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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夜》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佛朗索瓦?莫里亚克 | 发布时间: 669天前 | 5924 次浏览 | 分享到:

《夜》


前言


佛朗索瓦?莫里亚克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时常有外国记者来采访我,我也因此被两种欲望揪扯着:既想与他们无拘无束地交谈,又担心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法国。在这种场合,我往往心怀警惕。


有天上午,一个年轻的犹太人以《特拉维夫日报》的名义采访我。刚一见面,我就被他征服了,谈话很快触及到私人问题,他回忆起占领期间的经历,  


我则一直倾听并分享着。有时感动自己的事情不一定能感动别人。运载牲口的列车满载犹太孩子,停靠在奥斯维辛火车站,这一景象令人感喟,我对年轻客人说,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我目睹的一切事件都不如这件事让人悚然心惊……但是,那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我妻子描述给我的。妻子在复述那些事情时,依然心悸。那时候,我们对纳粹灭绝人种的方法一无所知。谁能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事情!把羊羔从母亲怀中夺走,这种暴行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确信就是在那天,我头一次意识到人世间居然有这么诡秘的邪恶,它的暴露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开始。西方人在十八世纪开始编织梦想,于1789年窥见了黎明的曙光;随着启蒙运动和接踵而至的科学发现,1914年8月2日,这一梦想越发清晰。但是,在满载犹太孩子的火车面前,梦想终于黯然逝去。由于天隔壤限,我只能想象,孩子们命里注定要在毒气室和焚尸炉里了却一生。


我当时可能是这样对采访人说的。我叹了一口气:“这些孩子让人扼腕叹息呀。”他对我说:“我就是其中之一。”他居然是其中之一!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整整半个家庭,除了父亲和另外两个姐姐,被投到焚尸炉里,在熊熊烈火中销声匿迹。这个孩子日复一日地目睹着父亲在极度痛苦中走向死亡,变成一具牺牲品。那是怎样一种死亡啊!本书讲述了这一过程,我还是请读者——这本书的读者会和《安妮日记》的读者一样多——自己读吧,读一读一个孩子怎样奇迹般地死里逃生。


也有很多同类作品描述过令人发指的恶行,它们已不再是秘密,但我认为,这份私人记录特色鲜明,与那些作品迥然不同。特兰西法尼亚有一个叫赛加特的小镇,镇上的犹太人在劫难逃。他们有时间逃走,但大难临头他们却置若罔闻;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态度消极地束手就擒。一个经历了大屠杀的目击者劫后余生,向他们讲述亲眼见到的事情,警告他们、恳求他们逃生。但是,蚩蚩者盲,误会其意,斥之为市虎之讹,骂他是疯人呓语。我相信,这样的情景足以让人心思灵动,写出一本不同寻常的书。


这本不同寻常的书中还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讲故事的孩子是上帝的选民,他从开始思考问题时起就想把毕生奉献给上帝,他研究犹太法典,急欲参透奥秘教义,全心全意侍奉万能的主。最糟糕的是,即使一桩恶行不这么触目,不这么惊心,也会动摇人们的信仰,我们是否想过这一点?一个孩子突然直面赤裸裸的恶行时,在他的心灵深处,上帝死了。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数以千计的受害者被付之一炬,他的小妹妹和母亲也被投到焚尸炉中,焚尸炉里冒出的黑烟辗转盘旋,弥散在空中,他会做何感想?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晚,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了漫漫长夜,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长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们的小脸,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寂静,它永远夺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它戕杀了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把我的梦想化成灰烬。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我受到诅咒,像上帝一样永生不死。


永远不会。


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这个犹太青年让我的心为之一颤:拉撒路lazarus, 《圣经-路加福音》中的人物,他是一个病丐,在人世间受尽苦难和折磨,死后上了天堂。从累累尸骨中站起,目光凝滞,但依然羁留在阴森森的地方,他迷离徘徊,在惨遭亵渎的尸林骸丛中步履蹒跚。对他来说,尼采的呼声几乎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上帝死了!在孩子警惕的凝视中,爱的上帝、温柔的上帝、体慰人心的上帝死了,亚伯拉罕、以扫和雅各在《圣经》中,亚伯拉罕是先知,以扫是希伯莱族长,亚伯拉罕和撒拉之子,雅各是以扫的儿子,被犹太人视为先祖,又名以色列。以色列国的名字即源于雅各。的上帝永远消失在人类大屠杀的烟霾中。这场杀戮是人为的,人的邪恶,所有偶象都无可匹比。


有多少虔诚的犹太人遭遇了这种死亡?那一天是毛骨悚然的众多日子里最可怕的一天,这个孩子亲眼目睹了另一个孩子被绞死(就是这样的!),他对我们说,那个孩子的表情就像一个悲哀至极的天使。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呻吟:


“上帝呀,你在哪儿?”


我在心灵深处听到了回声:


“他在哪儿?就在那儿——吊在绞刑架上。”


在犹太年的最后一天,这个孩子出席了岁首节rosh hashanah,是犹太历的新年。的庄严仪式。他听见数千奴隶齐声祷告:“上帝保佑!”若是在不久前,他会怀着敬畏和爱心屈膝跪下,虔心祈祷,但这一天他站着,拒不下跪。他忍受了超出常人想象和承受力的屈辱和践踏,他藐视那个对罪恶和灾难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神明。


我什么都不乞求,也没有悲痛之心,恰好相反,我觉得自己很坚强。我是诅咒者,我诅咒上帝。我孤零零地睁着眼睛,在没有上帝和人类的世界里孑然一身,没有关爱,没有怜悯。我只不过是一抔劫后余灰,我一直将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主的身上,但我觉得自己比万能的主还要坚强。在这群祈祷的人群中,我仅仅是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


我相信上帝就是爱,我应当怎样回答这个年轻的访谈者?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天使般的哀伤,那是牺牲在绞架上的孩子眼神里的哀伤。


我该怎样告诉他?那个犹太人,那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兄弟,或许很像他,他的十字架曾经征服过世界,我能对他这样说吗?一块绊脚石让他的信仰丧失殆尽,而这块绊脚石却是我的基石,我能对他这样解释吗?在我看来,十字架与人类的苦难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是解开深不见底的奥秘的钥匙。


可是,他孩提时代的信仰却丧失殆尽了。锡安山zion,位于耶路撒冷,是古代大卫王及其子孙的宫殿和神庙的所在地,也是犹太民族的象征。在焚尸炉和屠场的废墟中重新拔地而起,犹太民族经历了千百次死亡后复活了。赋予这个国家崭新生命的正是他们。我们无法估量一滴血一滴泪的价值。一切都是恩典。只要万能的主依然是万能的主,他留给大家的遗言仍然是他的遗言。这就是我应当对那个犹太孩子说的话。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是抱住他失声恸哭。



作者序 


假如我一生只写一本书,那就是这本书。过去与现在总是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写完《夜》后,我的其他作品全都带有这本书的深刻印记,不管是关于圣经的,还是关于犹太法典的,或是关于哈西迪教义哈西迪教派(hasidism)是犹太教的一个分支,产生于18世纪的波兰,主张虔修和神秘主义。的。如果人们没有读过我的第一本书,就很难理解我的其他书。


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


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为了不至于发疯?或恰好相反,为了理解疯狂的本质,为了理解历史和人类意识中突然迸发出的狰狞可怖的疯狂?


还是为了留下一份文字遗产,一份记忆,以防历史重演?


或者仅仅是想保留一份苦难的记录?我在少年时代亲历了那场苦难,此前,我对死亡和罪恶的全部理解仅限于文学作品的描述。


有人说我就是为写这本书才活下来的,我不能肯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那时我体质羸弱,胆战心惊,也几乎没刻意做什么事来救助我自己。难道是奇迹吗?当然不是。如果上苍能为我展示奇迹,为什么不为更有价值的人展示奇迹呢?这仅是一种机遇而已。但是,既然活了下来,我就得活得有意义。难道是为了悍卫这种意义,我才将原本无意义的人生经历诉诸笔端吗?


我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不知道当初写这本书有什么目的。我只知道,假如没有这份记录,我作为作家的一生,或者我的整个一生,就会与现在大相径庭。敌人若能把罪恶从人类的记忆中全部抹去,他们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作为见证人,我坚信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不让他们得逞。


近些年来,许多文献重见天日,这些证据表明,纳粹刚一掌控德国的政权,就要建立一个不给犹太人生存余地的社会。在他们行将灭亡前,纳粹改变了目标:他们决定留下一个毁坏殆尽的世界,在那里,犹太人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这就是为什么在俄罗斯、乌克兰和立陶宛,冲锋队到处实施“最终解决方案”,他们调转机枪,戕杀了上百万犹太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抛尸在巨大的万人坑中,那些坑是受害者临死前刚刚挖成的。一些小分队把尸体从坑里拖出去烧掉。于是,有史以来,犹太人第一次遭到两次戕杀,并且被剥夺了埋尸的墓地。


显而易见,希特勒及其帮凶们发动的战争不仅是针对犹太人的,也是针对犹太宗教、犹太文化和犹太传统的,甚至是针对犹太记忆的。


我坚信这段历史迟早会受到公正的审判,我必须出面作证。我知道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字眼。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不逮,语言成了一种障碍,我只能望洋兴叹,显然需要发明一种新的语言。但是,怎样才能让受到敌人亵渎和曲解的语言恢复活力并加以改造?饥饿——焦渴——恐惧——押送——大挑——焚烧——烟囱,这些词都有自身的意思,但在那个时代,它们全都另有所指。我用母语写作——那时我的母语濒临灭绝——我写一句停一停,一遍一遍地重来。我常常想起另一个词,另一种意象,另一种无声的哭泣,但仍然觉得词不达意。那是什么东西?它在冥冥中潜行,因为害怕被篡改、被亵渎而隐藏在黑暗中。词典上的词汇空泛苍白,没有活力。我们坐在封闭的牲口车里,不知去什么地方,怎样描述那次最后的行程?或者,在疯狂的、阴森森的天地间,人性与非人性全都颠倒,组织严密、颇有教养、身穿制服的人一过来就大开杀戒,天真的幼童和疲弱的老人全都走向死亡,这又该怎样描述?在烈焰蒸腾的夜晚,无数亲人一夜之间被强行分离,整个家庭、整个社区支离破碎,那是怎样一幅惨景?一个窈窕妩媚、举止得当、金发赪颜、面带微笑的犹太小女孩,与母亲一起到达目的地,当夜就被处决,谁能相信这是事实?每当想起这些,人们怎能不惶然悚然、肝肠欲断?


凭心而论,那时的目击者都认为,至今依然认为,别人不会相信他们的见证,因为那样的事件发生在人类最黑暗的地带。只有到过奥斯维辛的人,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事情的本真面目,别人则永远不会知道。


人们最终会明白真相吗?


人们通常会帮助弱者,救死扶伤,保护幼儿,尊重老人的智慧,那些男男女女们能明白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吗?他们能否理解在那个可恶的天地里,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曾经怎样蹂躏弱者,怎样杀戮儿童、病人和老人?


有过这种人生经历的人,不论多么艰难,都无法缄口不语,一有机会就会说出真相。


所以我韬诲隐忍,我相信沉默是金,沉默可以掩盖言辞,并超越言辞。我一直认为,撒满骨灰的勃肯诺田野比有关勃肯诺的任何材料都有分量。虽然我做了种种尝试,想要讲出难以言传的事情,却依然不够理想。


我用意第绪语意第绪语(yiddish)是犹太人的母语。写出了《但世界沉默不语》的手稿,然后把它译成法文和英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信奉天主教的法国大作家佛朗索瓦?默里亚克,坚持不懈为此书的出版四处奔波,但是,不论在法国还是美国,每个大出版商都把稿件退了回来。这又是为什么?经过一个月又一个月的信函往来、电话交谈和登门高谈,他终于成功了,此书得以出版。


虽然我做了大量删节,意第绪文的原稿依然太长。子夜出版社规模很小,但声望颇佳,杰罗姆?林登是该社传奇式的领导,他担任了本书法文版的编辑,他又对法文译稿大加删节。我接受了他的决定,因为担心有些东西过于冗长,惟有素材才是最重要的。我更担心自己讲得太多而不是太少。


举个例子,在意第绪文版中,本书的开头是几段悲观的沉思:


太初有信——却很幼稚——有信任——却是徒然——有憧憬——却很危险。


我们相信上帝,信任人,在我们的想象中,人人都被付予了舍金纳舍金纳(shekhinah)是犹太教耶赫维神的代称,或指耶赫维神的显现,或指它出现时光芒四射的云团。的神圣火花,我们的眼睛和心灵都能看见上帝的形象的光影。


这就是我们苦难的本源,如果不是原因的话。


在意第绪文原稿中,有些段落谈到了我父亲和犹太人的解放。为什么新译本不包含这些?或许,这些段落太私人化了,只与个人有关,它们应当消融在字里行间。但是:


我记得那个夜晚,我一生中最令人惶然悚然的夜晚。


“……埃利扎,儿子,过来……我要跟你说点事……只跟你一个人说……来,别离开我,埃利扎……”


在极度悲伤的时刻,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没有动。


叫我到他身旁,那是他在极度痛苦中的最后愿望,那时,灵魂正从他破碎的躯体中挣扎出壳——而我却没有让他如愿。


我害怕。


害怕挨打。所以,我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没有冒着丧命的危险跑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安慰他,告诉他我没有抛弃他。我就在他身旁,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依然躺在床板上,请求上帝别让父亲喊我的名字,不要呼喊。我怕极了,怕党卫军大发雷霆。


实际上,父亲已经丧失了意识。


但是,他那揪心扯肺的声音穿透了岑寂,依然在召唤我,仅仅召唤我一个人。


“怎么搞的!”党卫军突然发起火来,使劲打父亲的头,“安静点儿,老家伙,安静点儿!”


父亲已经感受不到棍棒的打击了,我却感受到了。但是,我没有任何反应,听任党卫军殴打父亲,我感到他就在死亡的魔掌下。更糟糕的是,我很生气,因为他的呻吟和呼唤激怒了党卫军。


“埃利扎!埃利扎!来,别离开我……”


他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但我一动都没动。


我绝不会宽恕自己。


我永远不会宽恕把我推向绝境的世界,它把我变成一个冷漠的陌生人,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最卑劣、最原始的本能。


我的名字是他的遗愿。我却没有对那声呼唤做出回答。


在意第绪文版中,本书的结尾部分没有采用镜像式的手法,而是对现状做了忧郁的反思:


迄今为止,布申瓦尔德集中营关闭不到十年,我却发现世人遗忘得极快。今天,德国是个主权国家,德国军队复活了。伊尔斯?鲍什——布申瓦尔德那个臭名昭彰的施虐狂,已被允许生儿育女了,过上了舒适的日子……战争罪犯们在汉堡和幕尼黑的大街上信步徜徉。过去被抹煞了,无声无嗅地泯灭了。


今天,德国和法国,甚至美国,都有一些反犹太主义者,他们对世人说,六百万犹太人惨遭杀戮的“故事”只不过是一场骗局,许多人不了解真相,很可能信以为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么就是后天……


我并不天真,认为一本薄薄的小书就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唤醒世人的良心。


书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影响力了。


今天缄口不语的人明天依然会缄口不语。


读者有权力问,老译本已经流传了四十五年,为什么还要搞一个新译本?如果不是因为信念,不是因为旧译本不够好,我为什么要等待如此之久,才用一个更优秀、更贴近原作的译本替代旧译本?


