即将来临,但艾伦几乎可以肯定它会来临。那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不吃不睡?为什么坐立不安?为什么这么沉溺于新闻?
当然,他有需要担心的事情。他的儿子汤米已经快15岁了。如果战争持续3年或是更久的话,那几乎可以肯定这年轻人将踏上战场。接下来还有轰炸的危险,艾伦汤面临的危险,英国可能会失败的极大危险。到那时英国怎么办?到那时艾伦和家人怎么办?
当然,所有这些都深深地困扰着他。但他的焦虑的真正原因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更古老的东西,一种跟他自身那种可怕的战争经历有关的东西。他无法确切地用语言形容他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的是这些。
在听到张伯伦用严峻的语调宣布英国再次进入战争状态时,艾伦的焦虑立刻消散了。在一种完全冷静、完全确定的状态下,艾伦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走进艾伦汤办公室,下令公司任何一个部门都不再做出有可能伤害任何英国盟国或友国战略利益的举动。他的意思是:结束与诺加德公司的冲突。价格将会上涨。竞争部门将被关闭或是拆除。冲突将会在一夜之间永远彻底地结束。
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前去拜访他的岳父埃格汉姆·邓洛普,艾伦汤石油公司过去十五年来的董事长。这次会面很简短,但意义非凡。艾伦递交了辞呈。“考虑到国际局势,董事长,我必须请求我的辞呈立即生效。”邓洛普并不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但这次,他握住女婿的手,感谢他所做出的一切贡献,然后放他离去。
这一天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写了一封信。这封信长达三页,连易四稿。等艾伦终于感到满意后,他叫来一个职员,指示他立刻将这封信送到。信封上的地址是:
伦敦威敏斯特区唐宁街10号
首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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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已经46岁了。25年前,一场欧洲战争摧毁了他的生活;夺走了他从前也是以后最好的朋友;杀死或是打伤太多太多他的战友。又一场战争看上去就像是最可怕的历史噩梦,卷土重来的噩梦。
但有一点不同。
不像汤姆和艾伦年轻时候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这场战争较量的将是坦克和飞机,吉普车和轰炸机,辎重卡车和装甲车。这将是一场快速战争,一场机动战争。
一场石油战争。
火花在天边绽开:红色,黄色和耀眼的钛白色。天际传来噼啪声。有些爆炸是如此剧烈,大地好像都在颤抖。
汤姆苍白着脸、苍白着双唇看着天际燃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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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安定能力真是奇怪。
汤姆年第一次踏上得克萨斯是在1924。那时他刚刚31岁,但他的经历却足以填充两个31年。自从1914年加入英国军队之后,他在同一个地方呆的时间从没超过两年。他有过无数个女人。他打过仗,受过伤,被俘过,还差点饿死。他从来没有一个家。他干过的工作多得他甚至都数不清。
但他还是安定下来了。来到得克萨斯就像是回家的感觉。甚至在内利·霍林号油井发现石油之前,汤姆就知道得克萨斯永远都会是他的家。自那以后这种感觉每日俱增。除了他在休斯顿郊区的诺加德庄园外,他还给自己买了一个一万英亩的大牧场,里面的山路可以让他和米奇骑马打猎。这一期间,每次离开得州都不亚于出国一趟。他和莱曼·巴德私底下将他们的石油业务分为“国内”和“国际”,分别指代得克萨斯和其它所有地方。
可是,如果连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都像是国外,那华盛顿特区简直就是一个全新的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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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声爆炸。
又一道灿烂的火焰升起在夜空之中:这次是红色和绿色的,中间是一些粉红色的星星,这些星星嘶嘶地呼啸着落向波托马克。
“是不是很棒?”穿着银色长裙飘然坐在他身边的丽贝卡说。“我特别喜欢烟花。”她那美丽的黑发被剪成时髦的短卷发,这种发型其实并不适合她。她的脸上闪着光芒。这场舞会是由美国犹太人协会举办的,目的是为了感谢美国为犹太人民所做的一切。在1939年10月的此时,拯救犹太难民的重要性已经不容忽视。需要感谢的有很多人,但其中首要的是丽贝卡——她是无可争辩的舞会皇后。
汤姆的笑容很扭曲,“我猜它们是很漂亮。可我这辈子已经受够爆炸声了。”
“哦,汤米克,对不起。我应该想到的。”
他耸耸肩,“这一次没人想要炸死我。”
又是一声巨响,丽贝卡的一边脸颊被下坠的闪亮火花印成了绿色和紫色。和艾伦的石油大战已经结束。彻底结束。价格大战已经结束。加油站和精炼厂的价格又回到从前的水平,至少接近从前的水平。他们不再妨碍彼此,不再用他们在这些年里发明的数万种其它办法去伤害彼此。
丽贝卡严肃地看着丈夫。他对往事几乎绝口不提,她对他参战和被俘前的生活仍然一无所知。“要不要进去?剩下的表演我不用再看了。”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1节可怕的战争岁月
他摇摇头,“我没事。反正也快结束了。”他指着两个穿着昂贵西服、面带职业笑容、正向他们走来的人说,“而且我想还有两个参议员没跟你握手拍照呢。”
她的脸上又一次绽开笑容。她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得到称赞,但既然称赞不请自来,她也不吝于接受。汤姆弯腰在她耳边低语道,“对一个来自立陶宛的犹太小姑娘来说很不错了。”
她握紧他的手,“谢谢你,汤米克。”
她走向那两名参议员,他们身边确实有一名摄像师正为他们提供体贴的服务。汤姆看着妻子在那晚又赢得了两颗心。烟花绽放出最后的光芒。他啜着香槟酒。
然后:“是卡洛威先生吧?”
从他的左手边传来的声音。汤姆转过身。那儿站着一位高个的银发绅士,举止温文乐雅。
“对,没错,我——”
“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是科德尔·赫尔国务卿。”
“国务卿先生,”汤姆与他握手。
“请容许我祝贺你和尊夫人。你们俩从事的是很光荣的事业。”
汤姆对华盛顿政坛相当不满,所以他四处张望寻找照相机,但没找到。“谢谢你,这都是我妻子的功劳。我只提供支票簿。”
“哦,支票簿也很重要。”
赫尔的态度非常诚挚,汤姆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称赞。他很自豪。上千名犹太人的性命都得救于丽贝卡的干劲和汤姆的慷慨。如果能够的话,他们会将自己的慈善事业一直坚持到欧洲战争结束。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存在纳粹的威胁,他和丽贝卡都将致力于将纳粹的猎物从纳粹眼皮下面救走。他们的成就已经十分巨大。但这跟他们的计划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对一个来自汉普郡的下人的儿子来说很不错了。
“我的自我介绍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祝贺你,”赫尔说,“但主要是因为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
汤姆穷其一生也想不出来赫尔需要他帮什么忙。他记得自己看过有关赫尔的介绍。他是在田纳西偏远林区的一个小木屋里长大的。他成为了一名法官。他参加过美西战争。他成为了众议员,参议员,现在是国务卿。赫尔会需要汤姆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们——政府,总统,我们所有人——都在深切关切日本在太平洋的扩张吧?对中国发动的战争,军备的增加。”
“呃,”汤姆的回答几乎就是哼了一声。他这一生已经经历过一场战争。他再也不想扯进另一场。
“形势正变得异常紧张,”赫尔继续说道,“我们知道日本想让自己在经济上独立于美国,因为它害怕过多的依赖可能会在战争期间使自己陷入瘫痪。日本担心的事情有很多,但它最担心的是石油。”
“为什么?该死的为什么一定会有战争呢?谁在乎他们独不独立?”
“日本为了减少依赖而做出的所有举动都使战争愈发可能。离他们最近的石油资源地是荷属东印度群岛。如果他们进攻那儿,那美国将会宣战,他们知道这一点。太平洋是我们的西面边境。那儿必须保持自由。那儿将会保持自由。”
“你是说日本人想要石油是因为害怕战争,但如果得到石油他们也会面临战争?”
“非常正确。”
汤姆感到这种无法调和的逻辑在他身边越围越紧,就像二十五年前那样。“国务卿先生,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是个商人。”
“你从事的是石油——”
“对,只是石油。”
“而石油就是战争。这个时候它们没有区别。你无法逃避事实。”
汤姆摇着头,“可能你说的对,国务卿先生。如果战争爆发,我会扮演国家要求我扮演的任何角色,但在那之前……”
“国家现在就需要你,卡洛威先生。”
汤姆摇摇头。
“那能听完我的请求吗?”
想要拒绝赫尔温文有礼的请求是不可能的。汤姆点点头,已经被打败了一半。
“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石油商,一个具有非凡和敏锐洞察力的石油商来协助我们的商议工作。只让政治家和外交家来处理这些事是起不到作用的。”
“啊!”汤姆的惊叹是一声否定的惊叹。他不想听到这些。他想回到得克萨斯,回到他深爱的油井,远离一个他毫不关心的世界的政治事务。
“石油是所有事情的关键,”赫尔说,“我们已经禁止了一定辛烷含量之上的航空燃油的出口。他们的回应就是多买了五倍的这种含量之下的燃油。为了替他们的海军保留石油储备,他们已经禁止渔船队使用石油。我们还知道他们正在购买石油钻探设备,惟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们打算不久之后就登上荷属东印度群岛。目前华盛顿最大的政见不合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日本实行全面石油禁运。
汤姆摇着头,但赫尔坚持说下去。
“大部分大型石油公司在日本和亚洲都有贸易往来,这可能会降低他们的忠诚度。大多数公司都有日本出生的美国人,这些人都处于敏感立场。他们可能会面临利益上的冲突。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你没有。我们相信你,卡洛威。”
“嘿,不,赫尔。谢谢你的提议。这是对我的恭维,真的,不过不。我只能说不。”
“你会再想想吗?”
