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密码

安全问题

注册 忘记密码?
  • 为赛事评奖做准备,网站测试开启文章评论功能,请大家阳光交流,不吝赐教!评论需要登录账号,没有账号点击注册。
边塞艺苑
《纸牌的秘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乔斯坦·贾德 | 发布时间: 669天前 | 15643 次浏览 | 分享到:

  

《纸牌的秘密》




每个人心里都活着一个小丑——致中文版读者


最近这几年来,每回去逛书店,我们这群对哲学有兴趣的人总会感受到一种暖昧的乐趣。看到那——堆堆陈列在亮丽“新时代’,(ncw age)、“另类哲学”(a1ternative philosophy)下的新书,我们都会忍不住买上丁l本。另类哲学一本本展示在我们眼前,任由我们挑选,确实令人兴奋,但我们同时也期盼这家书店能供应更多“真正的”哲学书。我们在书架间兜来兜去,找了老半天,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在偌大的一家书店,要买一本真正的哲学书还真不容易呢。  


这个现象马上就要写改变了。我们正面临--一个强劲的哲学复兴运动。也许,我们对那些“另类玩意”已经感到厌足。这一类书,有些的确很有趣,但也搀杂着太多糟粕。  


说穿了,另类哲学不啻是一种哲学式的春宫一—或许我们可以管它叫“速成哲学”。打开书本,一晃眼你就被引进一个哲学奇境,如同春宫电影或色情小说“瞬间”把你吸入情欲世界。可是,大部分“另类哲学”跟真正的哲学压根儿扯不上半点关系;同样的,春宫电影呈现的并不是真诚的爱情。哲学和爱情都需要时间来培养、深化。追求智慧和爱情,是不能抄近路走捷径的。  


哲学兴起于古希腊城邦的市集。今天,哲学同样可以兴起于小孩子就读的幼稚园。这几年来,我一直鼓吹将哲学带回到最早的两个根源——市场和学校。我愿借此机会,向中文版读者说明,在《纸牌的秘密》一书中,我是如何将哲学带回到人类的童年。我的另一本书《苏菲的世界》,强调的则是哲学和市集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两本书其实是姊妹篇,相辅相成。  


《纸牌的秘密》这部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叫汉斯·汤玛士的小男孩。他跟随父亲,展开一趟漫长的穿越整个欧洲的旅程,进入“哲学的故乡”。我想透过这样一个故事,表达我对欧洲文化传统和历史的一些看法。我的最大企图.是以年轻人觉得有趣的方式,向读者们提出——连串有关生存的根本问题。  


前往雅典的旅途中,在巧妙的机缘安排下,汉斯·汤玛寸:获赠一本奇异的小书。那本书把他带到公元1790年发生的——场海难。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名叫佛洛德的水手。船沉没后,他漂流到加勒比海的—座荒岛上,独居五十二年;陪伴他度过漫长岁月、帮助他排遣寂寞的,就是随身携带的—副扑克牌。说也奇怪,后来这五十三张纸牌竟然变成了五十三个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的侏儒。这群小矮人在岛上建立一座村庄,环绕着佛洛德。除了—个侏儒外,他们都无法解释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唯—知道奥秘的侏儒,就是扑克牌中的那张“丑角牌”。  


在《纸牌的秘密》这本书中,小丑象征“圈外人”——一他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生真相。最重要的是,他能够体认人生是场有趣的冒险。所以,在岛-上那些日子。他不断向同胞们提出有关人生的新问题。  


在人生的纸牌游戏中,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小丑。可是,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渐渐变成红心、方块、梅花、黑桃。但这并不意味我们心中的小丑从此消失无踪。我们不妨摊开一副扑克牌,看看那些红心图案或方块图案底下,是不是隐藏着一个丑角呢?  


这让我想起古老的羊皮纸文件。欧洲人使用这种羊皮纸。往往会刮掉上面原有的文字,重新写上其他东西。于是,当我们翻阅中古世纪的一本账簿,浏览当时五谷和鱼货的价目时,揉揉眼睛,仔细一瞧,会赫然发现.那些羊皮纸原先记载的,竟是古罗马的—出喜剧。同样的,我们对世界的好奇,也深深隐藏在每个人心中。在那儿,我们找到一群群耍把戏、变魔术、打诨插科逗观众发笑的家伙,也看到许多小精灵、侏儒、仙女和妖魔鬼怪,甚至还跟随爱丽丝漫游奇境,陪伴王后一块喝下午茶。  


各位读者想必会注意到,《纸牌的秘密》书中的小丑是一个侏儒。他是永恒的小孩,永远都不会完全长大,永远都不会对人生失去好奇。就这一点来说,他称得.上古往今来所有伟大哲学家的亲属。在古希腊,苏格拉底就是他那个时代的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少年时期,他没事就跑到雅典的市集,随便抓个人问问题!)苏格拉底曾说:“雅典就像一匹没精打采的马儿。我将扮演‘牛虻’的角色,狠狠咬它一口,让它飞腾跳跃起来”。(而我们的“牛虻”却在干什么呢?)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活着一个小丑。这也是苏格拉底的看法。身为哲学家,苏格拉底其实并不具备特殊的“资历”;他只是——个助产士而已。接生婆帮助产妇生下孩子,苏格拉底帮助人们“生下”人生的智慧。这种比喻当然是老调,但这个古老的接生婆象征却具有另一层涵意,值得我们深思:需要被接生出来的,实际上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个孩子。  


几千年来,人类总是遭受一连串重大问题困扰,而四处却找不到现成的答案。结果,我们被迫面对两种选择:我们可以欺骗自己,假装我们知道一切值得知道的事情,或者,我们索性闭上眼睛,拒绝面对人生根本问题,乐得逍遥度日,摆脱烦恼。今天的人类基本上分成这两大族群。我们若不是趾高气扬,自以为通晓人间事理,就是干脆承认自己无知,不去过问自认为不懂的事情。这种现象就如同把一副扑克牌分成两堆,红的放在——边,黑的摆在另一边。可是,每隔一阵子,那张丑角牌就会从牌堆中探出脸来。它既不是红心和方块,也不是梅花和黑桃。  


在雅典城,苏格拉底就是这么一个丑角——既不桀骛,也不冷漠。他只知道一件事:人世间有很多事情他并不懂。这个;念头时时折磨他,于是他就去当个哲学家,成为一个永不放弃探寻人生真相、对人生不断提出新问题的人。  


在我看来,哲学的最大功能,是帮助我们找出心中隐藏的那个“丑角”,让我们跟他建立更亲密的情谊。哲学家必须扫除覆盖在世界上的那层尘埃,让我们以儿童的清澈眼光,重新观看和感受这个世界。人生原本是一则美妙的童话故事,而长大后变得“世故”的我们,竟然剥去它那袭神秘的外衣,把它看成——个枯燥无味的“现实”。但我们每个人都还有复活的希望,因为我们全都是丑角的后裔。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活蹦乱跳、睁着一只大眼睛、对人生充满好奇的孩子在活着。尽管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渺小琐碎,但是,切莫忘了,我们每个人的肌肤下面都隐藏着一小块黄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一个洁净无尘、心如明镜的赤子……  


当年,我们被带进一则童话故事中——这个童话比我们在孩提时代听过的童话都要美妙动听——可是,没多久,我们就把周围的一切视为当然,不再好奇。如今我们甚至不会注意到,我们家中那张新买的婴儿床上,有一件神奇的事正在发生。就在那儿——婴儿床的栏杆后面——世界正被创造。  


而世界永远不会衰老;衰老的是我们。只要婴儿不断出生,只要新人不断来到世上,我们的世界就会永葆清新,新得就跟上帝创 世第七天时一模一样。孩子现在刚刚进入这则伟大的童话故事;他 睁着清澈澄净的眼睛,责备我们把这个世界看成“现实”,离它愈来愈远。  


“妈‘天使为什么会有翅膀呢?……星星为什么会眨眼睛呢? ……鸟儿为什么会飞呢?……大象的鼻子为什么那样长呢?”  


“哎呀,我怎么晓得呀!乖,现在该闭上眼睛睡觉哕,否则的话,妈可就要生气啰!”  


讥来诡谲,孩子丧失对世界的这种积极的、充满活力的感受时,正巧是他开始学说话的时候。所以,孩子们需要神话和童话。大人们也需要神话和童话,因为它能帮助我们紧紧抓住儿时的经验,不让它流失。  


我觉得,十九或二十岁才开始接触哲学书籍,实在已经太迟了。最近欧洲流行婴儿游泳,因为父母们觉得,既然游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但这种本能必须加以呵护。对人生好奇并不是学来的,而是我们自己遗忘掉的本能。  


我们总爱夸夸其谈,大谈“人生的奥秘”。要亲身体验这个奥秘,我们就得摆脱世故的矫情,让自己再当一次孩子。想当孩子,就得往后退一步--也许,退了一步后,我们会发现眼前豁然出现一个美妙的世界。就在那一刻,我们目击世界的创造过程。朗朗晴空下,一个崭新的世界蹦地冒了出来……  


而居然有人说他们觉得人生挺无聊!




在这个故事中你会见到


汉斯·汤玛士  


在前往哲学家的故乡途中,阅读“小圆面包书”。  


爸爸  


德国兵的私生子,在挪威艾伦达尔镇长大,后来离家出走,虱船上当水手。  


妈妈  


投身时装界,迷失了自己。  


丽妮  


汉斯·汤玛士的祖母。  


爷爷  


德国兵,1944年被派往东线战场作战。  


休儒  


送汉斯·汤玛士一个放大镜。  


胖女人  


杜尔夫村酒馆侍应生。  


老面包师  


请汉斯·汤玛士喝一瓶汽水,又送他四个放在纸袋里的小圆面包。  


算命的妇人  


有个非常美丽的女儿。  


此外,你还会见到希腊时装模特儿经纪人、苏格拉底、伊帕斯王、柏拉图和一个喋喋不休的侍者。  


在“小圆面包书”中你也会见到:  


卢德维格  


1946年,翻越崇山峻岭,来到瑞士杜尔夫村。  


艾伯特  


母亲逝世后,就成为一个孤儿。  


面包师傅汉斯  


1842年,从荷兰鹿特丹前往纽约途中,遭遇海难。后来定居在瑞士杜尔夫村,经营一家面包店。  


佛洛德  


1790年,从墨西哥前往西班牙途中,他那艘运载大批白银的船中途沉没。  


史蒂妮  


佛洛德的未婚妻。伊洛德前往墨西哥时,她已怀孕。  


安德烈  


一个农夫。  


艾尔布烈赫特斯  


店铺老板。  


五十三张扑克牌  


包括红心幺、方块j、红心k。  


丑角  


他看得太多、太深。




纸牌的秘密序曲


六年前,我站在苏尼安岬(cape sounion)海神庙废墟前,眺望爱琴海。约莫一个半世纪前,面包师傅汉斯来到大西洋中那座奇特的岛屿。整整两百年前,佛洛德从墨西哥搭船前往西班牙,途中遭遇海难。  


我必须追溯到那么遥远的时代,才能了解妈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跑到雅典去……  


说实在的,我宁可去想别的事情。可是,我得趁着童心未泯的时候把一切记录下来。  


这会儿,我坐在挪威希索伊岛(island)上一栋房子的客厅窗口,望着窗外飘落的一片片树叶。叶子从空中飞洒下来,铺在街道上,有如一张松软的地毯。七叶树的果实蹦跳在花园篱笆间,散落满地。一个小女孩踩着它们,走过我家的窗前。  


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出了差错。  


每回想起佛洛德的那副扑克牌,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了。   




黑桃A ……一个德国兵骑着脚踏车 出现在乡间小路上……


这趟伟大的旅程,将带我们进入诸多哲学家的故乡。旅程是从艾伦达(arendal)开始的,那是挪威南部海岸的一个古老城镇,航运业十分兴盛。我们搭乘渡轮“西班牙舞曲”号(bbolero)。从挪威的克欣桑kristiansand)出发.来到丹麦的赫绍尔斯镇(hirtshals)。穿越丹麦和德国的那段旅途,我不想多说,因为除了乐高游乐场(legoland)和汉堡的码头船坞之外,一路南下,我们看见的只不过是高速公路和农庄。直到我们抵达阿尔卑斯山时,才真正开始发生一些事情爸爸和我有个协议:路上我得乖乖坐车,有时为了赶路我们得在车上度过一整天,也不许抱怨。他则答应不在车上抽烟,烟瘾发作时,就在路旁停下来抽它两口。抵达瑞士前,一路上我最难忘的,就是停车让爸爸抽两口烟的那些时刻。  


“抽两口”之前,爸爸总爱感叹一番,把开车时心中所思所想一股脑儿抒发出来(爸爸一路开车,我就待在后座,看漫画书或自个玩纸牌解闷)。他那一番感叹,往往跟妈妈有关。要不然,就是让他困惑和着迷了——辈子的其他一些事情。  


爸爸结束水手生涯返回陆地后,就一直对机器人抱着莫大的兴趣。这本身也许无可厚非,但爸爸的兴趣似乎有点过了头。他一口咬定,总有一天科学家会制造出一批“人造的人”。他所说的人造人,可不是那些眼睛闪烁着红绿光芒,喉咙发出空洞声响,神情举止非常呆笨的金属机器人。哦,不,爸爸说的不是那种东西。爸爸相信,科学家早晚会创造出跟我们一样会思考的人类。他的想法还有更古怪的呢。他相信,本质上我们人类也是人造的、虚假的物体。  


“我们只不过是有生命的玩具娃娃,”他总是这么说。  


每天只要两杯黄汤下肚,这句话就会蹦出来。  


我们在乐高游乐场时,爸爸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睛瞪着那些乐高玩具直瞧。我问他是不是在想妈妈。他只摇了摇头。  


“汉斯·汤玛士,”爸爸叫我的名字,“想想看,如果这群玩偶突然站起来,绕着这些塑胶房子蹦蹦跳跳走动,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爸爸,你在胡说八道嘛广我只能这样回答他。我总觉得,带孩子到乐高游乐场游玩的父亲,不该对孩子讲这样话。  


我正想开口向爸爸要钱,买一客冰淇淋来吃。你瞧,我已经学到一招诀窍:开口向父亲要东西之前,先让他发表一些怪沦。我知道,偶尔父亲会为自己在儿子面前大发怪论感到罪疚,而当一个人感到罪疚时,他就会变得比较慷慨大方。我正要开口向爸爸要冰淇淋,他却说:“本质上,我们只不过是有生命的乐高玩偶罢了。”我知道这客冰淇淋跑不掉了,因为爸爸开始谈论起人生的哲理。  


我们一路南下,驱车直奔雅典城,但我们可不是去度假的。在雅典一—或至少在希腊某个地方——我们父子俩打算去寻找妈妈。我们没把握能找到她,就算:找到她,我们也没把握她会跟我们回到挪威的家。但是,爸爸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试,因为我们都觉得,家里没有她,我们父子俩今后的日子不知要怎样过下去。  


我四岁那年.妈妈离家出走,抛弃了我和爸爸。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到今天我还管她叫“妈妈”。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彼此了解日深.如同”一对朋友。有一天我终于决定不再唤他做“爹地”。  


妈妈跑到外面的世界寻找“自我”。当时我和爸爸部觉得,身为四岁小孩的母亲,她确实也应该寻找她的自我了。我只是不明白。  


寻找自我一定要离家出走吗?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在艾伦达尔镇这儿——把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呢?如果还不满意,可以到邻近的克欣桑走一遭,散散心呀。奉劝想寻找自我的各位仁兄仁姊:一动不如一静,乖乖待在家吧,否则,不但自我没找到,反而从此迷失了自己啊。  


妈妈离开我们那么多年,我现在连母亲长成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我只记得,她比别的女人都漂亮。至少,爸爸向来都是这么说的。爸爸也认为,愈是漂亮的女人,愈不容易找到自我。  


妈妈出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每回走过艾伦达尔镇的市集广场,我总觉得妈妈会突然冒出来,出现在我眼前。每次到奥斯陆探访祖母,我都会跑到卡尔约翰街karl johansteet)寻找她。可是,我一直没碰见妈妈,直到有一天爸爸从外头带回一份希腊时装杂志。封面的女郎,不就是我妈妈吗?内页也有她的照片。  


从照片看,显然妈妈还没找到她的自我;她在镜头前摆出的姿势和装出来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在刻意模仿别人。我和爸爸都为她感到难过极了。  


爸爸的姑妈到希腊克里特岛(crete)玩了一趟,带回这本杂志。在克里特,封面印着妈妈照片的杂志挂在书报摊上,满街都是。  


你只消丢几个铜板到柜台上,那本杂志就是你的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滑稽。这些年来,我们父子俩一直在寻找她,而她却出现在克里特岛的街头,摆个姿势,向路人展露她的笑靥。  


“她到底跑到哪儿去子?她到底鬼混些什么?”爸爸气得直搔他的头皮。但是气归气,他还是把杂志上的照片剪—下来,贴在卧室墙上。他说,照片中的女人虽然不能肯定就是妈妈,但看起来跟妈妈总有几分相像。  


就是在这个时候,爸爸决定带我去希腊寻找妈妈。  


“汉斯·汤玛士,咱们父子俩去希腊一趟,把她给拖回家来。”爸爸对我说。“否则的话,我担心她会溺死在时装业的神话世界哕。”当时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只知道,当你穿太大的衣服时,样子就会被衣服淹没掉,但可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会溺死在神话世界里头。现在我明白了。原来,神话真会溺死人的,每个人都应该格外当心。  


一路驱车南下,当我们在汉堡市郊外的高速公路停下车子,让爸爸抽两口烟时,爸爸开始谈论起他的父亲。其实,这些事情我早就听说过很多次了,但如今站在公路旁,看着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耳边听着祖父的故事,感觉可就完全不同。  


你晓得吗?我爸爸是一个德国士兵的私生子哩。提到这件事,我不会再感到尴尬,因为现在我知道私生子跟其他孩子一样有出息。这话说起来容易,毕竟,我没经历过我爸爸那种惨痛的成长经验,被迫在保守的挪威南部小镇长大。  


也许是因为我们踏上了德国的国土,父亲触景生情,开始诉说起祖父和祖母之间的情缘。  


大家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食物非常匮乏。有一天,我祖母丽妮骑上单车,到一个名叫佛洛兰(froland)的地方去摘一些越橘。那时她才十七岁,路上她出了事情:她那辆脚踏车的轮胎漏了气。  


祖母那次摘越橘之旅,是我生命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乍听之下,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怎会发生在我出世前三十多年前呢?但是想想看,那天我祖母的轮胎若没漏气,她肚子里就不会怀下我爸爸。这个世界没我爸爸,当然就不会有我啰。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祖母在佛洛兰摘了满满一篮越橘,正要赶路回家,轮胎忽然漏了气。当然,她身上没带修车工具,但就算她身上有一千零一套修车工具,她也修不好那辆脚踏车的。  


就在这个时候,乡间小路上出现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德国兵。他虽然是德国兵,却不像一般德国军人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这个德国兵温文儒雅,对待一个在回家路上遭遇困难的年轻姑娘,礼节十分周到。巧的是,他身上带有一套修车工具。  


那个时候,挪威的德国兵,如果真的像一般人想象那样,都是大坏蛋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因为我祖父就不会理睬路上受难的姑娘。当然,重点不在这里。当时我祖母实在应该保持矜持的态度,严词拒绝一个德国兵提供的任何帮助。  


问题是,这个德国兵渐渐喜欢上这个受难的姑娘。这一来可就惨哕。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每回讲到这个节骨眼,爸爸就点一根烟来抽。  


更糟的是,祖母也喜欢上那个德国兵。这是她犯下的最大错误。德国兵帮她修理脚踏车,她不只说声谢谢而已,居然还陪他—路走到艾伦达尔镇。这个大姑娘实在太不知检点了。要命的是,她竟然答应再跟这个名叫盎特菲德威伯·卢德维格·梅斯纳(unterfeldwebelludwigmessner)的德国兵见面。  


如此这般,祖母就成了德国兵的情人。爱情这档子事固然是盲目的,选择权不在我们手里,可是,在爱上那个德国兵之前,祖母总可以选择不再跟他见面呀。当然,她没这么做,到头来可就有苦头吃啰。  


祖母和祖父一直偷偷会面。她跟德国人交往的事,——旦被镇民发现,她在艾伦达尔镇就待不下去了。挪威老百姓对抗德国占领军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不跟他们打交道。  


1944年,卢德维格·梅斯纳被匆匆调回德国,参加第三帝国东部疆界保卫战。他压根儿没有机会向我祖母道别。他在艾伦达尔火车站搭上火车,从此音讯全无,整个人消失不见了。战后祖母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但过了一段日子,她也不得不相信,她的情人在东部战场上被俄国兵杀死了。  


若不是祖母怀了孕,佛洛兰脚踏车之旅和接着发生的事,早就被人们给遗忘了。祖父随部队开拔到东线前夕,和祖母一夕欢好,但直到好几星期后,祖母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依爸爸的说法,接着发生的事彻底露出入的邪恶二二每讲到这里,他就会再点一根烟来抽。1945年5月挪威百姓解放前不久,爸爸离开娘胎,呱呱坠地。德军一投降,祖母就被挪威民众抓起来。  


挪威百姓最恨那跟德国兵交往的挪威姑娘。不幸的是,这种女孩还真不少,但下场凄惨的是那些跟德国兵生下孩子的姑娘。事实上,祖母跟祖父交往是因为她爱他,而不是因为她信仰纳粹主义。祖父自己也不是纳粹党徒。他被抓上火车,强行遣返德国之前,就跟祖母商量好,找个机会两人结伴穿过边界,双双逃到瑞典去。不巧,那阵子有谣言说,瑞典边防军奉命射杀穿越边界的任何德国逃兵,因此祖父和祖母不敢贸然成行。  