我想这样回答,早先我是一个无名无嗅、初出茅庐的作者,我的英语不大好。当英国出版商告诉我他找了一个翻译后,我已经求之不得。后来我读了那个译本,感觉也不错,但之后再也没有读过。自那以后,我的许多作品都由妻子玛莉昂担任翻译,她了解我的声音,比别人译得更好。我很幸运,当法拉、斯特劳斯和吉罗斯请她准备一个新译书时,她欣然接受了。我相信读者会欣赏她的译作。实际上,正是由于她孜孜不倦的编辑和加工,我才能够改正和修订许多重要的细节。


于是,我重读了多年前的旧作。我很高兴没等多久新译本就出来了,但我还是颇感困惑,我的文字贴切吗?我谈到了我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在带有倒刺的铁丝网里,我看见了活生生的现实。一个“资深”囚徒劝告父亲和我不要说出自己的实际年龄,我父亲应当把自己说得年轻一点儿,我要把自己说得年长一点儿。接下来是“大挑”,人们在冷漠无情的天穹下,排着队朝远处的黑烟囱走去,一些婴孩儿被扔进燃烧的沟渠里……我没有说他们是被活生生扔进去的,我只是那样想。但我还是说服自己:不,他们死了,不然的话,我肯定会发疯。但是,同伴们都看见了婴儿,他们被扔进火里时还活着。历史学家们,尤其是台尔佛德?泰勒证实了这一点。看来,我没有精神失常。


在结束这篇导言前,我认为有一个问题很重要,我强烈地感受到,书与人一样,各有各的命运,有些书使人悲伤,有些书给人快乐,有些则二者兼而有之。


我刚才提到,四十七年前,《夜》的出版在法国屡受挫折。此书虽然好评如潮,销售情况却差强人意。它的题材让人毛骨悚然,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如果某个拉比在布道时偶尔提起这本书,人们就会抱怨“让孩子们承载犹太人过去的悲剧”没有意义。


后来,情况大变。人们接受了这本书,其程度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今天,美国的中学生们和大学生们,还有其他人,都把这本书当作教科书来读。


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首先,公众的态度有了重大转变,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那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或在战争中出生的人对所谓“大屠杀”很漠然很冷淡。现在的情况却大不一样。


以前,几乎没有哪个出版商敢于出版这类题材的书籍。


今天,大部分图书目录都有这种书。学术界的情况也同样如此。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学校开设有关这类内容的课程。今天,许多学校都开了这类课程。说来奇怪,现在这种课居然大受欢迎。奥斯维辛的题材成了主流文化的组成部分。电影、戏剧、小说、国际会议和展览会层出不穷,国家官员们全都出席有关的纪念活动。自从华盛顿的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于1993年开馆以来,它已经接待了两千二百多万观众,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例子。


或许,公众知道幸存者的数量与日俱减,愿意聆听幸存者们讲述即将逝去的往事。当然了,说到底,这一切都涉及到对往昔的追忆,涉及到它们的本源、重要性和影响。


显而易见,对于愿意提供证据的幸存者来说,为死者和生者提供历史见证是一种责任。他没有权力剥夺后代人对过去的回忆,它属于我们的集体记忆。忘记过去不仅是危险的,也是有害的,忘记死去的人无异于对他们的二次戕杀。


有时人们会问我听没听说过“奥斯维辛应答祈祷”,我回答说,我不仅没有听说过,甚至不知道这样一场重大的悲剧竟然有应答祈祷。我只知道责任需要“回应”。每当我们提及那个罪恶与黑暗的时代——它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遥远——“责任”才是关键词。


目击者必须挺身而出做见证人,为了今天的年轻人,为了明天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不想让自己的过去成为他们的未来。



第一部分


人们都叫他助理牧师毛什,就像他从来没有姓氏似的。在哈西迪秘教祷告室里,他什么都干,是个打杂工。赛加特是特兰西瓦法亚的一座小镇,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当地人都喜欢毛什,他很穷,一无所有。我们镇上的人经常帮助生活窘迫的人,但不喜欢他们,助理牧师毛什则不在其列。他离群索居,不给别人添麻烦。他掌握了一种艺术,一种使自己微不足道、不惹人  


注目的艺术。


他的体态像小丑一样笨拙,人们看见那副邋遢、羞怯的样子就想笑。我却喜欢他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他经常注视着远方。他很少说话,他唱歌,不,应该说是哼。我从一鳞半爪、不甚清晰的歌词中听出,他哼的是神明受难和舍金纳的流放,根据奥秘教义,舍金纳等待着救赎,他的救赎与人类的救赎息息相关。


我认识他是在1941年,当时我不到十三岁,我小心翼翼地遵守教规,白天学习《塔木德经》《塔木德经》是关于犹太人的生活、宗教和道德的口传律法集,包括《密西拿经》和注释两部分,在犹太教中,是仅次于《圣经》的犹太经典。,夜晚经常跑到教堂为神庙的毁灭而痛哭流涕。


有一天,我让父亲帮我找一个师傅,指导我学习奥秘教义。“你太小,迈蒙尼德迈蒙尼德(1135-1204),犹太法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生于西班牙,定居埃及,著有《密西拿评注》、《犹太法律辅导》、《迷途指津》等著作。说过,一个人不到三十岁不能冒然进入神秘主义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你应当先学习基本课程,学习能够理解的课程。”


我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很少感情用事,即使对家人也很少流露情感,他关心别人的福祉胜过关心自家人。赛加特的犹太居民都很尊重他,人们常常就公益问题征求他的意见,有时连私事也请教他。我们姐弟一共四个,希尔达是大姐,比娅是二姐,我是老三,也是惟一的男孩,小妹叫兹波罗。


我父母开了一家商店。希尔达和比娅在店里帮忙;至于我,我的位置在书房,他们是这么说的。


“赛加特没有奥秘学家。”父亲常常对我说。


他想让我彻底打消学习奥秘教义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找了一个师傅,他就是助理牧师毛什。


一天黄昏,我在祈祷,他在一旁看着。


“为什么你祈祷的时候总是在哭泣?”他问道,好像很了解我。


“不知道。”我回答,心里也颇感困惑。


我从来没这样扪心自问过。我哭泣是因为……因为我感到一种内在的需要,非哭不可。仅此而已。


“你为什么祈祷?”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为什么祈祷?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呼吸?


“不知道,”我对他说,心里越发困惑,越发不自在,“不知道。”


从那天起,我经常看见他。他语重心长地解释说,所有问题都有一种力量,一答出来就会消失……


他喜欢说,人通过向上帝提问而接近上帝,这样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对话。人提问,上帝回答。但是,我们无法领悟上帝的回答,不可能领悟。因为答案隐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至死都在那里。真正的答案,埃利扎,只能在你的心灵中找到。


“那么,毛什,你为什么祈祷?”我问道。


“我祈求内心的上帝赐予我提问的勇气,向上帝问真正的问题。”


每天晚上,当虔诚的信徒们离开教堂后,我们就这样谈话。我们坐在半明半暗中,只有几只烧了半截的蜡烛,摇摇曳曳,闪着微光。


一天晚上,我告诉他我很郁闷,因为我在赛加特找不到能教我《大光明经》《大光明经》(zohar),在意第绪语中,zohar是“光明”的意思,此书是中世纪的犹太秘教经典。的师傅,这本书是犹太秘教的经典,奥秘中的奥秘。他深沉一笑,沉默了很久才说:“神秘真理的花园有一千零一道门。人人都有自己的门。他不能走错,也不能指望从别人的门进入花园。一个人要是进错了门,不仅会身临险境,还会危及花园里的人。”


助理牧师毛什是赛加特最穷的人,他一连几小时与我谈论犹太秘教的启示和奥义。这就是我的入门课。我们在一起反复诵读《大光明经》的同一段文字,不是为了牢牢记在心间,而为了探寻神明的本质。


许多个夜晚过去了,我渐渐相信,助理牧师毛什能帮助我进入永恒,进入问题与答案契合为一的时空中。


后来的一天,所有外籍犹太人都被驱逐出境,毛什是外籍人。


匈牙利警察把他们塞进运载牲口的车厢里,他们在无声哭泣。我们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也在哭泣。火车在天际线外消失了,只剩下肮脏的浓烟。


有人在我背后叹息:“你能指望什么吗?这就是战争……”


人们很快忘了被驱逐的人。他们走后没几天,就有传言说,他们在加利西亚干活,甚至说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阵平静的、令人放心的风吹到了我们的家乡。店铺老板们照常做生意,学生们忙着读书  


,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


一天,我正要进教堂,突然看见助理牧师毛什坐在门口的板凳上。


他给我讲述了他和同伴们的遭遇。满载流放者的火车驶过匈牙利边界,刚一进入波兰,就被盖世太保扣住。火车停了,他们命令犹太人下车,登上等候在一旁的卡车。卡车驶向一片森林,然后,所有人都被强令下车,他们被迫挖了几道深深的沟渠。干完活后,盖世太保就动手了。他们逼着犹太人一个接一个走到沟渠旁,然后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向囚徒们开枪,囚徒们只能引颈受戮。婴儿被抛上半空,成了机关枪的靶子。这场杀戮发生在加利西亚森林,距克罗梅不远。那么,助理牧师毛什怎么能够死里逃生?只能说是奇迹——他的腿挨了一枪,倒在死人堆里……


一天天一夜夜,他挨家挨户向犹太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说玛尔卡在垂死中挣扎了三天,还说裁缝托比乞求盖世太保杀死自己,放过他的三个孩子。


毛什变了,快乐的眼神荡然无存,他不再唱歌,不再提上帝和奥秘教义,只讲他亲眼见过的事情。但是,谁都不相信他的故事,甚至不肯听他讲话。有人说他满脑子都是幻觉,只不过想博得别人的怜悯。还有人意趣寡然地说他疯了。


但毛什在哭泣,在乞求。


“犹太人呀,听我说!我不要钱,不要怜悯,只要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吧!”在暮祷和晚祷之间,他在教堂里不停地喊叫。


连我都不相信他了。宗教仪式结束后,我经常坐在他身旁,听他讲故事,想搞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悲伤。但我只能怜悯他。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他悄声说,泪水像蜡珠似地夺眶而出。


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你一定要大家相信呢?我要是你,就不在乎别人信不信……”


他闭上眼睛,好像要从时间中逃逸出去。


“你不懂,”他一腔绝望,“你无法理解。我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成功地逃了回来。我哪来的力量?我回赛加特就是要告诉大家我死过一回,要大家抓紧时间,准备逃命。生命?我已经不在乎是死是活。我很孤独,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诫大家。但是,没人听我的……”


那是1942年底。


后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们每天晚上都收听伦敦的广播,它播出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德国和斯大林格勒天天都遭到轰炸,正在开辟第二战场。赛加特的犹太人都在等待好日子,用不了多久,这一天肯定会到来。


我继续埋头读书。白天研究《塔木德经》,晚上研究奥秘教义。我父亲继续做生意,操持社区里的事情。我爷爷来了,准备与我们一起过岁首节岁首节是犹太人的新年。,准备参加大名鼎鼎的拉比在意第绪语中,拉比(rebbe)的意思是“尊敬的先生”,指犹太教教士,主持犹太教集会的主要神职人员。波什主持的宗教仪式。母亲琢磨着怎样给希尔达找一个好对象。


1943年就这样过去了。


1944年春天,俄国前线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毫无疑问,德国人就要垮台了,只是时间问题,可能短则数周,长则数月。


万木葱茏,百花争艳。这一年与往年没有差别,随着春天的到来,人们谈婚论嫁,生儿育女。


人们说:“红军正在大踏步前进……希特勒再也不能伤害我们了,即使他想……”


是的,我们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下了灭绝我们的决心。


消灭整个民族!这个民族分散在那么多国家里!几百万人!用什么手段?这可是二十世纪中期呀!


岁数较大的人讨论着各种问题——战略、外交、政治、犹太复国主义——就是没想到自己的命运。


连助理牧师毛什都缄口不语。他厌倦了,不再说话。他在教堂或大街上流浪,驼着背,低眉垂目,避开别人的目光。


当时人们还可以买到移民证,迁居到巴勒斯坦。我请求父亲卖掉一切,清产变现,然后离开。


“我太老了,孩子,”他回答说,“太老了,无法重打鼓另开张。太老了,已很难在遥远的国度里再从头干起……”


布达佩斯广播电台宣布法西斯政党攫取了权力;摄政王尼柯罗斯?霍赛被迫要求前纳粹尼莱斯党的领袖组成新政府。


但是,我们依旧无忧无虑。我们当然听说过法西斯,但它很抽象。对我们来说,这仅仅意味着政府部门的更迭。


第二天的消息令人心里发毛。政府允许德国军队开进匈牙利境内。


人们终于担心起来。毛什?查姆?博克维茨是我的朋友,他从首都回来过逾越节逾越节,又叫除酵节,是犹太人三大节日之一。,他告诉我们:“布达佩斯的犹太人全都生活在惊惶和恐惧中。大街上、火车上,到处都有反犹太活动,法西斯分子攻击犹太商店和教堂,形势非常严峻……”


消息像野火似地传遍赛加特,迅速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但没过多久,乐观情绪又占了上风。德国人不会跑这么远,出于战略考虑和政治考虑,他们会滞留在布达佩斯……


三天后,德国军车出现在我们的街头。


悲哉!戴着钢盔和骷髅徽章的德国兵来了。


但是,德国人给我们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军官们被安排住在私人宅邸里,甚至住进了犹太人家中。他们对主人不即不离,温文尔雅。他们没有为难大家,没有骂人,有时还对女主人微微一笑。


卡恩的家与我们家只有一街之隔,一个德国军官被安排在他家。据说那个军官很有魅力,安静、讨人喜欢、彬彬有礼。三天后,他搬了进来,还送给卡恩太太一盒巧克力。乐观主义者们高兴起来:“怎么样?我们说什么来着?可你们不信。他们来了,这就是你们的德国人!现在还有什么说的?他们有什么臭名昭著的劣迹吗?”


德国人住进我们的镇子里,法西斯分子掌权了,公众做出了判断——赛加特的犹太人依然笑意盈盈。


为期八天的逾越节到了。天气好极了。妈妈在厨房里忙碌。教堂全都关闭着。人们聚在私宅中,没有必要激怒德国人。


几乎所有拉比的私宅都成了祷告的地方。


我们喝酒、吃饭、唱歌。《圣经》要求我们快快乐乐地度过八天逾越节。我们希望节日早点儿结束,这样我们就不用装模作样了。


在逾越节的第七天,大幕终于拉开:德国人逮捕了犹太社区的领袖。


自那以后,一切进度都加快了。种族灭绝步步逼来。


第一道法令:三天内严禁犹太人擅自离开住所,违令者杀无赦。


助理牧师毛什跑到我们家来。


“我警告过你们!”他喊道,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走了。


就在这一天,匈牙利警察挨家挨户闯进镇上所有犹太人的家里:自即日起,严禁犹太人拥有黄金、珠宝和任何贵重物品。所有贵重物品都得上交当局,违令者杀无赦。父亲到地窖里,把存款全都埋起来。


母亲呆在家里,继续操持零碎的家务。有时,她会停下活计,默不作声地注视我们。


三天后,又颁布了一道新命令:所有犹太人必须佩戴黄星。


社区里一些年高德韶的人向我父亲讨教,他与匈牙利警察的上层人物有联系,他们想知道我父亲怎样看待眼前的局势。父亲认为局势并非无可救药,或许他只是不想让那些人泄气,不想在他们伤口上撒盐:


“黄星?那又怎么样?总不至于杀人吧?”