汤姆想要逃走。他憎恨被包围的感觉,被他不想扯上任何关系的逻辑和形势所包围。他猛地举起手,“我想会吧。如果你真这么希望的话,不过我……”
“如果我邀请你去见一见总统先生的话会有什么作用吗?他知道我今晚会来找你。他很赞成这个主意。”
“天啊,赫尔,天啊……”
“当然,到时你在华盛顿会需要一间办公室。我们会支付所有搬迁费用。”
“拜托……听着,请原谅,我得走了。”
他暼了一眼丽贝卡,借此落荒而逃。
他逃离赫尔。他逃离战争。他逃离一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永远逃离的疯狂世界。
岁月流逝;可怕的战争岁月。
汤姆失败了,这是当然的。不管他有多么想要避免牵连,他的责任感和他深埋于心的高尚品质还是胜出了,正如科德尔·赫尔一直都知道的那样。
所以汤姆接受了这一职务。从1939年到1941年,他在华盛顿度过了漫长的两年,在这期间他竭尽所能想将日本从边缘拉回。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日本偷袭珍珠港这一事件更加巩固了汤姆在美国政府中的重要战略元素这一地位。
而且赫尔说的对。石油业就是战争业。从最开始,美国人就比日本人更清楚这一点。就拿偷袭珍珠港事件来说吧。日本飞机攻击了美国机场,他们攻击了战列舰和巡洋舰。但他们错过了真正关键的惟一目标。
石油。
四百五十万桶放在非装甲储油罐中的石油,不要说炮弹,甚至连子弹都能将它们尽数摧毁。没有石油,整个太平洋舰队都会变成一大堆垃圾。没有燃料,美国空军基地跟博物馆将会毫无区别。没有石油,美国将不得不穿过到处都有日本潜艇的海域向夏威夷补给燃料。而日本人没有摧毁这些石油,原因很简单:他们连想都没想过。
从那一天起,石油战争开始朝着有利于美国的方向发展。在占领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石油产地荷属东印度群岛之后,日本人开始大肆钻井。他们很幸运,挖出了大量石油,以至于他们拥有了从加利福尼亚到中东之间最富饶的油田。但他们的发现毫无意义。
发现石油是一回事,把它运回日本又是另一回事。而他们做不到这点。在汤姆的强烈主张下,美国潜艇和飞机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向北开往本岛的油轮上。油轮被一艘一艘击沉。美国潜艇的攻击是如此有效,日本油轮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回到港口之前就会被击沉。
封锁石油的包围圈开始收紧。
日本人勇敢、足智多谋而且意志坚定。他们从没放弃过让油轮抵本岛的尝试。他们发明了一种用松树根提炼汽油的办法。他们竭尽所能——甚至超出所能。但都徒劳无功。他们的船只因为燃料短缺而被闲置,他们的飞机也陷入了瘫痪。
“用不了多久,”汤姆说,语气中只有稍许的玩笑成分,“他们的飞机就只能朝着一个方向飞行。”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2节它将需要多得吓人的石油
在伦敦,艾伦也面临着自己的一连串工作。在他写给张伯伦的信中,他提出自己愿意成为“与石油相关的战争事务的协调者。我愿意在任何时间内在任何职位上为国效劳。”他的提议立即得到认可。他被任命为英国石油委员会的主席:这是英国石油业的最高指挥部。
从他上任的第一天起,艾伦就把一样东西看得比其它所有东西都重要:煤油——飞机燃料。艾伦之所以把它当作优先考虑事项,是因为他知道大多数石油商和大多数飞行员都知道、而其他人则不够重视的事情。
这件事是这样的。
1936年,壳牌石油公司发明了一种生产纯辛烷燃料的方法。这种新燃料极为昂贵,好像没有什么买主。很多人都会认为这一发现毫无价值,然后任其不了了之。但壳牌公司没有。他们深信这一产品会有未来市场,所以在美国建了一个工厂。他们这么做是对的。不多久之后,西方空军就意识到这种新燃料是一种优良的燃料。与低辛烷燃料相比,纯辛烷燃料可以提供多出百分之三十的速度、加速度和机动性。
这种燃料只在美国生产。
艾伦设法将这种燃料弄进英国。现金购买。油轮运送。驱逐舰护航。当不列颠之战在英国上空展开的时候,英国皇家空军用的是纯辛烷燃料,而纳粹德国空军则没有。
他们的优势非常微弱。
只有勇士的熟练技巧和奉献精神才能将它坚持到底。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统计数字都是一致的:英国在战斗中每损失一架飞机,德国就要损失两次,有时候甚至是三架。虽然英国的空军力量很弱小,但它给身在柏林的战争策划者造成了远远无法容忍的损失。纳粹的注意力从英国转开了。入侵苏联成为了首要任务。
不列颠之战已经打赢。
但每个月都会出现新的危机。1941年,赐于英国生命的航运线路受到了德国潜艇的威胁。德国潜艇利用攻击小分队追踪目标,轻而易举地击沉巨大、沉重、行动迟缓的油轮。英国海军的石油储量降到了只剩两个月。发动机用油储量只够仅仅五个星期。这个国家正默默地、无形地走向崩溃。艾伦尽了全力。每个人都尽了全力。即便如此,这个任务看上去仍是不可能完成的。
看上去,而不是就是。
不管如何,无论如何,这个国家都幸存了下来。
**
然后,1941年年底的时候,事情开始出现转机。这次轮到希特勒孤注一掷了。
他们对苏联发起的进攻是一场石油灾难。苏联的道路远比德国的道路糟糕,结果入侵坦克使用的燃料是预期值的两倍。虽然德军夺取了大量的苏联燃料,但他们的战利品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苏联坦克使用的是柴油。德国坦克需要的是汽油。
然后冬天降临了。
天气寒冷刺骨。德国坦克在设计的时候从没考虑过这种天气。它们无法发动。它们全都像那些无法开火的重型大炮一样被冻住了。苏联人派出强劲部队进行反攻。自战争开始以来第一次,德国军队被阻止,被击退。
希特勒有两个选择,两个他都尝试了。
他派了一支军队前去攻击苏联在巴库的油田,去高加索山脉上拚死作战。这支军队从未到达目的地。希特勒的胜利总是依赖于惊人的速度和突然的袭击,但速度需要汽油,而德军的供给线被无限拉长。德军向前行进,但他们的步伐太过迟缓。向前线运送汽油的卡车自己的燃料都消耗殆尽。德国人将油罐放在骆驼背上,骑着它们前进。但这些石油数量太少,到得太晚。
在寻找苏联石油的过程中,德国人耗尽了燃料。
第二个选项就是北非。经过利比亚。经过埃及。经过巴基斯坦和外约旦,抵达伯克和伊朗的充裕石油。这只是理论,而且这个理论很合理。1941年2月,就在英军即将把意大利人驱出北非之际,一位名叫埃尔文·隆美尔的德国元帅被派去支援。他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他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将英军击退。到1942年8月的时候,他离开罗已经只有几英里之远。英国统治者烧毁机密文件,准备逃离。在蜿蜒的集市上,商人们已经准备将丘吉尔和乔治六世的画像换成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画像。但战争趋势即将改变。
隆美尔迫切地需要燃料,但英军已经破译了德军的密码。虽然意大利派出油轮予以支援,但英军知道油轮什么时候过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英国皇家空军和皇家海军带着极度的精确性将他们一艘接一艘全都击沉。
隆美尔恳求石油的供给。他飞到德国直接向希特勒求情。他的军队必须得有燃料。希特勒倾听着。他对石油很狂热。他知道每一块油田的历史。他可以熟练地说出一架飞机需要多少燃料,一辆坦克需要多少燃料。他倾听着。他授予隆美尔一根陆军元帅指挥棒以及一系列承诺。指挥棒毫无用处。承诺毫无结果。没有燃料。
然后,蒙哥马利在阿拉曼发起进攻。隆美尔节节败退。他经常看到进攻敌军和发动全面反攻的机会,但进攻需要燃料,而隆美尔没有燃料。他开始撤退。甚至连撤退都需要他无法提供的汽油。
在寻找中东石油的过程中,德国人耗尽了燃料。
**
战争是一头奇怪的野兽。在它一挥爪之间,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成就一个人。它能找到一个人身上最大的弱点并加以扩大,但它也能找到一个人身上最大的优点,并将优点发挥到其它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达到的地步。第一次世界大战卷进了汤姆和艾伦,并几乎摧毁了他们。它摧毁了一段友谊,让汤姆在战俘营里几近疯狂,让艾伦陷入几近崩溃的状态。它找到了这种阴暗面,并毫不留情地出手。
这次的战争虽然很可怕,但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同。
身在华盛顿的汤姆和身在伦敦的艾伦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存在。因为汤姆对太平洋战争的全神贯注,因为艾伦对欧洲和英国前线的全力投入,这两个人从来没有碰过面。然而,两人都抽出空来关注着对方的动静,而且是热切地关注。
艾伦看出汤姆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汤姆看出艾伦的工作干得极为卓越。在整个人类都陷入危机的时刻,历史呼吁所有优秀的人竭尽全力。艾伦和汤姆都不会让历史失望。
两人保持着距离。
他们远远没有宽恕对方,更没有与对方和解。但是有一些事情改变了。他们俩在中年时期开始敬佩他们共同在童年时期和青年时期培养出来的素养。他们都知道,如果战争结束,他们回到各自的公司,他们从前的石油大战永远不会再次爆发。他们会让自己生存,也让对方生存。只要他们能够相隔两地地活着,他们就会幸福地活着。只有当他们不得不见面时冲突才会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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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不容他们反省。在东线,斯大林的军队终于开始摧毁德国进攻者。从莫斯科到柏林的大进军开始了。任何一名清醒的战争目击者都很清楚希特勒现在已经毫无胜算。
但这带来了一个紧迫的问题。在西方同盟国看来,现在是时候将战争带进欧洲了。如果欧洲从希特勒的手下解放出来,却被转手交给另一个独裁者约瑟夫·斯大林大叔,那这将是一场灾难。当然,地面入侵将是一场规模巨大的行动。它将需要优秀的将军。它将依靠勇敢的陆军、无畏的空军和热忱的海军。
还有石油。
它将需要多得吓人的石油。
第七部分 93-97节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3节寒冷的一天
这个话题最先被提出是早在1943年4月的时候。
突袭警报五分钟前就开始尖叫,艾伦匆匆穿过的白厅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军警喊道,“快点,先生。动作快点。”艾伦跑进一条小巷,走下一段很短的石阶,来到一堵沙袋墙和一扇铁门面前。门外站着一名哨兵。
“艾伦·蒙塔古,石油委员会,”艾伦说,“我是来——”
“是的,先生。请直接进去。”
这栋被称作“乔治街”的建筑看上去什么都不像。它什么都不是。之前这里曾经是维修员和看门人的仓库。但现在不是了。不再是了。
艾伦快步穿过一条烟雾迷漫的走廊。这栋地下建筑的空气中到处都迷漫着刺眼的烟雾。蓝灰色的烟雾在空中缭绕,走在其中就像是在水族馆里游泳。这让艾伦想起他曾经在佛兰德斯跟汤姆一起呆过的一个防空洞……
他的沉思被打断了。一位名叫詹姆斯·兰威克的美国上校嚼着口香糖站到他面前。
“你是蒙塔古?”