艾伦达尔镇民使用粗暴的手段对待我祖母。他们剃光她的头,在她身上拳打脚踢,也不管她刚刚生下孩子。老实说,德国兵卢德维格·梅斯纳比这些挪威百姓文明多了。  


顶着一颗光溜溜的头颅,祖母逃到奥斯陆,投奔她的舅父崔格维(trygve)和舅母英格丽(lngird)。如果她继续待在艾伦达尔,恐怕连命都会送掉。那时正好是春天,但祖母还得戴上呢绒帽,因为她的头秃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她母亲留在艾伦达尔,祖母直到五年后,才带着她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回到故乡。  


祖母和我爸爸都不想为发生在佛洛兰的事辩白。他们只想知道,他们母子究竟要受多少惩罚?一桩罪行,到底要株连几个世代的人?当然,未婚怀孕是难以原谅的事,而在这点上,祖母也从不推卸责任。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连无辜的小孩子也不放过。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爸爸是由于人的堕落才来到这个世界,但我们不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孙吗?我知道这个比拟有点牵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环绕着苹果进行,而我祖父和祖母那档子事,却牵涉到越橘。但是,像月下老人似的将祖父和祖母牵引在一起的脚踏车轮胎,看起来,还真有点像诱惑亚当和夏娃的那条蛇。  


不管怎样,身为母亲的女人都知道,你不能为了一个已经出生的孩子;一辈子自怨自艾。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  


我也相信,德国兵的私生子也有权享受幸福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和爸爸的看法并不完全——致。  


童年时期的爸爸,不但是个私生子,而且还是个敌人留下的孽种。在艾伦达尔镇,尽管成年人不再对“通敌者”拳打脚踢,孩子们却不肯放过那些可怜的私生子。有样学样,儿童模仿起大人的恶行来,往往青出于蓝。这一来.小时候的爸爸可就尝尽了苦头。他忍气吞声,直到十七岁那年他决定离开心爱的艾伦达尔镇,到海上去谋生活。七年后他回到故乡。那时,他已经在克欣桑结识了我妈妈。  


他们搬进希索伊岛上一栋占老的房子,而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时间是1972年2月29日。当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在佛洛兰发生的那档子事,我也是难辞其咎。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原罪”啦。  


爸爸身为德国兵的私生子,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长大后又在海上谋了好几年的生活,难免沾染上喝酒的习惯,没事就喜欢喝个一两杯。但我发现,爸爸岂止是为了忘掉往事。事实上,只要两杯黄汤下肚,他就开始谈论起祖父和祖母,开始诉说起自己身为德国兵私生子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有时他不免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我发现,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回忆变得更加清晰,犹如泉涌。  


在汉堡市郊高速公路上,再一次告诉我他生命中的际遇后,爸爸说:“然后你妈妈失踪了。你上托儿所,她找到第一份工作,当舞蹈老师。接着她改行充当模特儿,三天两头往奥斯陆跑一趟,有时还到斯德哥尔摩去。有一天,她忽然不回家了。她只留给我们父子一封信。信上说,她在国外找到一份工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人们说这种话时,往往表示他们只在外头待一两个星期就会回来,但你妈妈一去就是八年多……”这段话我已经听过多次,但这向爸爸特别添加几句:“我们家族总是有人失踪,有人消失不见。汉斯·汤玛士,我想那是家族诅听爸爸提起“诅咒”,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坐在车子里思索这个问题,觉得爸爸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我们这对父子,一个失去父亲和妻子,一个失去祖父和母亲。  


爸爸心中一定还有其他失去的亲人,只是没讲出来。祖母小时候,她父亲被一株倒下的树木压死。因此,在成长的过程中,她身边也没有一个呵护她、管教她的父亲。难怪,她后来会跟一个马上就要上战场送死的德国兵厮混,生下一个儿子,也难怪,这个儿子长大后娶一个婚后离家出走、跑去雅典寻找“自我”的女人。   




黑桃2 ……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 因为世人不信服他……


油站上只有一个加油器,看样子已经荒废。一个男子从绿色的屋子走出来,他个子很小,模样儿像个侏儒。爸爸拿出一张很大的地图问他,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往威尼斯,要怎么走才最便捷。  


那个矮子伸出手来指着地图,尖声回答。他只会讲德语。透过父亲的翻译,我知道他劝我们今晚到一个叫杜尔夫(doff译注:此字与英文dwarf谐音,dwarf意为矮人、侏儒)的小村庄,借宿一矮子一面跟爸爸说话,一·面不停地瞄着我,那副神情仿佛头一次看见儿童似的。我感觉得出来,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大概是因为我们身高差不多的缘故吧。我们正要开车离去,他手里拿着一枚放大镜,匆匆忙忙走过来。那枚放大镜很小,装在一个绿色的罩子里。  


“送给你!”他说。(爸爸替我翻译)“有一回,我发现一只受伤的獐鹿,肚子上嵌着一块古老的玻璃。这枚放大镜就是用那块玻璃做的。在杜尔夫村,你会用得到它。相信我,孩子。听着: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在这趟旅程上你会用到放大镜。”  


我不禁纳闷起来。杜尔夫这个村庄,难道真的那么小,需要用放大镜才找得到?但我还是跟那个矮子握了握手,感谢他送我礼物,然后才钻进车子。他的手不但比我的手细小,也冰冷得多。  


爸爸摇下车窗,朝矮子挥挥手。矮子伸出两只短小的手臂,使劲朝我们挥了挥。  


“你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对不对啊?”爸爸发动我们那辆菲雅特(fiat)轿车时,矮子忽然问我们。  


“对啊。”爸爸回答他,然后开车离去。  


“他怎么晓得我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呢?”我问爸爸。  


爸爸望了后视镜一眼,看看坐在后座的我,问道:“你没有告诉他吗?”  


“没有啊广“哦,一定是你告诉他的!”爸爸一口咬定,“因为我没告诉他呀。”  


我没跟那个矮子说过话。就算我告诉他我们来自艾伦达尔镇,他也听不懂的,因为我连一个德文单字都不会讲。  


“他的个子怎么会那样小呢?”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时,我问爸爸。  


“这还用问吗?”爸爸问道。“那个家伙身材特别矮小,因为他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假人。好几百年前,一个犹太魔法师把他创造出来。”  


我当然知道爸爸在说笑,但我还是继续问他:“这么说来,他今年有好几百岁哕?”  


“这也用得着问吗?”爸爸回答我。“人造的人是不会老的,不像我们真人。这是他们惟一比我们优越的地方,值得我们吹嘘。别小看这点啊,这帮人永远都不死。”  


我们继续驱车南下。途中我拿出放大镜。想查看一下爸爸到底有没有头虱。他没有头虱,可是脖子背后却有几根样子很难看的毛发。  


车子穿过瑞士边界后,我们看到杜尔夫村的路标。我们转进一条小路,一路往上行驶,进入阿尔卑斯山区。这一带人烟非常稀少。  


我们偶尔看见一两间瑞士农舍,坐落在山脊上林木间。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我坐在后座,正要沉沉睡去时,忽然被爸爸停车的声音吵醒。  


“我得抽根烟了!”爸爸嚷道。  


我们爬出车子,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阿尔卑斯山空气。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我们头顶上,星光满天,有如一张缀饰着无数小电灯泡的地毯。  


爸爸站在路旁放尿。放完后,他走到我身边,点根烟,然后伸出“孩子,我们都是渺小的东西。我们就像那些乐高小玩偶,试图驾驶一辆老旧菲雅特轿车,从挪威妁艾伦达尔镇出发,千辛万苦赶到希腊的雅典。哈j我们活在豌豆般大的一个星球上。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小星球之外;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星群吗,每一个星群,由数以亿计的星球构成。只有上帝才晓得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他弹弹烟灰,继续说:“孩子,我们并不孤独。我相信宇宙处处充满生命,只是我们从不曾接到别处生命传来的讯息。宇宙中的星群就像一座座荒凉的岛屿,岛和岛之间并没有渡轮通航。”  


爸爸的个性固然有它的缺点,但听他说话,你永远不会感到无聊。机械工的职业,实在太委屈他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权在握,我一定委任他为“国家哲人”。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愿。他曾说,在我们政府里头,各种各样的部门都有,独缺“哲学部”,连那些大国的”政府都以为,治国并不需要哲学这玩意儿。  


身为我爸爸的儿子,在遗传的影响下,我自然也对哲学产生兴趣。每次爸爸停止谈论妈妈,开始抒发他的人生哲理时,我都想加入讨论。这回,我对爸爸的宇宙观提出了异议:“尽管宇宙大得不得了,可是,这并不意味我们的地球小得只有一颗豌豆那样大呀。”  


爸爸耸耸肩膀,把烟蒂扔到地上,再点一根烟。他谈论人生和宇宙时,压根不把别人的意见听进耳朵里。他太过沉溺于自己的观点,没工夫听到别人的。  


“汉斯·汤玛士,你知道我们人是打哪儿来的吗?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爸爸没回应我刚才提出的意见,反而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但我知道爸爸不会对我的看法感兴趣,所以,我就索性不打岔,让他自个滔滔不绝说下去。我们这对父子相依为命那么些年,早就把对方的个性摸得清楚。我懂得怎样应付他。  


“你知道吗?你奶奶有一回这么说过: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因为世人不信服他。她说这是她在圣经上读到的。”  


“为什么呢?”我问道。提出问题毕竟比回答问题容易得多。  


“听着,”爸爸开始解释,“如果真有上帝,而这个上帝创造了我们,那么他一定会把我们看成虚假的东西。我们成天说话、争论、吵架,然后诀别、死亡。你明白吗?我们自以为聪明绝顶。会制造原子弹,会用火箭把人送上月球。可是,从没有人问过,我们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我们认为只是碰巧活在地球上,如此而已。”  


“所以上帝就笑我们啰?”  


“对!汉斯·汤玛士,如果我们自己也创造一个假人,而这个假人开始说话,成天谈论股市行情、赛马这类玩意儿,却从来不问一个最简单可也最重要的问题——万物到底从何处来——那么,我们会觉得非常好笑,对不对?”  


说着,爸爸果然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呀,我们实在应该多读一点圣经。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后,成天在伊甸园逡巡徘徊,窥探这对男女的行为。我这么说,绝对没有夸张。他躲在树叶里头,监视亚当和夏娃的一举一动。你明白吗?他已经被自己创造的东西迷住了,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他们。我不怪他,因为我太了解他的心态了。”  


爸爸把香烟捺灭,准备继续赶路。我心里想,尽管旅途劳顿,但在抵达希腊之前,爸爸在路上会停个三四十次,抽抽香烟,而我有幸会在这个时候聆听他的人生哲理,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上车后,我拿出那个怪矮子送我的放大镜。我决定用它来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如果我趴到地上,仔细观察一只蚂蚁或一朵花,也许我能发现隐藏在自然界的一些秘密。然后,圣诞节来临时,我会把观察所得向爸爸报告,作为一种心灵礼物。  


我们的车子一路往上行驶,进入阿尔卑斯山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  


“汉斯;汤玛士,你睡着了吗?”过了一会儿,爸爸问道。  


我正要进入梦乡,爸爸这一问把我给惊醒过来。我不想骗爸爸,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还没睡着。这一下我的睡意全都被赶跑了。  


“孩子,”爸爸说,“我开始怀疑那个矮子在耍我们。”  


“这么说来,放大镜并不真的是在獐鹿的肚子里找到的哕?”我含含糊糊地说。  


“你太累了,汉斯·汤玛士。我说的是路程,不是放大镜。那个矮子为什么把我们打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高速公路也穿过阿尔卑斯山呀。我们最后看到的屋子,是在四十公里外,而最后看到的‘家旅馆,现在离我们更远呢。”  


我困得没有力气回答。我心里想,我应该算得上是全世界最爱父亲的儿子。我爸爸不该当个机械工;他应该在天堂上,跟天使一块探讨人生的奥秘。爸爸曾告诉我,天使比凡人聪明得多。他们的智慧虽然不能跟上帝相比,但是,凡人能理解的事物,他们不必思索就能洞悉。  


“那个矮子劝我们到杜尔夫村投宿,究竟打什么主意呢?”爸爸还在那里嘀咕。“我跟你打赌,他一定是把我们打发到一个侏儒村去。”  


进入梦乡前,我最后听到的就是爸爸这句话,结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来到一个居民全是侏儒的村庄。他们都非常友善,七嘴八舌,抢着跟我们说话。可是,这些侏儒都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现在身居何地。  


模模糊糊中,我感觉到爸爸把我搀出车子,然后把我抱到床上去。我仿佛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蜂蜜的味道,耳边听到一个妇人操着德语说:“好,好,没问题,先生。”   




黑桃3 ……说也奇怪,竟然有人在远离人群的深山中用石头装饰森林的地面……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抵达杜尔夫村。爸爸躺在我旁边的那张床铺上,睡得正熟。八点多钟了,但我知道爸爸还会再睡一会儿,因为不管多晚,就寝前他总要小喝一两杯。只有他才管它叫“小喝”,事实上,他一喝酒,不喝到痛快是不肯罢休的。  


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到一个辽阔的湖泊。我匆匆穿上衣服,跑下楼去。一个身材肥胖的妇人迎上前来,态度和蔼可亲。她想跟我搭讪,却又不会说挪威话。  


她一连唤了我的名字“汉斯·汤玛士”好几次。昨晚,爸爸把睡梦中的我抱到楼上的房间时,一定向她介绍过我。其他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我从湖滨的草坪穿过去,来到一座秋千前。这座阿尔卑斯山式的秋千,可以荡得很高,高到几乎超过屋顶上。我一面荡秋千,一面浏览这座阿尔卑斯山小村庄的景色,荡得愈高,眺望得愈远。  


我开始热切期望爸爸赶紧睡醒。我敢打赌,他一看到大白天的杜尔夫村,马上就会迷上它。杜尔夫村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世界里的村庄。村中只有几条狭窄的街道,散布着几间小店铺。街道两旁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高山。我把秋千荡到天空中,感觉上,就像从乐高玩偶世界俯瞰脚下的一座小村庄。旅馆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白色屋子,窗户漆成粉红色。许多彩色小玻璃窗,点缀着整个屋面。  


我独个儿荡秋千,渐渐感到无聊,这时候爸爸走了过来,叫我进去吃早餐。  


我们用餐的那间餐室,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里头只摆得下四张桌子,而我们父子俩是惟一的客人。餐厅隔壁有一间很大的餐馆,但这会儿还没有开门营业。  


我看得出来,爸爸因为睡过头而感到愧疚,因此,吃早点时,我乘机要求他让我喝一杯汽水(平时我是喝牛奶的)。他立刻答应我的要求,同时为自己叫了一杯德文叫viertel(译注:意为“四分之一”)的饮料。这个名称听起来怪怪的,但爸爸把它倒进杯子时,我却怀疑它是一种红葡萄酒。这一来我心里就有数了:爸爸今天不打算开车上路,等明天再继续我们的行程。  


:爸爸说,我们现在住宿的是一间gastlaus,意思是“客栈”。除了窗户之外,这家客栈看起来跟其他旅馆没啥两样。这家客栈名叫“华德马旅舍”(schonerwaldemar),而前面那个湖就叫做“华德马糊”(waldemarsee)。我猜,这间客栈和这个湖都是以华德马这个人命名的。  


“我们被他耍了尸爸爸喝了几口酒后,忽然说道。  


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说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矮子。看来,他就是这个名叫华德马的人了。“我们是不是兜了个圈子呀?”我问道。  


“可不是?矮子那儿离威尼斯,以公里来计算,跟这儿离威尼斯一样远。换句话说,“咱们向他问路之后所走的路程,全都是白走的啊。”  


“妈的,他敢耍我们!”我脱口而出。跟爸爸一块生活这么些年,耳濡目染,我学会了他的一些水手三字经。  


“我的假期只剩下两个星期了,”爸爸继续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我们一到雅典就会遇见你妈妈。”  


“那我们今天为什么不上路呢?”我忍不住问道。我也跟爸爸一样急着找妈妈呀。  


“你怎么晓得,我们今天不上路?”  


我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只伸手指了指他那杯名叫“四分之一”的玩意儿。  


爸爸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大声、那样惊天动地,连那个胖太太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在谈什么。  


“孩子,我们今天凌晨一点多钟才赶到这儿呀!”爸爸说,“你总该让我休息一天嘛。”  


我耸耸肩膀。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天天赶路,巴不得在路旁城道停留个一两天。我只是不相信,爸爸会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休息。我担心,他又会把这一天的时间浪费在酒精里头。  


爸爸在我们那辆菲亚特轿车里翻找了一会,搬出几件行李来。  


我们午夜抵达这儿时,他只带着一枝牙刷进入客栈。  


爸爸把车子收拾整齐后,决定带我去远足。客栈那位胖太太告诉我们,附近有一座山,景色十分优美,只是现在已近中午,我们恐怕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爬上山去,然后走下来。  


灵机一动,爸爸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如;果你只想从一座高山上走下来,不想费劲爬上去,那你应该怎么办?当然,你会问人家,有没有大路通到山顶上去。客栈的胖太太告诉我们,确实有一条大路通到山顶上,可是,如果我们开车上去,走下山后,是不是又要爬上山去拿车子呢?“我们可以雇一部计程车载我们上山,然后走下来呀。”爸爸说,我们决定这么办。  


胖太太帮我们叫一辆计程车。司机还以为我们神经不正常,但看到爸爸掏出几张瑞士法郎钞票,在他眼前挥了挥之后,立刻答应载我们上山。  


显然,胖太太比那个小矮子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尽管我们来自多山的挪威,但是,爸爸和我都从来没见过如引壮观、如此迷人的山景。  


从高山之巅俯瞰,杜尔夫村只是一簇小斑点,而华德马湖则变成一个小池塘。现在正是仲夏时节,山上的风却冰寒蚀骨。爸爸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比家乡挪威任何一座山的海拔都高出许多。  


我一听,不觉肃然起敬。但爸爸看起来却很失望。他悄悄对我说,他上山宋的目的是想看看地中海,没想到根本看不见。我知道,他甚至幻想可以看到在希腊的妈妈。  


“在海上谋生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观。”爸爸说,“我成天站在甲板上,好久好久没看到陆地。”  


’我试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生活,”爸爸仿佛猜到我心中正在想什么。  


“看不到海,我心里就会觉得很憋。”  


我们开始走下山去。小径两旁长着一些高大茂盛的树木。我依稀闻到蜂蜜的香味。  


途中,我们在一块田地上停下来歇歇脚。我拿出小矮子送的放大镜,而爸爸则坐在一旁抽烟。我看到一只蚂蚁在一根小树枝上爬动,但它一直不肯停下来,因此我没法子用放大镜观察它。于是我只好摇一摇树枝,把它抖落,然后把放大镜伸到树枝上观察。放大数倍后的树枝,看起来固然挺美妙迷人,但并不能增进我对树的了解。  


突然,树叶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爸爸以为山上有土匪出没,吓得赶紧跳起身来,仔细——瞧,原来是一只天真无邪的獐鹿一样受到惊吓。此后,我心中一直将爸爸想象成一只獐鹿,但从不敢当他的面讲出来。  


虽然吃早点时,爸爸喝了一杯酒,但整个早晨他的精神很好。  


我们父子俩一路跑下山,直到乍见树林中——堆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石头,才猛然煞住脚步。这些石头圆润光滑,总共好几百颗,没有一颗比方糖大。  


爸爸呆呆站着,一个劲搔他的脑勺。  


“这些石头是长出来的吗?”我问道。  


爸爸摇摇头,说道:“汉斯·汤玛士,我想是人弄的。”  


“在远离人群的山中.用石头装饰森林的地面,不是有点奇怪吗?”我说。  


爸爸没马上回答,但我知道他同意我的看法。  


爸爸一辈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能对他经历的事情提出合理的解释。这种个性,倒有点像英国神探福尔摩斯。  


“这儿看起来像一座坟场。每一颗小石头分配到几平方厘米大的空间……”  


我还以为爸爸会说,杜尔夫村的居民把乐高的小玩偶葬在这儿,但回头——想,爸爸不会那么幼稚。  


“也许是孩子们把甲虫埋葬在这儿吧。”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提出这么一个看法。  


“可能吧!”我蹲下身去,把放大镜伸到——颗石头上。“可是甲虫搬不动那些石头呀。”  


爸爸急促地笑起来。他伸出胳臂,揽住我的肩膀。于是我们父子俩依偎着走下山去,步伐比先前缓慢了一些。  


不久,我们来到一间小木屋前。  


“你想有人住在这儿吗?”我问道。  


“当然广“你怎么那样确定?”  


爸爸伸出手来,指了指屋顶上的烟囱。我看见一缕炊烟袅袅上升。  


屋外有一条小溪,一根水管从水中伸出来。我们把嘴巴凑在水管上,喝了几口水。爸爸把这根水管称作抽水机。   




黑桃4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本小书.....