(可怜的父亲呀!你后来不是被人杀了吗?)


接着又是几道法令:我们不再有权利去饭店或咖啡馆,不能乘电车旅行,不得去教堂,傍晚六点后不得上街。


而后是划分犹太区。


当局在赛加特划分出两个犹太区。较大的犹太区在镇中心,大约有四条街。较小的犹太区位于镇郊,占了几条胡同。我们住的那条街叫蛇街,被划入第一犹太区,因此我们能够呆在自己家里。但是,因为我家位于犹太区的角落,临街的窗子必须封死。一些亲戚被德国人从家里赶出来,我们给他们腾出几间房子。


生活渐渐恢复“正常”了。铁丝网就像一道墙,把我们围了起来。但是,我们并未感到恐惧。我们感觉不错,我们毕竟与自己人在一起,一个小小的犹太共和国……人们不仅组建了一支犹太警察队,还搞了一个福利机构,一个劳工委员会,一家诊疗所,任命了一个犹太管理委员会——有了一整套政府机构。


人们认为这是好事。我们不必再看那些充满敌意的面孔,不必在别人仇视的目光下忍气吞声,不再担惊受怕,不再痛苦。我们犹太人像兄弟一样住在一起……


当然了,总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每天,德国人都会来找男人为军用列车装煤,当然没人愿意充当志愿者。但除此之外,局势出奇地平静,令人放心。


大部分人以为我们将呆在犹太区,一直呆到战争结束,呆到红军开来。而后,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主宰犹太区的不是德国人,也不是犹太人,而是幻想。


五旬节犹太历的节日,大约在公历5-6月间,也叫丰收节。的前两周,春光明媚,人们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无忧无虑地漫步,心情愉快,相互问候,孩子们在做游戏,或者在人行道上耍榛子。我和几个同学在埃支拉?马立克公园讨论关于《塔木德经》的论文。


夜幕降临了,我家的院子里聚集了二十来个人。父亲给大家讲述奇闻逸事,对局势发表评论。他是讲故事的高手。


突然,花园的门开了,斯特恩进来了,以前他是店铺老板,现在是警察,他把父亲拉到一旁。天色虽然黯淡,我依然看见父亲的脸色变得煞白。


“出什么事了?”我们问。


“不知道,要我参加管委会特别会议,肯定出事了。”


他中断的故事再也没有续上。


“我现在就得去,”他说,“我会尽快回来,再告诉大家出了什么事。请等着我。”


我们准备等候,能等多久就等多久。院子就像通往手术室的前厅,我们站着,等着门打开。街坊四邻听到了传言,也和我们聚在一起。我们看着手表,时间过得很慢。这么长的会议,它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不妙,”母亲说,“今天下午我在犹太区看见几张陌生面孔。两个德国军官,我觉得他们是盖世太保。自从大家聚到这儿后,我们没见过一个军官……”


快到午夜了,没有人想回去睡觉。有几个人回家看了一眼,很快就转了回来。有些人虽然回去了,却一再叮嘱我们,父亲一回来就通知他们。


门终于开了,父亲回来了,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人们很快把他围住。


“告诉我们,告诉我们到底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们……”


当时我们都很焦急,想听到令人鼓舞的消息,哪怕只有几句安抚人心的话,比如说,这仅仅是一次例会,讨论社区的福利问题和保健问题……但是,只要看一眼父亲的脸色,大家就知道出事了。


“消息很可怕,”他终于开口了,然后只吐出一个词,“转移。”


整个犹太区都得清空。从明天开始,人们就得离去,一条街一条街地离去。


我们想知道一切,知道细节。我们被惊得目瞪口呆,但除了俯首听命,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这是秘密。除了犹太区管委会主席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但他不说,或者不敢说。盖世太保威胁他,只要胆敢透露一丝口风,就枪毙他。


“有传言说,”父亲结巴道,“我们将被送到匈牙利的某个地方,会去砖厂干活。我们这儿好像离前线太近了……”


沉默了片刻后,他补充道:“每人只能携带自己的私人用品,一个背包、一些食品、几件衣服。不能带其他东西。”


又是一阵岑寂。


“去把邻居们都唤醒吧,”父亲说,“他们必须准备一下……”


周边的幢幢身影全都动了起来,就像被人从沉睡中唤醒。大家一声不吭地星散而去。


只剩我们自家人了。突然,巴提亚?雷什进来了,他是我家的亲戚,与我们住在一起。“有人在敲封死的窗子,朝外面的那扇窗子!”他说。


真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是谁在敲窗子,是一个匈牙利警长,父亲的朋友。我们进入犹太区前,他曾对我们说:“别担心,一有危险我就通知你们。”如果那天夜里他告诉我们实情,我们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们打开窗子后,太迟了,外面已经没有人。


整个犹太区都被唤醒了。我们透过窗子看见,各家各户的灯次第亮了起来。


我去父亲的一个朋友家,唤醒这家人的家长。他长着一脸大胡子,睡眼惺忪地盯着我,由于长年累月伏案学习,他的背有点儿驼。


“起来,先生,起来!你必须做好上路的准备,明天你就被驱逐了。你和你们全家,还有全体犹太人。去哪儿?别问我,别问。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天呀,快起来……”


他不明白我的话,可能以为我在发神经。


“你说什么?准备上路?上什么路?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疯了?”


他睡眼迷离地盯着我,满目凄惶,好像期待着我突然大笑,对他说“继续倒头大睡吧。睡觉,做梦,什么事都没发生,这不过是一场玩笑”。


我的喉咙干涩,嘴唇发木,说不出话来,也无话可说。


他终于明白了。他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僵偶似的。妻子正在睡觉,他走到床边,伸手轻抚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我看见她的唇边还挂着睡梦中的一丝微笑。而后他去唤醒两个孩子,他们全都从睡梦中霍然惊醒,我赶快逃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凌晨四点。父亲里里外外地忙碌,筋疲力尽,他不断安慰朋友们,与犹太管委会一起核实消息,希望突然撤消这道命令。直到最后一刻,人们依然抱着一线希望。


妇女们在煮鸡蛋、烤肉、准备面饼、缝制背包。孩子们怕妨碍大人,没头苍蝇似的东游西荡,不知道做什么好。


我们的后院就像一个杂货市场。贵重物品、昂贵的地毯、银制烛台、《圣经》和祭祠用品乱七八糟地堆在满是浮尘的地上——这些可怜的遗物好像再也无家可归,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早晨八点,我们全都疲惫不堪,血管、四肢和头脑就像灌了铅似的。我正在祈祷,大街上突然传来喊声。我迅速解下圣经护符匣圣经护符匣是一对微型小盒子,里面装着写有经文的羊皮纸。犹太男人将一个佩戴在左臂上,一个佩带在额头上,很像护身符。,匈牙利警察进了犹太区,正在附近的街道上大喊大叫:


“全体犹太人,出来,快!”


他们身后跟着犹太警察,他们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们:


“时间到了……你们必须离开,舍弃一切……”


匈牙利警察手持枪托和警棍,不加区辨地驱赶着老人、妇女、儿童和残疾人。


一间又一间房子被腾空了,大街上全是挎着背囊的人。十点钟,所有人都被赶出来了。警察开始点名,一次、两次……二十次。人们心里沉甸甸的,脸上身上全是汗。


孩子们哭着闹着要水喝。


水!附近的房子和后院里就有水,但是人们不许擅自离队。


“妈妈,我要喝水,我渴!”


几个犹太警察悄悄取来几罐水。我和姐妹们被安排在最后一拔,所以我们还可以四处走动,于是我们也就尽可能地互相帮助。


下午一点整,终于传来出发的号令。


一阵轻松,是的,是一阵轻松。人们羁留在人行道上,置身于大包小包之间,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大家肯定认为,即使在上帝的地狱里饱受折磨,也不会比呆在这儿更难受,去任何地方都比呆在这儿强。


他们开始挪动脚步,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街道,死气沉沉、空空如也的房子、花园和墓碑……


大家都背着行囊,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水和悲伤。队伍步履沉重,朝犹太区的大门缓缓移去。


我站在人行道上,挪不动步子,只有目视着人们从我身旁鱼贯而行。首席拉比走过来,他弓着背,背着行囊,由于脸上的胡须刮得净尽,看上去有点儿怪模怪样。他置身于队列中,使得整个场面显出一种超现实的意味。这场面就像从一本书中活生生撕去的一页——从一本历史小说中撕去的一页,上面可能写着巴比伦的陷落或西班牙的宗教审判。


人们从我身边一一走过,这其中,有我的师长们,我的朋友们,还有一些我曾畏惧过的人,或者觉得滑稽可笑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所有这些人,我与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了。


但现在,他们就这样走着,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他们就这样背着他们的行囊,拖曳着他们各自的生命,漫无目的地走着,把他们曾经的美好家园和童年都抛在了身后。


他们从我身旁走过,就像一群败下阵来的狗,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一定在忌妒我。


队伍在拐角处消失了。地面上七零八落:衣箱、提箱、口袋、刀子、盘子、银行支票簿、纸、褪色的画像。他们原来是想带走这些东西的,但到了最后,全都留在了身后。它们已经无关紧要了。


所有房屋都门窗洞开,向着空荡荡的大街。它们曾经属于某户人家,现在却不属于任何人。谁都可以进来,成了敞开的坟墓。


夏日的太阳依旧高悬在空中。


我们整整一天没吃饭,但我们不觉得饿,只是感到筋疲力竭。


父亲陪着流放的人们一直走到犹太区的大门口。他们像牲口一样,先被押送到犹太大教堂,上上下下地搜身,不许带走金子、银子和贵重物品。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还伴随着严厉的暴打声。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问父亲。


“后天,除非……有转机,出现奇迹,也许……”


被带走的人去哪儿?有人知道吗?没有人知道,一切都是秘密。


夜幕降临了。那天晚上,我们很早就上床了。父亲说:“安安静静地睡吧,孩子们。后天以前,也就是星期二以前,不会出什么事的。”


星期一过去了,就像夏季的浮云,又像黎明前的梦境。


我们什么都不想,只一心一意准备行囊、烤面包、做面饼。一切早已裁定。


那天傍晚,妈妈让我们早早上床。她说,为了积攒力气。


那是我们在自己家里睡的最后一觉。


天刚亮我就醒了,我想趁出发前做一会儿祈祷。


父亲比我们大家起得都早,他去镇里打探消息。八点钟他回来了,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我们今天不用离开镇子了,但要搬到小犹太区去。我们将在那里等候,与最后一批人一起离去。


九点钟时再现了星期天发生的一幕。警察们挥着警棍,大声喊道:“犹太人,都出来!”


我们准备好了,我第一个走出房门,不想看父母的面孔,不想放声痛哭。我们坐在大街中央,就像两天前那批人一样。同样毒辣的太阳,同样的干渴,但没人给我们水。


我看着自己的家,我在那里消磨了多年时光,我寻觅上帝,通过斋戒恳请弥赛亚弥赛亚是犹太教的救世主。快点到来,想象着以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模样。是的,我没有悲伤,心里空空荡荡。


“起立!点名!”


我们站起身来。点完名后,我们坐下。再次起立,再次点名。点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只希望早点被人带走。他们还在等什么?命令终于来了。


“齐步——走!”


父亲失声痛哭。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他哭泣,我一直认为他不会哭。母亲走着,脸上就像戴着一只面罩,她一声不吭,若有所思。我看了看自己的小妹兹波罗,她的一头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挎着一件红上衣——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她不堪重负,却咬紧牙关,因为她知道抱怨没有用处。警察们挥动着警棍喊道:“快点!”我已经没了力气,刚一上路,就觉得腿软体虚……


“快点!快点!走,你们这群懒鬼,废物!”匈牙利警察在嚎叫。


那时我才开始憎恶他们,我的憎恶一直延续到今天。他们是最先压迫我们的人,他们最先暴露出地狱和死亡的面孔。


他们命令我们跑步,我们不得不跑。难道他们认为我们全都是身强体壮的人?市民们站在窗子后面,隔着百叶窗注视着我们。


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们扔下行囊,倒在地上。


“噢,上帝呀,宇宙的主人!你胸怀博大,可怜可怜我们吧……”


小犹太区。三天前这里还住着人家。但现在,他们的东西被我们使用着。他们被驱逐了。我们忘记了有关他们的一切。


这儿比大犹太区乱。显而易见,原先的居民是被突然带走的。我参观了曼德尔叔叔一家人住过的房间。桌子上有半碗汤,有一个准备烤面包的生面团,地板上到处都是书。我叔叔想把它们带走吗?


我们在这里定居了(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我去找柴禾,姐姐去生火。母亲虽然筋疲力尽,还是准备去做饭。


她不断重复着:咱们不能屈服,不能屈服。


大家的情绪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们开始适应变化。有人甚至说了些鼓劲的话。他们说,德国人没有时间驱逐我们……被押走的人太悲惨了,太晚了。至于我们,他们或许会让我们依靠这点可怜的东西活到战争结束。


犹太区没有警卫,人们可以随意出入。玛莉亚原先是我家的保姆,她来看我们,抽泣着恳求我们到她的村子里,她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地。


我父亲不肯,他对我和两个姐姐说:“要去你们去。我和你们的妈妈和小妹留在这里……”


我们当然不愿分开。


夜。谁都没有祈祷,谁不希望夜晚尽快逝去。我们被一场大火炙烤着,群星是大火迸出的火星。当大火最终熄灭时,除了死寂的星星和茫然的眼睛外,苍穹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们无事可做,只能上床睡觉。床的主人或许正在途中跋涉,我们睡在他们的床上。我们需要休息,恢复元气。


天亮后,低落的情绪有所缓解。人们恢复了少许信心,七嘴八舌议论道:


“谁知道呢?他们把我们弄走说不定是为我们好。前线越来越近,很快就能听到枪炮声了。老百姓肯定得撤离……”


“他们怕我们参加游击队……”


“据我看,押解出境不过是一场闹剧。别笑!他们是想偷咱们的贵重物品和珠宝。他们知道咱们把东西埋起来了,要想得到它们,就得自己动手挖。让主人们外出度假,动起手来才比较便利……”


度假!