艾伦点头承认。
“艾伦·蒙塔古?有个哥哥在陆军部?”
“没错。盖伊。”
“对,他是个好人。我们很喜欢他。”兰威克点点头,像是要向自己确认这一点。“嘿,我得给基地回个电话。有电话吗……?是不是在这里?”
他推开一扇门。屋子里刷得很干净,但里面只有一部电话、一张桌子、一盏灯和一把木头扶手椅。如果说这看上去像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储藏室那也毫不为奇。这就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储藏室。“能用一下这电话吗?”
艾伦笑了,“如果你想接通你们的总统,可以。”
“罗斯福总统?”
“我相信他是叫这个名字。”
那美国人惊讶地看着这个闭塞的小屋子。他指着隔壁的办公室,“他……?我是说,这是……?”
艾伦点点头。那美国人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一位身着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队服的秘书打断了他,“他在等着你们。”
艾伦和兰威克上校被带进另一间狭窄的小屋。屋里的一角放着一张单人床,另一角放着一张大桌子,一个麦克风,一个水瓶,一箱雪茄,一部电话。温斯顿·丘吉尔坐着一片烟雾之后。他衣着时髦,脸上写满疲倦、魅力和好斗,艾伦已经逐渐熟悉了他的这种神情。这是英国人民脸上的神情,是胜利的保证。
“蒙塔古!兰威克,”丘吉尔说,出于礼貌从座位上微微起身,但只是微微起身,因为他已经老了,而且他的精力还有别的更好的用处。“你们俩肯定都认识布鲁克吧。”皇家陆军总参谋长布鲁克将军也在屋里,全身军装,身边放了一小杯水。布鲁克和艾伦现在已经熟知对方了,布鲁克跟兰威克也同样熟悉,他们彼此寒喧了片刻。
“现在,蒙塔古,我们有一个意义极为深远的计划想请你考虑一下,希望你不会认为我们操之过急。”
丘吉尔开始讲话,在需要阐明细节的时候就把发言权交给布鲁克或是兰威克。艾伦震惊地听着。丘吉尔的要求是不可能满足的——但是,在战争时期,经常得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且还得尽快做到。更重要的是,这不是普通的任务,整个战争进程可能都会因它而改变。
“怎么样?你怎么说?我们能做到吗?”丘吉尔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像当场就得知道答案。艾伦从他身上又感觉到了从前经常感觉到的坚定的决心。这种感觉就像一阵能量,一股意志。
“我的天啊。老天。”
艾伦坐在那儿沉思着。当然,丘吉尔说的对。美国现在已经加入战争,这一问题已经变得极为重要。但是这个问题看上去几乎是无法解决的……
“怎么样?”布鲁克说。
“你需要考虑考虑再给我们答复吗?”兰威克问。
艾伦抬起头。他没有听到其他人说的话,他只听到了丘吉尔的话。
“做到?对,先生,我敢说我们能够做到。”
“太好了。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做到吗?”
丘吉尔沉默着。军人们沉默着。艾伦觉得整个英国——整个自由世界——都在等着他的回答。他摇摇头。
“不能,先生,恐怕不能。我一点主意都没有。”
现在是1944年的年初,那一天已经是几个月前了。
自那以后,艾伦投入了大部分时间来回答丘吉尔的问题。另一部分时间则用来处理其它战争事宜,并从耗时耗力的工作中抢出几小时来跟家人相处。洛蒂跟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亲密。她是他的支撑点,是给予他力量的太阳。他的家庭成长得很快,艾伦错过了其中的太多过程。波莉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人。21岁的伊莱扎继承了妈妈的事业,在洛蒂的医院里从事崇高的工作,医院里(让它的创立者极为痛恨地)又一次住满了刚从战争中返回的伤员。年轻的汤姆已经入伍成为一个坦克团里的中尉,艾伦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的安全祈祷。
但生活中也有损失。
他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有天晚上他在睡眼中安详地死去。他对帕梅拉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现在我可以把灯关掉了吗,亲爱的?好了。晚安。”
还有盖伊。他真的说到做到。
他在陆军部的岗位上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他仍然喝太多的酒。他的情绪经常悲观沮丧。但他活跃起来了。他和他的能力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那时他表现得很出色。
那时。
因为盖伊已经随他父亲一起进入天国。他当时正带着一大批急需物质从苏联返回英国。就在开罗附近,飞机的引擎出了故障,飞行员只能紧急迫降。飞机开始燃烧。当时,盖伊原本可以保住性命,跟着飞行员和副飞行员离开座舱。但他没有。相反,他挣扎着返回已经着火的机舱,找到伦敦急需的苏联文件,将它们扔出窗外,然后自己才跳出去。
他拯救了文件,丢失了性命。他被火速送往医院,但因严重烧伤,他刚进医院就死去了。
这个消息让艾伦悲伤不已——但同时,他又很奇怪地觉得高兴。盖伊已经不再从生活中得到太多乐趣。有时候,艾伦猜测他其实是自己想死。而用他的死亡,他终于成功地做到了他这么久以来一直想要做到的事。他做了一件绝对可以让自己感到骄傲的事。他死得很荣耀。
1944年3月14日。根据得克萨斯的标准,这是寒冷的一天。
汤姆难得地回了一趟家——只有在他去达拉斯公务出差时才有可能做到的事。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盛大的全家聚餐。丽贝卡想让汤姆坐下吃饭,但实际上他们真正想做的只是说话。20岁的米切尔已经大到可以开始学习石油业,他现在在休斯顿附近的一个诺加德油井上当非技术工。当然,这孩子曾经想要参军,并做出过斗争,但石油业就是战争业——而且汤姆并没有因为对战争的重新熟悉而减轻对它的厌恶,所以严禁儿子参军。
虽然米切尔提出过抗议,但他已经开始爱上石油世界。他的谈话全是石油方面的讨论、闲聊和问题,汤姆笑着尽力给予回答。最终,气氛慢慢平息。米切尔上床睡觉去了。佣人们做完了晚上的工作。汤姆和丽贝卡单独坐在宽敞的客厅里,他拿着一瓶白兰地,她拿着一大杯可可,木柴在壁炉里烧得很旺。
他们凝视着彼此。汤姆的长期在外使他们的相聚时间变得更加宝贵,更加热切。丽贝卡对丈夫的爱每年都在加深。
“你还好吗,亲爱的?”丽贝卡说,“说实话。说实话,你还好吗?”
汤姆点点头,“还行。超负荷工作。希望我再也不用回到华盛顿特区。”
“还有别的事,”她说,“你身上有一种悲伤。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东西。”
他耸耸肩,“我想是因为战争,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她摇摇头。在她追寻情感真相时,她从不会满足于这种答案。“当你谈到跟德国的战争时,你变得很悲伤。很不平静。类似这样的东西。在你忙着处理日本形势的时候,你在说话时可能会变得愤怒、挫败,有时甚至是厌烦——但从来没有悲伤。”
汤姆把木柴扔到火上,虽然炉火并不需要添柴。因为得克萨斯的气候,木柴干燥易燃,火焰雄雄燃烧,放出热气和火花。
“罗斯福有可能会把我调到欧洲呆一阵子。我对这个想法没什么兴趣。如果他再提起这事儿,我会坚决拒绝。我不会去那儿,不管是谁请我去。”
丽贝卡笑了起来,探出身子抚摸着他的胳膊。这么久都没有触碰过他,所以她一摸上就不想放手。她用脚将椅子往前勾了勾,这样的话她坐着的时候就可以拉着他的手。“因为那样会让你跟英国处于同一战线,是吗?我猜你会和很多老朋友一起并肩作战。那些你从不提起的朋友。”
汤姆身子僵硬起来,他的手在她的触碰下毫无反应。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4节为登陆欧洲提供燃料
“啊,不!”她喊道,“我完全搞错了!是相反的原因。你离开英国的原因。不管那是什么原因。如果你回去,你就得再次面对它。”她再次审视着他的脸部,她的眼光快速地从嘴巴扫到眼睛扫到身体然后再回到他的脸上。“我惟一一次见到你这样就是当你谈到黑水石油公司那件蠢事时——你们先前的争端……那家相关的英国公司叫什么名字来着?艾尔汤石油?艾兰莫石油?艾伦汤。对,艾伦汤。”
汤姆一语不发,但他可以感觉到往事的存在。丽贝卡在召唤它,而他在它面前哑口无言。丽贝卡的可可已经冷却,上面结了一层皮。她陷入深思,试着想要记起什么。
“那个名字。艾伦汤。我最近听说过。”她搜索着记忆,而汤姆则在她身边怔怔出神。“肯定是跟战争有关。是英国石油方面的。石油委员会。它的主席以前就是艾伦汤公司的老板,对吧?”