我们回到杜尔夫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现在,我们该好好吃一顿晚餐了!”爸爸说。  


大餐馆已经开门营业,因此我们不必钻进小餐室用餐。好几个本地人围绕一张椅子坐着,桌面上放着几大杯啤酒。  


我们吃香肠和瑞士泡菜。餐后甜点则是一种苹果饼,上面涂着泡沫乳脂。  


吃完晚餐后,爸爸留在餐馆,“品尝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这可是他自己说的。看他喝酒很无聊,于是,我叫来一杯汽水,喝完就回到楼上的房间。我拿出那几本已经看过十几二十遍的挪威漫画书,看最后一次。接着我开始玩单人纸牌。我玩的是七张牌的游戏,但两次发牌都不顺当,于是我就走下楼,回到餐馆里。  


我本想趁着爸爸还没喝醉——他一喝醉,就会开始讲当年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把他弄上楼去休息,但他显然还没尝够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酒。这会儿,他正操着德语,跟餐馆里的本地客人攀谈上了呢。  


“你自个儿去散散步,在镇上四处逛逛吧。”爸爸对我说。  


我一听他不陪我去走走,心中自是生气。可是,今天回想起来,我倒庆幸那天晚上自己单独出门。我觉得我的命比爸爸好得多。  


“到镇上四处逛逛”只需五分钟,因为这个市镇委实太小了。它只有一条大街,名字就叫做华德马街waldemarasse)。杜尔夫的居民实在没什么创意。  


爸爸只愿跟本地人厮混,大口大口的喝阿尔卑斯山白兰地,完全不理我,我怎能不气呢?“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广说起来比烈酒好听一点。爸爸有一回说,戒酒会危害他的健康。我反复念诵他这句话,思索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一般人都说,喝酒会危害健康。爸爸却偏偏与众不同,他毕竟是德国兵的私生子。  


村中的店铺全都打烊了。一辆红色厢型车驶到——间杂货店前,卸下车上的货品。一个瑞士女孩面对着砖墙,独个儿在玩球;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树下的长凳上,抽着烟斗。这就是街上的景致了!虽然村中有许多美得像童话的房子,但在我的感觉上,这个阿尔卑斯山区小村庄却沉闷得让人难受。我不明白,在这种地方,放大镜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幸好,明天厂早我们就会驱车上路,继续我们的行程。午后或傍晚时分,我们就会抵达意大利。从那儿,我们可以一路开车穿越南斯拉夫,去到希腊,我们也许能够找到妈妈。一想到这点,我不由得精神大振。  


我穿过街道,走到一间小面包店门前。只有这家铺子的橱窗我还没浏览过。在一盘蛋糕旁边摆着一个玻璃缸,里头孤零零养着一条金鱼。玻璃缸的上端有一个缺口,约莫跟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镜一般大小。我从口袋掏出放大镜,脱去罩子,仔细比对,发现它比玻璃缸的缺口仅仅小一些而已。  


那条橘黄色的小金鱼,在玻璃缸里不停地游来游去。他大概是靠蛋糕屑维生。我猜,以前曾经有一头獐鹿想吃掉这条金鱼,结果却咬了玻璃缸一口,将碎片吞下肚去。  


黄昏的太阳突然照射进小窗,玻璃缸一下子亮了起来。刹那间,橘色的金鱼染上了红、黄和绿的色彩。玻璃缸里的水,在金鱼的游动下,也变得瑰丽缤纷起来,仿佛调色盘中的颜料给一股脑儿倒进缸里似的。我只顾注视着金鱼、玻璃和水,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缸里的金鱼,而真正的金鱼却在缸外注视着我。  


我正在凝视着玻璃缸里的金鱼,突然发现面包店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站在柜台后面。他看了看我,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走进店中。  


已经晚了,这家面包店还没打烊,我心里不免感到疑惑。我回头望了望华德马客栈,看看爸爸究竟喝完了酒没有,却没看见爸爸的踪影,于是我把心一横,推开面包店的前门,走了进去。  


“赞美上帝!”我用德语说。我会说的瑞士德语,就只有这么一句而已。  


我一眼就看出,这个面包店老板是个和善的人。  


“挪威人!”我拍拍胸脯,表示我不会讲他的语言。  


老头从宽阔的大理石柜台后面倾下身子来,直瞪着我的眼睛。  


“真的?”他说。“我在挪威住过,很多很多年以前啰。现在我的挪威话几乎全忘光了。”  


他转过身子,打开老旧的冰箱,拿出一瓶饮料,打开瓶盖,把瓶子放在柜台上。  


“你喜欢喝汽水,对不对?”老头说。“拿去喝吧,孩子。这瓶汽水挺好喝啊。”  


我拿起瓶子,凑上嘴巴,骨碌一连喝了几大口。果然比华德马客栈的汽水好喝,有一种梨的风味。  


白发老头又从大理石柜台后面倾过身子来,悄声问道:“好不好喝,嗯?”  


“很好喝。”  


“好!”他又压低嗓门说,“这瓶汽水挺不错,但是,杜尔夫这儿还有更好喝的汽水,是不公开贩卖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老头一劲压低嗓门说话,我不免感到心里发毛。可是,我抬头一看他那双慈蔼的蓝色眼睛,就知道他不是个坏人。  


“我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我说。“爸爸开车带我去希腊找我妈妈。我妈妈很可怜,她在时装界迷失了。”  


老头睨了我一眼;“孩子,你说你来自艾伦达尔?你妈妈迷失了?也许别的人也有相同的遭遇啊。我也在格林姆镇住过几年。那儿的人已经把我给忘了。”  


我仰起头来望望这个老头。他真的在格林姆镇住过吗?那是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市镇呀。每年夏天,爸爸总会带我搭船到那儿度假。  


“那儿离……离艾伦达尔不远。”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远,不远。我知道,那儿一个年轻小伙子总有一‘天会到杜尔夫村来,领取他的珍宝。这个珍宝,如今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啰。”  


突然我听到爸爸呼唤我。从他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他已经灌下好几杯阿尔卑斯山白兰地了。  


“谢谢您请我喝汽水,”我说。“我得走了!我爸爸在叫我。”  


“哦,你父亲在叫你,当然当然。你稍等一下,刚才你在这儿看金鱼的时候,我正好把一盘小圆面包放进烤箱。我看见你手上有一枚放大镜,就知道你是那个年轻小伙子了。孩子,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的……”老头走进铺子后面一个阴暗的房间。过了约莫一分钟,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里头装着四颗刚出炉的小圆面包。他把纸袋递到我手里,板起脸孔对我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挺重要的啊。你必须把最大的一个小圆面包藏起来,到最后才吃。  


记住,没别人在身边时才可以吃!这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知道,”我说,“谢谢。”  


我匆匆走出面包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心中一片茫然,直到从面包店走到华德马客栈的半路中遇见爸爸,我才渐渐回复过心神来。  


我告诉爸爸,一个从格林姆镇移民到这儿开面包店的老头,请我喝一瓶汽水,还送我四个小圆面包。爸爸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但在回客栈的路上,他还是吃了一个小圆面包。我吃了两个,最大的一个我藏在纸袋里。  


爸爸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大睡。我睡不着,心中只管想着面包店那个老头子和那条金鱼。想着想着,我感到肚子饿起来,便爬下床,拿出纸袋里的最后一个小圆面包。在漆黑的房间中,我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咬着小圆面包。,忽然,我咬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撕开小圆面包,发现里头藏着一个如同火柴盒那般大小的东西。爸爸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打着鼾。我打开椅子旁的一盏灯。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本小书。封面上写着《彩虹汽水与魔幻岛》《the rainbow soda and the magic lsland》。  


我随手翻这本书。它有一百多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极细的小字。我打开第一页,设法阅读那些微细的字母,却连一个字也辩认不出来。忽然,我想起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镜,连忙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放到第一页字母上面。字体还是很小,但当我倾身向前,透过放大镜阅读时,发现字体的大小刚好能配合我的眼力。   




黑桃5 ……我听见老人在阁楼上踱步……


亲爱的孩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此刻,我坐在这儿撰写我的生平传记,因为我知道有朝一日你会到这个村庄。说不定,你会走到华德马街的面包店,在门口驻足片刻,观看橱窗里摆着的金鱼缸。你根本不晓得你来这儿的目的,但我知道,你前来杜尔夫村,是为了承续“彩虹汽水与魔幻岛”的传奇。  


这本传记是在1946年1月撰写的。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三四十年以后你遇见我时,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这部传记是为将来你我见面的那一天而写的。  


我犹未晤面的孩子,让我告诉你:现在我用来撰写传记的纸张,就像是一艘救生艇。一艘救生艇总是随风漂流,然后航向远方的海洋。但是,有的救生艇却恰恰相反。它航向充满希望、代表未来的陆地,从此再也不回头。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承续这个故事的人呢?孩子,当你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自然就会知道。你身上会有标志。  


我用挪威文撰写传记,一来是要让你看得懂,二来是要防止杜尔夫村的居民偷读矮子的故事。他们一旦知道这个故事,魔幻岛的秘密就会变成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而新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新闻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但隔天人们就会把它遗忘。矮子的故事决不能淹没在新闻的短暂光芒中。与其让众人遗忘它,不如只让一个人知道矮子的秘密。  


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许多人纷纷逃亡,寻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新家园。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大半个欧洲变成了难民营。世界各地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迁徙。我们不仅仅是政治难民而已;我们是一群茫然迷失、四处寻找自我的灵魂。  


我也被迫离开德国,到别的地方建立新生活,但是,对纳粹第三帝国的一个士兵来说,逃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战后,我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从北方的一个国度回到残破的祖国。我周遭的世界全都崩溃了。  


我不能再待在德国,可也不能回到挪威。结果,我翻山越岭来到瑞士。  


在茫然无助的状态下,我四处漂泊,好几个星期后才在杜尔夫村结识了老面包师艾伯特·克拉格斯(a1bertklares)。  


那时,我已经流浪了很多天,又饿又累,正从山上走下来,忽然看到一个小村庄。在饥饿驱使之下:我拔腿跑过茂密的树林,如同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动物;最后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一间老旧的小木屋前。恍惚中,我依稀听见蜜蜂嗡嗡嗡的叫声,闻到牛奶和蜂蜜甜美的香味。  


事后回想,一定是那个老面包师把我搀扶进小木屋里。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靠墙的一张小床铺上。我睁开眼皮,看见一个白发老人坐在摇椅上抽着烟斗。他看见我睁开眼睛,赶忙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你回家了,孩子。”老人安慰我。“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门前,向我领取珍宝。”  


然后我又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了,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产小木屋里。我爬下床来,走到屋前台阶上,看见老人倾着上身坐在一张石桌旁。厚重的桌面上摆着一个美丽的玻璃缸。一条五彩斑斓的金鱼悠游其中。  


我看得呆了,心中感到纳闷:来自远方的一条小金鱼,竟然能够在欧洲中部一座高山上存活。瞧它在玻璃缸中游来游去的逍遥劲儿j海洋的生命被带到瑞士阿尔卑斯山上。  


“赞美上帝!”我向老人打招呼。  


他回过头来,慈蔼地端详我。  


“我名字叫卢德维格。”  


“我是艾伯特·克拉格斯。”老人回答。  


他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面包、起士、牛奶和蜂蜜,又走进屋外灿烂的阳光中。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山下的村庄告诉我说,那个村子名叫杜尔夫,他在那/l开一家小面包店。·我在老人家里住了几个星期。很快的,我就当起面包店的助手来。艾伯特教我烘焙各式各样的面包、点心和蛋糕。我早就听说瑞士师傅做的面包和糕点最棒。  


最让艾伯特开心的是,现在总算有人来帮他搬运、堆叠一袋袋的面粉了。  


,我想结识村子的其他居民,于是,收工后,我有时会到华德马客栈的酒馆去喝两杯。  


我感觉得出来,本地人对我有相当的好感。尽管他们知道我当过德国兵,但从不追问我的过去。  


一天晚上,酒馆里有人开始谈论起艾伯特这个老面包师。  


“这老头脾气很古怪。”农夫安德烈说。  


“以前那个面包师也是怪怪的。”村中一间店铺的老板艾尔布烈赫特斯说。  


我问他们,此话怎讲,最初他们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灌下好几杯酒,火气开始上升。  


“你们若不敢据实回答,就请把刚才的恶言恶语收回去]你们怎么可以诬蔑做面包给你们吃的人呢?”我忍不住训斥他们一顿。  


那天晚上,没有人再谈论艾伯特,但几个星期后,安德烈又把话扯到老面包师身上:“你们晓得,他从哪里弄来那些金鱼吗?”他问大伙儿。我发现,村里的本地人都对我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跟老面包师住在一块。  


“我只知道他有一条金鱼,”我说的是实话。“大概是从苏黎世的宠物店里买来的吧。”  


听我这么一说,农夫和店铺老板却呵呵大笑起来。  


“他的金鱼不止一条,有很多啊!”农夫说。“有一回我父亲到山里打猎,回家时,在路上看见艾伯特从屋里搬出所有金鱼;,放在阳光下,让它们透透气。面包店的小伙子,请你相信我,他的金鱼绝对不止一条啊。”  


“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杜尔夫村呢,”店铺老板接口说。“我跟他年纪差不多,据我所知,他从没踏出杜尔夫村一步。”  


“有人说他是个巫师,”农夫压低嗓门悄声说。“他们说,他不但会做面包和蛋糕,还会做金鱼呢。他家里那些金鱼绝对不是在华德马捕捉的。”  


连我也不免开始怀疑,难道艾伯特真的隐藏着一个大秘密?我初见他时对我说的那番话,不断在我耳际响起:“你回家了,孩子。  


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门前,向我领取珍宝。”  


我不想向老面包师转述村民们讲的闲话,免得他伤心难过。如果真的隐藏一个秘密,时机成熟时,他自然会告诉我的。  


最初我以为,村民们之所以喜欢在老面包师背后讲他的闲话,完全是因为他个性孤傲,一个人住在山上的屋子里,远离村庄。但是,渐渐的,我发现这间屋子本身也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一踏进屋子,迎面就是一间大客厅,里头装设着壁炉,角落里有一个厨房。客厅开着两扇边门,一扇通到艾伯特的卧室,一扇通到另一间比较小的客房,也就是我来到杜尔夫村后艾伯特让我住的那间。这些房间的天花板都不特别高,可是,我从外面观看整栋屋子时,却发现屋顶显然有一间很大的阁楼。站在屋后的山丘顶端向下望,我更清清楚楚看到,石瓦铺成的屋顶上开着一扇小窗。  


奇怪的是,艾伯特从没向我提过这间阁楼,他自己也似于从没上去过。因此,每当村民们谈起艾伯特,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间阁楼来。  


一天晚上,我从杜尔夫村回来,听见老面包师在阁楼上踱步,来来回回地走动。我吓了一大跳,心里着实有点害怕,连忙跑到屋外去抽水机处喝点水。我缓步回到屋里时,看见艾伯特坐在摇椅里,悠闲地抽着烟斗。  


“你今天回来晚了。”他说。但我感觉得出来的事情。  


“你跑到阁楼上干什么?”我脱口而出,问道他心里正想着别他一听,整个人仿佛沉陷进摇椅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他那张脸庞还是十分慈祥。好多个月前,我筋疲力竭瘫倒在他家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张慈祥的脸孔。  


“卢德维格,你累不累?”  


我摇摇头。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早晨我们可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站起身来,把几块木头丢进火炉里。  


“今晚,我们就坐在一块聊聊吧!”他说。   




黑桃6 ……我会让你喝一种比汽水好喝千倍的饮料……


我拿着放大镜,阅读那本藏在小圆面包里的小书,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几乎快要睡着·了。我知道,我正在阅读一个伟大童话故事的开头部分,虽然那时我还没想到,这个故事和我会有什么关系。  


我从纸袋上撕下一小片纸,当做书签,夹在那本小书里。  


在艾伦达尔镇市场的“丹尼森书店”?我曾看见过类似的小书。  


那种童话故事集,装在一个盒子里。和我这本小书不同的是,它的字体很大,因此每一页最多只能印二十个字。当然,由于字数有限,你也就不能期望这本童话书讲述——个伟大的故事了。  


我合上书本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我把放大镜塞进牛仔裤的一个口袋,把小书藏在另一个口袋,然后趴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叫我起床。他说,我们得赶紧上路,否则一辈子都到不了雅典。他看到地板上散布着我昨晚留下的面包屑,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有点不高兴。  


面包屑!我心中—‘动:那本小圆面包书果然是真实的,我并不是在做梦。我穿上牛仔裤,感觉到两个口袋塞着东西,鼓鼓的、硬硬的。我告诉爸爸,昨天半夜我肚子突然很饿,于是就爬起床来吃掉最后一个小圆面包。我没开灯,所以才会让许多面包屑掉落在地板上。  


我们匆匆收拾行囊,装进车子里,然后冲进餐室吃早餐。我望了望隔壁那间空荡荡的餐馆,心里想道:当年卢德维格就坐在那儿,跟他的朋友们喝酒抬杠。  


早餐后,我们向华德马客栈道别。车子驶过华德马街两旁的店铺时,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面包店,仿佛问我,昨晚的小圆面包是不是那家店买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店里就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面包师,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朝我挥手。他也向爸爸挥了挥,而爸爸也挥手回礼。  


不久我们又回到高速公路上,一路驱车南下。我悄悄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开始阅读。爸爸一连问了两三次,我到底在于什么。第一次我回答说,我在查看后座有没有跳蚤和虱子,第二次我于脆说,我在想妈妈。  


艾伯特又在摇椅上坐下来。他打开一个老旧的柜子,拿出一些烟草塞进烟斗中,点上火。  


“1881年,我出生在杜尔夫村。”他开始讲述他的生平。“我,家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幺。我跟母亲最亲,一天到晚跟在她身边。在杜尔夫村,通常男孩在七八岁前会跟母亲待在家里,但是,一满八岁,他们就得到田里去,跟父亲一块干活。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快乐的日子——我蹦蹦跳跳跟在母亲裙子后面,在厨房里走动不停。全家人只在星期天相聚。那一天,我们全家结伴去远足.黄昏回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晚上一家大小聚在一块玩骰子游戏。  


“不幸,这种快乐的日子并不能维持长久。我四岁那年,母亲罹患了肺痨,往后多年,我们一家就生活在疾病的阴影下。  


“当然,那时我还小,不完全明白家中发生的事,但我记得,母亲时常坐下来休息,然后她就成天躺在床上。有时我会坐在她床边,讲自己编造的故事给她听。  


“有一天,我发现母亲趴在厨房的长凳上,一直咳嗽。当我看见她咳出鲜血时,我感到十分愤怒,忍不住发起脾气来,拿起厨房里的东西——杯子、碗碟、玻璃杯——一件件砸得粉碎。我终于领悟到,母亲快要死了。  


“我也记得,一个星期天早晨,其他的家人都还没睡醒,一太早父亲就走进我房间来,对我说:‘艾伯特,我们得谈一谈,因为你妈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一听就发狂似地叫嚷起来:‘她不会死!她不会死!你骗人!’父亲并没有骗我。我和母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相聚时间。尽管那时我年纪很小但已经习惯在死亡的阴影下过日子,看着死神一步一步逼近。我眼睁睁看着母亲,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动不动就发高烧。  


“葬礼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两个哥哥和我的丧服,是向村中亲友借的。家人中,只有我没哭。我恨母亲抛下我们独自离去,我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掉下来。往后,我常常想,治疗内心伤痛的最好药方就是愤怒……”  


说到这儿,老人抬起头来望了望我。他仿佛看出,我内心中也有一股深沉的伤痛。  


“母亲过世后,父亲就得独力抚养五个子女了,”他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最初几年,我们还熬得过去。我们家有一小块田地,父亲除了耕种之外也兼个差,充当村里的邮务员。那时,整个杜尔夫村居民不过两三百人。母亲过世时,我大姊才十三岁,就得负起管理家庭的责任。其他兄姊都在农庄上千活。只有身为老幺的我,在农庄上帮不了什么忙,成天一个人乱跑乱逛,没人看管。烦恼时,我就跑到母亲坟上放声大哭,但心里还是一直恨她离弃我们,不肯原谅她。  


“没多久,父亲就开始喝酒了。最初他只在周末喝酒,渐渐变成每天都喝。邮务员的差使很快就丢掉,不久农庄也荒废了。我两个哥哥还没成年,就跑到苏黎世去谋生活。我呢,还是跟以往一样,威,天独个儿四处乱逛乱跑。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成了村民们戏谑的对象,因为我父亲是大家口中的‘烂酒鬼’。每回他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村民们总会把他弄回家去睡觉,而我却得接受惩罚。我常觉得,我得为母亲的死不断付出代价。  


“幸好,我结交了一位好朋友,面包店师傅汉斯(hans)。他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村里经营面包店已经二十多年,但由于他不在杜尔夫村出生长大,村民们都把他当成外地人。他的个性又很沉静,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因此村民们都摸不清他的底细。汉斯当过水手。在海上度过多年后,他来到杜尔夫村定居,改行当起面包师来。偶尔,他身上只穿汗衫,在面包店里走动。那时我们就会看到他臂膀上的四幅巨大刺青。除了汉斯,杜尔夫村的男人身上都没有刺青。光凭这点,就足似让我们觉得汉斯这个人充满神秘感。  


“我记得挺清楚,其中一幅刺青画着一个女人坐在船锚上,下面写着‘玛莉亚’(maria)这个名字。关于这位玛莉亚,村里流传很多故事。有人说,她是汉斯的情人,还不到二十岁就得了肺结核,结果死了。又有人说,汉斯曾经杀害一个名叫玛莉亚的德国女人,为了逃亡,才跑到瑞士来定居……”  


说到这儿,艾伯特停顿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看出,我也是为了女人才逃亡到瑞士。难道他以为我杀了她?艾伯特随即又说:“也有些人说,玛莉亚只是船的名字。汉斯在那艘船上当过水手,后来它在大西洋遭遇海难,沉没了。”  


.他站起身来,从厨房拿出一大块起士和几片面包,然后又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酒。  


“卢德维格,我的故事是不是很无聊?”他问道。  


我使劲摇了摇头。于是这个老面包师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孤儿’,常常站在华德马街面包店门。。  


我老是感到肚子饿,所以常常去那家店铺,观看橱窗里的面包和蛋糕,过过干瘾。有一天,汉斯招手叫我走进店里,拿出一大块葡萄干蛋糕请我吃。从此我有了一个朋友,而我的故事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  


“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去面包店看望汉斯。他很快就看出我很孤独,无人照顾。我肚子饿时,他会拿出一大片刚出炉的面包或蛋糕,递到我手里,有时还会开一瓶汽水请我喝。为了报答他,我开始帮他跑腿,做点杂事;还不到十三岁,我就在面包店当起学徒来。那是母亲死后多年的事。我变成了面包师傅汉斯的干儿子。  


“那一年,父亲过世。他简直就是喝酒喝死的。临终时他说,他盼望跟我妈妈在天堂重聚。我两个姊姊嫁人了,夫家离杜尔夫村很远。至于我那两个哥哥,离家后就音讯全无,整个的消失掉了......”  