人们就这样打发时光,谁都不相信这种话。这几天我们过得还算愉快,比较平静。大家都合得来。富人与穷人,显要人物与普通人,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差别了。我们都是遇到相同命运的一群人,尽管这种命运还仍然前途未卜。


星期六是休息日,这天也被确定为我们的流放日。


头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共进传统的星期五晚餐。我们对着面饼和酒,颂了传统的祝福辞,然后默默吃饭。我们感觉到,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聚餐。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不断回忆着陈年旧事。


黎明时分,我们聚在街上,准备离去。这一回,匈牙利警察没有露面,他们同意一切由犹太管委会打理。


我们朝犹太教堂走去,仿佛遗弃了自己的镇子。但是,昔日的朋友们很可能藏在百叶窗后面,时机一到就抢劫我们的家园。


教堂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车站,到处都是行李和眼泪。祭坛被砸烂了,帷幔被撕碎了,墙皮裸露出来。我们的人太多了,多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们在里面呆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这段时光太可怕了。男人们呆在楼下,女人们呆在楼上。这一天是星期六——安息日——我们好像是来参加宗教仪式的,但是,谁都不许出去。人们不得不在角落里大小便。


第二天早晨,我们朝火车站走去,一列装运牲口的列车等候在车站上。我们在匈牙利警察的监督下登上列车,每节车厢挤进八十人。他们给我们递了一些面包,还有几桶水。他们检查车窗上的横木钉得紧不紧。所有车厢都被密封起来,每节车厢指定了一个负责人。要是有人逃跑,这个人就会被枪毙。


两个盖世太保军官沿着月台昂首而行,面带微笑,一切都很周详,一切都很顺利。空气中传来尖厉的汽笛声。车轮扎扎滚动,我们出发了。


空间狭小,不用说躺下了,连坐下都很困难,于是大家只好轮流坐。车厢里空气凝滞。少数人运气好,靠在车窗旁,只有他们才能看见繁花盛开的田野向车后飞逝而去。


行进了两天,人们渴得难以忍受,热得难以忍受。


有些年轻人熬不住了,他们已经不顾日常禁忌,在黑暗的遮掩  


下相互抚摸,全然不顾别人怎么想,就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自己了,别人也只好假装没看见。


虽然还有一些剩余的食物,但我们从来没吃饱过,我们的原则是节省,留待明天,因为明天可能更糟糕。


列车在卡沙停下,卡沙是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小城。我们这才知道已经出了匈牙利,不由得睁大眼睛,但一切都太迟了。


车厢的门被推开。一个德国军官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匈牙利中尉,是翻译。


“从现在起,你们受德国军队管辖。谁还有黄金、白银和手表,马上交出来,只要我们发现有人私带这些物品,立即当场枪毙;第二,谁要是生病了,立即到医疗车报告。完了。”


匈牙利军官端着一只篮子在人群中走了一圈,有人怕倒霉,交出了最后一点儿私产。


“车厢里有八十个人,”德国军官补充道,“只要有一个人逃跑,就把你们像狗一样全都枪毙掉。”


两个人走了。“哐当”一声,车门关严了。我们被绞索套住,紧紧套在脖子上。车门被钉死了,没有出路,这辆严锁的牲口车就是我们的世界。


我们中间有一个女人,沙什特太太,她五十多岁,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蜷缩在角落里。阴差阳错,她丈夫和两个大儿子随第一批人走了。她因为骨肉分离而痛不欲生。


我很了解她,她性情安静,但神经紧张,眼光锐利。她常来我家做客,她丈夫是一个虔诚的人,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书房里,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她是她们家里的顶梁柱。


沙什特太太精神错乱,上路的头一天就开始呻吟,不断询问为什么要把她和家人分开。后来,她抽泣、叫喊,歇斯底里。


第三天夜晚,我们都睡着了,有些人坐着,相互依偎,有些人站着。突然一阵尖厉的叫声,划破了沉寂。


“火!我看见火了!我看见火了!”


人们一阵躁动。谁在喊?是沙什特太太!她站在车厢中间,在窗外幽光的映照下,像麦地里饱受摧残的树。她指着车窗外面嚎叫:


“看!着火了!可怕的火!可怜可怜我吧!”


有人贴着车窗的横木朝外看。外面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很久,我们才从残酷的惊醒中回过神来。车轮的每次滚动都让我们浑身发抖,就像脚下出现一道深渊,张开了血盆大口。我们无法熨平内心的悲痛,只能相互安慰:“她疯了,可怜的女人……”


有人把一块湿布放在她的额头上,但她继续叫喊:


“火!我看见火了!”


她的小儿子在哭泣,拽着她的裙子,想抓住她的手:“什么都没有,妈妈!什么都没有……请坐下来……”他让我深感痛苦,比她妈妈的叫声还让我痛苦。


有些女人想让她安静下来:“你会看见的,会找到丈夫和儿子的……过几天就会……”


她继续大喊大叫,一阵阵抽泣:“犹太人呀,听我说,”她喊道,“我看见火了!我看见烈火了,蒸腾的烈火!”


她着了魔,就像邪恶的鬼魅钻进了她的躯壳。


我们尽量劝她,既是劝慰她,也是为安抚自己,让自己喘口气:“她产生了幻觉,因为太渴了,可怜的女人……所以她才说大火在吞噬她……”


但一切都是徒然,我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我们的神经几近崩溃,皮肤一阵阵发紧。疯狂好像传染了所有人!我们放弃了。几个年轻人强迫她坐下,把她捆起来,用东西塞住她的嘴。


车厢里安静下来。小男孩坐在妈妈身旁哭泣。火车在夜幕中继续行进,车轮与铁轨相互摩擦,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我听着轮毂的声音,又能正常喘气了,又能打盹、休息、做梦了。


就这样过了一两个小时。又一声嘶叫让人悚然心惊,那女人挣脱了绳索,喊声更大:


“看,火!看,大火!到处都是大火……”


几个年轻人再次将她捆住,塞住她的嘴,还揍她。人们发出了赞许的喊声:“让她安静!让那个疯子闭嘴!这里不光只有她自己……”


她的头部挨了几下致命的重击。她儿子死死地抓住她,一声都不吭,他不再哭泣。


那个夜晚好像无涯无际。直到破晓时分,沙什特太太才安静下来。她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盲视着远方,不再看我们。


整整一天,她都这样默默无语,心绪茫然,周围虽然都是人,她却孤苦零丁。到了晚上,她又开始大喊大叫:


“火!在那儿!”


她指着远方,总是指同一个地方。谁都不想再打她了。闷热、焦渴、恶臭,空气凝滞,令人窒息,但同她的尖厉的叫声相比,反倒算不上什么。再熬几天,也许大家都会像她那样厉声尖叫了。


火车终于进站了,靠窗子的人读出了站名:


“奥斯维辛。”


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火车停了。下午过得很慢。后来,车门开了,警卫允许两个人去打水。


他们回来后告诉大家,他们用一只金表换来一条消息,这儿就是目的地,我们要下车了。这儿有一座劳工集中营,条件不错,家人不会被强行拆散,但年轻人得到工厂干活,老人和病号到田里干活。


大家信心倍增,我们突然自由了,从昨夜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感谢上帝!


沙什特太太依然蜷缩在角落里,默不作声,一点也不为周围的乐观气氛所动。小儿子搓着她的手。


黄昏时分,车厢里暗了下来,我们把剩余的食物全吃光了。晚上十点,大家都想挤个地方小睡片刻。我们很快打起盹来。突然:


“看呀,火!看呀,着火了!就在那边!”


我们霍然警醒,再次冲到车窗旁。刹那间,我们相信她了。但是,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我们又回到各自的地方,羞愧难当,恐惧感却油然而生。她又嚎叫,也因此又挨打,人们费了很大劲才让她安静下来。


一个德国军官在月台上逡巡,我们这节车厢的负责人叫住他,请他把女病人转移到医疗车厢里。


“耐心,”德国人答道,“要耐心点!很快就会把她弄走。”


大约十一点钟,火车再次启动。我们挤在车窗旁,火车走得很慢,大约一刻钟后,更慢了。在车窗外,我们看见带有倒刺的铁丝网。我们明白,这儿就是集中营。


我们忘记了沙什特太太的存在。但突然传来一声可怕的喊声:


“那儿,看!看那团火!看那团火焰!”


火车停了。这一回,我们看到一个高大的烟囱,冒着火焰,火焰直冲夜空。


沙什特太太沉寂下来,她一声不吭,心不在焉,漠不关心,她回到自己的角落里。


我们凝望着黑暗中的火焰,一股恶臭味弥漫在空中。车门突然开了,几个相貌古怪、身穿条纹外衣和黑裤子的人跳进车厢,他们手持电筒和棍子,一面乱抽乱打一面吼叫:


“都出去!把东西留下!快点!”


我们跳了出去。我瞥了一眼沙什特太太,她的小儿子依然抓着她的手。


火焰就在我们前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灼烧皮肉的气味。现在一定是午夜了。我们到了,到了伯肯诺。



第二部分


我们带着心爱之物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现在那些东西全都留在车厢里,与我们的幻想一起留在车厢里。


每隔数码站着一个党卫军,端着机枪冲着我们。我们手拉手,随着人群移动着。  


一个党卫军朝我们走来,挥着棍子命令道:


“男人去左边!女人去右边!”


这两句话讲得那么平静,那么冷漠,那么无情。仅仅两句话,就把我和我的母亲分开了。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觉得父亲的手使劲捏着我的手: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转眼间,我看见母亲和姐妹们去了右边,兹波罗拉着母亲的手,母亲抚摸着妹妹的金发,好像在保护她。我眼睁睁看着她们渐行渐远。我和父亲一起走,和男人们一起走。我根本没想到,此时此地,母亲和兹波罗会永远离我而去。


我继续走着,父亲牵着我的手。


在我身后,一个老人摔了一跤。旁边的一个党卫军把左轮手枪放回枪套。


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惟一的念头是不要与他分离,不要孤身一人。


党卫军军官命令道:


“站成五排!”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在一起时必须保持队形,这是命令。


“嗨,小孩,你多大了?”


问话人是一个囚徒,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出他疲惫的声音很和蔼。


“十五岁。”


“不,你十八岁。”


“可我没有十八岁,”我说,“我十五岁。”


“傻瓜。听我的。”


然后他问我父亲。父亲说:


“我五十了。”


“不对,”听上去那人很生气,“不是五十,而是四十。明白吗?十八岁和四十岁。”


他消失在黑暗中。又一个囚徒走过来,开口就是一串脏话。


“混蛋,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为什么来这儿?”


有人壮着胆子回答:


“什么?你以为我们愿意来这儿?人家强迫我们来的。”


那人气势汹汹,好像要杀人:“闭嘴,你这个白痴,不然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你们就是上吊也不应到这儿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奥斯维辛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吗?不知道?1944年了还不知道?”


我们真的不知道!谁也没跟我们说过!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话音更加严厉:“那边,你看见那边的烟囱了吗?看见了吗?还有火焰,看见了吗?(是的,我们看见火焰了。)那边,他们就要把你们带到那边,那边就是你们的坟墓。你们还不明白?你们这群混蛋,什么都不懂?你们会被烧死的,烧成残渣和灰烬。”


他怒不可遏。我们呆若木鸡,惊如僵偶。难道这是一场噩梦,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


我听到周匝响起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咱们得干点什么,不能听任人家宰割,像在屠宰场里杀牲口似的被杀掉。咱们得反抗!”


人群中有几个鲁莽的小伙子。他们身藏刀子,劝说大家袭击手持武器的警卫。其中一个人嘟哝道:“应当让全世界都知道这儿有一个奥斯维辛。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应当让所有人知道真相……”


但是,长辈们恳求儿子们不要干蠢事:“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虽然人家把刀悬在我们头上。但智者教导我们……”


反抗的气氛被压制了。我们继续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站着一个人,我当时不认识他,他就是蒙格尔博士,臭名昭著的蒙格尔博士。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典型的党卫军军官,有一张足智多谋却残忍无情的脸,戴着单片眼镜。他手里拿着一根乐队指挥棒,四周簇拥着一群军官。他不断舞动指挥棒,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没过多久,我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他问道,装出慈父般的模样。


“十八岁。”我的声音发抖。


“身体好吗?”


“好。”


“什么职业?”


我能说自己是学生吗?


“农民。”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这次问话只有几秒种,却又漫长得要命。


指挥棒朝左一指,我向前迈了半步。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们让父亲去哪边?如果去右边,我就追过去。


指挥棒再次朝左一指,我如释重负。


当时我们不知道去哪边好,右边还是左边,哪条路通往监狱,哪条路通往焚尸炉。但我还是感到很快活,因为能和父亲在一起。队伍继续向前缓缓移动。


另一个囚徒朝我们走来。


“满意吗?”


“是的。”有人回答。


“可怜的家伙,你们在朝焚尸炉走。”


看来,他讲的是实话。距我们不远,火焰,熊熊火焰,从阴沟里蒸腾而起——沟里在烧什么东西。一辆卡车驶过来,卸下一堆东西:一车小孩,婴儿!是的,我看见了,亲眼看见的……那些孩子被扔进火里。(自那以后我总是失眠,这奇怪吗?)


我们就这样走着。稍远处还有一条阴沟,是烧成年人的火坑。


我掐了自己一下,我还活着?还清醒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烧死了,世界却缄默不语!这怎么可能?不,这不是真的!可能是梦魇……我很快就会惊醒。心口“哔哔”跳动,我发现自己呆在孩提时的房间,还有我的图书……


父亲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中唤醒。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你没同母亲一起走……很多与你同龄的孩子都跟着母亲……”


他那悲戚的声音让人心悸。我明白,他不愿看到人们对我所做的一切,不希望看到自己惟一的儿子蹈火而亡。


我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但我还是对他说,我无法相信在这个时代,有人会被活活烧死,世界绝不会宽恕这种罪恶……


“世界?世界对我们没兴趣。今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至焚尸炉……”他哽咽着说。


“爸爸,”我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刻都不愿等。我会撞到电网上,那比被火慢慢烧死利索得多。”


他没有回答,他在哭泣,全身瑟瑟发抖。周围的人全在哭泣。有人开始念诵哀悼文,那是为死者念的祷辞。在犹太人的历史上,我从来没听说,有人为自己背诵这种祷辞。


“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愿他的名字得到赞美和圣化……”父亲在轻声祈祷。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义愤填膺。我们为什么要圣化他的名字?无所不在的主,冥冥万方的宇宙,可怕的主宰,他缄默不语。我们凭什么还要感谢他?


我们继续往前走,离火坑越来越近,坑中的地狱之火烈焰蒸腾。还有二十几步,假如我想自杀,现在正是时候。我们的队伍离火坑还有十五步。我咬紧嘴唇,生怕父亲听见我上牙撞下牙的“咯咯”声。还有十一二步、八步、七步。我们走得很慢,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为自己的灵柩送葬的队伍。只剩四步了、三步。到了,火坑与烈焰近在咫尺。我聚集起所有气力,准备突然冲出队列,扑向电网。在心灵深处,我对父亲和整个宇宙道了一声“再见”。


我情不自禁,违心地念了几句祷辞:“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愿他的名字受到赞美和圣化……”我的心就要迸裂,就要直面死神……


立定!距离火坑只剩两步时,我们被命令向左转,朝工棚走。


我使劲握着父亲的手。他说:“你可记得沙什特太太,在车厢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漫漫长夜,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长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们的小脸,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静寂,它永远夺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它戕杀了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把我的梦想变成灰烬。


我永远还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我受到诅咒,像上帝一样永生不死。


永远不会。


我们走进工棚,工棚很长,棚顶上有几盏淡蓝色的灯泡。我想,地狱的前厅一定是这种样子的。这么多人在发疯,这么多狂呼怪吼,这么多野蛮的暴行。


几十个囚徒迎候着我们,手里全都拿着棍子,不分青红皂白,毫无道理地乱敲乱打。继而传来一声命令:


“脱衣服!快!出来!提着腰带和鞋!”