汤姆像个玩偶一样点点头。
“是他,对不对?”丽贝卡说。
自丽贝卡探出身子抚摸他的胳膊以来汤姆的姿势就没有变过。但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坐在那儿,比一块木板还要僵硬。
“他?你什么意思,他?”
他的话在他自己听来似乎都很不确定。在跟艾伦的关系彻底破裂几乎三十年后,丽贝卡找出了他的隐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他叫什么名字?”她说。她的嗓音又变了。现在她已经无需追寻真相;真相就在她的面前。她的嗓音很柔和。她把温暖的手再次放在他的胳膊上。
“蒙塔古,”汤姆木然说,“艾伦·蒙塔古。”
“还有呢?你们俩认识?”
汤姆点点头。他的感觉全都麻木了。他说话的时候就像被打了麻药一样。
“你们俩很熟悉?你们曾经是朋友?从小的朋友?”
“不,不是朋友。从来都不是朋友。”
“不是?说实话,汤米克,说实话。”
“不,不,不是朋友,”汤姆决然摇了摇头,“我们远远不止是朋友。”
他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们的童年,他们不时的争吵,战争,那个糟糕的时刻——他跟莉塞特正躺在床上,卧室的门突然被撞开,门口站着因为暴怒和愤慨而摇摇晃晃的艾伦。
“你跟他的女人上床了?”
汤姆点点头,“可这不是关键。我是说,这么做是很过份,可我们会忘掉这件事的——至少我认为我们会。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走到那一步。”
汤姆把接下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艾伦推荐他去执行的那次自杀性任务。他那出人意料的幸存。他在监狱里的岁月。逃跑然后被抓。没有得到回复的信件。他父亲的死。“英国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东西。我只想离开,永远不再回去。”他耸耸肩,“就是这样。所有的一切。其余的你都知道。”
他的语气很平板。他的感情仍然远离着他。愤怒、爱、苦涩、自怜,所有这些全都盘旋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丽贝卡点点头。炉火只剩下一堆余烬。她和汤姆都没想去添柴。
“那场争端,”她说,“你是想把黑水公司赶出你的后院。难怪你对这件事这么疯狂。”
“英国人——任何英国人——购买得克萨斯的土地,我都会觉得不舒服。而购买的人是他,这让我觉得更糟。”
“我能理解。”
汤姆耸耸肩,“我们从小就老打架。从不认输。从不。这次好像又是那样。只不过这是真正的较量。”
她点点头,“可怜的宝贝。”
“不过没关系,”汤姆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我回到那儿。”
“哦,汤米克!”
“什么?”
“实话,汤米克,实话。”
“什么?我全都跟你说了。我发誓我——”
“别发什么誓。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可还有另一个真相。你必须去找他。你必须去见他。”
“不,为什么?为什么我该去?我不会见他。就这么简单。”
“你会的。”
“我不会。他想害死我。他想搞跨我的公司。”
“你会这么做,因为他又出现了。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跟这件事做斗争。在锡格纳尔山之后的那些糟糕的年月里,我就知道你在跟什么做斗争。我从来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丽贝卡微微皱起眉,最初那几年困难的日子仍然让她心头隐隐作痛。
“那时我只是想挖出石油。”
“不,”丽贝卡摇摇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很难看清她深邃的黑眼睛里是什么神情。“你在跟他做斗争。你在锡格纳尔山上跟他做斗争。你在得克萨斯那些愚蠢的废井上跟他做斗争。你在黑水石油公司的问题上跟他做斗争。你仍然在跟他做斗争。在你见到他之前你永远也不会平静。”
“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见的人。”
“没错,所以你必须见他。”
丘吉尔对艾伦的要求很简单。不是容易,而是简单。要求是这样的:
为登陆欧洲提供燃料。
在一年内做好准备。
排除失败的可能性。
据粗略估计,登陆部队将会配备大概十五万辆机动车。这些机动车需要的石油量是个天文数字——而且登陆行动越是快速,越是顺利,它对燃料的需求就越大。燃料得从英国和美国运到法国海滩。在这一过程中它将不停遭到攻击。
只有两种办法可以运输石油。要么用管道,要么用油轮。但两种路线都有问题。管道是很好,可它不能建在水下,也不能在几天之内就建好。油轮也很好,可很少有东西在过海时会比油轮更慢——也很少有东西比油轮更容易成为德国巡逻飞机发现并摧毁的目标。
这就是问题所在。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军事后勤史上最艰巨的任务。
而自由世界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一任务的圆满完成。
“嘿,伙计!”莱曼·巴德看到理论上仍是他老板的那人在被晒得白晃晃的田野上大步走过来,很是兴高采烈。“欢迎来到西奥西曼四号井。每天三百桶。如果能够想出办法提高压力,还会更多。”
“这是勘测井吗?”
“勘测井,朋友?”巴德很震惊。在以前,汤姆绝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油井的每个细节。“这是口续挖井,记得吗?一号井挖出了石油,二号、三号和四号全都是续挖井,目的是要测出油田的大小。”
“哦,对,没错,我记得。”
巴德看上去很焦虑,“你还记得我们拥有这块油田吗?租来的八千英亩。前三口井都是无油井,东奥西曼一号井到三号井。地质情况叫我们去见鬼,可那些搞勘测的小子们发誓他们闻到了石油味,所以我们又挖了一口证明给他们看。挖了西奥西曼一号井,我们的第一口产油井。”
“对,对,你正在跟我说。”
汤姆重重坐到地上的一根管子上。
时间不久。
“噢!见鬼!”汤姆就像一只屁股着火的猴子一样跳起来,用手拍打着屁股。
“天啊,朋友,如果你连蒸汽管都认不出来的话,那我真得把你从华盛顿拽回来了。那管子比烤架上的猪还热。”
“该死。”
汤姆踢着管子。他已经离开得太久了。虽然汤姆很胜任他在华盛顿的工作,但他憎恶它。跟他打交道的全是军人和政客,海军和官僚。作为人来说,他们都是好人,可他们不是干石油的。他们不知道挖一口新井是什么样的。他们对待石油就好像那只是战争的另一种弹药,跟坦克或子弹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是神圣的。汤姆第一次好好地看了看西奥西曼四号井。钻塔里塞满了钻杆,看上去很不自然。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5节冥王星
“见鬼的你们想在里面垒什么窝呢?”汤姆说,“这看上去不像个钻塔,倒像个放内裤的抽屉。”
巴德大笑起来,“伙计,你实在是离开得太久了!我们在这儿钻的是一万多英尺的地下。你得有足够的钻杆才能下到一万英尺。”
“一万英尺!天啊!这得花多少钱?”
两人开始谈论石油。对汤姆来说,这就像一次热水澡,一杯威士忌。他一点都不想离开得克萨斯。他一点都不想离开油田。也许有一天,等到战争胜局已定但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他会辞去华盛顿的职务,回到诺加德。他可以挖点井,抽点油,赚点钱……两人闲聊了半个钟头;战争时期的快乐间歇。
过了片刻,汤姆叹口气。
“米奇在附近吗?”
“当然在。他是个好小伙儿,那孩子。”巴德顿了顿,本想告诉汤姆什么事情,却又生生忍住。
“什么?什么事?”
“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事。”
“没,别担心,我不会不说的。”
“莱曼,别再——”
“嘿,嘿,好吧,不过别告诉丽贝卡。如果被她知道,她会杀了我的,也会杀了你。”
汤姆点点头,巴德继续说下去。
“有一口井的油全都喷出来了,很糟糕。我们正努力想把它控制住,把井口盖上。你的米奇就像头狮子一样勇猛。简直是个铁人。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差不多把井盖上了,就在这时有个猪头把一捆套筒掉到了水泵房的地上,溅起了火花。天然气被点着了。砰!你儿子米奇当场就变成了一只火甲虫。头发着火了,衣服着火了。就在米奇往外跑的时候,那个叫鱼尾·肖特豪森的家伙——你还记得他吧?他的绰号叫鱼尾,因为——”
“莱曼,你打算把时间浪费在告诉我鱼尾·肖特豪森是怎么得来绰号的?我惟一的儿子头发都着火了。”
“呃,好吧,对不起。不管怎么说,鱼尾一把抓住他,然后带着他跳进我们放在附近的水缸。他们在水下大概呆了一分钟。米奇身上的火已经灭了,可他差点被淹死了。他拳打脚踢地挣开鱼尾,浮上水面。我们让他在水缸里泡了大半个晚上,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冷却下来。他的皮肤没什么事,只是头发都被烧了,脑袋光得跟个鸭蛋一样。只能把他派到佛罗里达的加油站视察了几个星期,不然我会被丽贝卡揍个半死的,如果她知道她儿子被我们给油炸了。”
“他现在没事了吧?”
“很好。头发跟我们俩一样多,不过眉毛好像没怎么长出来。我想,这只是时间问题。再说了,眉毛又有什么见鬼的具体用处呢?”
汤姆点点头。油田是危险的地方,但他从未想过庇护米奇——再说了,米奇也不会让他这么做。
“我得见见他,真的。”
巴德点点头,但他注意到汤姆的口气不太对劲。“你在这儿呆的时间太长了是不是,朋友?你在华盛顿呆得太久了,你已经开始想念那儿了。他们让驾车者减少汽油使用,你听说了吗?好像是从苏联传出来的,是吧?”