说到这儿,艾伯特拿起酒瓶,在我们杯里添满酒,然后走到壁炉前,敲敲烟斗,倒掉烟灰,重新装满烟草,点上火。他大口大口吸着烟,把浓浓的烟雾吐到客厅中。  


“面包店师傅汉斯不但是我的友伴,而且还一度是我的保护者。有一回,四五个男孩纠集在面包店门口欺侮我。我记得挺清楚,他们把我绊倒在地上,对我拳打脚踢。我早就学会逆来顺受,因为我知道,我之所以会受这种惩罚,完全是由于我妈早死而我爸是个酒鬼的缘故。可是,那一天,汉斯像疯了似的从面包店冲出来,狠狠教训这帮小太保一顿,把他们一个个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卢德维格,我永远忘不了那幅景象!汉斯教训那几个男孩,下手也许重了些,但从此以后,杜尔夫村再也没有人敢动我身上一根汗毛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场架不啻是我生命中重大的转折点,在许多方面影响我往后的一生。赶走小太保后,汉斯把我拖进店里。  


他拂掉白色外套上沾着的尘埃,打开一瓶饮料,放在大理石柜台上,对我说:‘喝吧!’我遵命喝下,心中感到一阵畅快——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气了。我刚张开嘴巴喝了一口,汉斯就迫不及待问道:‘好不好喝?’我说:‘好喝,谢谢你。’汉斯高兴得差点颤抖起来:‘还有更好喝的呢!我向你保证,改天我会请你喝一种比这好喝千倍的饮料。’“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他许下这个诺言时,刚在街上打完架,一张脸涨得通红,神情十分严肃。况且,他这个人平日是不随便牙玩笑的……”  


说着,艾伯特;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我还以为他的喉咙被烟呛到,但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只是过于激动。他睁开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瞅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我。  


“孩子,你困了吧?我们改天再聊好不好?”  


我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摇摇头。  


“那时,我只不过是十二岁大的男孩,”他的声音低沉而哀伤。  


“那场架之后,日子和以往一样一天天过去,只是从此没有人胆敢再动我一根汗毛。我常到面包店看望汉斯。有时我们一块聊天,有时他把一块蛋糕递到我手里,打发我回家。村民们都说汉斯个性孤僻,沉默寡言;其实,只要打开话匣子,他就会滔滔不绝,告诉你当年他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从他口中,我认识了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  


“平常,我总是到面包店探望汉斯。别的地方是找不到他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独自坐在结冰的华德马湖畔,朝湖面扔石头玩。  


汉斯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说:‘艾伯特,你快要长大哕。,“我回答:‘今年二月我就满十三岁了。,“‘唔,十三岁,也不算小了。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保守一个秘密了吗?’“‘我会保守你告诉我的任何秘密,直到我死。’“‘我相信你,孩子,我得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因为我在世上的日子所剩不多了。’“我一听就着急起来:‘不,不,你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以活。’“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冰冷得像周遭的冰雪。在我短短十三年生命中,第二次,有人告诉我他快要死了。  


;“汉斯仿佛没听见我的哀叫。他说:‘艾伯特,你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吧。”   




黑桃7 .....—个神秘的星球....


我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小圆面包书里头这长长的一段描述,眼睛都看得疼痛起来。这本书的字体是那么细小,以致于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有时会停下来问我自已,我到底有没有弄清楚书中的意思。说不定有一小部分是我凭空编造的呢。  


我合上书本,坐在车子后座,呆呆望着公路两旁的高山,心里头一劲想着艾伯特。他跟我一样失去母亲。他跟我一样,父亲很爱喝酒。  


车子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爸爸说:“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圣哥达萨德隧道(st. gotthard tunne)了。’它直直穿过前面那座高耸的山脉。”  


爸爸告诉我,圣哥达萨德隧道是全世界最长的公路隧道,全长超过十六公里,前几年才通车。在那之前的一百多年间,山脉两边交通依靠一条铁路隧道。铁路修建前,来往意大利和德国两地的僧侣和商旅,得从圣哥达隘口(st. gotthard pass)穿过阿尔卑斯山。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到过这里啰。”爸爸下了这么个结论。我们的车子驶进了长长的隧道。  


穿过这条隧道,几乎花了我们十五分钟。驶出隧道后,我们经过一个名叫爱洛啦(airolo)的小镇。  


“欧罗里亚(oloria)。”我说。我穷极无聊时就会在车上玩这种游戏,看到的城镇名称和交通标志,都把它们的字母倒过来念,看看里头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有时果然会发现——些有趣的意思。譬如,roma(爱)。这不是挺好玩的吗?“欧罗里亚”这个名字也很别致。它使我们想起童话里的国家。  


只要稍闭起眼睛,这一刻,我们就仿佛在开车穿过这样一个童话国家。  


车子往下行驶,进入一个散布着小农庄和石墙的山谷,然后渡过一条名叫提齐诺(ticino)的河流。爸爸一看到河水,情不自禁地眼泪掉了下来。自从我们父子俩在汉堡码头散步之后,爸爸就没再掉眼泪。  


他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然后跳出驾驶座,伸出手臂,指着那条蜿蜒流淌在两座峭壁之间的河流。  


我冲出车子时,爸爸已经掏出香烟,点上火。  


“孩子,我们终于来到海边啦!我已经嗅到海藻的味道了。”  


爸爸常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这回我担心他真的神经错乱了。最让我觉得不祥的是,他说完那句话,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了,仿佛他心里头只记挂着海洋似的。  


我知道,这一刻我们身在瑞士,而瑞士这个国家并没有海洋线。虽然我对地理不甚了解,但是眼前那一座座高山却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们现在距离海洋很远。  


“您累了吗?”我问爸爸。  


“不累!”说着他又指那条河流。“我大概还没告诉你中欧地区的航运状况吧?我现在就告诉你。”爸爸看到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马上补充说:“别紧张,汉斯·汤玛士。这儿不会有海盗的。”他指了指周遭的崇山峻岭,继续说:“我们刚穿过圣哥达断层块。欧洲的大河,有许多从这里发源。莱茵河的第一滴水是在这儿形成,隆河(the khone)的源头也在这一带。提齐诺河从这儿发源,然后汇合壮阔的波河(the po),流经意大利北部,注入亚得里亚海(adriatic sea)。”  


我现在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谈起海洋。但我还没来得及把刚才那番话想清楚,紧接着他又说:“我刚说过,隆河的源头在这里。”他又指了指眼前的山脉。“这条河流经日内瓦,进入法国,在马赛西边数里的地方注入地中海。莱茵河在这儿发源后,一路流经德国和荷兰,最后注入北海。欧洲还有许多河流,在阿尔卑斯山上喝下它们的第一口水呢。”  


“有船在这些河上航行吗?”我问爸爸。  


“当然有啦,孩子。这儿的船不单只航行在河上,它们还航行在河与河之间呢。”  


爸爸又点一根香烟。这时,我又担忧起来,说不定爸爸真的神经错乱了。有时我怀疑,酒精已经侵蚀了他的大脑。  


“比方说,”爸爸开始解释,“你驾驶一艘船沿着莱茵河航行,或沿着欧洲其它重要河流航行——隆河啦,塞纳河(gheseine)啦,罗亚尔河(the loire)啦——你就能够抵达北海、大西洋和地中海的任何一个大商港。”  


“可是,不是有高山阻隔这些河流吗?”我提出疑问。  


“有是有,但是,只要你能在山与山之间航行,高山也就不会成为障碍了。”  


“你到底在讲什么呀?”我打断爸爸的话。我最恨爸爸不好好讲话,一个劲的打哑谜。  


“我在说运河呀,”爸爸终于揭穿谜底。“你知道吗?利用运河,我们可以从欧洲北部的波罗的海,一直航行到欧洲南部的黑海,不必经过大西洋和地中海。”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拼命摇头。  


“你甚至还可以航行到里海,直抵亚洲的心脏地带呢广爸爸压低嗓门兴奋地说。  


“真的吗?”  


“真的!就像对圣哥达萨德隧道一样真实。不可思议啊。”  


我站在路旁,望着山中的河流,依稀闻到了海藻的浓浓气味。  


“汉斯·汤玛士,你在学校到底学了些什么呀?”爸爸忽然问我。  


“学会乖乖坐着,”我回答。“一动也不动静静坐着,可不容易啊,我们花了很多年才学会呢。”  


“唔。如果老师在课堂上跟你们讲欧洲的航运线,你们会乖乖坐着听讲吗?”  


“我想会吧。”  


爸爸过足了烟瘾而我们父子之间的谈话也告一个段落。我们何到车上,沿着提齐诺河继续往南行驶。路上经过的第一个城镇叫贝林左枘(bellinzona),城中有三座中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巨大碉堡。抚今追昔,爸爸开始讲述起十字军的事迹来,讲着讲着,他忽然改变话题:“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吗?我对外太空很感兴趣,尤其是对星球。那些拥有生命的星球最吸引我了。”  


我没答腔。我们父子都知道他对那种玩意儿一向很有趣。  


“你知道吗?”爸爸说,“最近有一个神秘的星球被发现,它上面住着数以百万计具有智慧的高等生物。他们用两条腿行走,成天无所事事,手里拿着望远镜四处闲荡窥望。”  


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挺新鲜的事。  


“这个小星球上面,满布着错综复杂、密如蛛网的道路。那些聪明的家伙驾驶着五颜六色的车子,成天在这些道路上奔驰。”  


“真有这么个星球?”  


“有的!在这个星球上,那群神秘的生物还建造了巨大的房屋,有一百多层楼高呢。在这些建筑物下面,他们挖掘很长的隧道,铺上铁轨,然后驾驶电动车在隧道里头奔驰,快得像闪电一样。”  


“爸爸,你没骗我吧?”  


“决不骗你,孩子。”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个星球呢?”  


“唔,一来是因为它最近才被发现,二来嘛,我是惟一知道它存在的人。”  


“这个星球到底在哪里呢?”  


爸爸忽然踩煞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  


“就在这儿!”爸爸伸出手来,拍了扫驾驶座旁的仪表板。“汉斯·汤玛士,咱们的地球就是那个神奇时星球啰,而我们就是那群具有智慧的高等生物,成天开着红色菲雅特轿车,四处乱转。”  


原来爸爸在消遣我j我坐在后座生起闷气来,但转念一想。爸爸说的未尝不是事实,我们的地球的确非常神奇。这么一想,我就原谅了爸爸。  


“天文学家若是发现另一个拥有生命的星球,大家都会感到非常兴奋,可是,我们对自己的地球所具有的神奇,却视若无睹。”爸爸下了这么个结论。  


然后他就默默开车,不再吭声。于是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打开那本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起来。  


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有好几个,分辨起来可还真不容易。但不久我就弄清楚:撰写小圆面包书的是卢德维格,而把童年故事以及跟汉斯交往经过告诉他的,是艾伯特这个人。   




黑桃8 ……有如异国吹来的一阵旋风……


艾伯特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我望着他那张苍老的脸孔,实在很难想象,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的小男孩。他和面包师傅汉斯之间发展出的独特情谊,也让我感到困惑。  


刚到杜尔夫村的时候,我跟少年时代的艾伯特一样孤独无助。  


也许为了这个缘故,他才收留我吧。艾伯特放下酒杯,拿起一根铁棒,拨了拨壁炉里的火,然后继续说下去:“村里的人都知道,面包师傅汉嘶住在杜尔夫村附近山上的一间十木屋。有关这间小木屋的谣言很多,但据我所知,从没有一个人进去过。因此,那天晚上,我踩着路上的积雪前往汉斯的小木屋时,心里又兴奋又害怕。我毕竟是第一个造访神秘面包师的人啊。  


“一轮皎洁的明月从东边山脉升上来,星光满天。  


“我走上木屋前的小丘时,忽然想起,那天打完架后,汉斯请我喝汽水,然后对我说,有一天他会请我喝一种比汽水好喝千倍的饮料。这种饮料,难道跟他所说的那个大秘密有关系吗?“我终于来到了坐落在山脊上的小木屋。卢德维格,你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现在就坐在这间屋子里。”我使劲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艾伯特又继续说下去:“我走过抽水机,穿过冰雪覆盖的庭院,敲了敲木屋的门。汉斯在屋里应道:‘进来吧,我的孩子!’”  


“我一听,觉得怪怪的,因为那时我毕竟只有十二岁,而我的亲生父亲也还活着,跟我一块住在农庄上。被别人当做儿子,总是不大妥当啊。  


“我走进屋里,感觉上就像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汉斯坐在一张很深的摇椅里。在他周遭,整个屋子四处摆着玻璃缸,里头养着金鱼。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有一道小小的彩虹在跳跃。  


“除了金鱼外,屋里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看得目瞪口呆。经过好多年,我才弄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  


“现在让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装在瓶子里的船舶模型、海螺壳、佛像、宝石、澳洲土人打猎用的回飞棒、木偶、古老的短剑和长剑、各种刀子和手枪、波斯坐褥、南美骆马毛编织的地毯。最吸引我的是一只玻璃做的怪兽。它有一颗尖尖的头颅和六只脚。感觉上,它就像异国吹来的—:阵旋风。这些东西,有些我听人家说过,但多年后才看到它们的照片;“屋子里的气氛和我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感觉上,我不是在面包师傅汉斯家中做客,而是造访一个年老的水手。屋子四周点着一盏盏油灯,但这些灯跟我们寻常使用的石蜡油灯并不——样。我猜,它们是屋主从船上带回来的。  


“汉斯叫我坐在火炉旁边一张椅子上。卢德维格,你现在坐的就是那张椅子。你知道吗?”  


我又点了点头。  


“坐下之前,我在这间温暖舒适的小屋里走了一圈,看看那些金鱼。有的金鱼是红色、黄色和橘色的;另一些是绿色、蓝色和紫色。这种金鱼我以前只看过一次。那是在汉斯面包店后房的小桌上。汉斯在揉面包的时候,我总是站在玻璃前,看那条金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不逍遥。  


“观赏完屋子里的金鱼后,我走到汉斯跟前,对他说:‘你家里养着好多金鱼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在哪儿捕捉它们的呢?’“汉斯格格笑起来:‘孩子,别急啊,时机成熟时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告诉我,我离开人世后,你想不想当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啊?’“那时我虽然只是个孩子,但早就拿定主意将来要当面包师。  


除了汉斯和他的面包店,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依靠。  


我妈已经过世了,我爸成天只知道喝酒,根本不理会我的死活,而我的哥哥和姊姊们都已经搬到外地去住。  


“于是我向汉斯正式表明我的意愿:‘我决定从事面包这一行。’“汉斯点点头:‘我也赞成。唔……我离开人世后,你也得帮我照顾这些金鱼啊。你还有一个任务——担任彩虹汽水的守护者,决不能让这个秘密泄漏出去!’“‘彩虹汽水是什么东西呢?’“汉斯扬起他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压低嗓门悄声说:‘孩子,你尝一口就知道。’“‘它喝起来味道怎样呢?’“汉斯一个劲摇晃着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普通的汽水只有一个味道,要嘛橘子味,要嘛梨子味或草莓味。可是,艾伯特,彩虹汽水可就完全不同啊。这种汽水包含各种各样的味道,你只消喝一口,就能够尝遍天下所有果子的味道,连你以前从没吃过的水果和各种草莓,也都能同时尝到呢。’“我听了直咽口水:‘那一定很好喝了。  


“汉斯打鼻子里嗤笑出一声来:‘哈!何止好喝!喝普通的汽水时,你只能用嘴巴品尝它的味道——首先用舌头和上颚,然后用喉咙,如此而已。喝彩虹汽水可就不同了。你可以用鼻子和头脑品尝,然后让它的味道往下蔓延到你的四肢,扩散到你的全身。’“我摇摇头:‘你一定是在哄我,对不对?’汉斯呆了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彩虹汽水是什么颜色昵?’“汉斯笑了起来:‘孩子,你的问题真多!问问题固然是好习惯,可是,有些问题实在很难回答啊。我还是把彩虹汽水拿出来,让你亲眼瞧瞧吧。’“汉斯从摇椅里站起身来,走到通往小卧室的一扇门前,把它推开。房间里摆着一个玻璃缸,里面养着一条金鱼。汉斯从床底抽出一个梯子,架到墙上。我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小门,用厚重的挂锁锁起来。汉斯沿着梯子爬上去,然后从衬衫口袋掏出钥匙,打开阁楼的小门。  


“他对我说:‘孩子”上来吧!五十多年中,只有我曾经上来过。  


我跟着他爬到阁楼止。  


“月光从屋顶的一扇小窗流泻进来,照射在满布灰尘和蜘蛛网的老旧箱子和船铃上。照亮阁楼的,不只是月光。除了淡蓝色的月光外,阁楼里还闪烁着一股明艳的光芒,有如一道灿烂的彩虹。  


—“进入阁楼后,汉斯立刻走到一个角落,伸出手来指了一指。在倾斜的屋顶下,一个古老的瓶子矗立在地板上。瓶子散发出无比艳丽的光芒,让我感到一阵目眩,连忙闭土.眼睛。那只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但里头装的东西却五色纷呈,显得十分瑰丽。  


“汉斯拿起瓶子。里头的东西登时摇荡闪烁起来,有如液体钻石一般。  


“我压低嗓门,怯生生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汉斯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说:‘孩子,这就是彩虹汽水。全世界就只剩下这一瓶了。’“我伸出手来,指着一个小木盒问道:‘这又是什么呢?’盒子里装着的一叠布满灰尘的古老纸牌,已经破旧不堪。最上面的一张牌是‘黑桃8’。我要仔细看,才看得出左上角的那个‘8’字。  


“汉斯把手指伸到嘴唇上,悄声说:‘那是佛洛德(frode)的纸牌。’“佛洛德是谁呀?’汉斯说:‘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我们把这个瓶子带到楼下客厅去。’“汉斯捧着瓶子,穿过阁楼,走到天花板上的那个小门。他那副模样,乍看之下就像一个手里提着灯笼的老妖怪,只是那盏灯笼放射出来的不是一个光圈,而是千百道五颜六色、跳跃不停的光芒。  


“我们回到楼下客厅。汉斯把瓶子安放在壁炉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在瓶子的光芒照射下,屋里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染上一层鲜艳的色彩。佛像变成绿色,老旧的左轮手枪发出蓝光,回飞棒红得像血一样。  


“我又问:‘这是彩虹‘汽水吗?’“汉斯答道:‘对,最后一瓶。喝完就没有了。这也好,反正这种好东西不适合摆在店里公开出售。’“他拿来一只小杯子,打开瓶盖,只往杯里倒进两滴水。这两滴水躺在杯底,闪闪发光,宛如两朵雪花。汉斯说:‘两滴就够了。’“我感到有点惊讶:‘不能让我多喝一点吗?’“汉斯这老头子只管摇头:‘小尝一口就够了。一滴彩虹汽水的味道,能保持好多个钟头呢。’“我还不死心:‘好吧,我今天喝一滴,明天早上再喝一滴吧。’“汉斯把头摇得更厉害了:‘不行、不行!今天喝完这一滴,以后决不许再喝。这种汽水实在太好喝了,你喝了第一滴后,说不定会想把整瓶偷来喝。你离开后,我得把这瓶汽水放回阁楼上,锁起来。  


改天会告诉你佛洛德纸牌的故事。你知道他的遭遇后,就会明白我的苦心。这种东西实在不能多喝!’“我好奇地问道:‘你自己喝过吗?’“‘喝过一次,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汉斯从壁炉旁的椅子里站起身,拿着那瓶活像液体钻石的汽水走进小卧室,把它收藏起来。  


“他回到客厅,伸出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道:‘喝吧j孩子,这一刻将是你生命中最重大的转折点。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但这一刻永远不会再回来。’“我端起那只小杯子,喝下杯底两滴闪闪发亮的水珠。第一滴汽水碰触到我舌尖的那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欲望席卷我的全身。最初,我尝到的是以前尝过的各种美好滋味;接着,成千种其他滋味纷至沓来,有如海潮一般涌到我全身各处。  


,“汉斯说得对——滋味是从舌尖开始的。但我的脚和手臂也能尝到草莓、蔗莓、苹果和香蕉的滋味。透过我的小指尖,我可以尝到蜂蜜;经由我的脚趾头,我可以尝到腌梨。我的后腰尝到了糖果店里卖的软冻的滋味。我全身各处都能嗅到我母亲生前的体味。这个味道我已经忘记,虽然,自从母亲过世后,我一直怀念她的体香。  


“第一场香味风暴平息后,感觉上,我的身体已经容纳进整个世界——没错,我仿佛就是整个世界。刹那间,我觉得地球上的所有森林、湖泊、山岭和田野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我母亲过世多年,但感觉上她仿佛就站在屋子外头……“我望了望那座绿色的佛像,它仿佛开怀大笑。我瞧了瞧墙上交叉挂着的两把剑,它们仿佛在格斗。我一踏进小木屋就看见的那艘装在瓶子里的船,是摆在一个大橱柜的顶端。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站在那艘古老帆船的甲板上,乘风破浪,航向远方一个青翠的岛屿。  