我们的衣服都得扔在工棚后半部的地板上。那儿已有一大堆衣服,新衣服、旧衣服、破衣服和烂衣服。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真正的平等:赤身裸体。我们在寒气中瑟瑟发抖。


几个党卫军军官在屋子里来回转,挑选身强体壮的人。如果挑人的依据是精力,人们应不应该打起精神?父亲的想法正好相反——最好不要惹人瞩目(后来我们才发现他是对的。那天被选中的人全都编入焚尸队,去焚尸房干活。贝拉?卡兹是我们镇上一个富商的儿子,与第一批人一起来到伯肯诺,比我们早到一星期。他发现我们到达后,悄悄塞过一张纸条,告诉我们,他被挑中就是因为体魄强健,他被迫将亲生父亲的尸体扔进焚尸炉里)。


他们的棍子雨点似地落在我们身上:


“到剃头匠那儿去!”


我提着腰带和鞋子,在别人的推搡下,来到剃头匠面前。他们用推子把我们的头发和身上的所有汗毛剃得一干二净。我的头“嗡嗡”作响,一个念头一次又一次涌上心田:千万不要与父亲分离。


从剃头匠的利刃下解脱出来后,我们在人群中四处寻找朋友和旧识,每碰到一个熟人就振臂欢呼。是的,是振臂欢呼。上帝呀!你居然还活着!


有人在哭泣,用尽余力嚎啕恸哭。他们为什么要听凭别人摆布?为什么不能死在自己的床上?他们边说边抽泣。


有人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是叶希尔,赛加特拉比的兄弟。他哭得非常伤心,我想他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而快乐地哭泣。


“别哭了,叶希尔,”我说,“别浪费眼泪了……”


“不哭?我们就在死亡的门槛上。我们很快就会进去……你明白吗?进到里面去。我怎能不哭?”


透过屋顶上淡蓝色的灯光,我看见夜幕渐渐降临了。我已经不再害怕,我筋疲力尽。


没人提起分离的亲人——谁知道她们出了什么事?但是,我们不再考虑她们的命运。我们没有能力去思考。我们的感官麻木了,一切都迷雾似地漫漶不清。我们什么寄托都没有了!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防御的本能和骄傲感,全都荡然无存。我刹那间清醒过来,清醒得可怕。


我觉得,我们是一群坠入地狱的魂灵,徜徉在虚无之中;我们是一群遭到诅咒的魂灵,在无涯无际的太空和时间中飘荡,我们苦苦追求救赎,追求大赦,但全然没有指望。


大约早晨五点,我们从工棚里被赶了出来。囚头们再次胡敲乱打,但我已没有痛感。冷风挟裹着我们,我们一丝不挂,提着鞋和腰带。有人下了一道命令:


“跑步!”我们开始跑。几分钟后,跑到另一座工棚前。


门口放着一只大木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消毒液的味道。每个人都得在桶里浸一遍,然后是热水喷淋。一切都非常快。我们离开浴室后,再次被人驱赶。他们命令我们快跑,一直跑到另一座工棚,那是一间仓库。库房边上有一排长桌,囚服像山包似地堆在上面。我们跑过时,他们把衣服扔给我们:裤子、外衣、衬衫……


很快我们就不成人样了。如果不是身罹惨境,人人都会哈哈大笑的。我们的模样怪极了!梅尔?卡兹人高马大,却穿了一条小孩的裤子,斯泰恩个子矮小,骨瘦如柴,却穿了一件宽松异常的大衣服。接着我们又快速开始调换。


我瞥了父亲一眼。他目中无神,模样大变。我想跟他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


一夜过去了。星辰在天上闪烁。我也变成了一个漠然的人。我是一个孩子,一个醉心于《塔木德经》的学生,但周遭的火焰已把我烧得精气全无,只剩下一具酷似自己的躯壳。浓烟烈火侵蚀了我的魂灵,吞噬了我的魂灵。


几小时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彻底失去了时间观念。我们何时离开家园?何时离开犹太区?何时登上火车?一星期前还是一夜前?仅仅一夜前吗?


我们在冷风中站了多久?一小时?仅仅一小时吗?还是六十分钟?


这肯定是一场噩梦。


一群囚徒在附近干活。有人在挖洞,有人在抬沙。谁也没有瞟我们一眼,我们就像荒漠中的枯树。我身后有人在讲话,我不想听,不想知道谁在说话,说什么。谁都不敢大声说话,虽然周围没有警卫。我们的声音很小,可能是因为浓烟荼毒了空气,呛环了我们的咽喉。


我们朝另一个工棚走去,进了吉卜赛人的集中营。我们排成五行。


“立定!”


没有地板,只有天花板和光秃秃的四壁,我们的脚陷在泥土里。


又一次等待。我站在那儿睡着了,梦见了床,梦见母亲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蛋。突然又醒了,发现自己依然站着,脚陷在泥土里。有人突然倒下,瘫倒在泥土中,一个人叫起来:“你疯了!他们叫我们站着。你想给大家惹麻烦吗?”


但好像天下所有麻烦都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


人们渐渐全都坐在泥土里。但是,每当有囚头进来,我们还是都得站起来,他来查看有没有人穿着新鞋子。如果有,就得把新鞋交出。抗议是没有用的,只会被痛打一顿,最后还得交出来。


我穿了一双新鞋,但是,鞋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他们没发现。我随即祈祷,感谢上帝,感谢他在浩瀚神奇的宇宙间创造了泥土。


突然工棚里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压抑。一个党卫军军官走进来,带来一股死神的气味。我们盯着他那多肉的嘴唇,他站在工棚中央对我们训话:


“你们身在集中营。这里是奥斯维辛……”


一阵停顿,他在观察这句话的效果。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回忆起他的面孔。他身材很高,三十多岁,额头和眸子里写满了罪恶。他审视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一群患了麻疯病、但还想苟延残喘的狗。


“记住,”他继续说,“永远记住,刻骨铭心地记住,你们是在奥斯维辛。奥斯维辛不是疗养院,而是集中营。既然来了,就得干活。你们要是不干,就得到烟囱里去,到焚尸炉里去。干活还是进焚尸炉,你们自己挑。”


那天夜晚,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们以为没有什么事情再吓唬我们了。但是,他的话还是让我们心惊肉跳。所谓的“烟囱”并不抽象:它与浓烟一起浮在空中。在这个地方,它可能是惟一具有真实意义的字眼。他离开了工棚,囚头们进来了,喊道:


“所有技工——锁匠、木匠、电工、钟表匠——向前一步走!”


剩余的人被转移到另一间工棚,一间石头工棚。他们让我们坐下,由一个吉人赛囚徒看管。


我父亲突然肚子痛。他站起来,非常礼貌地用德语问道:“对不起……能不能告诉我厕所在什么地方?”


吉卜赛人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就像要看清这个对他讲话的人究竟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灵、一个有肉体有肚子的人。然后,他好像从沉睡中醒来,使劲抽了父亲一个嘴巴。父亲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了?有人当面殴打父亲,我竟然连眼睛都不敢眨。我默默地看着,一声不吭。要是在昨天,我恨不得掐住这个罪犯,把指甲嵌到他的肉中。我怎么有这么大的变化?变得这么快?懊丧噬咬着我。我能够想到的是:决不能饶恕这个恶棍!父亲猜出我在想什么,他对我耳语道:


“没伤着。”他的脸颊上有一个鲜红的手印。


“所有人都出来!”又一声令下。十几个吉卜赛人过来监视我们,周围响起一片棍棒声和皮鞭声。我双腿打颤,我怕挨打,躲在了别人背后。现在是春天,阳光明媚。


“站队,横五行纵五列!”


那天早晨,我看见囚徒们在附近干活,没有警卫,只有烟囱的暗影……我在阳光和梦幻中昏昏欲睡,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是父亲:“来,孩子。”


我们齐步走。大门打开,又关上,我们继续在铁丝网里齐步走。每走一步,都会看见绘有黑色骷髅的  


白色标牌,上面写着:当心送命!真荒唐,在这儿,命算什么?


吉卜赛人在工棚附近停住,党卫军接替了他们。他们端着机枪,带着警犬,站在我们周边。


我们走了整整半小时。举目四望,我发现身后有铁丝网。我们已经离开了集中营。


现在是五月,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馨香,金乌西坠。


但是,我们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另一座集中营,四周是铁丝网。大铁门上方写着一行字:abreit macht frei——工作换自由。


这就是奥斯维辛。


第一印象——这里比伯肯诺好。双层水泥建筑代替了木板工棚,还有一些小花坛。我们被领到一座“楼房”附近,在入口处停下,坐在地上,再次等待。不时有人进去洗澡,这是规矩,非洗不可。从一座集中营转到另一座集中营,一天数次,每次都得洗澡。


洗完热水澡后,我们在黑暗中哆嗦着身子。我们的衣服全被扣下了,他们说要给我们换衣服。


大约在午夜时分,又有人命令我们跑步。


“快!”卫兵们喊道,“要想早睡觉,就得快跑。”


我们发疯似地跑了几分钟,跑到一座新楼旁。一个负责人在那儿候着,他是波兰人,很年轻,冲我们微笑。他对我们说话,我们虽然疲乏极了,但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同志们,现在你们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了,前面是一条用痛苦铺成的漫长道路。但是,别灰心。那关最要命,已经过去了。因此,鼓起勇气来,坚定信心。我们都会看到解放的那天。要相信生活,一千倍一万倍地相信。惟有赶走绝望,才能远离死亡。地狱不会长存……我为大家祈祷,或者给大家一点儿忠告。你们要保持同志之情。我们都是兄弟,面临着同样的厄运,我们的头顶上飘着同样的烟气。要互助,惟有如此,大家才能活下去。好,我说得够多了,你们也累了。记住,你们住在17号楼。我负责维持秩序,谁要是有难处,可以找我。就这些,睡觉去吧,两人一张上下床,晚安。”


我们头一次听到人话。


我们刚爬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老资格”的囚徒们没有粗鲁地对待我们。我们去洗漱,领了新衣服。有人给我们拿来苦咖啡。


大约十点钟,我们离开楼房,因为有人要打扫楼房。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又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朋友们见了面,相互交谈,什么都谈,惟独不提那些销声匿迹的人。大部分人认为战争快结束了。


中午,有人端来了汤,每人一碗浓汤。我饿得要命,却不愿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父亲把我那份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楼房的背阴处打盹。泥地工棚的党卫军肯定在撒谎:奥斯维辛算得上是一座疗养院……


下午,他们让我们站队。三个囚徒抬来一张桌子,搬来一些医疗器械。他们让我们卷起左袖,从桌前鱼贯而过。三个“老资格”囚徒拿着钢针,在我们的胳膊上刺下号码。我的号码是a—7713,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黄昏时开始点名。焚尸队回来了;乐队在集中营入口处演奏军乐;上万囚徒排列成行,党卫军检查他们的号码。


点完名后,各楼的囚徒们解散了,大家在新来者中寻找朋友、亲戚或邻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早晨喝苦咖啡,中午喝汤。到了第三天,不论什么汤,我都急不可待地一口喝光……下午六点钟点名,发面包,配点杂食,九点钟上床睡觉。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八天。点过名后,我们站着,铃声响了才解散。我突然发现有人沿着队列走过来,我听见他问:


“你们中间,谁是从赛加特来的维赛尔?”


那人个子很小,干瘪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在找我们。父亲说:


“我是,我是赛加特的维赛尔。”


那人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父亲。


“不认识我吗?您认不出我了?我是您的亲戚斯泰恩。怎么,忘了?斯泰恩,安特卫普的斯泰恩,瑞泽尔的丈夫。您的妻子是瑞泽尔的姨妈……她经常给我们写信……很多信。”


父亲没有认出来,他肯定认不出他。他一天到晚忙社区里的事,很少过问家事。他总在想别的事情(有一回,一个表姐到赛加特看我们,住在我家,吃在我家,过了两星期父亲才注意到她)。是的,父亲不认识他,我却立即认出他来。我知道他的太太瑞泽尔,后来她去了比利时。


他告诉我们,1942年他就被送到这儿来。他说:“我听说你们那个地区来了一批人,已经到了,所以来找您。我想,您可能知道瑞泽尔的消息,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留在安特卫普……”


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自从1940年,妈妈就与她们断了音信,但我撒了谎:


“是的,我妈妈接到过她们的信。瑞泽尔很好,孩子们也很好……”


他高兴得泪流满面。他本想再呆一会儿,但一个党卫军朝我们走来,他不得不离开,临走时说,明天他还会来。


铃声响了,解散了。我们去取晚餐:面包和麦淇淋麦淇淋是一种人造黄油。。我饿极了,当场大吞大咽。父亲说:“你不能一次都吃光,还有明天……”


但是,他的劝告太晚了,我已经吃光了。他没有动自己那份晚餐。


“我,我不饿。”他说。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整整三星期,无事可做,经常睡觉,下午睡,晚上还睡。


我们的目的之一是不要被送走,尽可能留在这里。这并不难,只要不签字,不说自己是熟练技工就行。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会一直呆下去,呆到底。


第三周初,我们的头儿被撤了,因为他太人道。新来的头儿凶神恶煞似的,几个助手都是十足的恶棍。好日子结束了!我们很困惑,不明白是否应当被挑走,与第二批人一起走,那样或许更好些。


斯泰恩,来自安特卫普的亲戚,不时来看我们,他常常把自己的半份面包拿给我们。


“拿着,这是给你的,埃利扎。”


他每次来,冰冷的脸上都挂着泪花。他总是对父亲说:


“照顾好您的儿子,他太弱了,都脱水了。要照顾好自己,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挑走。能吃就吃!什么都得吃,任何时候都得吃,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在这儿,体质虚弱的人是活不长的……”


但他自己瘦骨嶙峋,枯萎虚弱……


“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他总是说,“就是想知道瑞泽尔和小东西们是不是还活着。要不是为他们,我早就一了百了了。”


一天晚上他过来看我们,满脸都是喜色。


“刚从安特卫普押来一批人,明天我就去看他们,他们肯定有消息……”


他走了。


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他得到了消息——真实消息。


晚上,我们躺在简易床上,有时哼几段哈西迪小调。阿吉巴?杜马常用深沉、严肃的低音讲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


有人提起上帝,提起上帝神秘的行事方式,犹太人的罪恶,赎罪日的到来。至于我,我已不再祈祷。我赞同约伯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备历危难,坚信上帝。精神,不否认他的存在,但是我怀疑他是否绝对公道。


阿吉巴?杜马说:“上帝在考验我们。他要看一看我们能不能战胜卑贱的本性,能不能杀死心中的撒旦。我们没权力自暴自弃。他要是无情地惩罚我们,那意味着更爱我们……”


赫什?格努德精通奥秘教义,他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和弥赛亚的到来。


在谈话中,一个念头不时浮上我的心田:妈妈现在何处?兹波罗在什么地方?