“现在正在打仗,你别忘了。”
“可这里是美国,你别忘了。”巴德啐了一口。在美国,你应该能够同时在亚洲和欧洲打一场世界战争,在两个地方都取得胜利,而且仍然能够做到驾车者想要多少廉价石油,就给他们提供多少。
“我要去欧洲了,”汤姆说。
这是实话。汤姆在太平洋战争中的角色越来越没有必要。石油战已经赢得彻底胜利,所以那儿不再有太多的工作需要一个石油商来做。从石油的角度来说,真正的行动正在向欧洲转移。汤姆在美国是石油方面的最高战略家,所以他很有必要前往欧洲,并跟英国石油委员会建立紧密联系。
可这不表示他想去。国务卿提出这个建议。汤姆拒绝了。罗斯福总统提出这个建议。汤姆拒绝了。然后罗斯福把汤姆叫进总统办公室,告诉汤姆他必须得去,如果他,罗斯福,命令他去的话。只有到了那时,极端不情愿却又不能再次拒绝的汤姆才答应了。
“你只是过去一趟,”,巴德说,“还是——”
“不是,有工作要做。很多工作。”
巴德紧紧盯着他老板。汤姆前往欧洲只有可能出于一个原因。美国人终于要对希特勒开战了,而汤姆将是握住油阀的那个人。
“见鬼,”巴德说,“你得把那边的工作辞掉,听我的没错。搞石油已经够费劲的了,更何况还有那些对你开枪的德国佬。”
汤姆点头表示同意。他没说什么,但巴德说的对。在战争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计划,而且是供给后勤工作中跟石油相关的最艰巨的部分。美国军需部门计算出每个盟军士兵将会需要重约七十磅的供给和装备。其中整整一半都跟石油有关。
这一时刻越来越近,但汤姆发现自己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他将要去伦敦见到艾伦。他连想都不能想。这个念头就像一块赤热的金属。如果他让自己的意识接触到它,哪怕是一秒钟,他就会因为心理上的一阵剧痛而不得不马上把注意力转开。艾伦曾经想要害死他,曾经想要整垮他的公司,曾经用尽办法想要毁掉他的生活。汤姆愿意给出他的所有财产——甚至是他的油井——来避免再次见到他的双胞胎兄弟。
巴德关切地看着他老板,“你还好吧,朋友?”
汤姆强迫自己咧开嘴,“没事,我猜他们会让我忙得团团转。”
“那这就像是某种告别视察了?”
汤姆点点头,“对。”
“好吧,祝你好运,朋友。我想,能够为国效劳,你觉得很光荣,的确。”
汤姆点点头。
“我带你去找米奇。”
汤姆又点点头,“好。”他犹豫着。
巴德挑起眉,“需要帮忙吗?”
“对,听着,帮我个忙,行吗?”
“当然,尽管吩咐。”
“别告诉他我坐到了那该死的蒸汽管上,好吗?”
这一天是1944年5月18日。
管道或是坦克。
二者选一。一个选项无法建成。另一个选项不亚于对德国飞机发出“请来轰炸这儿”的邀请。那该怎么办?
艾伦做了他惟一能做的事。和他最优秀的工程师一起,他下令发明一种最新的技术,一种以前从未在世界任何地方使用过的技术。他们开了一次通宵会议,这次会议以茶和烟开始,在黎明降临伦敦树梢、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和乐观的时候结束,他们在会议上敲定了设计理念。他们建好比例模型。数学家们进行计算,得出错误的答案,又重新进行计算。艾伦下令做出原型、进行模拟试验,直到他确认这件东西可以投入实际使用。但事实就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次试验,而这次试验很快就会到来。
当然,这个项目是绝对机密——虽然汤姆·卡洛威也参与进来。但它需要一个代码,而艾伦就是为它命名的人。它的名字,一旦你想上片刻,就会变得显而易见。只有一个名字可以称呼它:“冥王星”。
自由世界的命运将依赖于一个叫做“冥王星”的东西。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6节这是一个错误
波音水上飞机笨拙地浮在水面上下摆动,让人极不舒服。引擎开动,螺旋桨溅起灰色的水花。引擎的噪音逐渐变成大声轰隆,飞机倾斜了一下,然后飞了起来,在一阵微微的侧风中稍微有些偏转。他们上升到既定高度,飞行员开着飞机绕了一个长长的弧度,向东飞去。在他们下方,一阵肮脏的大西洋海浪在满是岩石的纽芬兰海岸周围泛着泡沫,然后这阵海浪也被抛在身后。只有到了离目的地还有几分钟路程的地方他们才会再次见到海岸线。
飞机里面没有加热哭,很快就变得冰冷。机舱的后面放着一堆美国军用毛毯,所以汤姆和其他四名乘客用起来也毫不客气。虽然从理论上说这是夜间飞行,但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么北的地方并没有太多黑暗。汤姆试着想要睡着,但没能成功。相反,在长达13个小时的航程中,他坐在一堆毛毯下面,被嗓音震得半聋,啜着他随身携带的保温瓶里的咖啡,透过窗户凝视着下方的蓝灰色世界。
他试着去想其它事情。他试着去想丽贝卡或是米奇或是莱曼·巴德或是诺加德石油公司。他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他想着“冥王星”以及它即将面临的巨大考验。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自他1919年在利物浦上船离开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国。回到英国。回到艾伦身边。他想把他的思绪转到别处,可是没能成功。他的心房紧紧锁住,无法进入。他的感觉一片麻木。他的感觉就像机翼下方掠过的海景:冰冷、灰暗、凄凉。
一艘带有芒硝烟囱、形状怪异的航船向他们缓缓驶近。海风与浪潮的方向相反,细小的浪花卷过水面。艾伦通过一只双筒望远镜长久而努力地注视着那艘船。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像:一艘塌鼻子的海上货船,不适宜地出现在了拥挤的海军船只之间。不过,虽然看上去一点也不漂亮,她可是港内最重要的船只。
和艾伦——在他父亲和哥哥死后,他现在已经是艾伦·蒙塔古爵士——一起站在码头上的是一位来自美国参谋部的中校。他拥有一种西方人的充满阳光气息的举止,同时也拥有真正专业人士的温吞而睿智的双眼。他看了航船片刻,然后说,“怎么样?现在能去看它了吗?”
“你说什么?”
“去看它。‘冥王星’。”
虽然这些天来艾伦已经筋疲力尽,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显然没有人告诉过这个美国人他会见到什么。艾伦指着海水那头,“那儿。‘冥王星’。”
“什么?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
“那般小……船?”
“哦,不是那艘船,是船上的东西。”
那美国人又看了一眼。那艘船已经经过了他们面前,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货舱已经被改造过,用来装载一种特殊的货物,但里面空空如也。
“我不太明白,”那美国人说,“船上什么也没有。”
“正是。这正是它的美丽所在。”
可艾伦没有在想‘冥王星’。他在想汤姆。汤姆现在在英国。再过一天多一点,他们将会见面。他想把他的思绪转到别处,可是没能成功。他的心房紧紧锁住,无法进入。他的感觉一片麻木。他的感觉就像面前拥挤的海景:寒风凛冽、灰暗、凄凉。
客机轻巧地着陆在苏格兰斯特兰瑞尔的水面上,海上正刮着大风。飞机外面的刺骨寒风带着一股盐腥味。汤姆从飞机上走到岸上,有一半衣服已经湿透。一个美国大兵开着一辆车等着他们。
“欢迎来到英国,先生。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汤姆甚至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汽车一路飞奔将他送到火车站,在那儿把他和他的行李放下。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维多利亚时代的铁路建筑风格。大大的站台钟。细心观察时可以看到的细微的彬彬有礼。侯车厅里传来一股热茶的气息。
这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但又这么陌生。有那么片刻汤姆无法理解,然后他明白了。这跟社会等级有关。并不是说一切都改变了,远远没有。但他回到的这个国家已经不再是他离开的那个国家。在整个国家都处于战争状态的时候,谁是绅士,谁是工人?在整个国家都被配给票和牺牲精神主宰的时候,谁是富人,谁是穷人?
汤姆在站台上等了片刻,新旧世界对他造成了同等的冲击。他等了片刻,然后觉得无法容忍。
他丢下行李,跑出车站。在他的对面必然就是车站旅馆。他跑进去。
“我得给美国打个电话。非常紧急。”
他把证件放到桌上,以显示他的级别。坐在桌边的女孩瞥了一眼证件,然后把汤姆带进一间可怕的小亭子,里面闷热而且不通风,只有一部电话和一小张纸。他请接线员帮他接通电话。他等了四十四分钟。在只剩下三分钟的时候,他放弃了。他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这时电话响了。他抓起电话。
“我已经帮您接通电话,”接线员说。
然后是响铃声。
在遥远的诺加德庄园,一名女仆接了电话。汤姆请她去叫丽贝卡,跑着去,尽可能快地把她找来。从电话里他可以听到那女孩去找女主人时跑在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汤姆看着表。两分钟。一分半钟。又是一阵脚步声,然后:“汤姆?”
“贝卡,天啊,我受不了这儿——”
“可你才刚刚到。为什么不——”
“你能过来吗?尽快过来?行程问题可以让我的办公室来安排。”
“没那么简单。我在这边很忙。等我七月份忙完基金会的事以后再说吧。”
“天啊,最好七月份我已经离开这儿了。你不能马上过来吗?”
片刻的停顿。电话线路很不稳定,但这次停顿跟线路没有关系。“是因为在英格兰吗?是因为要见到艾伦·蒙塔古吗?”
“我只是想见你。”
又一次停顿。这次时间更长。“不,亲爱的汤米克,你得靠你自己……到伦敦给我打电话。”
“求你,贝卡,我——”
“到伦敦给我打电话,汤米克。祝你好运。”
这一天是1944年6月4日。
第二天,6月5日,汤姆·卡洛威/克瑞里将会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内第一次见到他从前的双胞胎兄弟——艾伦·蒙塔古。再过一天,6月6日的凌晨,一支登陆舰队将会在诺曼底登陆,这次登陆将会决定战争的走向。
汤姆坐在空旷的头等车厢里,看着乡间风景从窗前闪过。时间和距离正在缩短。在几个小时内,他和艾伦将会再次碰面。汤姆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1944年6月5日,黄昏时分。
汽车向前行驶着。树木在寒风中哀号,汽车微弱的灯光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艾伦开着车,洛蒂坐在他身边的副驾座上。美国石油管理局的驻英办公室设在一个小乡村里,离温莎堡几英里远。他们正往那儿开去:去见汤姆。
“你有什么感觉?”洛蒂问。
艾伦摇摇头,“天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洛蒂微笑起来,“那你是更想杀了他还是更想拥抱他?”