“我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说:‘好喝吗?’原来是面包师傅汉斯。  


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唔……’我只能这么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实在形容不出彩虹汽水的滋味;它尝起来像每一样东西。我只知道,每回想起它那无与伦比的美妙滋味,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黑桃9 ……他总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生异象……


我坐在车子后座阅读小圆面包书的的当儿,爸爸一面开车,一面跟我闲聊,但由于“彩虹汽水”那一节写得实在太精彩了,我一直舍不得把书放下。只有在爸爸评论沿途的风景时,我才·抬起头来望望窗外,敷衍他一下。  


“哇,太美了!”我总是惊叹一声。  


我读到汉斯家阁楼的那一段时,爸爸指着窗外对我说,公路两旁的交通标志和、城镇名称都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这时,我们正穿过瑞士的意大利语区;沿途所见的景观和德语区大不相同。即使在我专心阅读“彩虹汽水”那一节时,我也已经注意到,公路两旁山谷中生长的树木和花卉,应该是属于地中海沿岸的品种。  


曾经浪迹世界各地的爸爸,他指着路路旁的植物如数家珍告诉我它们的名称:“含羞草、木兰、石楠、杜鹃花、日本樱花。”  


我们也看到好几株棕榈树,虽然这时我们还没穿过边界,进入位于南欧的意大利。“我们快到卢加诺(lugano)了。”爸爸说。  


我连忙把书放下,向爸爸提议,今晚我们就在卢加诺过夜。但爸爸却一个劲摇头:“我们已经说好.穿过边界进入意大利后才要找旅馆住宿。边界就快到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呢,刚过中午没多久啊。”  


结果我们采取折中办法,在卢加诺停留久一点儿。我们父子俩在街上闲逛,探访城中各处的花园和公园。我把放大镜带在身边,乘机观测这儿的植物生态,而爸爸则买一份英文报纸,点根烟坐下来阅读。  


我发现两株非常奇特的树。一株绽放着巨大的红色花朵,另一株则开满黄色的小花。花的形状也完全不同,但这两株树却显然属于同一个植物家族,因为根据我用放大镜观察的结果,我发现这两株树的叶子,脉络和质地都非常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忽然,我们听见夜莺的歌声。它时而啁啾,时而呼啸,时而唧唧叫,时而吱吱喳喳,独个儿鸣唱得好不快乐、好不悦耳。听着听着,我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来。爸爸也听得出神,脸上绽露出笑容来。  


天气实在太热了,连爸爸也受不了,主动让我去买两枝冰棒。  


我企图诱使一只大蟑螂爬上冰棒的棍子,以便用放大镜观察它,但这只蟑螂似乎很害怕“医师”,打死出不肯爬上来。  


“气温一上升到摄氏三十度,蟑螂就会倾巢而出。”爸爸告诉我。  


“它们一看见冰棒棍,就会落荒而逃。”我说。  


回到车—亡前,爸爸特地去买扑克牌,就像一般人常买杂志。爸爸对打牌并不特别感兴趣;他也不像我那样喜欢一个人玩牌。那他为什么常买纸牌呢?我得解释一下。  


爸爸在艾伦达尔镇一家大修车厂当机械工。除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外,他把时间都花在探索永生的问题。他房里的书架,摆满各种哲学书籍。但他也有个相当普通的嗜好——究竟有多普通,当然得瞧你从哪一个角度来看。  


很多人喜欢搜集东西,石头啦,钱币啦,邮票啦,蝴蝶标本啦。  


爸爸也有搜集东西的嗜好。他搜集的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joker,译注:亦称飞牌,可当任何点数使用,上面通常印着一个弄臣或小丑的图样)。我出世前,他就已经养成这个嗜奸,那时他还在海上谋生活。他收藏着一整抽屉各式各样的丑角牌。  


爸爸搜集丑角牌的主要方式,是直接向正在玩扑克牌的人讨取这张牌。每回看见咖啡馆或码头上有人玩牌时,他就会走上前,对他们说,他生平最大的嗜好是搜集丑角牌,如果他们在牌戏中不需要用到这张牌,能不能送给他做个纪念。通常,玩牌的人会马上抽出丑角牌递给他,但也有一些人仿佛骤然撞见一个疯子似的,只管呆呆望着他。有些人拒绝得很婉转;有的则很不客气。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向人讨丑角牌,我常觉得自己像个吉普赛小孩,被父母强行拉上街头去行乞。  


当然,我也感到好奇,爸爸这种独特的嗜好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在一副扑克牌中,他只搜集一张牌。由此看来,他这个嗜好似乎跟搜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如出一辙。但我们也别忘记,丑角牌是整副扑克牌中惟一能搜集的。他总不能冒冒失失,闯进一个正在热烈进行中的牌局,向玩牌灼人讨取“黑桃9”或“梅花k”吧。  


最重要的是,一副扑克牌中往往有两张丑角牌。我们曾见过附有三张或四张丑角牌的一副扑克牌,但一般都是两张。而且,普遍的牌戏都不会用到丑角牌,即使偶尔用到,一张也就足够了。爸爸对丑角牌特别感兴趣,还有一个更深的理由。  


事实上,爸爸自认为是一个丑角。他当然不会公开这么说啦,但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他确实把自己看成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丑角牌跟其他牌完全不同。它既不是梅花、方块、红心或黑桃,也不是8或9,国王或侍从。他是局外人。它跟其他牌——块被摆在一副扑克牌中,但它毫无归属感。因此,它随时可以被抽掉。没有人会怀念它。  


我猜,爸爸以德国兵私生子的身分在艾伦达尔镇长大时,就已经感到自己像一张丑角牌。但是,爸爸自视为丑角牌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他喜欢谈论人生哲理,就像以前宫廷中的那些小丑或弄臣。他常觉得,他总是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人生奇异现象。  


所以,爸爸在卢加诺购买一副扑克牌时.并不是想拥有整副牌。在某种原因驱使下,他急着想知道这副牌中的丑角长成什么样子。从店家手中接过这副牌后,他立刻拆开来,抽出其中一张丑角牌来看。  


“正如我预料的,”爸爸说。“这张牌我以前从没见过。”  


他把丑角牌塞进衬衫口袋。现在该轮到我了。  


“这副牌给我好吗?”我问道。  


爸爸把其他的牌—·股脑儿递到我手里。我们父子之间有个不成文的协议:每次爸爸购买扑克脾,他都只保留丑角牌——永远不超过一张——其他的都由我接受。除非我不要,他才会另作处理。  


这些年来,我总共搜集了将近一百副扑克牌。我是独生子,而母亲又已经离家出走,因此我喜欢玩单人扑克牌游戏,但我不太热中收藏东西。这一百副扑克牌,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有时爸爸买来一副牌后,立刻抽出那张丑角牌,随手就把其他牌全都扔掉,感觉上就像丢掉香蕉皮一样。  


“废物!”有时爸爸从一堆“坏牌”中抽中一张“好牌”后,就会咒骂一声,把其他牌丢进垃圾箱里。  


不过,他通常会用比较慈悲的方式处理这个“废物”。如果我不想要这副牌,他就会在街上随便找个小孩,一言不发,把整副牌塞到他手里。这些年来,他从玩牌的人手中讨取了太多丑角牌,把整副牌送给陌生的小孩,也算是一种回报吧。事实上,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我们上路后,爸爸忽然说这一带的风景实在太美丽,他想兜个圈子看看沿途的风光。他原本打算走高速公路,从卢加诺直奔科摩(como),但现在改变了主意,转而沿着卢加诺湖滨慢慢行驶。绕过半个卢加诺湖之后,我们驱车穿越边界,进入意大利。  


我很快就明白爸爸为什么选择这条路线。离开卢加诺湖之后,我们来到一个更大的湖——科摩湖。湖上船舶往来不绝,交通十分繁忙。从这儿往南行驶,我们穿过一个名叫孟纳吉奥(menaggio)的小镇,我把这个名字的字母倒过来念,管这个小镇叫欧伊格尼姆(oigganem)。我们在科摩湖畔行驶了好几里,在傍晚时分抵达了科摩。  


爸爸一面开车,一面指着路旁的树木,告诉我它们的名字:“石松、柏树、橄榄树、无花果树……”  


我不晓得爸爸怎会知道这些树木的名字。其中两三种树我听说过,至于其他树木的名字,很可能是爸爸编造出来哄我的。  


观赏沿途风景的当儿,我也尽量找机会阅读小圆面包书。我急着想知道,面包师傅汉斯究竟是在哪里取得甜美的彩虹汽水,而那些金鱼又是打哪儿来的。  


打开那本书之前,我先把牌发好,假装在玩单人纸牌游戏,免得爸爸起疑,然后才偷偷阅读起来。我答应过杜尔夫村那个和蔼可亲的老面包师,决不把小圆面包书的秘密告诉第三者。   





黑桃10 ......—座座遥远的岛屿 我这艘小帆船永远到达不了……


“那天晚上,我离开汉斯的小木屋后,彩虹汽水的滋味还一直停留在我身体里头。我的耳朵会突然感受到樱桃的滋味,而薄荷的芬芳会骤然掠过我的手肘,然后,一股辛辣的大黄根味道会钻进我的膝盖。  


“月亮虽然已经沉落了,但山上的天空却四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星,乍看之下,有如一个巨大的盐罐子被打翻了似的。  


“我以前觉得自己是地球上一个渺小的人,而如今透过我的整个躯体——彩虹汽水仍在我体内——我却深切地感受到地球是我的家园。  


“我已经明白,为什么汉斯说彩虹汽水是危险的饮料。它会在人们心中激起一股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这会儿,喝了彩虹汽水后,我已经开始有更多的欲求。  


“回到华德马街时,我遇见父亲。他正摇摇晃晃地从华德马酒馆走出来。我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我刚去探访面包店师傅汉斯。他一听登时大发雷霆,结结实实赏了我一记耳光。  


“我原本心情很好,没想到莫名其妙挨了一记耳光,一时感到委屈,忍不住放声大哭。父亲看见我哭,也跟着流下泪来。他请求我原谅,但我没回答他,只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回家去。  


“那天晚上睡觉前,父亲对我说,我妈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女人,就像天使一样,糟就糟在他抗拒不了魔鬼的诱惑,染上了酒瘾,不能自拔。这是父亲生前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不久之后,他就被酒精毒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面包店去看望汉斯。我们都刻意不谈彩虹汽水的事。它不属于山下的村庄——它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心里头我和汉斯都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得共同守护一个深深的秘密。  


“如果汉斯问我能不能守住这个秘密,我想我心里会很不高兴,因为那表示他不信任我。幸而这个老面包师了解我,觉得毋需多此一问。  


“汉斯走进铺子后面的烤房,用油和面做一些点心,而我则坐在一张板凳上,呆呆望着玻璃缸中的金鱼。它那身五彩斑斓的颜色,从来不会让我看腻。瞧它在水中游来游去、窜上窜下的活泼劲儿,仿佛心中有一股奇妙的欲望在不断地驱动它。它身上覆盖着灵.活的小鳞片。它那双眼睛如同两个漆黑的小圆点,一天到晚都睁开着,从不闭合起来。只有那张小嘴巴不停地开着,合着。  


“我心里想,每一只小动物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在玻璃缸中游来游去的这条金鱼,只有这一生可以活;当生命走到尽头时,它就从此不再回到世间来。  


’“我正要站起身来走出铺子,到街上去逛逛——通常早—上探访过汉斯后,我都会到街上溜达——汉斯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艾伯特,今天晚上你会到我家来吗?’“我默默点了个头。  


“‘我还没把小岛的事情告诉你呢!’他说。‘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我转过身来,伸出两只胳臂搂住他的脖子。  


“‘你不能死!’我忍不住哭起来。‘你千万千万不能死啊!’“‘人老了都会死的,’汉斯紧紧揽住我的肩膀。‘最重要的是,老一辈的人走后,年轻一代的人能够继承他们的事业。’“那天晚上我依约走上山去。汉斯站在屋外的抽水机旁迎接我。  


“‘我把它收藏起来了。’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彩虹汽水。  


“‘哦,我可不可以再喝一口呢?’我忍不住问道。  


“汉斯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绝不可以。’“他板起脸孔,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明白,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尝这种玄秘的饮料了。  


“‘这瓶汽水会一直收藏在阁楼里,’汉斯告诉我。‘半个世纪以后才能再拿下来。那时,会有一个年轻人来敲你的门,而你就得让他尝一尝这瓶甘露。就这样,瓶子里自东西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然后,到了那么一天,这一股非比寻常的水流就会流向明日的国度,注入希望的海洋。孩子,你明白吗?你会不会嫌我太唠叨?’“我告诉汉斯,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我们一块走进那间摆满世界各地奇珍异宝的小木屋。就像昨晚那样,我们在火炉旁坐下来。桌上放着两个杯子。汉斯拿起一个老旧的玻璃壶,把里头装着的越橘汁倒进杯里,然后开始讲故事——1811年1月,隆冬的夜晚,我出生在德国北部的城市卢比克(lubeck)。那时,拿破仑战争正如火如茶地进行着。我父亲是个面包师,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但我从小就决定当水手。事实上,我也不得不到海上谋生活。我们家里有八个孩子。父亲那间小面包店,实在喂不饱八张嗷嗷待哺的嘴巴。1827年,我刚满十六岁,就到汉堡投效一家船公司,到一艘大帆船上当起水手来。那是一艘在挪威城镇艾伦达尔注册的远洋船舶,名字叫做玛莉亚。  


在往后的十五年中,玛莉亚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生命。1842年秋天,这艘船载着货物从荷兰的鹿特丹出发,准备驶往纽约。船上的水手经验都很丰富,但这回却不知怎么搞的,指南针和八分仪都出了毛病,以致于我们离开英吉利海峡后,航线过于偏向南方。我们一路朝向墨西哥湾航行。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对我来说,至今这仍是个谜。  


在公海上航行了七八个星期后,照理说我们应该已经抵达港口,但眼前却不见陆地的踪影。这时,我们的位置可能是在百慕达南方某处。一天早晨,风暴来临了。那一整天风势持续加强,最后演变成一场威力十足的飓风。  


海难发生的经过,我记不太清楚了,只晓得在飓风的横扫下,船笋个翻覆在海中。事情发生得太快,如今我只有零碎而模糊的记忆。我记得整艘船翻转过来,浸泡在水中;我也记得有一个船员被讽浪卷到海里,消失不见。我只记得这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艘救生艇上。海又回复了平静。  


到现在我还不确定,当时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可能只是几·卜钟头,也可能是好几天。在救生艇上苏醒过来后,我的时间意识;十逐渐恢复。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艘船整个的沉没在海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是惟一的生还者。  


救生艇有一枝小桅杆。我在船头甲板下找到一块老旧的帆布,于是将它升起来,试图依靠太阳和月亮的方向行驶。我判断,此时;我的位置应该是在美国东海岸某处,所以我就一直朝西航行。  


我在海上漂流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除了饼干和水,我没吃过任何东西。茫茫大海中,我连一幅船帆也没看到。  


我永远记得在海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在我头顶上,满天星光闪烁,但那些星星却像遥远的岛屿,是我这艘小帆船永远到达不了的。我忽然想到,此刻的我和远在德国卢比克市的双亲,同处在一个天空下,仰望相同的星星,但彼此却又相距那么遥远。艾伯特,你知道吗?星星永远都不吭声的。它们根本不在乎地球上的人怎样过日子。  


很快的,父母亲就会接到噩耗:我已随着“玛莉亚”号沉没在大海里。  


第二天清晨,天气十分晴朗,朝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突然,我看到远处出现一个黑点。最初我以为那只是我眼中的一粒沙尘,但我使劲揉揉眼睛,那个小黑点依旧存在一动不动。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一座小岛。  


我设法将船导引向那座小岛,但却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海流从岛那边涌过来,阻止我的船向它靠近。我卸下船帆,找来两枝坚实的木桨,背向小岛坐着,把桨安放在船舷的桨架上。  


我使尽力气,不停地划啊,划啊,但船却一动也不动。如果我不能抵达小岛,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就会成为我的葬身之地。船上储备的淡水已经消耗完;我已经一整天没喝过水了。我一口气划了好几个钟头,手掌都被桨磨破,流出血来。这座小岛是我惟一的生路。  


我又拼命划了几个钟头,然后回头望去,发现小岛已经变得大些,轮廓清清楚楚显露了出来。我看到一个周遭长着棕榈树的礁湖。但我还没有抵达目的地;眼前还有一段艰辛的路程。  


终于,我的辛劳有了报偿。晌午时分,我把船划进了礁湖,感觉到船首轻轻碰触到岸边。  


我爬下船来,将船推到沙滩上。在海上漂流了那么多天,我的脚终于踩到陆地。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我吃掉最后一份干粮,然后才将船推到棕榈丛中。我急着想知道岛上究竟有没有水。  


虽然我终于来到一座热带岛屿,保住自己这条命,但前景却不十分乐观。这座岛看起来小得可怜,周遭看不到一点人烟。从我现在站的地方眺望,整座岛几乎一览无遗。  


岛上树木不多。突然,我听到一株棕榈树上响起鸟儿的歌声。  


这个时候听到鸟/l的呜叫,觉得格外悦耳,因为这表示岛上有生命存在。我当了那么多年水手当然知道这只唱歌的鸟儿并不是一只海鸟。  


我把船留在岸边,然后沿着一条小径走到鸟儿唱歌的棕榈树下。愈往里头走,就愈觉得这座岛屿其实并不小。一路上,我看到愈来愈多的树木,也听到愈来念、多的鸟儿唱歌。我也发现,这儿生长的花卉和灌木,跟我以往所见过的大不相同。  


从沙滩上眺望;我只看到七八棵棕榈树,但这会儿走在小径上,我却看到两旁长满高大的玫瑰树,而一小丛棕榈就矗立在前方。  


我加快脚步,往那一丛棕榈走过去。这一来我就可以推断出这座岛到底有多大。我走到棕榈树下,发现前面有一座浓密的森林。  


我转过身子,我刚刚划过的那个礁湖就躺在我的眼前。在我左边和右边,大西洋的粼粼波光闪烁在明艳的阳光下,有如黄金一般。  


我现在不愿想太多,只想看看这座森林的尽头究竟在哪里。于是,我拔起腿来跑进树丛中。从森林另一边走出来时,我发现自己被围困在一个深谷里头,再也看不到海了。   





黑桃J ……有如两颗光滑圆润的栗子……


途中,我不停地阅读小圆面包书,直看到两眼昏花才停下来。  


我把这本书藏在后座那叠漫画书底下,然后把视线移到车窗外,呆‘呆地望着科摩湖的对岸。  


我心里在想,这本被杜尔夫村面包师藏在圆面包里头的小书,跟矮子送我的放大镜,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我也感到好奇,到底是谁花了那么大的功夫,用那么小的字体写出这本书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神秘的谜团。  


爸爸开着车子,载着我驶进科摩湖南岸的科摩镇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时间其实还早,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在意大利天黑得比在我们家乡挪威早些。我们一路往南行驶,每一天太阳都要早下山一个钟头。  


华灯初上,我们驶进这个热闹的城镇。在街上兜风的当儿,我看到路旁有一座游乐场。我打定主意,今晚非得说服爸爸让我逛——逛游乐场不可。  


“我们到那边的游乐场去玩吧!”我提出要求。  


“待会儿再说。”爸爸想先去找过夜的地方。  


“不行!”我坚持。“我们现在就去游乐场玩一玩。”  


爸爸终于答应,条件是我们先找到过夜的地方。他也坚持先喝一杯啤酒,这样他就不必开车载我去游乐场了。  


幸好,我们找到的旅馆距离游乐场只有一箭之遥。它的名字叫“巴拉德罗迷你旅馆”(mini hotel baradello)。  


我倒过来念这间旅馆的名字:“欧勒达拉普·里托·伊宁姆(olledarab letoh lnim)。”爸爸问我,干吗突然讲起阿拉伯话来。  


我伸出手来指了指旅馆的招牌。爸爸一看,登时哈哈大笑。  


我们把行李搬到旅馆楼上的房间,让爸爸在大厅喝了一杯啤酒后,就往游乐场走去。途中,爸爸跑进…—间小店铺,买了两小瓶烈酒带在身上。  


这座游乐场还满好玩。在我百般央求下,爸爸总算到“恐怖屋”里逛了一圈,还坐上摩天轮玩了一会儿。我还试了试平淡无奇的云霄飞车。  


在摩天轮顶端,我们可以俯瞰整个城镇,甚至可以眺望到科摩湖对岸。有一次我们到达顶端时,摩天轮停止转动,让另一批乘客坐上来。正当我们父子俩高踞半空中,在天与地之间摇晃时,我突然看见地面上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正抬起头宋望着我们。  


我从座位上跳起身,伸出手来指着那个矮子对爸爸说:“他又出现了!”  


“谁啊?”  


“那个小矮人……就是那个在路旁修车加油站送我一个放大镜的侏儒呀。”  


“别胡扯了。”爸爸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低下头来望了望地面。  


“是他,没错尸我十分笃定。“他还是戴同样的帽子,而且他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个侏儒。”  


“汉斯·汤玛士啊,欧洲的侏儒可多得很哪!戴帽子的人也很多呢。坐下来吧。”  


我相信自己决不会看走眼,而且,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抬头望着我们父子两个。当我们的座位下降到地面上时,我看见他拔起腿来,飞快地窜到一些摊位后面,转眼消失无踪。  


这下我可没心情再玩了。爸爸问我要不要坐无线电操控的车子,我摇摇头:“我只想随便走走,到处看看。”  


其实我想去寻找那个小矮人。爸爸显然也起了疑心。他一个劲的怂恿我去坐旋转木马,或试试其他好玩的游戏。  


我们在游乐场闲逛时,爸爸不时转过身子,背对其他游客,从口袋中掏出他路上买的小瓶烈酒,偷偷喝一口。我知道,他真想把我打发到“恐怖屋”或其他游乐场所去,他一个人待在外面,就能痛痛快快喝上几口酒。  


游乐场中央竖立着一个五角帐篷,上面写着“西碧拉”  


(sibylla)这个名号。我把这七个字母倒过来念:“艾尔莉比丝(allybis)。”  


“你说什么?”爸爸怔了怔。  


“你瞧!”我伸出手来,指了指帐篷上的字。  


“西碧拉,意思是算:命师。”爸爸说。“你想不想让她算算你的命啊?”  