“你妈妈还是个年轻女人,”有一次父亲说,“她肯定在劳动营里;兹波罗也是大姑娘了,她也一定在劳动营里……”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这一切。我们这样假定,但是我们相信的依据何在?


所有熟练技工都被送到其他集中营,只有我们几百个简单劳力留了下来。


“今天轮到你们了,”楼房秘书宣布,“你们与下一批人一起走。”


十点钟,我们领了当天的面包。十几个党卫军站在我们四周。大门上的标牌说劳动意味着自由。他们清点人数,我们站在院子里,道路上阳光灿烂,天上飘着一片片白色的浮云。


我们走得很慢,卫兵们也从容不迫,我们很高兴。当我们经过一些村庄时,许多德国人看着我们,一点都不感到惊奇。毫无疑问,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队伍……


我们在途中见到一些德国姑娘,警卫们与她们打情骂俏,姑娘们“咯咯咯”地笑。她们听任别人亲吻、搔痒,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他们全都放声大笑,开心取乐,相互传递爱情字条。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受到打骂。


四小时后,我们到了新集中营:布纳。铁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集中营就像遭到一场流行病的袭击,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几个“穿着得体”的囚徒在楼群中间徜徉。当然了,我们首先得淋浴,集中营的主管在浴室旁等着我们。他很健壮,宽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头发,看上去挺和蔼,灰蓝色的眸子不时闪出一丝笑意。我们这批人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人,军官对他们很有兴趣,命令拿东西给他们吃。


我们发了新衣服,住进两个帐篷里。我们在那里等候分配,编入不同的劳动队,然后分到某座楼里。


傍晚,劳动队从工地回来了。点完名,我们开始寻找相识,向“老资格”们打听哪个劳动队最好,应当去哪座楼。囚徒们一致认为:


“布纳是个好集中营,人们能保持体面,最好不要分到建筑队……”


我们好像可以随意挑选似的……


管我们那个帐篷的是一个德国人,长着一张屠夫脸,厚嘴唇,两只手就像狼爪子。集中营的伙食看来很合他的胃口,他很胖,胖得几乎走不动路。他与集中营主管一样,喜欢小孩儿。我们刚一到,他就叫人给孩子们拿面包,还有汤和麦淇淋(其实,这种感情不是出于利他主义,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同性恋者们一直拿孩子做交易)。


“你们将和我一起呆三天,隔离检疫。而后,你们就得干活。明天体检。”


他的助手—— 一个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朝我走来:


“你想进一个好劳动队吗?”


“当然,但是,我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没问题,”他说,“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点儿施舍:你的鞋。我会给你换一双。”


我拒绝给他鞋。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双鞋了。


“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带麦淇淋的面包……”


他喜欢我的鞋,我却舍不得。后来,他还是把鞋拿走了,但什么都没给我。


体检是在露天进行的,第二天一早,来了三个医生,他们坐在凳子上。


第一个医生什么都没检查,只问我:“健康吗?”


谁敢说自己有病?


牙医却好像比较细心,他要我张开嘴。实际上,他不是看人们有没有坏牙,而是看有没有金牙。谁镶了金牙,就把谁的号码记下来。我有一颗包金牙……


头三天很快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我们在帐篷前排队时,突然来了几个囚头,是来挑人的:“你……你……你……”他们伸手东指西指,像挑选牲口或商品似的。


我们跟着一个年轻囚头,他叫我们在第一座楼门口站住,那儿离集中营大门很近,是管弦乐队的楼。他挥手让我们进去,我们十分惊讶:难道要我们与音乐打交道吗?


乐队在演奏进行曲,他们总是演奏进行曲。几十个劳动队和着音乐,踏着节拍,朝工地走去。囚头们喊着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


党卫军拿着笔,记录离去囚徒的人数。乐队继续演奏同样的乐曲,直到最后一支劳动队走过去。然后,指挥棒停下来,乐队不再演奏。囚头吼了一声:


“列队!”


我们与乐师们一起站队,五人一列。我们离开了集中营,没有音乐,但步伐整齐,耳畔依然回荡着进行曲的余音。


“一二一,一二一!”


我们与身边的人,也就是乐师们,交谈起来。他们差不多全是犹太人。朱利克是波兰人,戴着一副眼镜,苍白的脸上挂着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兰,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说集中营里禁止演奏贝多芬的音乐:犹太人不许演奏德国音乐。汉斯来自柏林,很年轻,很机智。工头是波兰人,叫佛莱尼克,以前是华沙的学生。


朱利克对我说:“我们在电料库里干活,离这儿不远。工作不难,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囚头埃戴克,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疯,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你很幸运,小家伙,”汉斯说,脸上挂着微笑,“你进了一个不错的劳动队……”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仓库前。一个德国雇员,是个平民——我们叫他meistermeister是德语,意思是“主人,师傅”。——来见我们。他打量着我们,就像店铺老板打量一堆刚送来的破布。


我们的同志讲得对——工作不难。我们坐在地上,数螺栓、灯泡和形形色色的电工零件。囚头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讲这份工作如何重要,并警告我们,谁要是偷懒,就会受到惩罚。新同志告诉我:“别担心。当着meister的面,他必须这样讲话。”


这儿有许多波兰人,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女人们默不作声,用眼睛问候乐师们。


工头佛兰尼克让我到一个角落去:“别找死!不必着急!要小心。别让党卫军逮着你。”


“先生……请让我挨着我父亲。”


“好吧。让你父亲到这儿干,挨着你。”


我们很幸运。


分到我们这个组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叫约西,一个叫台比,是哥俩,从捷克斯洛伐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伯肯诺被杀害了。他们像灵与肉一样相依为命。


我和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们参加过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组织,能唱许多希伯莱歌曲。所以,我们有时会哼一些小曲,那些歌曲让人想起静静流淌的约旦河水和神圣美丽的耶路撒冷。我们还经常谈到巴勒斯坦。他们的父母与我的父母一样,虽然有时间逃脱,却没有勇气卖掉一切,移居他方。我们决心,只要活到解放那天,决不在欧洲多呆一天,我们将登上驶往海法海法  


是以色列的港城。的第一条船。


阿吉巴?杜马依然沉浸在奥秘教义中,他在《圣经》里找到一首诗,把它转译成数字,并根据数字预测距离解放还有几个星期。


我们从帐篷迁到乐师们住的楼里。现在,我们每人有一条毯子,一个洗脸盆,一条肥皂。楼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


我们喜欢犹太人当首领。他叫阿尔封斯,很年轻,但脸皮皱巴得令人吃惊。他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这座楼。有些年轻人体质虚弱,把多吃一点东西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只要可能,他就为他们“拼凑”一大锅汤。


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楼房秘书就叫住我。


“你是a—7713吗?”


“我是。”


“吃完饭,你到牙医那儿去。”


“但是……我的牙不疼……”


“吃完饭就去!别耽误。”


我去了医疗楼。门口有二十几个囚徒在排队等候,没过多久,我们明白了要我们来的原因:他们要拔掉我们的金牙。


牙医是个犹太人,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张脸就像死亡面具,只要一张嘴,人们就能看见一幅可怕的景象:满口黄色的坏牙。我坐在椅子上,谦卑地问道:


“您要做什么,先生?”


“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这样。”他漠然道。


我突然想起装病:


“能不能等几天,先生?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


他蹙着眉头,想了片刻,试了试我的脉搏。


“好吧,孩子。感觉好时再来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


一星期后我去找他,用同样的借口应付他:我还是感觉不舒服。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但他好像很高兴,因为我没等他召唤,就如约回来了。他允许我再耽搁几天。


几天后,牙医办公室关闭了。他被投入监狱,可能要被绞死。有人说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为自己捞好处。我不可怜他,反而因为他倒了霉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换面包,或换几天生命。对我来说,当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每天能喝上一碗汤,吃到味道陈腐的面包,甚至面包渣。面包和汤——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甚至连躯壳都不如,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计算时间。


我在仓库里干活时经常挨着一个法国女人,但我们从来不讲话——她不懂德语,我不懂法语。


我觉得她像犹太人,虽然有人说她是“雅利安人”,但她还是被迫在这儿服苦役。


有一天,埃戴克又发疯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过,他像野兽似地扑过来,在我的胸上和头上乱打,把我摔在地板上,再拎起,给以更猛的重击,直到我浑身是血。我咬紧嘴唇,不敢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误以为我在蔑视他,打得越发狠毒。


突然,他住手了,让我回去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像我们打了一场比赛,打了一个平手。


我蹒跚着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擦我额上的血迹,是那个法国姑娘。她塞给我一片面包,悲惨一笑。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她这样呆了片刻,然后脸上光彩一闪,用近于完美的德语说:


“咬住嘴唇,小兄弟……别哭。把愤怒和仇恨压在心里,留待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那一天会来的,不是现在。咬紧牙关,等着……”


多年以后,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铁里读报。在过道对面有一个靓丽的女人,黑色头发,梦一般的双眸——我见过那双眼睛。


“夫人,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先生。”


“1944年,您在波兰,在布纳,对吗?”


“是的,但是……”


“您在一个仓库里干活,一个堆放很多电器零件的库房……”


“对,”她说,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来了……”


“埃戴克,囚头……那个犹太男孩……还有您温柔的安慰……”


我们一起离开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我们整整一晚都在追忆过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说:“我能提一个问题吗?”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是犹太人人吗?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在占领期间,我用了假证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劳工队。他们把我送到德国后,我躲过了关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里,谁都不知道我会讲德语,否则就会引起怀疑。因为不小心,我对你讲了几句德语,但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有一回,我们在德国兵的监视下,给货车装内燃发动机。埃戴克就在边上,他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突然间他又暴跳如雷。这一回,倒霉的是父亲。


“你这个懒骨头!”他咆啸着,“这就是你干的活?”


他用一根铁棍打人。一开始,父亲缩着身子挨打,后来,他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折成两段。


我看着父亲挨打,一动都没动。我一声不吭。实际上,我当时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当时很生气,不是生囚头的气,而是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躲着埃戴克,为什么要惹他发火?集中营里的生活让我是非倒置……


有一天,工头佛兰尼克发现我有一颗金牙:


“小孩,把金牙套给我吧。”


我说不行,没有金牙套我吃不了东西。


“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东西吃,小孩……”


我又回答说,体检时我的金牙套被记录在案,要是没了,我们俩人都没好果子吃。


“你要是不肯给我金牙套,会付出更多代价。”


这个快活的、有头脑的年轻人突然变了,他的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微光。我告诉他,我得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去吧,小孩,去问吧,但明天得回答我。”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很久才说:


“不,儿子,我们不能这么做。”


“他会报复的!”


“他不敢,我的儿子。”


不幸的是,佛兰尼克知道怎样处理这种事,他知道我的弱点。父亲从来没在军队里效过力,不会走正步。但在这个地方,每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大家都得齐步走。佛兰尼克找机会折磨他,天天如此,撒野似地揍他。一二一,打他;一二一,揍他。


我决定教父亲怎样走正步,怎样踏节拍。我们在楼前练习,我发令:“一二一。”父亲迈步。


囚徒们取笑我们:“瞧这个小军官,教一个老头儿走正步……嗨,小将军,老头儿给了你多少面包,让你教他?”


但是,父亲没有长进,他继续挨打。


“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走正步?你这个老废物!”


两星期过去了,没有用处,我们只好放弃。那天,佛兰尼克发出一阵邪恶的狂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会赢的,小孩。迟给比不给好。你既然让我等了许久,还得罚你一份面包。我要把你那份面包给我的朋友,一个来自华沙的著名牙医。他会撬掉你的金牙套,那份面包是他的报酬。”


“什么?用我的面包换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面带微笑。


“怎么样?让我撕碎你的脸,敲掉你的牙?”


那天晚上,华沙牙医在厕所里,用一只生锈的勺子撬去了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又快活了,有时他还多给我一份汤。但好景不长,两星期后,所有波兰人都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我失去了金牙套,什么都没得到。


波兰人离开前几天,我还有一次奇遇。


星期六早晨,我们这队人没活可干了。但是,埃戴克不肯让大家闲呆在营房里,我们不得不去仓库。他这种突发的工作热情让我们颇感诧异。在库房里,埃戴克把我们交给佛兰尼克,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什么事都行,不然,我就得教训你……”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们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家不想蜷缩在地上,于是在库房里轮流溜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或许能找到一片面包,说不定什么人忘了带走。


我到楼房后面时,听见隔壁的小屋里有声音。我走过去瞥了一眼,只见埃戴克和一个年轻的、半裸的波兰姑娘趴在草垫上。


我现在才明白埃戴克为什么不让大家呆在集中营里,他把上百个囚徒打发走就是为了和这个姑娘私通!我觉得太滑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埃戴克跳起来,一转身看见我,那个姑娘企图遮挡自己的乳房。我想跑,但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埃戴克一把掐住我的喉咙。


他口中发出“咝咝”的威胁声:


“你小子等着瞧吧……擅离工作岗位是要付出代价的……过一会儿我就叫你付出代价……你现在给我滚回去……”


下工前半小时,囚头把全队的人集合在一起,点名。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名?在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囚头的话言简意赅:


“普通囚徒没有权力管别人的事。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好像不懂这个规矩,因此,我要让他清醒清醒,永远记住。”


我觉得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a-7713!”


我向前迈了一步。


“木箱!”他命令道。


有人抬来了木箱。


“趴下!脸朝下!”


我服从了。


除了鞭笞,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二……!”他数着。


他慢腾腾地数着。第一鞭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听见他在数:


“十……十一……!”


他语气平静,那声音好像穿透一堵厚墙才传到我的耳际。


“二十三……!”


又是两鞭子,我觉得自己半昏迷了。


囚头在等候。


“二十四……二十五……!”


打完了。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他们泼了冷水,我苏醒过来,依然趴在箱子上。我模模糊糊看见地面是湿的,然后听见一声狂吼。肯定是囚头,我尽量分辩他在喊什么:


“起来!”


我肯定动了一下,挣扎着想起来,但跌落在木箱上。我确实想站起来!


“起来!”他的吼声更大。


我想回话,告诉他我动不了,但张不开嘴。


埃戴克命令两个囚徒把我架起来,拖到他跟前。


“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却看不清。我在想父亲,他会比我吃更大的苦头。


“听着,你这个猪猡!”埃戴克冷冰冰喝道,“你的好奇心受到了报应。要是敢把看见的事儿讲出去,你会受到五倍的惩罚!明白吗?”


我点头,一次……十次,没完没了地点头。我的脑袋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点下去。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美国飞机的声音随风而去,我们就在自己的公墓里。我们在天际线上看见长长的黑烟,警号再次响起,警报解除了。


大家从楼里出来,呼吸着带有火药味和浓烟的空气,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掉在集中营的正中央,距离集合空场很近,但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营外面。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机关枪后面。一幕插曲结束了。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劳工队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样,全都迈着整齐的步伐。我很高兴,因为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好几栋楼被夷为平地,”他说,“但万幸没炸到仓库……”


下午,我们满怀喜悦地清理废墟。


一星期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时,在营地中央的集合空场上,看见一副绞架立在那儿。


我们知道点完名后才能领汤,但这次点名耗时比以往都长,命令也比往常更严厉。说来奇怪,连空气都在瑟瑟发抖。


“脱帽!”司令官喝道。


上万顶帽子立即摘下来。


“戴帽!”