艾伦又摇摇头,“不知道。虽然我不认为我会拥抱他……除非……”
洛蒂的音调提高了一两分,“除非他先道歉?你认为他会说出同样的故事?”
“说实话我不在乎。”
洛蒂没有回答,只是噘起嘴巴看着窗外。当然,她知道所有的事情。她知道丈夫跟汤姆之间的疯狂斗争。她提出过反对,然后放弃了。就像身在得克萨斯的丽贝卡一样,她曾力劝他们两人见面,但没能成功。
艾伦沉默地开着车。行程中的一次爆胎耽误了他们好几个小时,而在黄昏时分开车则缓慢而费劲。艾伦很紧张,开车开得太快。一列军用卡车从旁边隆隆驶过,向南开去。对于明天凌晨即将在诺曼底展开的重大行动来说,这是为数不多的迹象之一。
“路上有很多卡车,”洛蒂说。
“明天会发起一场大规模行动,”艾伦说,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登陆?”
艾伦点点头。
“在法国,我猜?”
艾伦又点点头。洛蒂的问题并不愚蠢。从一开始盟军的计划就保持高度机密。在英国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一秘密。艾伦是其中之一。洛蒂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它会……?我想它会……”
艾伦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转回路面上。“成功吗?对,大概吧。它可能会失败吗?对,有可能。不管哪样,我们早晚都会知道结果。”
他没有提到“冥王星”,但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们的谈话陷于沉默。洛蒂决定休息一下,于是盖着毛毯蜷在后座上。
就在战争爆发之前,艾伦给自己买了一辆酒红色的宾利车。这车开起来是一种享受,它的巨大发动机在机罩下发出平稳的轰鸣声。几英里过去了。但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有两次,他没转好弯。这两次,他抓住方向盘即时改正过来。每次,他都会通过后视镜看看有没有惊醒洛蒂。每次,他都发现她睁着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咕哝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又让她沉入睡眠。
他们现在已经接近温莎堡。他看了一下方向,然后沿着一个陡峭的滑坡向下开去,开向下面的小山村。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小心!”洛蒂在后座尖叫着。
车灯的灯光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红灰色物体。艾伦踩着刹车,转了一下方向。那是一头鹿,它受惊地跑进灌木丛中。
“小心点,”洛蒂说,“小心点。”
焦虑不安的艾伦对她的大惊小怪感到很恼火。他踩着加速板,将这辆大车调回马路中央。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就像是金属的叹息。声音只持续了片刻,然后就寂静无声。
随后另外一样东西出现在灯光中。一只银黑色的轮胎沿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那是车子的轮胎。它滚下山去,有两次高高弹起,然后就不见了。
“亲爱的!”
洛蒂的声音尖锐而紧张。
艾伦本想去踩刹车,但是如果他这么做,这辆大车马上就会失去控制,一头栽到山下。他决定尽量控制好方向沿着山路往下开,让车速在地面上自然地减慢。
“抓紧了!”他说。
他把车灯全部打开,照亮路面。山坡陡峭危险。艾伦咬紧牙关,看着车前闪着微光的柏油路。他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车子向前冲得越来越快。他又踩上刹车。
这是一个错误。
车子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自由地冲了出去。一棵白晃晃的大树耸然出现在车灯耀眼的光芒之中。树和车迅速冲向彼此。
一声巨响。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7节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汤姆在华盛顿同僚中素以沉着冷静而闻名,这足以让那些早年认识汤姆的人感到惊诧不已。但今晚的他却不是这样。
吹过树梢的每一阵风听上去都像是一辆车开来的声音。汤姆没有理会灯火管制的规定,把所有的大灯全都打开。他把电话线检查了五次。他踱来踱去。他极度紧张。
到了10点钟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汤姆让他的助手和屋里的英国职员全都回寄宿处睡觉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栋屋子以前是个教区长住宅,后来被改成了办公室。他愿意放弃他在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来换取远离英国,远离艾伦。
他下楼走进厨房,想找点热东西喝。里面没有咖啡,只有茶。厨房里有一个旧式的火炉,一只黑色的水壶,一个要么不出水要么就喷水的水龙头。整个地方看上去就跟四十年前的惠特科姆庄园一模一样。就连烟囱的通风口都发出同样音调的风啸声。汤姆甚至觉得自己一转身,就会看到从前的厨娘怀特太太在厨房一角做着糕点。他把炭放进火炉,在壶里装满水,然后找到茶叶。火炉开始变热,水壶的温度慢慢升到室温之上。
汤姆不耐烦地等着水开。他的手指被火炉烫了一下。他渴望着能够回家。他想着丽贝卡这个时候正在做什么。他想着米奇在钻塔上干得怎么样了。水壶开始鸣叫。
汤姆伸手想将它从炉子上提下来,可是,就在他碰到水壶的时候,突然之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插销一阵摇晃,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一个女子就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
“拜托……我丈夫……请你帮帮忙。他出了严重的车祸……他在那边的路上……我看到了你的灯光……谢天谢地你还没睡。”
**
洛蒂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进了谁的屋子。
她当时在后座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可有一件事很清楚:她很幸运,她前来求助的是一个能够提供极大帮助的人。虽然洛蒂浑身颤抖、语无伦次,但这个强壮的美国人还是快速准确地问出了事故的经过。他马上打电话派人去找医生、切割装置、消防队员和救护车。
“谢谢,”洛蒂说,“谢谢,谢谢。”
他没有理会她的道谢。相反,他一把把她塞进停在外面的奥斯丁车里,迫使她想起事故发生的确切地点。奥斯丁车又旧又小,但那美国人开起它来就像开着赛车。车只开了一分钟左右,就到了转弯的地方。奥斯丁的车灯照亮了那棵树和那辆宾利车,还有地上的滑痕。
一眼就能看出车里的司机肯定已经死了。引擎被撞得陷进车内。周围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和扭曲的金属片。洛蒂还是第一次看清现场,她抽了一口气。
“哦!”她喊道。与其说这是一个字倒不如说这是一声哀鸣。
就在这时,引擎里闪起一个火星。“引擎!”洛蒂喊道,“引擎着火了!把他弄出来!”
那美国人迟疑着。
任何人都会迟疑。车里的人可能已经死了。那车可能马上就会变成燃烧的地狱。迫切想要救出丈夫的洛蒂抛出了仅剩的最后一张牌。
“这非常重要!”她喊道,“车里的人是艾伦·蒙塔古,石油委员会的。你得——”
可就在她说话的同时,车子前部的火苗已经窜得更高,那美国人的脸被火苗印成红色,还不时闪过机罩油漆燃烧时的绿色和紫色。他的神情十分惊骇,洛蒂的话大大地惊倒了他。
她转头看车,打算再次求他帮忙,但她看到的情景让她闭上了嘴巴。火苗已经变成了大火。现在如果再爬进车里,那就是疯子所为了。洛蒂本能地退缩了。
她瞥了一眼那美国人,看看他在做什么。她看到他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他在奔跑。不是跑向那辆车,而是跑开。
她的惟一想法就是:这个人正任由我的丈夫死去。
**
汤姆奔跑着。
在知道车里的人是艾伦·蒙塔古之后,不是跑向那辆车,而是跑开。
他跑是因为艾伦在里面。
他跑向山下三十码处的一条小溪,扯掉外套和衬衫,把它们泡在水里。
然后他又开始奔跑——真正的奔跑——就像山风一样跑向那辆车。他拿起路边的一根树枝抽打着车罩的前部,直到它向上抬起,放出一阵火焰和热气。汤姆退后几步,等着火焰退回去,然后把他的湿衣服扔到引擎上。火焰发出嘶嘶声,但没有熄灭。
汤姆看到那个英国女人——艾伦的妻子!——像他一样,拿着外套跑向小溪。汤姆在奥斯丁的后座上找到两条毛毯。他从蒙塔古夫人手上拿过湿衣服,然后把毛毯递给她。他走近引擎,摆放着湿衣服。
火焰仍然很危险。油箱里有足够的汽油。汤姆知道,洛蒂也知道,他们正在跟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玩着碰运气的游戏。汤姆快速地向洛蒂下着简短的指示,洛蒂马上照办。他们俩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汤姆把湿透的衣服堆在引擎上。猩红色的小火花不时冒出,提醒着他们碰运气的游戏还没有结束。他们仍然不知道车里的人是死是活。
“过来,”洛蒂说。
汤姆摇摇头。他把手放在宾利车的挡泥板上,像是要在汽车爆炸的时候宣称自己拥有死亡豁免权。
“过来,”洛蒂又说一遍,可当汤姆再次摇了摇头后,她也走到他的身边,两人一起看着车。火焰闪烁,窜起,闪烁,然后熄灭。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她摇摇头,“不过不管你是谁——”
“我是汤姆,汤姆·卡洛威。我是——”
“啊!”洛蒂张大嘴,“那我就知道了。”
他们望着彼此,然后汤姆咧开嘴笑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么疯狂的时刻,他的笑容看上去极为自然,就像是他们两个刚刚分享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们俩都全身湿透、只剩半身衣服,油迹斑斑,满身泥泞。洛蒂暗想——人的思维是多么怪异啊!——卡洛威看上去真是帅气:他那灿烂炫目的笑容,他那不顾一切的勇气。
**
然后汤姆又走到车边。他用身体撞着车子,扳开变形的车身,把碎玻璃弄到一边。
“艾伦!”他喊道,“听到了吗?艾伦!艾伦!”
洛蒂也加入进来:“艾伦?亲爱的?艾伦?听到了吗?”
没有回答。洛蒂开始哭泣。
“艾伦!艾伦!是我,是汤姆。”
寂静。只有浸透的引擎传来滴水声。
然后从车里传来一个声音,很微弱的声音。
“该死的美国人,总是大喊大叫。”
“艾伦!”
“汤姆!”