我正有这个打算,于是迈步向帐篷走去。  


帐篷前面坐着一个容貌姣好、约莫和我同龄的小姑娘。她的头发又长又黑,两只眼睛又黑又亮,看样子很像吉普赛人。我一时看呆了,心头噗噗乱跳。  


让我难过的是,她似乎对我爸爸比较感兴趣。她抬起头来望望我爸爸,操着蹩脚的英文问他:“先生,进来算千命好吗?算一次只要五千里拉。”  


爸爸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小姑娘,然后伸出手来指了指我。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太婆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她就是那个算命师。  


我有点失望,因为收钱的那个小姑娘并不是替我算命的人。  


我被推进帐篷里。帆布帐篷顶上悬挂着一盏红灯。算命的老太婆在一张圆桌前坐下来。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和一个玻璃缸,里头有一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此外,桌上还放着一副扑克牌。  


算命师伸出手来指了指一张板凳,示意我坐下来。我感到有点紧张,幸好爸爸拿着他那瓶酒正站在帐篷外面。  


“小伙子,你会讲英文吗?”算命的老太婆问我。  


“当然会啦。”我回答。  


她拿起桌上的那副牌,随手抽出一张。那是“黑桃j”。她把这张牌放在桌上,然后要我挑选二十张牌。我挑出二十张牌后,她又要我把牌洗一洗,然后把那张黑桃j插进这堆牌里头。接着,她把全部二十一张牌拿过来,排列在桌面上。在这整个过程中,她那双眼一直盯着我的脸庞。  


二十一张牌排列成三行,每行七张。她指着顶端那行告诉我,它代表过去,然后又指着底下两行说,中间那行象征现在,最下面那行显示我的未来。黑桃j出现在中间那行。她拿起这张牌,放在丑角牌旁边。  


“不可思议!”她悄声说。“这样的组合挺不寻常啊。”  


她不再吭声,只管呆呆看着桌上的二十一张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中间那张黑桃j看了看周围的几张牌,对我说:“我看到一个还没成年的男孩,远离他的家。”  


这简直就是废话嘛。就算你不是吉普赛算命师,你也看得出我不是本地人。  


接着她又说:“小伙子,你很不快乐,对吗?”  


我没回答。那个算命的老太婆又低头瞧了瞧桌上的牌,然后伸出手来,指着代表过去的那一行。黑桃k和其他几张黑桃牌排列在一块。  


“以往的日子充满哀伤和挫折。”老太婆说。  


她拿起黑桃k告诉我,这就是我爸爸,他的童年很不快乐。然后她又讲了一大堆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她常常提到“祖父”。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在哪儿?”老太婆问道。  


我说在雅典。说完我立刻就后悔起来——我干吗要泄自己的底呢?这个算命的老太婆明明在套我的话嘛。  


“你母亲离家很久了,对不对?”老太婆指了指最底下那一组牌。红心幺躺在右边,离开黑桃k远远的。  


“这张红心幺就是你母亲,”老太婆说。“她长得很标致……穿漂亮的衣服……住在一个远离北方故乡的外国城市……”  


她又说了——大堆话,我还是似懂非懂。当她开始谈起我的末采时,她那幽黑的眼眸骤然发出光彩,就像两颗光滑圆润的栗子。  


“这样的组合,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老太婆又感叹起来了。  


她伸手指着黑桃j旁边的丑角牌,说道:“太多令人讶异的事情,太多隐藏起来的秘密,孩子。”  


说着,她站起身来,不安地摇了摇头。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那么的接近啊……”  


这次算命到此就结束了。老太婆把我送出帐篷,然后匆匆走到我爸爸身边,把嘴巴凑到他耳朵上,压低嗓门讲了一些悄悄话。  


我跟在老太婆身后慢吞吞走出帐篷。她转过身子,把一双手放在我头顶上,对我爸爸说:“先生,您这个孩子的命很特别……很多秘密。天晓得他会带来什么!”  


爸爸差点笑起来。也许为了防止自己笑出来,他掏出另——张钞票塞到老太婆手里。  


我们离开帐篷后,回头一·看,发现这个老太婆——直站在帐篷门口望着我们的背影。  


“她用扑克牌算命。”我告诉爸爸。  


“真的?你有没有向她讨那张丑角牌呢?”  


“你开什么玩笑!”我有点不高兴。爸爸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简直就像在教堂里口出秽言。“在这儿,到底淮才是真正的吉普赛人——是我们,还是她们?”  


爸爸干笑两声。从他的声音我可以判断,他那两瓶酒早就喝光了。  


回到旅馆房间后,我央求爸爸给我讲几个他当年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  


他在油轮上当过很多年水手,经年累月航行西印度群岛和欧洲之间;墨西哥湾和欧洲的大港埠,诸如鹿特丹、汉堡和卢比克,他都十分熟悉。商船也把他带到其他地区的港口,使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这次南行,我们父子已经造访过汉堡潜在码头上溜达好几个钟头。明天,我们将探坊爸爸年轻时到过的一个滨海城市—一威尼斯。当我们抵达旅途的终点雅典时,爸爸打算前往比里夫斯港(piraeus)一游。  


展开这趟漫长旅程之前,我曾问爸爸,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搭飞机,这样——来,抵达雅典时我们就会有更多时间寻找妈妈。爸爸却说,我们这次南行的目的,是把妈妈带回挪威老家;把她推进菲雅特轿车,总比把她拖到旅行社、替她买一张飞机票容易些。  


我猜,爸爸并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因此他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趁这个假期到欧洲各地游玩——番。事实上,爸爸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到雅典游历。身为水手,当年他随船来到距离雅典不过数公里的比里夫斯港时,船长却不允许他登岸,前往这座古城一游。如果我是船东,早就把这位船长贬为船上打杂的小厮了。  


一般人前来雅典观光的目的,是想看一看那些古老的神殿。爸爸却不同,他来雅典,主要目的是瞻仰西方伟大哲学家们的故乡。  


妈妈离家出走已经够糟,而她却又偏偏跑到雅典去寻找“自我”;对爸爸来说,这简直就是公开掴他的耳光。爸爸觉得,妈妈若想去一个他也想去的国家,那何不跟他结伴同行,夫妻俩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沟通一下,想法子解开彼此的心结。  


爸爸讲完两个生动有趣的海上生活逸事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老想着那本小圆面包书和杜尔夫村那个奇异的面包师。  


我后悔把书藏在汽车里,否则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摊开来读,看看海难发生后汉斯如何在岛上度过第一个夜晚。  


直到睡着的那一刻,我心头一直萦绕着卢德维格、艾伯特和汉斯这三个人的影子。在杜尔夫村开面包店之前,他们都有过一段艰辛的岁月。把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串连在一块的,是彩虹汽水和金鱼的那个秘密。汉斯也曾提到一个名叫佛洛德的人。他说,此人拥有一副奇异的纸牌……除非我完全弄错,否则,这些事情跟汉斯遭遇的海难一定有某种关联。   




黑桃Q ……这些蝴蝶发出鸟叫一般的啁啾声……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爸爸就叫我起床。昨天晚上我们去游乐场玩时,他在路上买的那两小瓶酒,毕竟还不足以让他喝得烂醉如泥。’“今天我们要去威尼斯,”他宣布。“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出发。”  


从床上爬下来时,我记得昨晚我梦见那个小矮人和游乐场的算命师。在那场梦中,小矮人变成“恐怖屋”里的一尊蜡像。我梦见满头黑发的吉卜赛女算命师带着女儿走进“恐怖屋”,睁起眼睛,直直瞪着小矮人的蜡像,突然间他就舒展起四肢,变回活生生的人了。在浓浓的夜色掩护下,小矮人爬,出隧道,开始在欧洲各地飘泊流浪,成天提心吊胆,害怕有人认出他,把他送回游乐场的“恐怖屋”,又变成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我刚把这场奇异的梦境驱离我的脑海,正要穿上牛仔裤时,爸爸就连声催促我出门。其实,我也渴望到威尼斯一游。在这趟漫长的旅程中,我们将第一次看到意大利半岛东部的亚得里亚海。我从没看见过这个海,而爸爸自从离开水手生涯后,也不曾到这一带。  


从威尼斯往前走,我们将驱车穿越南斯拉夫的国境,最后抵达雅典。  


我们到楼下餐厅吃早点。在阿尔卑斯山以南,各地的旅馆供应的都是干早餐。早晨七点钟,我们开车上路。这时太阳正从地干线上探出脸庞来。  


“今天早晨,太阳格外明亮。”爸爸戴上他的墨镜。  


通往威尼斯的公路,蜿蜒穿过意大利北部有名的波河河谷。那是全世界最富饶的地区之一。这儿的土壤获得阿尔卑斯山雪水灌溉,特别肥沃。  


我们的车子一会儿驶过茂密的柑橘园和柠檬园,一会儿穿过一丛丛柏树、橄榄树和棕榈树。在此较潮湿的地区,我们看到一畦畦水稻田,垄上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公路两旁四处长着殷红的芙蓉。它们的颜色是那么的鲜艳刺眼,我不得不时时揉一揉我的眼睛。  


将近中午时,车子爬上一座山丘。从顶端望下去,我们看到一个百花齐放、色彩缤纷的平原。一个画家若想以这儿为背景画一幅风景图,他可能得用上调色盘里的所有颜料呢。  


爸爸停下车子,钻出车门,站在路旁点根姻。他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又开始抒发起他对人生和宇宙的看法:“汉斯·汤玛士,每年春大地都会复苏。蕃茄、柠檬、朝鲜蓟、胡桃……一下子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给大地铺上无边无际的翠绿。你知道黑色的土壤怎样把这些植物催迫出来吗?”  


爸爸站在路旁,眯起眼睛望着周围生气蓬勃的万物,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最让我感动的是,世间所有生命都是从单一的一个细胞演进来的。数百万年前,一颗小小的种子出现在地球上,然后分裂成两半。日月推移,久而久之,这颗小小的种子演变成了大象和苹果树、草莓和大猩猩。汉斯·汤玛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于是爸爸就滔滔不绝,讲述起各种植物和动物的起源来。结尾时,他伸出手臂指着一双从蓝色花丛中飞起的蝴蝶对我说,它在波河河谷这儿,活得十分逍遥自在,只因为它翅膀上的斑;点看起来活像动物的眼睛。  


途中停下车子抽根烟时,爸爸偶尔会陷入沉思中,不再对他那懵懂无知的的儿子谈宇宙和人生的哲理。这会儿,我就会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放大镜,观测路旁的生物。坐在车子后座时,我也会拿出放大镜,阅读小圆面包书。我觉得,大自然和小圆面包书都充满奥秘。  


一连好几里路,爸爸只管静静开着车子,仿佛陷入深沉的思绪中。我知道,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会突然开腔,谈论起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或离家出走的妈妈。对我而言,此刻好好读一读小圆面包书最早重要。  


我终于登上一个不算太小的岛屿,真是谢天谢地j最吸引我的是,这座岛似乎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我愈往里头走,就愈发观这座岛的辽阔——它仿佛随着我的脚步,不断地向四面扩展,感觉上,就好像有一股力量从岛的核心进发出来似的。  


我沿着小径,一步一步走”向岛的深处,但没多久就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我毫不犹豫,选择左边那条路,不久它又分岔,这回我还是选择走左边。  


小径蜿蜒穿过两山之间一条幽深的峡谷。这儿,我看见好几只巨大的乌龟爬行在坑洞中;最大的一只,身长达两米。我以前曾听别人谈到这种大龟,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其中一只从龟壳中探出头来,眯起眼睛望着我,仿佛欢迎我光临这座岛屿似的。  


那一整天,我在岛上四处游逛,一路看见森林、山谷和高原,却不再看到大海。感觉上我仿佛走进了一个魔幻国度——一个颠倒的迷宫,里头错综复杂散布着一条条永无尽头的道路。  


那天傍晚,我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大湖,太阳下波光闪烁。我立刻趴到湖岸上,痛痛快快喝几口清水。一连很多个星期,除了船上储备的淡水,我没喝过别的东西。  


我也很久没有洗过身子了。一看到清澈的湖水,我马上脱下身上那套紧绷的水手制服,纵身跃入水中。在热带岛屿酷热的天气下走动了一整天后,浸泡在清凉的湖水中,真是爽快极了。现在我才发现,在毫无遮蔽的救生艇上度过几天后,我脸上的皮肤已经被海上的太阳晒焦了。  


好几次,我潜入深水中,我在湖底睁开眼睛来,看见一群金鱼身上闪烁着斑斓缤纷的色彩,宛如彩虹一般。有些金鱼绿得像湖畔的草木,有些却蓝得像宝石,其他则灿亮着红、黄和橙黄的色彩。不管哪一种颜色,每一条金鱼身上都闪漾着彩虹的光泽。  


我爬回岸上来,躺在夕阳下把湿漉漉的身体晒干。突然,我感到肚子饿起来,抬头望望四周,看见湖边有一丛灌木,树上长满草莓般大的黄色浆果。我从没看过这样的浆果,但我猜这些果子应该是可以吃的。我摘了一颗尝了尝,感觉上,好像是胡桃和香蕉的杂交品种。饱餐一顿后,我穿上衣服,整个身子往湖畔沙滩上一躺,登时呼呼大睡。  


第二天大清早,太阳还没露脸,我就骤然惊醒过来,仿佛在睡梦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我大难不死,逃过了一劫!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熬过了一场海难,有如,一个再生的人。  


湖的左岸矗立着一座崎岖陡峭的山崖,长满黄色的野草。一些形状宛如钟铃的红花,轻盈地摇曳在清晨的微风中。  


日出之前,我爬到了山脊上。从这儿我还是看不见海。放眼望告,我看到的是一块辽阔的土地。我曾到过北美和南美,但这儿的景致看来丝毫不像这两个洲。在这块陆地上,四处看不见人烟。  


我矗立山巅,直到日出。这儿的太阳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蕃茄,但却闪烁着有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光彩,慢慢从东方平原升上来。岛上的地平线很低,太阳因而显得特别大、特别红——甚至比我在海上看到的还要大、还要红。  


这个太阳,跟洒照在德国卢比克市我父母亲家屋顶上的那个大阳,是同样的吗?一整个早晨,我在岛上四处游逛。中午时分,太阳高挂天顶,我来到一个绽放着无数黄玫瑰的山谷。花丛间飞舞着一群巨大的蝴蝶。最大的一只,双翅伸展开来有如乌鸦一般大,但比乌鸦美丽得多。这些蝴蝶全身深蓝,但翅膀上有两颗血红的星形斑点,使它们看起来像一朵朵飘飞在空中的花儿。感觉上,就好像岛上有一些花,儿突然凌空而起,学会了飞翔似的。最让我讶异的是,这些蝴蝶会发出像鸟叫一般的啁啾声。它们的啼呜,宛如一首用横笛吹奏的曲子,只不过音调稍稍有点不同。整个山谷回响着轻柔的、悠扬的笛声,乍听之下,仿佛一支管弦乐队中的所有笛手,在音乐会开始之前一起调整他们的乐器似的。它们两只柔嫩的翅膀,不时掠过我的身体,感觉上就像被一块丝绒布拂扫过一般。这群蝴蝶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既浓郁又甘甜,闻起来如同名贵的香水。  


一条湍急的河流穿过山谷。我决定沿着河岸行走,免得漫无目的闲逛。跟随这条河流,早晚我会来到海边。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那天下午,我走到山谷尽头,发观这条宽阔的河谷突然变得狭窄起来,有如漏斗一般。一座巉岩险峻的巨大山壁,矗立在前方。  


我登时看得目瞪口呆。一条河流怎么可能回头?我走下峡谷,发观山壁上有一条隧道,而河水就从隧道流进去。我走到隧道入,处,伸出脖子往里头瞧一瞧。河水平缓了下来,形成一条地底运河。  


山壁隧道入。处前方,一群大青蛙在水边跳跃下停。它们的体形庞大得有如一只兔子。当它们一起呜叫时,整个山谷回荡起一片刺耳的噪闹声。我做梦也没想到,大自然也能创造出那么巨大的青蛙。  


好几只肥壮的蜥蜴在潮湿的草丛中爬行。比外,还有一些体形更大的壁虎。虽然我从没见过那么硕大的蜥蜴和壁虎,但在世界各地的港口,我倒常看到这类爬虫,只是色彩没那么繁多。这座岛上的爬虫,身上的颜色是红、黄和蓝。  


我发现,沿着隧道的的运河行走是可能的。于是我趴下身来,钻进隧道,看看我能走多远。  


山腹中闪烁着一簇柔和的蓝绿色光芒。运河里的水静止不动。  


我看见好几十条金鱼游嬉在晶莹的河水中。  


往前走了一会儿,我听见隧道深处传出轰隆轰隆的水声,乍听之下,有如战鼓齐鸣一般。一座地底瀑布赫然出现在眼前,挡住我的去路。我心想,这下我又得折回去。但还没来到瀑布,我就看见整个洞窟弥漫着一片明亮的光芒。  


我抬起头来,看见石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我爬上去眼前豁然出现一幅美丽绝伦的景观——美得几乎让我流下泪来。  


我使尽全身力气,钻出那个小小的缝隙。当我站起身来时,我看见前面出现个青翠肥沃的山谷。我不再怀念大海了。  


一路走下山来,我看见各种各样的果树,有些长着我熟悉的果实,诸如苹果和柑橘,但有些果子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细长的、梅子般的果实,长在谷中最高大的几株树上。比较矮小的树则长着和蕃茄一般大小的绿色果实。  


地面长满各种花卉,有如铺上一块五彩斑斓的地毯。谷中四处长着风铃草、黑樱和皇冠花。绽放着紫色的花朵的玫瑰花丛到处可见。蜜蜂在花间盘绕飞舞。这儿的蜜蜂,体形大得像德国的麻雀。  


它们的翅膀在晌午的艳阳下闪闪发亮,有如玻璃一般。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蜂蜜香味。  


我继续往谷底走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六足怪兽……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蜜蜂和蝴蝶,都比它们在欧洲的同类显得美丽、硕大,着实让我眼睛一亮,但它们毕竟还是蜜蜂和蝴蝶,并不是另一种新奇的动物。这儿的青蛙和爬虫也是如此。可是现在——现在我却看到好几只体形庞大的白色动物,模样儿跟我看见过、听说过的动物完全不同。一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群怪兽约莫有十二只到十五只之多。它们的体形相当于欧洲的牛马,但头颅比较小、比较尖。它们的皮肤很白很厚,看起来颇像猪皮。最令人讶异的是,它们竟然都有六只脚。这些怪兽不时昂起头来,朝向天空“畔畔畔”呜叫着。  


我一点也不害怕。这群六脚怪兽,看起来跟德国的母牛一般温驯善良。但它们的出现证明了一件事:我目前所在这座岛屿,在任何地图上都是找不到的。一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打个寒噤,感觉上就好像遇见一个没有脸孔的人。  


当然,阅读小圆面包书上的纤细字体,速度比阅读正常字体缓慢得多。你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拼凑,小心翼翼读下去。我读到魔幻岛上六足怪兽那一段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爸爸把车子驶出宽阔的意大利高速公路。  


“我们到威罗纳(verona)吃饭去吧。”爸爸说。  


“艾诺里夫anorev)。”我把这个城镇的名字倒转过来念。  


一路驱车进城,爸爸告诉我发生在罗密欧和朱丽叶之间的悲惨故事:他们不能结合,因为他们两家是世仇,结果这一对情侣为了他们的爱付出了生命。好几百年前,罗密欧和朱丽叶就住在威罗纳城。  


“听起来有点像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嘛!”我说。爸爸听了哈哈大笑。他以前从没想到这一点。  


我们在一间很大的户外餐馆吃披萨和一些开胃的小菜。上路前,我们到街上逛逛。爸爸走进一家礼品店,选购一副扑克牌,每张牌上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跟以往一样,他立刻抽出那张丑角牌,但这回他把整副牌都保存起来。  


我看出,爸爸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五十二张牌上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比他想象的要清凉得多。他看了一眼,立刻把整副牌塞进上衣的口袋。  


“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实在不可思议。”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显然,他是硬挤出这句话,以掩饰他的尴尬。  


这句话当然是一句废话,因为世界上的人口本来就有一半是女人嘛。但他真正的意思可能是:世界上有那么多裸体女人,实在不可思议。  


如果这真是爸爸的意思,那我倒是完全同意。我觉得,把五十二位裸体模特儿集中在一副牌里头,未免过分了些。这真是个馊主意,因为你实在不能用一副裸女扑克牌来打牌。“黑桃k”、“梅花4”之类的符号,固然印在每一张牌的左上角,但打牌时,你若一直盯着牌上的美女瞧,又怎能专注于牌局呢?整副牌中,惟一的男人是那张丑角牌上印着的图像。那是一尊希腊或罗马雕像,头上戴着山羊角,身上一丝不挂,就像所有的古代雕像。  


我们父子俩回到车上时,我心里一直想着那副奇异的扑克牌。  


“爸爸,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干脆娶个新太太,忘掉那个离家出走的老婆?何必花大半辈子,寻找一个迷失了自我的女人呢?”路上我问爸爸。  


爸爸一听哈哈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我承认,姻缘这种事情有点玄奇。全世界总共有五十亿人,而你却偏偏爱上她,订死也不愿用她来交换任何其他女人。”  


我们不再提起那副扑克牌。虽然那里头有五十二个搔首弄姿、摆各种媚态的女人,但我知道,在爸爸心目中,这副牌欠缺最重要的一张牌。我们父子前往雅典的目的,就是把这张牌找回来。   




黑桃K ……第“四”类接触……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威尼斯,但我们得先将车子寄放在城外一座大停车场,然后才获准进城去,因为威尼斯全城连一条正规的道路都没有。不过,这座城市却有180条运河、450多座桥梁以及数以千计的汽艇和一种名为“刚渡啦"(gondola)的平底船。  


从停车场,我们搭乘水上巴士前往位于大运河(grand canal)畔的旅馆。在科摩的旅馆过夜时,爸爸已经订好威尼斯的房间。  


没想到,这个房间竟是整个旅程中我们住过最窄小、最简陋的旅馆房间。我们把行囊往房里—·丢,就出门逛街去了。父子俩沿着运河散了一会儿步,走过好几座桥梁。  


:我们打算在这座运河之城住两晚,然后继续我们的旅程。我知道,爸爸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好好品尝一下威尼斯的各种名酒。  


在圣马可广场(piazza san marco)吃过晚饭后,我央求爸爸花点小钱带我去坐“刚渡啦”,游历一下威尼斯。爸爸摊开地图,伸手往我们想去的地方一指。船夫二话不说,就撑起篙子划起船来。惟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船夫竟然不唱几首曲子。但我也不感到失望,因为我一向觉得“刚渡啦”船夫唱歌像猫叫,难听死了。  


泛舟运河,途中发生一桩事故,在我们父子之间引发一场争执。我们正要从一座桥梁下穿过去时,一张熟悉的脸孔从桥上栏杆顶端伸出来,悄悄望着我们。我一看就认出这个人——他是我们在路上那家修车加油站遇见的那个小矮人。我不喜欢这种“不期而遇”,因为我觉得这家伙在刻意跟踪我们。  


“那个侏儒广我大叫一声,从坐板上跳起来,伸出手臂指着桥上的小矮人。  


我现在终于明白,爸爸那时为什么会大发脾气,因为我们坐的这艘“刚渡啦”被我这么一跳,险些儿翻覆在水中。  


“坐下来!”爸爸大吼一声。我们的船从桥下穿过后,爸爸回头望了望,但那个小矮人早已经消失无踪,就像在科摩游乐场那样。  


“是他,没错,我亲眼看到尸我急得哭起来。刚才差点翻船,让我着实吓了一跳,而爸爸显然又不相信我的话,让我感到更加委屈。  


“汉斯·汤玛士,你活见鬼啦!”爸爸说。  


“我亲眼看到那个侏儒!”  