上万顶帽子闪电似地戴在头上。


集中营的大门洞开。一队党卫军开进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我们团团围住。瞭望塔上的机关枪瞄着集合空场。


“要出麻烦了。”朱利克小声说。


两个党卫军朝单身牢房走去,回来时押着一个死囚。他是一个华沙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囚徒,那囚徒在集中营呆了三年,又高又壮,与我相比,形同巨人。


华沙男孩背朝绞刑架,面对法官,也就是集中营的头子。男孩面色苍白,但表情严肃毫无惧色,戴着镣铐的双手没有发抖。他用冷静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党卫军和成千上万的囚徒。


司令官开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顿:


“按照帝国元帅希姆莱的命令……某某号囚徒……在空袭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号囚徒……被判处死刑。这是对全体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体囚徒的样板。”


人们一动都不动。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哔哔”跳动。在奥斯维辛和伯肯诺,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送进焚尸炉,我已经麻木了。但是,这个斜倚着绞刑架的孩子还是让我深深悸动。


“这场仪式还不快点儿完?我饿了……”朱利克悄声说。


司令官一摆手,总囚头朝年轻的死刑犯走去。两个囚徒给他当助手,为的是换两碗汤喝。


总囚头想蒙上年轻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绝。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刽子手才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刚要给助手打手势,撤掉年轻人脚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来,声音平静而有力:


“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人!我诅咒!我——”


执行人干完了活。


命令像一柄利剑凌空劈下:


“脱帽!”


上万囚徒向死者致敬。


“戴帽!”


接着,集中营的全体囚徒,按楼号顺序,排队从被绞死的孩子前面走过,看着那双绝命的眼睛和从嘴里伸出的舌头。囚头们强迫大家正视他的脸。


而后,我们才允许回到自己的楼里吃饭。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汤,味道比以往的都好!


我见过多次绞刑,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受害者哭泣。这些饱经摧残的躯壳早就忘记了苦涩的眼泪。


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劳工队是电缆队,它的二囚头是荷兰人,此人身高马大,超过六英尺,他管着七百多号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样喜欢他,谁都没有挨过打,他也没有羞辱过任何人。


为他“效力”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人们叫他“跟班”。他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在集中营里,这种脸极为罕见。


在伯肯诺,跟班最遭人恨,他们往往比头领更残忍。我亲眼见过一个跟班,只有十三岁,因为他父亲没整理好床铺而动手打他。老人在无声哭泣,那孩子却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给你面包。明白吗?”但是,大家都喜欢荷兰人的小跟班。他那张脸就像受苦受难的天使。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戴帽!”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


“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


“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




第三部分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


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美国飞机的声音随风而去,我们就在自己的公墓里。我们在天际线上看见长长的黑烟,警号再次响起,警报解除了。


大家从楼里出来,呼吸着带有火药味和浓烟的空气,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掉在集中营的正中央,距离集合空场很近,但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营外面。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机关枪后面。一幕插曲结束了。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劳工队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样,全都迈着整齐的步伐。我很高兴,因为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好几栋楼被夷为平地,”他说,“但万幸没炸到仓库……”


下午,我们满怀喜悦地清理废墟。


一星期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时,在营地中央的集合空场上,看见一副绞架立在那儿。


我们知道点完名后才能领汤,但这次点名耗时比以往都长,命令也比往常更严厉。说来奇怪,连空气都在瑟瑟发抖。


“脱帽!”司令官喝道。


上万顶帽子立即摘下来。


“戴帽!”


上万顶帽子闪电似地戴在头上。


集中营的大门洞开。一队党卫军开进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我们团团围住。瞭望塔上的机关枪瞄着集合空场。


 “要出麻烦了。”朱利克小声说。


两个党卫军朝单身牢房走去,回来时押着一个死囚。他是一个华沙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囚徒,那囚徒在集中营呆了三年,又高又壮,与我相比,形同巨人。


华沙男孩背朝绞刑架,面对法官,也就是集中营的头子。男孩面色苍白,但表情严肃毫 


无惧色,戴着镣铐的双手没有发抖。他用冷静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党卫军和成千上万的囚徒。


司令官开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顿:


“按照帝国元帅希姆莱的命令……某某号囚徒……在空袭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号囚徒……被判处死刑。这是对全体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体囚徒的样板。”


人们一动都不动。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哔哔”跳动。在奥斯维辛和伯肯诺,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送进焚尸炉,我已经麻木了。但是,这个斜倚着绞刑架的孩子还是让我深深悸动。


“这场仪式还不快点儿完?我饿了……”朱利克悄声说。


司令官一摆手,总囚头朝年轻的死刑犯走去。两个囚徒给他当助手,为的是换两碗汤喝。


总囚头想蒙上年轻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绝。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刽子手才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刚要给助手打手势,撤掉年轻人脚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来,声音平静而有力:


“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人!我诅咒!我——”


执行人干完了活。


命令像一柄利剑凌空劈下:


“脱帽!”


上万囚徒向死者致敬。


“戴帽!”


接着,集中营的全体囚徒,按楼号顺序,排队从被绞死的孩子前面走过,看着那双绝命的眼睛和从嘴里伸出的舌头。囚头们强迫大家正视他的脸。


而后,我们才允许回到自己的楼里吃饭。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汤,味道比以往的都好!


我见过多次绞刑,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受害者哭泣。这些饱经摧残的躯壳早就忘记了苦涩的眼泪。


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劳工队是电缆队,它的二囚头是荷兰人,此人身高马大,超过六英尺,他管着七百多号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样喜欢他,谁都没有挨过打,他也没有羞辱过任何人。


为他“效力”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人们叫他“跟班”。他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在集中营里,这种脸极为罕见。


在伯肯诺,跟班最遭人恨,他们往往比头领更残忍。我亲眼见过一个跟班,只有十三岁,因为他父亲没整理好床铺而动手打他。老人在无声哭泣,那孩子却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给你面包。明白吗?”但是,大家都喜欢荷兰人的小跟班。他那张脸就像受苦受难的天使。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戴帽!”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


“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


“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


除夕夜的大挑


夏天就要结束了。按照犹太年历,一年又要过去了。这一年真倒霉,在岁首节的除夕日,整个集中营的人都惴惴不安,神情紧张。今天毕竟不同于其他日子,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这个字眼有一种怪异的意味,难道它真是最后一天吗?


人们领了晚餐,很稠的汤,但没人碰它,我们得先做祈祷。集合空场被铁丝网围了起来,数千犹太人聚在那里,面带悲色,默不作声。


夜晚迅速来临,聚汇到这儿的囚徒也越来越多,来自每一栋楼房。他们可以突然战胜时间与空间,让时间和空间服从自己的意愿。


你是谁,我的上帝?我怒火中烧。这些饱受苦难的人聚在一起,众口同声表述他们的愤怒与蔑视,表达他们的信念,可你配得上吗?你是宇宙的主宰,但面对胆怯的人、贱如泥土的人、苦难深重的人,你的光辉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不断折磨这些可怜的人?折磨他们伤痕累累的心灵和痛苦的躯体?


大约有一万人前来参加这场庄重的仪式,包括楼长和囚头,还有为死神效力的大大小小的头目们。


“感谢万能的主……”


主持仪式的是一个囚徒,他的声音很低,只能勉强听到。一开始,我以为是一阵风。


“祝福上帝的名字……”


数千张嘴重复着祝辞,人们弯腰弓背,像被暴风雨打弯的树。


祝福上帝的名字?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祝福他?我身上的每根纤维都要造反。因为他让数千孩子在他创造的巨大坟场里烧成灰烬?因为他让六座焚尸炉没日没夜地燃烧,包括安息日和神圣日?因为他法力无边,创造了奥斯维辛、伯肯诺、布纳以及大量死亡工厂?我怎能对你说,感谢你,万能的主,宇宙的主宰,你在所有民族中挑中了我们,没日没夜地折磨我们,让我们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在焚尸炉里了却一生?我们赞美你的名字,因为你选中我们任人宰割,做了你祭台上的牺牲?


在全体“教民”的哭泣声、哽咽声和叹息声中,我听见主持仪式的囚徒提高了声音,虽有力量,却不连贯:


“大地和宇宙都属于上帝!”


他时断时续,好像没有力量揭示出蕴藏在经文里的意义,话音哽咽在喉头。


我,一个先前的神秘主义者,此时却在思考。是的,人比上帝强大。当亚当与夏娃接受了你,你却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当诺亚诺亚是《圣经》中的人物,大洪水后,他成为人类的新始祖。那代人不能讨你欢心,你就用大洪水毁灭他们。当索多玛索多玛是《圣经》中的古城,因其居民罪恶深重被上帝焚毁。失宠于你,你就从苍穹上降下天火和诅咒。但是,瞧一眼被你出卖的芸芸众生吧,你听凭他们受折磨、遭杀戮、被毒死、任人焚烧!而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你面前祈祷!他们在赞美你的名字!


“万物见证了上帝的伟大!”


从前,岁首节一直主导着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的罪过让万能的主伤心,我乞求他的宽恕。那时候,我诚心诚意地相信,拯救世界与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祈祷都息息相关。


但现在,我一无所求,我也不再自悲自戚。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我是控诉 


者,应当遭到谴责的是上帝。我举目四望,孑然一身,在没有上帝、没有人类、没有爱、没有怜悯的世界里,我陷入到可怕的孤独中。现在,我只是一堆残灰而已,但我觉得我比万能的主强大,而长期以来,我一直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他的身上。在虔诚祈祷的芸芸众生中,我觉得自己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


仪式以哀悼祈祷辞告终。人人都在为父母、孩子和自己背诵哀悼祈祷辞。


我们在空场上站了很久,无法从超越现实的时空中脱身。该就寝了,囚徒们慢腾腾地回到楼中。我听见他们相互祝福“新年快乐”。


我跑去找父亲。但此时此刻,我害怕祝他新年快乐,因为我不再相信什么新年。他斜倚在墙上,缩肩弓背,就像全身都受到重压。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亲吻。我觉得他的手上有一滴眼泪。谁的眼泪?我的还是他的?我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从来没像这样心心相印过。


铃声把我们带回现实——我们必须上床了。我们从遥不可及的遐想中回到现实,我看着父亲的脸,想在他皱缩的脸上看到一丝微笑或类似的表情,但什么都没有,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全是沮丧。


赎罪节,也叫赎罪日。要斋戒吗?人们为这个问题激烈争论。斋戒肯定意味着加速死亡。在这种地方,我们天天都在斋戒。赎罪节意味着一年的轮回。但有人说,正是因为斋戒非常危险,所以才更应斋戒,我们必须向上帝表明,即使在这儿,严锁在地狱里,我们依然在为他唱赞歌。


我没有斋戒。首先,父亲不允许我这样做。此外,我也没有道理斋戒。我不能容忍上帝的沉默。我咽下那份汤本身就意味着背叛——那是对上帝的抗议。


我把面包屑吃得一干二净。


但身体更深处,我分明感觉到,有个更大的空洞正张开了它的嘴。


党卫军送给大家一份漂亮的新年礼物。


我们干完活返回集中营,经过大门口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点名的时间比往常短;吃晚饭时,汤分得很快,大家好像也都很焦急,三口五口就喝得一干二净。


我和父亲不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又把我调到另一个劳工队——建筑队。在这个队里,我每天得干十二小时活,搬运沉重的石块。这栋楼的头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个子很矮,目光锐利。那天晚上他宣布,从今以后,喝完汤后,谁都不许离开楼房。一个可怕的字眼很快传开——大挑。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党卫军要来检查了。他要是发现某人体质太弱,就会记下他的号码,把他送到焚尸炉里去。


喝完汤后,我们聚在铺位间。老资格的囚徒们说:“你们来得晚,所以很走运。与两年前相比,今天的集中营算是天堂了。两年前,布纳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狱,没有水、没有毯子,汤和面包比现在还少。夜晚,我们基本上光着身子睡觉,气温不到三十度。每天我们都能收集好几百具尸体。工作又苦又累。今天,这儿算得上小天堂了。那时候,囚头们每天回来都会宣布命令:处死某某号囚徒。每星期一次大挑,无情的大挑……是的,你们很幸运。”


“行了!别说了!”我求他们,“明天再讲你的故事吧,要么换个日子。”


他们哄堂大笑,这些老囚徒们都是见过世面的。


“你吓着了吧?我们全都吓得要命。那时候,哪有不害怕的?”


年岁大的人呆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像被捕获的野兽。又有人在祈祷了。


一小时过去了。我们知道就要颁布命令了:不是死刑,就是死缓。


父亲呢?我首先想到了他。他能躲过大挑吗?他岁数很大了……


从1933年起,我们的楼长就一直呆在集中营里。他饱经沧桑,目睹了所有屠宰场,去过所有的死亡工厂。大约九点钟,他回来了,站在人群中央:


“achtung德语,“注意”的意思。!"


房间里立即鸦雀无声。


“仔细听我说,”他的声音第一次打了个颤,“过一会儿,大挑就要开始了。你们必须脱光衣服,然后,一个接一个从党卫军医生面前走过。我希望大家都能通过,但是,你们必须想法子给自己增加机会。进旁边那间屋子前,要尽量活动四肢,让身体有点血色。不要慢走,要跑,就像有魔鬼追你似地跑!不要看党卫军。使劲跑,一直朝前跑!”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


“最重要的是,别害怕!”


我们都愿意听从这样的忠告。


我脱去衣服,扔到床上。今天晚上,没人会偷衣服。


台比和约西与我同时调到建筑队来,他们走过来对我说:“咱们呆在一起,这样才能更坚强。”


约西口中呢喃,他可能在祈祷。我从不怀疑约西是个虔诚的教徒。事实上,我的信念恰好相反。台比一声不吭,面色苍白。楼里的所有囚徒都赤身裸体站在上下床的空档中间。在接受最终审判这是一个比喻,按照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说法,人在临死前会受到上帝的“最终审判”,上帝将决定他的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时,人们一定都是这副模样。


“他们来了。”


三个党卫军军官簇拥着臭名昭著的蒙格尔博士。在伯肯诺,他曾经接待过我们。楼长强装笑脸,他问大家:“准备好了吗?”


是的,我们准备好了,党卫军的医生们也准备好了。蒙格尔博士拿着一份名单,上面有我们的号码。他对楼长点了点头:可以开始了。就像要做一场游戏。


最先接受检查的是楼里的“贵族”:队长、囚头和工头们。他们的体质都很好!然后才轮到普通囚徒。蒙格尔博士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们,不时记下一个号码。我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记下我的号码,千万不要露出我的左胳膊。


我前面只剩台比和约西了,他们通过了。我趁机瞟了一眼,蒙格尔博士没有记下他们的号码。有人在推我——轮到我了。我头也不回朝前跑去!我的脑袋天旋地转:你瘦骨零丁……你体质虚弱……你形销骨立,最适合进焚尸炉……这次奔跑好像没完没了,我觉得跑了好几年……你太瘦了……你太虚弱……终于跑到头了,我筋疲力尽。喘了半天气后,我问约西和台比:


“他们把我记下来了吗?”