等到汤姆的眼睛适应了车内的环境之后,他可以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被压在方向盘上。他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苦涩,所有的长期对立都散去无踪,变得毫无意义。现在惟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证艾伦的安全。
“别死在我面前,兄弟。”
“我没打算这么做。”
汤姆尝试着够到艾伦。艾伦的腿被引擎外壳给压住了。他身上的其它部位血迹斑斑,到处都是擦伤,不过都没有大碍。但他的双腿正在流血。
严重流血。
第七部分 98-99节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8节我没法原谅这件事
每次汤姆把从车里拿出双手,上面都布满鲜血。洛蒂扯下她的围巾,把它递给汤姆,汤姆把围巾捆在他能够着的那条腿上充当止血带。艾伦尽量把一些衣服塞到另一条腿周围,想要止住流血。两人配合默契,就像孩提时候那样。
洛蒂看着他们,尤其是汤姆。见到这个她听过这么多遍的人,感觉真是奇怪。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他真是既奇怪又可怕。他们终于做完能做的事情。
“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汤姆说,“我们很快就会把你弄出来。”
“好……洛蒂在吗?”
“我在这儿。”
“没什么大事吧?”
“一点事都没有。”
洛蒂走到车子的另一个窗户边。车门被撞得凹进去,所以洛蒂能够把手伸进去放到丈夫的脸上。艾伦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冥王星?”他问,“一切正常吧?”
汤姆点点头,“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很好。”
又是沉默。洛蒂哭泣着,她的手向丈夫传递着无尽的情意。艾伦在座位上扭动着,将脸转向汤姆。他的嘴试着想要吐出话语。
汤姆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那一刻终于来临了:他们不得不面对往事的那一刻。汤姆低下脑袋。
“是什么?别的事我都知道。但不知道那是什么。”艾伦的话音很微弱,他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停下喘气。
“什么是什么?”汤姆之前那多疑的愤怒又回来了。他的头向后仰起。
“是什么原因让你离开的?我们从来都不知道。”
“你问我?你现在问我?”
艾伦的问题很好地瓦解了汤姆想要和解的情绪。艾伦假装他不明白,这是个污辱。他的手原本搭在艾伦的肩上,但他把手抽回来,愤怒地准备进行反攻。
艾伦又开口了:“拜托,那次争吵……我们总是争吵。当时我头脑不太清醒。弹震症。你应该明白的。”
他的声音很小,听上去很遥远,而不是只有十八英寸远。汤姆可以听到鲜血滴到路边草丛上的声音。汤姆的愤怒退去了。艾伦受伤了,可能快死了。跟一个快死的人生气有什么用呢?
“不是那次争吵,”他说,“是那天晚上的那次任务。你想把我害死。你推荐了我。那些机枪,拜托!你知道这个任务很疯狂,致命的疯狂。我没法原谅这件事。”
汤姆说的时间太长了。艾伦摇着头,想要打断他。
“不是我。”
“我知道是你。”
“不是我。盖伊。”
汤姆的脑子一阵发蒙。这些年来他设想过上千次他们相见时的情形。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种答案。艾伦要么是个卑鄙的骗子,要么……
“一个叫摩根的上尉告诉我的。蒙塔古中尉。我跟他确认了十几遍。他是正规军,不会把少校的制服跟中尉的制服弄混。”
汤姆又一次说了太长的时间。
“外套。他拿了我的……”艾伦的最后一个字低不可闻。
“他穿了你的外套?可盖伊受了伤。我知道这点,因为我……我……”
“打了他一枪。”艾伦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
“那他怎么会跟将军坐在一起?那可不像盖伊。”
“将军觉得他在大惊小怪……叫他坐下,闭嘴。”艾伦虚弱地微微一笑。真是愚蠢。一生的分离就只因为一次愚蠢的身份错认。
“你……你没有……天啊!这么说不是你?我不能相信。”
汤姆茫然地说。他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真的:他相信艾伦的话。早在艾伦解释完之前他就已经相信了。让他难以相信的是这么多年的愤怒竟然毫无意义。汤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知道他既想哭又想笑。
“不是你的错,”艾伦低声说。
汤姆摇着头——徒劳无益地,因为艾伦根本看不到。“是我的错。我本该知道的,不管我碰到多少个摩根上尉。”
他说的是实话。在过去三十年里,他的全部生活都在绕着一个巨大的错误打转。更糟糕的是他本该知道的。他的兄弟不可能想要害死他。不可能,哪怕有两打军官大学的上尉作证。汤姆第一次看到了艾伦的爱。艾伦的爱和他自己那白痴般的自尊。
艾伦微微耸了耸肩表示不赞同,“别介意。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汤姆将手伸到车门下面,发现血还往下滴着。他尽可能地扎紧止血带。
“一定要撑住,亲爱的,”洛蒂说,“汤姆在这儿——你的兄弟——”她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个陌生的字眼——“他已经让村里一半的人去找医生和切割设备。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艾伦握紧她的手,“我有你。我现在就很好。”
在他们头顶上方,狂风呼啸着穿过橡树。汤姆和艾伦都想到了英吉利海峡以及将要穿越海峡的登陆舰队。空降兵和滑翔部队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法国,并从德国人手上夺过关键的桥梁,他们只需要拼死守到救援部队来临。就在此刻,就在艾伦流着血、很有可能会死去的时候,两人都在想着“冥王星”。
“一直都在找你,”艾伦停顿了一会儿说,“后来盖伊跟我说你开枪……开枪打伤了他……不想见到做出这种事的人……该死的傻子……我,我是说。不管怎样都应该找到你……可是……可是……”
“我为什么打伤盖伊?我的天!就是这个原因让你没来找我?”
艾伦没有回答,但两人的双胞胎交流现在已经全速运转。
“好家伙!我是不是应该高兴自己不是惟一把事情搞糟的人?盖伊从来没有跟你说发生过什么事?”
艾伦将头微微摇了摇,“他的版本。”
汤姆猛地深吸一口气,把头仰向夜空,让风吹过他的面庞——在英吉利海峡上扬起浪花的同一阵风。
“他是个好军人,盖伊,”他说,“第一流的参谋。那种工作更适合他。可是作为步兵?出现在前线?”
长长的停顿。两人凝视着彼此。洛蒂觉得很奇怪,不管汤姆要说什么,他为什么不说完?
然后:“啊!我是个该死的笨蛋,”艾伦低语。
“什么?”洛蒂说,“你们在说什么?”
汤姆看向她,但说话的是艾伦。
“激烈的战斗……很多炮火,枪弹……很可怕。”一切都浮出水面了。他本该知道的。“他当然得打伤他,惟一的办法。”
“拜托?我不明白。”
这句话还是洛蒂说的。虽然她知道艾伦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但她还是看出他和汤姆之间的纽带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同寻常的。她试着想要赶上他们的心灵交流。
“那一天的战斗十分激烈,”汤姆说,“战地电话被炸得稀巴烂,连里的通信员大部分都牺牲了,要么就受伤了。盖伊被派去看看战况,然后再向参谋部汇报……我不认为他以前上过前线。在战斗过程中。”
艾伦微微点头表示同意,汤姆继续说了下去。
“他被吓坏了。他是个优秀的参谋,可说到胆量……嗯,他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一点都没有。他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下前线。一名全力飞奔着逃离敌军的英军少校。我刚好从另一边走上战壕。就在拐角的地方,有一帮高级军官,其中有吉米上校,将军,其他几个人。吉米上校是保守派军人。他会毫不留情地击毙逃兵。盖伊马上就会撞上他。谁都能看出盖伊是在逃命。他已经失去理智了,真的是吓得屁滚尿流……我冲他大喊,想让他明白周围的形势。我推他。我可能还打了他。我知道我冲他的脸挥着枪。反正都差不多。”
“所以你打伤了他?”洛蒂说,对站在车子那边的人感到一阵敬畏。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9节这是赢得整场战争的石油
“没有别的选择。如果身上挨了一枪的话,他可能就不会被当作逃兵了。所以我打了他一枪。看上去伤很重,其实没什么大碍。反正我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效果如何。就这些。我跑回了前线,留下盖伊自己。”
“你打伤了他!”
洛蒂对他越发敬畏。汤姆冷静地让自己陷入一个绝境:军事法庭会让行刑班处死他,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一个让他厌恶之极的人。洛蒂不知道自己更该敬佩他的哪一点:他的果断、他的勇气还是他的无私。这是一个出色的人所做出的出色举动。
“该死的笨蛋,”艾伦低语,“我是个该死的笨蛋。”
然后他也明白了。明白自己绝不应该怀疑他的兄弟。没错,汤姆冲动、好斗,还有其它上千种毛病。可是在他身处危机之时,他勇敢的一面总是会战胜他渺小的一面。艾伦没能明白这点,他所受到的惩罚就是十多年的斗争和分离。他本该相信自己的。他本该相信汤姆的。他深深地叹口气。
“真是一对笨蛋,”汤姆说,“一对该死的笨蛋。”
风从林间吹过。长时间的沉默。山下的村子里有着叫喊声和灯光。
“他们怎么还不来?”汤姆自言自语。
他抬头看见洛蒂也在往下看着灯火,“只要我们能把他弄出来……”她说。
汤姆点点头。可能营救人员已经拿到了切割设备,但正在等救护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可就犯了致命的错误。最关键的是必须将血止住。他看着洛蒂,洛蒂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他们其中一人应该去村里看看情况。
“我们应该——”
“最好——”
他们同时开口,然后又都停住。汤姆正打算再次开口,但洛蒂举起手。
“你留下,”她说,“我去。”
汤姆迫切地想要留下,可他犹豫了。这毕竟是艾伦的妻子。“不,你留下。我——”
“别说了!”洛蒂的语气如此严厉,吓了汤姆一跳。“对不起,”她说,“但我不会这么做。我已经拥有了二十二年的艾伦。现在轮到你了。我想你们有很多弥补工作要做。”
汤姆咽了口口水,迎着她的目光。
“谢谢你。”
她接过汤姆递给她的手电筒,然后冲进夜色。重新相聚的两兄弟沉默了良久。
然后,艾伦开口了,“盖伊。”
“盖伊?”汤姆询问,但艾伦只是点点头。汤姆皱了片刻眉头,然后从前那种心灵感应又回到他们之间。“盖伊,”汤姆说,“他还好吧?应该没死吧?”