。“但是,这个侏儒可不一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个侏儒啊。”爸爸纠正我,虽然刚才他连一眼也没看到那个小矮人。  


“爸爸,在你看来,欧洲到处都是侏儒哕?”  


我这个质问正中爸爸下怀,他笑眯眯坐在“刚渡啦”船上,一副好得意的模样儿。  


“可能啊!”他说。“说穿了,我们都是怪异的侏儒,我们都是突然从威尼斯桥上跳出来的神秘小矮人。”  


一路上,船夫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过。他把我们载到一个地方,附近有很多小餐馆。爸爸替我叫了一客冰淇淋和一瓶汽水,他自己则要一壶咖啡和一种名叫“罗玛娜老太太”(vecchia romagna)的饮料。一如我预料的,这种装在金鱼缸般精致的玻璃杯里的棕色饮料,是跟咖啡调在一起喝的。  


两三杯加料咖啡下肚后,爸爸凝起眼睛盯着我,仿佛决定告诉我他一生最重大的秘密似的。  


“你没忘记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那座花园吧?”他突然问我。  


这是什么问题嘛!我懒得回答。爸爸也没指望我回答。  


“唔,”他继续说,“现在仔细听清楚,汉斯·汤玛士。让我们假设,有一天早晨你在花园散步,突然看见一个小火星人站在苹果树中。他个子比你矮些,至于他皮肤颜色是黄是绿,就随便你想象啦。”  


我敷衍地点点头。话题是爸爸选择的——他爱谈什么就让他谈什么吧,跟他争论也没用。  


“那个陌生人站在花园中瞪着你,就像一般人看见外星人那样,”爸爸说。“现在问题是:你会怎么反应?”  


我本来想说,我会邀请他进屋里来吃一顿地球人的早餐,但转念一想,觉得是说实话比较好。我告诉爸爸,我很可能会被那个火星人吓得尖叫起来。  


爸爸点点头,显然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但他心中还有一连串问题要问我。  


“你不觉得,你也会感到好奇,很想知道这个小家伙到底是谁,家住哪里?”  


“我当然想知道啦。”我说。  


爸爸抬起头来,打量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  


“难道你从没想过,你自己就是一个火星人吗?”他问道。  


我早就料到爸爸会有此一问,但乍听之下还是不免大吃一惊,险些儿从座椅上摔下来,幸好我及时抓住桌子。  


“你把自己称为地球人也可以,”爸爸继续说。“我们如何称呼我们居住的星球,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是一个有两只脚的人类,在宇宙中的一个星球上匍匐爬行。”  


“就像那个火星人。”我补充说。  


爸爸点点头。“在现实生活中,你也许不会在花园突然遇到一个火星人,但你可能会遇见自己啊。那时你很可能就会被自己吓得尖叫起来。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因为在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偶尔才会领悟到,我们是浩瀚宇宙中一座小岛上的一个星球居民。”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腔。关于火星人,他最后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你记得我们看过一部叫《异类接触》(close encounters)的电影吗?”  


我点点头。那是一部荒诞不经的电影,故事说有一‘群人发现来自外星的飞碟。  


爸爸解释说:“看见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太空船,称为第一类接触。看见两只脚的生物走出太空船,称为第二类接触。记得吗?看过《异类接触》这部电影后,过了一年我们去看另一部电影……”  


“那部电影叫做《第三类接触》(close encounters oft he third kind)。”我抢着说。  


“对!在这部电影中,那几个人亲身接触到来自另一·个太阳系的、外貌像人类的生物。和神秘的外星人直接接触,就称为第三类接触。明白吗?”  


“明白。”  


爸爸不吭声了,好一会儿只管静静坐在桌旁,望着圣马可广场边的那些咖啡馆。  


“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吗?”爸爸突然说。“你有过‘第四类’接触。”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爸爸在说什么。  


“因为你自己就是一个外星人!”爸爸斩钉截铁地说。砰然一声,他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回桌面上,险些儿没把杯子打破。然后他又说:“你就是这种神秘的生物。你自己心里头也感觉到。”  


“看来,我们政府得重金礼聘你担任国家哲人。”我由衷地说。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天晚上我们回到旅馆时,发现房间地板上有一只大蟑螂。它的体形实在太大,以致走起路来背上的壳都会嘎嘎响。  


“朋友,对不起,今晚你可不能在这儿过夜,”爸爸弯下腰来对那只蟑螂说。“我们订的是双人房,而双人房是给两个人住的。说得直截了当些,付房钱的是我们啊。”  


我想爸爸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胡言乱语。爸爸抬起头来看看我,又说:“汉斯·汤玛士,这只蟑螂太肥壮,我们不该杀他。体形那么大的生物应该称为‘个体’,而你不能一脚就把个体踩死掉,尽管你一看到它们就觉得讨厌。”  


“那么,是不是就任由它一整个晚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呢?”我问爸爸。  


“不!我们把它护送出房间去。”  


爸爸说到做到。他开始诱导这只蟑螂走出房间。首先,他把行李箱和旅行袋排列在地板上,形成一条通道,接着他拿出一根火柴,不停地搔着蟑螂的屁股,促使它走动。折腾了约莫半个钟头后,蟑螂终于爬到房间外的走廊上。爸爸觉得他已经尽责,所以,他没有跟随这个不速之客到楼下大厅。  


“我们该上床睡觉了。”爸爸把房门合上。他往床上一躺,登时呼呼大睡。我打开床头灯,趁着爸爸进入梦乡之际,拿出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   




梅花A ……确实就是你在扑克牌上看到的那些图案……


那一整个下午,我在花木蓊郁的庭园散步,突然看见远处有两个人。我高兴得跳起来。  


我得救了。说不定这儿是美洲某个地方。  


我迈步朝他们走过去,忽然想到,我跟他们在语言沟通上可能会有困难。我只会讲德语、英语和少许挪威话——后者是我在“玛莉亚”号船上当四年水手学来的。这座岛屿的居民讲的很可能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  


我走近一瞧,发现这两个人正弯着腰,望着脚下那一小块田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个子比我矮得多。难道他们是儿童吗?我走上前,看见他们正在挖掘一些植物的根,放进一个篮子里。他们忽然转过身子,抬起头来打量我。这两个人身材有点肥胖,身高还不到我的肩膀。他们有一头棕色的头发和油腻腻、赤褐色的皮肤。两个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深蓝制服,惟一的区别是,其中一个人的袖子缝着三颗黑钮扣,而另一个却只有两颗扣子。  


“午安!”我操着英语向他们打招呼。  


两个矮子放下手里的工具,茫然瞪着我。  


“你们会讲英文吗?”我问道。  


他们摆摆手,摇摇头。  


灵机一动,我改用我的母语跟他们攀谈。制服上有三颗钮扣的人操着流利的德语回答:“你手头如果有三点以上,你就可以击败我们,但我们诚挚地恳求你不要这么做。”  


可想而知,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在大西洋一座荒凉的岛屿上,有人用我的母语跟我说话,而我竟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三点”到底指啥?“我误入贵地,完全没有恶意啊。”为了自身安全,我不得不这么说。  


“还好你没有恶意,否则国王会惩罚你的。”  


这儿有国王?我愣了愣。显然这座岛屿并不在北美洲。  


“我能不能觐见国王陛下?”我问道。  


制服有两颗钮扣的那个人,这时才加入我们的谈话。他问道:“你想觐见哪一位国王?”  


“你的朋友刚才不是说国王要惩罚我吗?’’我说。  


两颗钮扣的人回头望望三颗钮扣的人,压低嗓门说:“如我所料,此人不懂规则。”  


三颗钮扣的人仰起脸来看了看我。  


“这儿的国王,可不止一位。”他说。  


“哦,真的?那一共有几位国王呢?”  


两个矮子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显然,他们在嗤笑我尽问一些愚蠢的问题。  


“每一组有一位国王。”两颗钮扣的人叹口气,回答我。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们的身材真的非常矮小,简直跟侏儒没什么两样,但五官和四肢的比例却和正常人相同。同时,我也怀疑,这两个小矮人心智是否有点迟钝。  


我原想问他们,他们所说的“组”究竟有几个,这样我就能查出岛上有几位国王,但转念一想,我决定暂时不提出这个问题。  


“最有权势的那位国王,尊姓大名是?”我问道。  


两个矮子互望一眼,摇摇头。  


“此人莫非想套我们的话?”两颗钮扣的矮子说。  


“不知道,”三颗钮扣的矮子回答。“但我们必须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两颗钮扣的矮子伸出手来,拨掉停在他脸颊上的一只苍蝇,然后说:“根据这儿的规则,黑国王可以攻击红国王,而红国王视情况也可以展开反击。”  


“打打杀杀的,不是很野蛮吗?”我说。  


“这是我们的规则。”突然,我们听见远处发出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一块玻璃被砸碎似的。两个矮子不约而同回过头去,望望传出噪音的那个地方。  


“白痴广两颗钮扣的矮子咒骂起来。“他们做出来的东西,有一‘大半被砸掉了。”  


这时他们背对着我站着。我赫然看见,两颗钮扣的矮子背上画着两朵黑色的梅花。三颗钮扣的矮子背上,则画着三朵。这些梅花;就是我们的扑克牌上看到的图案。看来,两个矮子刚才说的那些话,里头一定蕴含有某种玄机。  


他们回转过身子面向我时,我决定取另一种策略。  


“岛上有很多居民吗?”我问道。  


两个矮子面面相觑,脸上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问得太多。”其中一个说。  


“唔,此人不懂礼貌。”另一个说。  


我心想,这段谈话说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因为我虽然听得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却弄不清楚他们的意思。我们若比手画脚,沟通效果说不定会好些。  


“岛上到底有多少人呀?”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你自己看吧!我们两个,一个是‘二’,一个是‘三’。”背上画着三朵梅花的矮子回答:“如果你需要眼镜,那你就得去找佛洛德,因为只有他知道怎样切割玻璃。”  


“你呢?你们到底有几个人?”另一个矮子问道。  


“只有我一个。”我回答。  


两个钮扣的矮子回头看到三个钮扣的矮子,忽然吹起口哨来。  


“他是一张爱司牌(ace)!”他说。  


“那我们输定了,”另一个矮子惊惶失色。“连国王都会被他击败。”  


说着,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只细小的瓶子,把嘴巴凑到瓶口上,喝一口里头装着的晶莹液体,然后将瓶子递给伙伴,让他也喝一口。  


“爱司不是一位女士吗?”三颗钮扣的矮子惊叹起来。  


“不一定是,”另一个矮子说。“王后是惟一永远保持女性身分的牌。这个家伙可能能来自另一副扑克牌。”  


“胡说!这儿只有一副牌,而爱司是个女的。”  


“也许你说得对,但他只需要四颗钮扣就能赢我们。”  


“赢我们是不成问题,但想赢我们国王,可就不容易啰。这家伙把我们两个给耍了。”  


两个矮子一面说一面喝瓶子的饮料,喝着喝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突然,两颗钮扣的矮子浑身开始痉挛抽搐。他抬起头来直直瞪着我,说道:“金鱼不会泄漏岛上的秘密,可是小圆面包书会。”  


两个矮子往地上一躺,嘴里喃喃地念着:“大黄根……芒果……”草莓……枣子……柠檬……椰子……香蕉……”  


他们说出一连串果子和各种浆果的名字,有些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的。念着念着,他们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我伸出脚来踢了他们一下,想把他们弄醒,但他们一动也不动。  


这一来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必然想到,这座小岛可能是个庇护所,专门收容百治不愈的精神病人,而刚才那两个矮子喝的饮料,极可能是一种镇静剂。果真如此,那么,医师和护士随时都会出现在我眼前,指控我私闯禁地骚扰病人。  


我迈出脚步,准备离开。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子朝我走过来。他身上穿的深蓝制服,和刚才那两个矮子穿的是同样的款式,但胸前却有两排钮扣,总共有十颗。他那棕色的皮肤看起来也是油腻腻的。  


“主子梦会周公,矮子逍遥自在!”他手舞足蹈,一面哼唱一面狡黠地瞟着我。  


我心想,这家伙说不定也是精神病人。  


我伸出手臂,指了指不远处躺着的两个人。“这两个矮子看来好像睡着了。”  


听我这么一说,刚来的那个胖子立刻拔腿跑掉。他虽然使劲迈着两条粗短的腿,但总是跑不快,而且,没跑多远就摔一跤,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开去。我清清楚楚看到,他背上画着十朵梅花。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条狭窄的牛车路,我沿着小路走了没多久,就听见身后打雷似的响起一阵喧嚣声,听起来像马蹄——般,渐渐向我逼近。我赶紧转过身子,跳到路旁。  


那天早晨我在岛上看见的一群六足怪兽,这会儿正朝我奔跑过来。其中两只背上各骑着一个人。一个侏儒跟随在后,一面跑一面挥舞着手里的一根长棍子。这三个人都穿同样款式的深蓝制服胸前的双排钮扣分别是四颗、六颗和八颗。  


“停一停!”这队人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我大喊一声。  


只有那个在路上奔跑的家伙(他胸前的钮扣一共八颗)转过身子,稍微放慢脚步。  


“五十二年后,遭遇海难的孙子回到村庄严他发狂似的叫嚷。  


转眼间,三个侏儒和一群怪兽消失无踪。我发现,侏儒背上画着的梅花,数目和他们胸前的双排钮扣相同。  


长满一累累黄色果实的棕榈树,矗立道路两旁。其中一株棕榈树下停放着一辆二轮车,里头装着好多黄果。看起来,这种车子挺像我父亲用来运送面包的马车,但这儿是二轮车,拖车的并不是寻常的马匹,而是六足怪兽。  


走到车子前面时,我才发现一个侏儒坐在棕榈树下。他胸前的钮扣是单排的,一共五颗。除此之外,他的制服和其他矮子的完全相同。迄今我在岛上遇见的侏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那颗浑圆的头颅上长着浓密钓棕发。  


“梅花五,午安尸我向他打个招呼。  


他抬起头来,懒洋洋地瞄我一眼:“午——”  


还没把话说完,他就霍然坐直,睁大眼睛瞪着我,好一会儿没吭声。  


“转过身子去广他终于开腔。  


我遵命转过身子。过了一会儿,我回过身来面向着他,看见他坐在地上,伸出两只肥短的手指,不停地搔着他的脑袋。  


“麻烦!”他叹口气,手伸到空中扬了扬。  


两颗果子嗖地从棕榈树上扔下来,其中一颗掉落在梅花五的膝头上,另一颗却险些击中我的脑袋。几秒钟后,我看见梅花七和梅花九从树上爬下来。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从二到十的九张梅花牌。  


“我们打算用舒卡果(shuka fruit)砸他的脑袋。”梅花七说。  


“这小子真机灵,跳到一旁去。”梅花九说。  


他们在棕榈树下梅花五身边坐下来。  


“好了,好了,”我说。“我可以原谅你们,但你们必须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否则的话,我就会把你们三个人的脖子全都扭断!明白吗?”  


我总算把他们唬住了。这三个侏儒,一个个吓得乖乖坐在树下,不敢吭声。我轮番打量他们的脸孔,直视他们那双深棕色的眼睛。  


“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  


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各讲出一句怪话:“面包师将魔幻岛和宝物隐藏起来。”梅花五说。  


“真相存在于纸牌中。”梅花七说。  


“只有孤独的丑角看透骗局。”梅花九最后说。  


我摇摇头。  


“谢谢你们提供的讯息,”我说。“但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  


“梅花牌呀。”梅花五立刻回答。看来他很担心我会把他的脖子扭断。  


“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你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难道是从天上掉落下来,或像苜蓿叶那样从泥土里头冒出来的吗?”我质问眼前三个侏儒。  


三个侏儒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花九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是从村庄来的。”  


“哦,真的吗?那我问你们,村庄里住着几个像你们这样的…田野工人?”  


“没有。”梅花七说。“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们住在村庄里。  


有人跟我们完全一样。”  


“那当然啦。可是,总的说来,这座岛上究竟住着几个田野工呢?”我一再追问。  


三个侏儒又迅速互瞄一眼。  


“走!”梅花九对伙伴们说,“我们闪吧!”  


“我们可以揍他吗?”梅花七问道。  


“我是说‘闪’,不是说‘揍’!”  


说着,他们翻身爬上二轮车。其中一个侏儒使劲拍打六足怪兽的背脊。那只白色动物立刻迈开六蹄,在路上狂奔起来。  


我感到非常沮丧。当然,我可以阻止他们逃逸,甚至可以扭断他们的脖子,但这样做并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梅花2 ……他往空中扬了扬手里的两张票……


第二天早晨,我在威尼斯旅馆小房间睡醒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在魔幻岛上遇见怪侏儒的面包师傅汉斯。我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悄悄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来。  


我打开床头灯,正要开始阅读,爸爸却发出一声吼叫,醒了过来。他说醒就醒,和进入梦乡的速度一样快。  


“今天我们一整天待在威尼斯。”他打个呵欠,翻个身爬下床来。  


我只好躲在被窝里,悄悄把小圆面包书塞回裤袋。我许诺过杜尔夫村的老面包师,不让第三者知道小圆面包书的秘密。  


“你在跟我捉迷藏吗?”爸爸问道。  


“我在查看,房间里有没有蟑螂呀。”我回答。  


“找蟑螂,需要放大镜吗?”  


“我在找蟑螂娃娃嘛,”这样的回答当然很笨,但急切间,又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为免爸爸怀疑,我赶紧补充一句:“天晓得,会不会有侏儒蟑螂躲藏在这儿。”  


“真是天晓得!”爸爸一头钻进浴室里。  


我们住的那家旅馆实在简陋,连早餐也不供应。幸好,昨天晚上我们逛街时,发现附近有一家雅致的户外餐馆,早上八点至十一点供应早餐。  


外面静悄悄,运河如此,旁边的人行道也如此。我们就在餐厅点了果汁、炒蛋、吐司和桔子酱。这一顿早餐可是旅途中惟一比家里好的一顿。  


正在吃的当儿,爸爸再一次心血来潮。刚开始呀,他只凝视天i空,害我以为那个矮子又出现了。  


“汉斯·汤玛士,你等着。我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来。”他说。  


他钻出餐馆的玻璃大门,消失在广场的另一端。五分钟后,他跑回来坐回椅子上,把剩下的炒蛋吃光,然后才伸出手臂,指着那家他刚进去过的店铺,问道:“汉斯·汤玛士,告诉我,那张海报上写着什么?”  