“没有,”约西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怎能记下你?你跑得太快了。”


我大笑起来。我很高兴,真想亲他一口。此时此刻,一切都无足轻重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记下我的号码!


记下号码的人站到一边,世界抛弃了他们。有人在无声地抽泣着。


党卫军军官们走了。楼长出来了,他那疲倦的表情反映了大家的情绪。


“表现不错!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的,任何人都不会……”


他强作笑颜。一个瘦骨零丁的犹太人可怜巴巴,话音打颤:“但是……先生,他们把我记下来了。”


楼长一听就火了。什么,居然有人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回事!你大概以为我在撒谎?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是个傻瓜,沉湎在绝望中不能自拔!”


铃声响了,它意味着整个集中营的大挑都结束了。


我拼全力朝36号楼跑去,半路上遇到父亲。他朝我走来:“怎么样?通过了吗?”


“过了!你呢?”


“也过了。”


我们俩大大松了一口气。父亲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半份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在仓库里找到一块橡胶皮,可以修鞋,面包是用橡胶皮换的。


铃声又响了。该分手了,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铃声统治一切,铃声就是命令,我只能无条件服从。我憎恨铃声!每当我在梦中看见一个较好的世界时,就会想到一个没有铃声的宇宙。


几天过去了,我们已不再回想大挑,我们像往常一样,往货车上装载沉重的石头。惟一的变化是,每天配给的食物越来越少。


像往常一样,我们日出而作。我们领了苦咖啡和一份面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上工。楼长跑过来:“大家安静一会儿,我这儿有一个编号名单要读给你们。凡是读到编号的,今天早晨不必上班了,留在集中营。”


他语气平和,读了十个号码。我们明白,这些就是“大挑”时选中的号码。蒙格尔博士没有忘记它们。


楼长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十个囚徒围着他,扯住他的衣服。


“救救我们!你答应过……我们要到仓库去,我们很健康,能干活,我们是好工人。我们行……我们一定要……”


他想叫他们安静,让他们别担心自己的命运,还解释说留在集中营里没有别的意思,留下来并不意味着悲剧:“我毕竟天天呆在这儿……”


他明白,所有争论都没有价值。他不再说话,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铃声响了。


“站队!”


现在,工作是否繁重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远离楼房,远离死亡的折磨,远离地狱的中心。


我看见父亲朝我跑来,突然感到一阵惊惶。


“出事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张不开嘴。


“我,还有我……他们让我也留在集中营。”


他们记下了他的号码,他却没发现。


“咱们怎么办?”我焦切地问道。


但是,他反倒来安慰我:


“还好没有最后确定下来,还有机会。今天,他们还要再挑一次……然后才做决定……”


我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时间不多了,讲话的速度极快,好像有很多事要告诉我。他词不达意,声音哽咽。他知道我很快就得走,他将孑然一身,独自留下……


“给你,拿着这把餐刀,”他说,“我不需要它了,它对你有用。还有这把勺子,千万别卖了。快,走吧,拿着!”


这就是父亲的遗产……


“别这么说,爸爸。”我差一点儿哭出声来,“我不要您这样说!您把餐刀和勺子留下,您和我都需要它们。晚上咱们会再见的,下班后。”


他看着我,满眼疲色,目光绝望。但依然坚持道:“我要求这样做……接着!按我说的做,儿子!时间不多了,听爸爸的话……”


囚头发出齐步走的命令。


劳工队朝集中营大门走去。一二一!我咬着嘴唇。父亲留在集中营里,斜靠着墙。而后,他开始跑,想追上我们。他可能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但是,队伍走得太快了。一二一!


我们到了大门口,点数,耳边响起军乐的嘈杂声。然后,我们出了大门。


整整一天我像梦游人似地步履沉重,台比和约西不时提醒我,想方设法安慰我。那天,囚头给我派的活比较轻松。我心里难受,他们待我很好,仿佛我已经是个孤儿。我觉得,即使到了现在,父亲仍然在帮助我。


我不知道这一天过得快点好还是慢点好,我害怕到晚上时只剩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我恨不能现在就死掉!


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程,我真希望他们下一道跑步的命令。进行曲,大门,集中营。我立刻朝36号楼跑去。


地球上还有奇迹吗?他居然活着,安然通过了第二次大挑。他还有油水可榨……我把餐刀和勺子还给了他。


阿吉巴·杜马离开了我们,他成了大挑的牺牲品。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我们中间游荡,目光游移,逢人就讲他多么虚弱:“我坚持不住了……完了……”我们给他鼓气,但他听不进去,只是反复说,对他来说,一切都完了。他没法再战斗,没有力气,没有信心。他的双眸常常茫然一片,只剩下两个窟窿,就像两口可怕的井。


在大挑那几天,他不是惟一丧失信心的人。我认识一个拉比,来自波兰的一座小城。他上了年纪,曲背驼腰,嘴唇经常颤抖。他总是祈祷,在楼里,在干活时,在队列里。他整页整页地背诵《塔木德经》,没完没了地提问,自问自答,自论自辩。


有一天他对我说:


“完了!上帝离开我们了。”


他好像后悔讲了这样冷漠、这样干涩的话,结结巴巴补充道:“我知道,谁都没有权力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清楚,人很渺小,无足轻重,无法理解上帝的奥秘。但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呢?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明察秋毫的法官,更不是圣人,只是血肉和骨头构成的简单生命。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在遭受地狱之苦。我有眼睛,亲眼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事情。上帝的怜悯之心何在?上帝何在?我怎能相信上帝的悲怜之心,谁能相信呢?”


可怜的阿吉巴·杜马,只要他依然坚信上帝,只要他把这场大苦大难看作一场神圣的考验,就不会被大挑席卷而去。但是,信念刚刚出现裂缝,他就失去了全部的战斗勇气,打开了死亡之门。


在大挑时,他注定在劫难逃,他主动把脖子伸给了行刑者。他只求我们:“三天内我就会离去……为我念哀悼祈祷辞吧。”


我们答应了:三天内,只要看见烟囱里冒出黑烟,我们就会想起他。我们会找十个人举行一场专门的仪式,所有朋友都会为他念祈祷文。


后来,他走了,朝医院走去。他几乎迈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辆救护车停在那儿等着,准备送他去伯肯诺。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可怕。我们挨了很多打,但食物很少,工作能把人累死。他离去三天后,我们忘了为他念诵祈祷文。


冬天来了。白天很短,夜晚则叫人难以忍受。深更半夜,刺骨的寒风像鞭子似地抽在我们身上。我们发了冬装:带条纹的衬衫,只是稍厚一点而已。老资格的囚徒门趁机自嘲道:“现在你们才真正尝到集中营的滋味。”


我们照样出去干活,全身都冻僵了。石头冰凉,摸一下都扎手,浸透骨髓似的。但我们很快就习惯了。


圣诞节和新年期间,我们不出去干活,汤也不像往常那么清透。一月中旬,我的右脚因为寒冷而肿胀。我不能用右脚站立,只好去诊疗所。医生是一个犹太名医,和我们一样,也是囚徒,他直截了当地说:“必须做手术!要是熬下去,就得切去脚趾,甚至截掉整条腿。”


我竟然得做这种手术!但我别无选择。医生决定做手术,容不得讨价还价。其实,我倒是满高兴,因为决定是他做出的。


他们让我躺在一条铺着白被单的床上。我忘了人们睡觉时盖的就是这种被单。


其实,诊疗所里日子不算赖:我们可以吃到好面包,喝到浓汤,没有铃声,不点名,不干活。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能给父亲送去一块面包。


我旁边躺着一个匈牙利籍犹太人,他得了痢疾,瘦得皮包骨头,长着一双死人眼。我只能勉强听到他的话音,那声音表明他还活着。他怎么还有力气说话?


“别高兴得太早,孩子。这里也有大挑,比外面还频繁,德国人不需要病怏怏的犹太人。德国人不需要我,下一批人来后,你会有新邻居。因此,听我说,下次大挑前,一定要离开诊疗所!”


这些话就像出自坟墓,出自一个没有面孔的鬼影,我不由得毛骨悚然。诊疗所的确很小,要是再来病人,就得腾地方。


但是,这个没有面孔的邻居可能害怕别人把他挤走,他也许想把我打发走,腾出床位来,让他有活下去的机会……也许,他只不过想吓唬我。但是,要是他讲的是实话呢?我决定等着瞧。


医生走过来告诉我明天做手术。


“别害怕,”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上午十点钟,我被送进手术室。医生在场,我放心了,我觉得,只要他在场,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的每句话都有疗效,每个眼神都能给人希望。“稍微有点儿疼,”他说,“但很快就会过去,勇敢点儿。”


手术进行了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让我睡着,我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医生。但后来,我感到昏昏欲睡……


我醒过来,睁开眼时,首先看见一块巨大的白布,那是我的被单,然后才看见医生的脸,俯在我上方。


“一切都很顺利。你很有勇气,我的孩子。下一步,你将在这里呆两星期,好好休息一下,就这样。你会吃得好一些,身体和精神都会得到放松……”


他嘴唇怎么动,我就怎么做。我几乎不明白他对我讲的话,但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使我大为放心。我突然冒出一身冷汗,我觉得腿没了,他们截去了我的腿?


“医生,”我结结巴巴问道,“医生?”


“什么事,孩子?”


我没有勇气问他。


“医生,我渴……”


他给我端来了水……他在微笑,准备出去,看其他病人。


“医生?”


“嗯?”


“我的腿还能用吗?”


他笑着站住。我感到一阵恐惧。他说:“听我说,孩子。你相信我吗?”


“非常相信,医生。”


“那么,请听好:两星期内你就会康复,你会像别人一样走路。你的脚心上全是脓,我只好把囊肿全都切开。你的腿没有截去,两周后你就会看到,你能像别人一样随意走动。”


我只好耐心等两个星期。


但是,手术两天后,集中营里到处都是流言飞语,前线突然推到距我们很近的地方。红军正在向布纳快速挺进,只要几小时就能抵达这里。


我们对这种流言飞语习以为常了。人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散布虚假的预测:世界——和平,红十字——协会——谈判——解放——我们,或者其他寓言……我们经常信以为真……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


但这一次,传言似乎不再是空穴来风,一连几个夜晚,我们能听见远处有大炮的轰鸣声。那个没有面孔的邻居说:“别抱幻想。希特勒讲得很清楚,时钟敲响十二点前,他要把所有犹太人斩尽杀绝。”


我叫了起来:“你管他说什么呢!难道你想让我们把他当成预言家吗?”


他那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最后,他用疲倦的口气说:“我相信希特勒,胜过相信任何人,只有他才说话算话。他对犹太人的所有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那天下午四点,与往常一样,铃声一响,所有楼长都去做日常汇报。


他们回来时全都气急败坏,连张嘴说话都困难。他们口中只吐出一个词——撤退。集中营得清空,我们都得撤到后方去。去哪儿?撤到德国内地,撤到别的集中营。德国不缺集中营。


“什么时候?”


“明天夜里。”


“俄国人很可能在撤退前就到达……”


“有可能。”


但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集中营成了乱哄哄的蜂巢,人们大呼小叫,到处乱跑。楼里的囚徒们都在为上路做准备,我忘了自己是个瘸子。一个医生进来宣布:“明天晚上,天黑后,集中营就开拔,一栋楼接一栋楼地走,病号留在诊疗所,不撤!”


这个消息让我们莫名其妙,难道党卫军会把几百个囚徒留在诊疗所里,让红军解放他们?难道他们想让犹太人听到十二点的钟声?当然不会。


“所有病号都会被当场处决,”那个没有面孔的人说,“来一次最后的大扫荡,扔到焚尸炉里。”


“肯定,他们会在集中营里埋地雷,”另一个人说,“一撤完就炸掉。”


至于我,我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不能与父亲分离。我们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不能在这种时候分开。


我跑出去找他。积雪很深,楼房的窗子上全都蒙着一层霜。我手里拎着一只鞋,因为右脚穿不上鞋。我在跑,既没觉得疼,也没觉得冷。


“咱们怎么办?”


父亲没回答。


“咱们怎么办?”


他在沉思。我们可以选择,仅此一次。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两个人都留下,留在诊疗所里。感谢医生,有他帮忙,父亲就能以病人或医疗人员的身份进入诊疗所。我决定,不论父亲去哪儿,我都陪着他。


“嗯,爸爸,怎么办?”


他沉默不语。


“咱们与别人一起撤走?”我说。


他看着我的脚,没有回答。


“你觉得怎样,能走路吗?”


“我想,能走。”


“但愿不要后悔,埃利扎。”


战争结束后,我才听说,留在诊疗所里的人交了好运,我们撤走两天后,他们被俄国人解放了。


我没有返回诊疗所,直接跑回我住的那栋楼。脚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不停地流,把脚下的雪染红了。


楼长发了双份面包和麦淇淋,以备路上吃。我们可以从库房拿衣服,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天气很冷,我们上床了。这是我在布纳度过的最后一夜,又一个最后一夜:在家里的最后一夜,在犹太区的最后一夜,在牲口车里的最后一夜,在布纳的最后一夜。从这个“最后一夜”到下一个“最后一夜”,我们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


我睡不着。透过结满冰凌的窗子,我们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红色火光,大炮的轰鸣声划破了沉静的夜空。俄国人离我们太近了!他们与我们的距离只有一夜——最后一夜。人们趴在床上交头接耳,只要运气稍好一点儿,俄国人就会在我们撤退前赶到这儿。人们依然抱有希望。


有人喊道:“睡吧!留点儿力气准备上路。”


我想起母亲在犹太区的最后一次劝告,但我睡不着,我的脚像被火灼烧似地疼痛。


第二天早晨,集中营模样大变。囚徒们的穿戴五花八门,怪里怪气,就像在上演一场假面剧。为了御寒,人人都穿了好几套衣服,一件套一件。可怜的小丑们全都横了过来,身高不如体宽,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死人,这群可怜的人,骷髅似的脑袋从一层层囚服里探出来,可怜的小丑!


我想找一双大鞋,但没找到。我把毯子撕开,裹住右脚。然后我在集中营里到处转,想多找一点儿面包和土豆。有人说我们要去捷克斯洛伐克,不对,去格罗斯—罗森,不对,去格雷维兹,不对,去……


下午两点,天上飘起鹅毛大雪。


时间过得飞快,黄昏时天色暗下来,阳光遁入灰色的雾霭中。


楼长突然想起我们还没有打扫楼房,他命令四个囚徒擦地板……在撤退前一小时!为什么?为谁擦?


“为解放大军,”他说,“要让他们知道,这里住的是人,不是猪。”


我们是人吗?但大家还是把楼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六点钟,铃声响了。这是死亡的铃声,送葬的铃声。队伍就要开拔了。


“排队!快!”


我们很快排好了队。一栋楼的囚徒排成一队,一队挨一队。天黑了,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探照灯亮起来,黑暗中出现了几百个党卫军,牵着警犬。雪还在下。


集中营的大门开了,看来,大门外等待我们的是更黑的夜。


前几栋楼的队伍开始齐步走,我们等候着,五十六栋楼全都撤离后才能轮到我们。天气很冷,我兜里有两块面包。真想吃!但我知道不能吃,现在不是时候。


轮到我们了。53号楼……55号楼……


“57栋,齐步走!”


雪仍然不停地下。





第四部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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