“死了,死得很光荣。”
“盖伊死得很光荣,是吗?”汤姆忍不住微笑起来。他们三个人中居然是盖伊死在战场上,这真是有一丝讽刺。他想要找到心中燃烧了这么多年的针对盖伊的怒火,可怒火已经不见了。汤姆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愤怒了;不针对艾伦,不针对盖伊,不针对亚当爵士,不针对任何人。“我很高兴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胆量。”
“他想要弥补一切。想让我告诉爸爸你还活着。”
“盖伊?盖伊想让你这么做?”
艾伦点点头,“不过我没有。蠢猪。现在太迟了。”
“太迟了?叔叔……他?”
“他死了。很平静。很幸福。”
“我很难过。”
艾伦想再说些什么,可他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丧失。汤姆低下头,越靠越近,直到他能听清。
“惠特科姆,”艾伦说,“惠特科姆,照顾好它。”
汤姆听到了。或者说,他明白了。亚当爵士死了,盖伊死了,艾伦可能也会死,所以艾伦正在请他照顾惠特科姆庄园,至少等到下一代——艾伦的孩子们——长大到可以自己接手。在汤姆这个没有母亲的低级下人的儿子挣扎着来到世间近五十一年后,汉普郡最大的庄园之一被托付到他手上。他突然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摇了摇头。
“懒骨头,你该死的自己好好照顾它。”
又是一阵停顿。汤姆静静啐了一口。一阵微风拂过林间。汤姆将手放到车门下面。血仍然滴着。艾伦仍然越来越虚弱。
“兄弟?”
“嗯?”
“恐怕止血带绑得不够紧。你还在流血。”
片刻的沉默。两人看着彼此。
“我行,只要你行。”艾伦说。
“值得一试。”
艾伦点点头,“只管拉,不管怎样都不要停。我相信你。”
“好的,老兄,撑住。”
他把胳膊放到艾伦肩下,然后开始往外拉。艾伦的腿被宾利车那巨大的引擎给压住了。汤姆用力拉着。虽然是在月光下,他仍能看见他兄弟的脸上因为疼痛而惨白。
“拉,只管拉,”艾伦嘶哑地说。
汤姆越来越用力地拉了十秒钟左右。艾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所遭受的痛苦肯定是无法形容的。汤姆停下手调整姿势,这时出现了一丝改变。车里有什么东西扭曲了,有什么东西松开了。艾伦转过头。
“我们成功了,”他说,“我想我们成功了。”
汤姆又拉着他,这一次轻而易举就将艾伦从破碎的窗户里搬了出来。他将艾伦放到草地上。
他们看着彼此,脸上因为快乐而神采飞扬。
汤姆把衬衫撕成布条,然后把它们系成紧紧的止血带。流血止住了。艾伦的伤不再是致命的了。他看起来好像已经好些了,有力些了。
他们肩靠肩躺在星空下,就像他们婴儿时做过的那样,就像他们孩提时做过的那样,就像他们年轻时、参军时做过的那样。然后他们大笑起来。没有任何原因,他们大笑起来。他们将脑袋放到身后土堆上的毛茛和蒲公英上,放声大笑着。
“该死的宾利车,”汤姆说,“你的错,买什么英国车。”
“不关宾利车的事,那棵树。在那儿种棵树真是笨到家了,太大意了。”
“你还是休息吧。我们现在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
艾伦躺回草地上。“没错。对了,我的腿痛得要命。”他又一次咧开嘴,然后闭上眼。汤姆轻柔地将手放到他兄弟的额头上。
沉重的往事已经烟消云散。所有这些年的战争、愤怒、哀痛、搜寻和较量——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毫无意义。山下的村子里传来一阵发动机声。汽车和人群开始涌上山坡。
“兄弟?”汤姆说。
“嗯?”
“我们是笨蛋,我们两个。一对该死的笨蛋。”
艾伦点点头,“对,可我们挖到石油了,对吧?我们是挖到石油的笨蛋。”
**
正当他们躺在草地上、听着风声和车声时,远在南海岸,一支登陆舰队已经起航。
那些船上的部队将会先把法国,然后再把德国从希特勒的手下解救出来。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取决于他们的成功。
等到海难上的地雷全被排除之后,跟在主舰队后面相隔有段距离的一艘丑陋的航船将会向南驶向诺曼底。这艘航船是只不起眼的小船,可她的船舱已经改造过用来装载一种特殊的货物:超过十万码长的盘绕起来的黑色管道,管道直径为3英寸。管道从船的后方静静地落入水中,消失不见。这就是“冥王星”——海底管道——世界上第一根海底管道,这绝对是技术上的大手笔。几个小时后,一家泵站将会开始工作,管道将会随之变硬,而在法国北部的一个沙滩上,一两个士兵将会被最先涌出的液体喷得全身湿透。
这是为登陆提供燃料的石油。
这是赢得整场战争的石油。
历史注释
当历史与小说相互冲突时,做出牺牲的通常都是历史。本书也是如此,只不过本书的主题是石油,而当石油牵涉在内时,小说可能会改变历史,但几乎不太可能超过历史。
本书中看上去极不可能的情节其实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除去一些细微的日期变动之外,我一直都严格遵循历史。我对锡格纳尔山上石油开发大潮的描述是依据目击者的讲述而写成的。我对得州东部的石油发现也是切实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它真实得甚至就像是抄自埃德·拉斯特的钻探日志,此人成功地在这口油井挖出了石油。
在锡格纳尔山,石油的喷涌确如书中所描述的那样突然和丰富。理发店真的被改成了油井。葬在墓地里的死者真的成为了活着的人们的金矿。在得州东部,如果可能的话,情况只会更加疯狂。在第一次发现石油之后,当地城镇的规模扩大了十倍甚至是十五倍。钻塔建得如此密集,以至于它们的脚架都相互交错。石油大潮是如此泛滥——秩序崩溃是如此彻底——政府只能出台戒严法,并派军警强制执行。
在波斯,英国波斯石油公司的起点也同样接近于现实,只是它的用地权从来没有被两家公司一分为二。对那些在波斯从事石油业的先驱者来说,艾伦在扎格罗斯山脉的经历实在是太熟悉了,惟一的区别就在于艾伦的成功相对而言更加快速、更加容易。
不仅本书的事件和背景取材于历史,很多次要角色也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比如说:诺克斯·达西,查尔斯·格里纳韦先生和科德尔·赫尔)。很多的附带细节都直接取自真实事件。早期的波斯先驱者确实利用西瓜来冷却卡车。确实有一个钻工从八十英尺高的钻塔摔了下来之后,向别人乞讨一根香烟。甚至连汤姆在怀俄明的赚钱手段都是真事。
但最重要的是,本书有两个重要角色是大致根据真实人物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就是蒂奇·哈勒尔森,他的原型是哥伦布·乔伊纳。正如哈勒尔森那样,乔伊纳是一个空想家和一个骗子,一个石油商和一个赌徒。在有了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石油发现之后,他发现自己面临着被送上法庭的危险。正如哈勒尔森那样,乔伊纳大量卖空他的租地——有的甚至卖了十一遍。在这些租地毫无价值之时,这并不重要;但等发现石油之后,这就极为重要了。乔伊纳幸运地逃过了牢狱之灾。他一直钻探私人油井直至生命结束,再也没有挖出石油,几乎是一贫如洗。
同样,《亚当之子》一书中的乔治·雷诺兹也借鉴于现实生活中的乔治·雷诺兹,他从1901年到1908年发现石油以及之后的时间里一直是诺克斯·达西的手下。现实生活中的乔治·雷诺兹显示出了一种非凡的干劲和坚韧,如果没有这两样特质就不会有任何石油发现。这从一定程度上表明他很有才干,所以他于1904年在中东第一次发现了石油,于1908年挖出了他的第一口重要油井。相比较而言,伊拉克第一次挖掘出石油是在1927年,而海湾第一次挖掘出石油则是1932年在巴林。我笔下的乔治·雷诺兹非常幸运,不但跟他的老板关系很好,而且在艾伦汤石油公司还拥有部分股份。真实生活中的乔治·雷诺兹没有这么幸运——虽然他可能会高兴地得知英国波斯石油公司将会在二十世纪末发展成为一家资产达到两千亿的公司(后更名为英国石油公司)。
但我对历史的借鉴还要更加深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石油的历史就是二十世纪的历史。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石油就已经显示出了它的重要性。英国军队发起战争之时其实没有任何机械化装备。到战争结束之时,协约国共在战场上投入了二十万辆车辆。他们还建造了上万架飞机;发动并赢得了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战。当柯曾勋爵宣称“协约国是在石油之浪上漂向胜利的”,他几乎没有任何夸大。
在两次大战之间的二十年时间内,石油的重要性持续上升。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石油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全球最重要的日用品。德国未能抵达北非和高加索的石油产地,日本未能轰炸珍珠港的石油储存库,英国能够在不列颠之战中使用纯辛烷燃料,这些都是极具战略重要性的事件。至于“冥王星”——海底管道——世界上第一条海底管道居然是在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海上登陆战役的数小时之内放置到位的,这一事实实在让人瞠目结舌。虽然这一技术早期存在一些萌芽阶段的问题,但它最终为身处欧洲的盟军部队每日提供了一百万加仑的石油——并为盟军带来了战略优势,这种优势是缺乏石油的德国军队一直未能超越的。
最后,任何人在描写两次世界大战时都会觉得自己应该深深感谢参战的所有将士。本书尝试着较好地把握住尺度,做到一方面娱乐读者,另一方面遵循曾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希望本书取得了这种平衡。从乔治·雷诺兹到索姆河战役中的步兵,从诺克斯·达西到不列颠之战中的飞行员,从得州东部的哥伦布·“爸爸”·乔伊纳到波斯油田的骑马部落男子,本书旨在对他们所有人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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