“萨尔达普——阿诺克纳(sartap-anocna)。”我倒着念海报上的字。  


“安科纳——帕特拉斯(ancona-patras)。”爸爸纠正我。  


他把一片吐司浸泡在咖啡里头,然后才塞进嘴巴。这时他笑容;满面,两排牙齿笑嘻嘻地龇着,而他竟能把面包塞进嘴巴。实在不可思议。  


“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从没看过这两个字。不管倒念还是顺念,对我来说它们都是哑谜。  


爸爸直直看着我。“汉斯·汤玛士,你从没跟我出过海,你也从:没搭过船,没有好好旅游一番。”  


他扬了扬手里的两张船票,继续说:“我这么一个老水手,竟然开车沿着亚得里亚海岸行驶,让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的。我不想再当旱鸭子了。我打算把那辆菲雅特开到一艘大轮船上,我们搭船,一路航行到希腊西岸的帕特拉斯港。从那儿到雅典,只不过几里路程。”  


“爸爸,你确定吗?”  


“妈的,当然确定啦!”  


爸爸一想到能回海上,兴奋之余,满口水手三字经忍不住脱口而出。  


结果,我们没在威尼斯待一整天。开往希腊的轮船,当天傍晚从安科纳港启碇,而这个港口距离威尼斯二百五十里,我们得开车赶去。  


驱车上路之前,爸爸坚持参观威尼斯名闻遐迩的玻璃工艺。  


熔化玻璃需要大火,因此你得把玻璃厂设在一个空旷的地方。  


中古世纪时,为了防止火灾,威尼斯人把城中的玻璃厂全部搬迁到礁湖中的一座小岛。这个岛名叫穆拉诺(murano)。  


爸爸坚持我们先到这座岛屿一游,然后才到停车场领回我们的车子,直奔安科纳。于是我们立刻回旅馆房间,收拾行囊。  


在穆拉诺岛,我们先到博物馆参观。它里头收藏着历史悠久的玻璃器皿,各种颜色和形状都有。然后我们来到一间玻璃工厂,亲眼看那些工匠吹制玻璃壶和玻璃碗。完成的作品公开展示销售。爸爸说,这些玩意儿就让有钱的美国观光客来购买吧。  


从玻璃厂汇集的岛屿,我们搭乘水上巴士前往停车场,领回我们的汽车。下午一点钟,我们驱车直上高速公路,朝威尼斯南方三百五十里外的安科纳港,直奔而去。  


一路上,我们沿着亚得里亚海岸行驶。爸爸面对他朝思暮想的大海,神情显得十分兴奋,一路只管吹着口哨。  


途中我们驶上一座山脊,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海洋。爸爸停下车子;眺望着大海,开始评论起海上川流不息的游艇和商船。  


车中,他向我细述艾伦达尔镇作为挪威航运中心的沧桑。他如数家珍,一一说出历史上赫赫有名大帆船的名字和下水日期。在他:教导下,我懂得区别多桅纵帆式帆船、双桅方帆式帆船、三桅帆船;和装备齐全的大海船。爸爸提到第一批从艾伦达尔开往美洲和墨:西哥湾的挪威船。从爸爸口中,我也得知,访问挪威的第一艘外国汽船,是在我们家乡艾伦达尔靠岸的。那艘汽船改装自帆船,装置有一台蒸气引擎和外轮。它的名字叫“萨凡纳”(savannah)。  


至于爸爸自己,他曾在一艘油轮上当过水手。这艘船在汉堡建造,属于柏根市(bergen)的“库尼斯船运公司”(kuhlnes shipping company)所有。它的排水量超过八千吨,船员共有四十人。  


“现在的油轮大多了,”爸爸说,“船员却减少到只剩下八人到十人。船上的一切都由机器和科技操控。汉斯·汤玛士,海上生活已经变成往事哕——我说的是生活本身。到了下个世纪,船上连一个人都不需要。你只要找几个白痴,把遥控器交给他们,让他们坐在陆地上,监控着在全世界的海洋航行的船舶。”  


我猜,爸爸的意思是:一百五十年前,当航海史上的大帆船时代结束时,真正的海上生活也随之逐渐消失。  


爸爸诉说海上生活的当儿,我掏出一副扑克牌,抽出从二到十的九张梅花牌,摊放在身旁的座垫上。  


魔幻岛上的侏儒,背上为什么都画着梅花的图案呢?他们是何许人?他们来自何方?因为海难漂流到岛上的面包师傅汉斯,会遇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跟他好好谈一谈的人吗?我脑中充满未解的谜团。  


梅花二说的一句话意味深长,令人难忘:“金鱼不会泄漏岛上的秘密,可是小圆面包书会。”他指的是杜尔夫村面包店里的金鱼吗?他所说的小圆面包书,跟我在杜尔夫村得到的是同样的吗?梅花五说:“面包师将魔幻岛的宝物隐藏起来。”奇怪,汉斯在上个世纪中期遇见的侏儒,怎么会晓得这件事呢?爸爸整整开了二十里的车程,一路只管吹着口哨,哼唱他当水手时学会的船歌。我悄悄掏出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   




梅花3 ……绝妙三人组……


我跟在那三名逃跑的田野工人后面,继续往前走。小路蜿蜒穿梭在高大茂密的树木间。在晌午白花花的阳光照射下,树上的叶子仿佛变成了一颗颗灿烂的火星。  


我来到林中一块空地,看见一栋很大的木屋。一缕缕黑烟从两座烟囱袅袅升起。我远远看去,一个身穿粉红衣裳的身影溜进木屋。  


我很快就发现,木屋有一面是空的,完全没有墙壁。从缺口望进去,我看到的一幅景象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身子倚在一株树上,定了定心神。屋里有一个大厅堂,完全没有隔间,看来像一个工厂。我定睛瞧了瞧,断定这是一间玻璃制作坊。  


屋顶是由几根粗大的横梁撑起来的。三四座烧着木柴的巨大火炉上,架设着好几个白色的石盆。盆中滚动着火红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油腻腻的水蒸气。三个女人——身材跟那些农场工人一般矮小,但却穿着粉红衣裳——在石盆之间不停走动。她们把一根长管子伸进盆中的液体,然后吹出各种形状的玻璃器皿。工厂的一端有一堆沙,另一端沿着墙壁有一排货架,上面陈列着已经完成的玻璃器皿。工厂中央的地板上堆着一米高的碎玻璃纸、玻璃碗和各种玻璃碎片。  


我不得不又问自己,我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没有穿制服,我会以为那些田野工人生活在石器时代的社会。可是,在这儿,我却看到一间相当先进的玻璃工厂。  


在工厂里吹制玻璃的三个女人,身上都穿着粉红的衣裳。她们的皮肤都很白皙;一头银发又直又长。  


我惊讶地发现,她们衣服的正面都画着钻石图形,和我们在扑克牌上看到的“方块”一模一样。其中一个女人衣服上有三个方块,另一位有七个,第三位则有九个。所有的方块都是银色的。  


三个女人正忙着吹制玻璃,一时没发现我,虽然我就站在那空阔的大门前。她们在宽广的工厂里来回走动,举止动作十分轻盈,仿佛全身毫无重量似的。如果其中一个女人的身体开始上升,飘浮到天花板下,我也不会感到太惊讶。  


突然,衣服上有七个方块的女人看见了我。我拔起腿来就想逃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一时惊慌,把手里拿着的一只玻璃碗摔落在地上。这下,我要逃跑也来不及了,因为屋里的三个妇人现在全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走进屋里,向她们深深一鞠躬,用德语说声“哈哕”。她们互瞄一眼,咧开嘴巴开心地笑起来;在火炉的强光照耀下,她们嘴里那两排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我朝她们走过去。她们迎上前来,围聚在我身边。  


“唐突来访,抱歉打扰了!”我说。  


她们又互瞄一眼,这回笑得更灿烂了。这三个女人都有一双深蓝的眼睛,容貌十分相似,看来好像一家人,说不定还是姊妹哩。  


“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普通的德国话,我们都听得懂啊]”方块三回答。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像洋娃娃似的。  


她们争相跟我说话,其中两位还向我行屈膝礼。方块九甚至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惊讶地发现,她那双柔嫩的小手非常冰凉,虽然玻璃工厂的空气十分炽热。  


“你们吹的玻璃好漂亮!”我说。她们一听,格格笑了起来。  


玻璃工厂这几个女孩,比起我刚才遇到的那些急躁鲁莽的田野工人,态度显得和蔼可亲得多,但她们也一样刻意回避我的问题。  


“谁教你们吹玻璃?”我问道。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她们不可能.是自学的。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方块七走到架子旁,拿下一只玻璃碗,递到我手里。  


“送给你!”她说。  


三个女孩又格格笑了起来。  


面对这三个笑容可掬、态度亲切的小女人,我实在没法子追问下去,可是,我若查不出岛上这些/j、矮人的来历,我会神经错乱的。  


“我刚来到岛上,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又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能讲——”方块七说。  


“有人禁止你们?”  


三个女孩一起摇头。她们那满头银白的发丝,在熔炉发出的火光中飘甩起来。  


“我们最擅长吹制玻璃,”方块九说。“我们不擅长思考,因此也就不太会说话。”  


“你们一唱一和的,真是绝妙三人组!”我说。  


她们一听,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不都是三号啊!”方块七说。她一面玩弄着身上的衣服,一面问我:“难道你没看到我们身上有不同的号码?”  


“真是白痴!”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她们吓得缩成一团。  


“别生气嘛!”方块三说。“我们很容易伤心难过啊。”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可是,她脸上的笑靥是那么的纯真,真教人有点不忍心向她发脾气。  


“你们真像自己说的那么笨吗?”我问道。  


三个女孩严肃地点点头。  


“我真想——”话还没说完,方块九就伸手遮住自己的嘴巴,把话吞回肚子里去。  


“你真想什么?”我柔声问她。  


“我真想思考一个困难得让我无法思考的问题,可是我办不到,”  


我玩味她这句话的涵意,然后告诉我自己,这种愿望任谁也没办法达成。  


方块三突然哭起来。  


“我想……”她一边啜泣一边说。  


方块九伸出一只胳臂,揽住她的肩膀。方块三继续说:“我真想醒过来……可是我现在是醒着啊。”  


这话我一听更加纳闷。  


方块七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我一眼,然后严肃地说:“事实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  


不久,三个女孩都站在工厂地板上,一个劲抽搐起鼻子来。其中一个女孩抓起一个巨大的玻璃水壶,使劲摔在地板上。另一个开始扯起头上的银白发丝。我晓得,她们向我下逐客令。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匆匆向她们道别,“再会了。”  


如今我百分之百确定,这座岛屿是专门收容精神病患者的庇:护所。我也相信,身穿白衣的护士随时都会出现,指责我在岛上乱;逛,骚扰她们的病人。  


可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明白。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岛上居民的身材。身为海员,我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但从没去过居民身材这么矮小的国家。我刚遇到的田野工人和玻璃工厂女工,发色并不相同,因此不可能有近亲关系。  


说不定,在某个时期,一场世界性的瘟疫曾经发生,使人们变得矮小愚笨,而感染瘟疫的人就被送到这座小岛上,隔离起来,以免传染其他人。果真如此,那么,不久之后我自己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矮小、愚笨。  


我不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为什么岛上的居民要依照扑克牌;的花式来分类?譬如田野工人是梅花,玻璃工厂那些女孩是方块。  


难道这是医生和护士组织病人的方法?我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丛高大的树木。森林地面长满;青苔,宛如铺上一块淡绿的地毯。模样像勿忘草的蓝色花儿四处绽放。阳光从树梢头洒落下来。枯叶亭亭,仿佛一张金色的帐篷覆盖在满地花草上。  


我在林中漫步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明亮的身影出现在花木间,仔细一瞧,原来是个身材纤瘦、金发披肩的年轻女郎。她身上穿着一袭黄衣裳,个子比岛上其他侏儒高不了多少。她不时弯下腰来摘一朵蓝花。我发现,她背上画着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心形符号。  


我慢慢走到她身边,听到了她嘴里哼着的一首哀伤曲子。  


“你好!”我在她身前数码外站住,悄声打个招呼。  


“你好啊!”她站起身来向我打招呼,态度自然得就像遇见一个熟人。  


她的容貌十分美丽,令人不敢逼视。  


“你的歌唱得很好听。”好不容易我才挤出这句话来。  


“谢谢啦。”  


我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拂了拂我的头发。自从来到岛上后,我一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貌。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刮胡子了。  


“我搞迷糊了。”她说。  


她仰起细小的脸庞,神情显得十分迷惘。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问道。  


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你没看见我衣服上画着的一颗红心吗?我是红心幺。”  


“当然看到了。”我踌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奇特。”  


“怎么啦?”她弯下腰来再摘一朵花,然后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汉斯。”  


她沉吟了一会儿:“你觉得,‘红心幺’这个名字比‘汉斯’奇特啰?”  


这回轮到我无辞以对了。  


“汉斯?”她想了一想,“这个名字我以前好像听过。也许只是我想象的吧……一切已经那么遥远……”  


她又弯下腰来摘一朵蓝花。突然,仿佛癫痫症发作似的,她颤抖着嘴唇说:“内箱打开外箱的同时,外箱也打开内箱。”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仿佛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似的,而她显然并不明了它的意义。说完这句话,她的神色立刻又回复正常。她指着我身上穿的水手装。  


“你的衣服一片空白!”她焦急地说。  


“你是说,我背上没画任何图形?”  


她点点头。突然,她仰起脸庞瞪着我:“你知道你不准打我,对不对?”  


“我绝不会打女人。”我回答。  


她一听,腮帮上登时绽露出两朵酒涡。我觉得她美得像天使,像童话中的仙女。只要她一笑,脸上那只绿色的眼眸就会散发出宛;如翡翠一般的光彩。我实在舍不得将视线从她脸庞上挪开。  


倏地,她沉下了脸来,神情显十分焦虑。“你不会是一张王牌吧?”她突然问我。  


“哦,不是!我只是一个身体健壮的海员。”  


听我这么一说,她立刻转身溜到一株大树后,逃走了。我赶紧:追上前去,但她已经消失无踪。   




梅花4 ……人生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摸彩游戏 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


我合上小圆面包书,望着车窗外,凝视着路旁的亚得里亚海。  


刚才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事情,在我心中引发一连串疑问,纠缠成一团。  


愈读下去,我就愈觉得魔幻岛上那群侏儒神秘莫测。根据书中的描述,面包师傅汉斯已经遇到“梅花侏儒”和“方块侏儒”;他跟“红心幺”也有过一面之缘,但这个小姑娘却突然消失无踪。  


这些侏儒是何许人?他们怎么会变成侏儒?他们来自何处?我相信,小圆面包书终会回答我所有的疑问。但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书中提到,“方块侏儒”在一间玻璃工厂吹制玻璃器皿,而就在阅读这一段文字之前,我跟爸爸才去参观过威尼斯一家玻璃工厂。怎会这么巧呢?我敢说,我们父子这趟穿越欧洲之旅,和小圆面包书描述的情节,其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关联。可是,书中记载的那些事情却是很多年前汉斯告诉艾伯特的。难道说,我在地球上的生活,在某种神秘的层次上,牵连到汉斯、艾伯特和卢德维格共同享有的一个大秘密?我在杜尔夫村遇到的那个老面包师,究竟是谁呢?送我放大镜、一路出现在我们穿越欧洲之旅的那个小矮人,又是何许人?我相信,老面包师和小矮人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关系,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  


小圆面包书的事,我现在可不能告诉爸爸——至少得等我读完书后。不过,旅途中能有爸爸这么一位哲学家相伴,总是雅事一桩。  


车子驶过意大利东北部的雷文纳市(ravenna)时,我问道:“爸爸,你相信巧合吗?”  


他抬头望望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我。“你在问我,我相不相信人世间有巧合的事?”  


“是啊!”  


“所谓巧合,指的是完全出于偶然的事。当我在一场摸彩游戏中赢得一万个银币时,我那张彩票是从成千上万张彩票中抽出来的。当然,我很高兴能赢得一大笔钱,但那纯粹是运气。”  


“你真的觉得那是纯粹的运气?你忘了,摸彩那天的早晨,我们发现一株有四片叶子的苜蓿?如果你没赢到那笔奖金,我们又去哪里筹到雅典的旅费呢?”  


爸爸只管从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并没回答。我继续说:“你姑妈去希腊克里特岛旅行,突然发现一本时装杂志里头有妈妈的照片。那是巧合呢?还是命中注定的?”  


“你是不是在问我,我相不相信‘命’?”爸爸说。他发现我对哲学问题深感兴趣,显得十分高兴。“我的答复是:不相信。”  


我想起那三个吹制玻璃的女孩——说宋也够玄,就在我阅读小圆面包书中有关她们的描述之前,我跟爸爸刚去参观过一家玻璃工厂。我又想到那个矮子——他送我一个放大镜,后来我就得到那本字体非常细小的书。最后我想到了祖母——年轻时,有一回在佛洛兰镇,她的脚踏车轮胎在路上漏了气,结果引发出许多事端来。  


“我的出生可不是巧合啊!”我对爸爸说。  


“我要下车抽根烟了!”爸爸宣布。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说了些有趣的话,引起爸爸畅谈人生哲理的兴致,所以他特地停下车来,好好跟我聊一聊。  


他把车子停到一座山丘上。从这儿俯瞰,亚得里亚海的壮丽风光尽收眼底。  


“坐下广我们钻出车子时,爸爸指着路旁一块大石头,用命令的口吻说。我坐下后,他劈头就问我:“公元1349年,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  


“黑死病流行。”我回答。对于欧洲历史,我还略知一二,可是我搞不清楚,黑死病和我们谈论的“巧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对,”爸爸开始论说。“你大概晓得,那场瘟疫夺去了挪威一半人口的生命。但是,这个事件里头存在着一个玄机,我至今还没告诉你。”  


每回爸爸用这种口气开始一场谈话,我就知道,他准备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好几千千祖先生活在那个时候?”他问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拼命摇头,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你有两个父母亲、四个祖父母(连外公外婆在内)、八个曾祖父母(连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在内)……依此类推,在1349年那个时候,你的祖先算起来还真不少呢。”爸爸解释。  


我点点头。“就在那时,一场俗称黑死病的淋巴腺鼠疫发生了,从一个社区蔓延到另一个社区。儿童最凄惨,死得最多。很多家庭,一整家人都死了,最多只剩下一两个活着。汉斯·汤玛士,那个时候,你的祖先很多还是小孩,可是他们都逃过于这一劫。”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死掉呢?”我感到很迷惑。  


爸爸深深抽了一口烟,然后说:“如果他们死掉了,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眺望亚得里亚海哕。”  


再一次,爸爸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论点。仓猝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但我知道他的话没有错,因为只要我的一个祖先在小时候死掉,今天世界上就不会有我这个人。  


“你的任何一个祖先,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的概率,只有几十亿分之一,”爸爸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决堤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威胁他生命的,不单是黑死病而已。幸好,你所有祖先都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尽管他们经历过种种天灾人祸,尽管那个时候婴儿的死亡率非常高。当然,他们难免生过病,但都熬过来。汉斯·汤玛士,从某个角度看,你跟死神擦身而过的次数,多得无法计算。你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命,经常遭受昆虫、野兽、陨石、闪电、疾病、战争、水灾、火灾、杀人犯和各种有毒物质的威胁。光是在史狄克斯达德(stiklestad)那场战役,你就受伤过好几百次。若是那个时候你两边的祖先有一个战死,一千年后,就不会有你这个小子出生了。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最近这次世界大战。在纳粹占领挪威期间,你那个身为德国军人的祖父若是被挪威爱国志士杀死,战后你和我都不会出生哕。这种情况,在整个历史中不知发生过几亿次。  


在战场上,每回敌人射出一枝箭,你的出生概率就会减少许多。可是,汉斯·汤玛士,你现在却平平安安的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你明白个中的意义吗?”  


“我想我明白。”我回答。至少我了解,祖母的脚踏车轮胎在佛洛兰镇的路上漏气,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我说的是链子一般的长长的一串巧合,”爸爸继续说。“事实上,这条链子可以追溯到地球上第一个有生气的细胞。它分裂成两半,演变出今天这个星球上的种种生物。在三四十亿年历史中,我那条链子不被折断的概率,低到不能想象的地步。可是,我还是熬过来了。没错,我熬过来了!因此,我能体会我是多么的幸运,如今能够跟你一块坐在这儿,共赏这个星球的美好风光。我也领悟到,在地球上爬行的每一只小昆虫,都是无比的幸运。”  


“那些不幸的生物呢?”我问道。  


“他们不存在!”爸爸几乎吼叫起来。“他们从不曾出生过。人生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摸彩游戏,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  


他坐在路旁石头上,好一会儿只管呆呆眺望着大海。  


“我们走吧?”等了约莫两分钟,我问道。  


“别急!汉斯·汤玛士,乖乖给我坐好,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听爸爸的口气,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说话似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台无线电接收器,正在吸纳别处传来的无线电波。也许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灵感”吧。  


爸爸等待灵感的时刻,我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放大镜,透过它,观察在石头上爬行的一只红色甲虫。在放大镜下面,小甲虫变成了一只大怪兽。  


“世间所有的巧合莫不如此。”爸爸感叹起来。我收起放大镜,抬起头来看看他。每回看见爸爸呆呆坐着,仿佛陷入沉思中的样子,我就知道,他马上就要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吧。我心里正思念着一个朋友,就在这个时候他打来电话或亲自来访。这样的巧合,一般人看成是不可思蚁的超自然现象。可是,有时候我思念这个朋友思念了半天,他还是没打电话来,而有很多时候我根本没想他,他却打电话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人们喜欢搜集这种事例——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在一刹那间。  


在急需用钱的时候,忽然你在路上捡到了一笔钱,于是你就把它归因于‘超自然现象’,尽管你经常穷得一文不名。于是,亲朋好友经历过的各种各样‘超自然’事件,就像谣言一般传扬了开来。人们对这种事情太感兴趣了,不久之后就积累出一大堆故事。但是,在这件事上,也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如果你知道我刻意搜集扑克牌中的丑角牌,你就不会感到讶异,我竟然有一整抽屉的丑角牌。”  


说到这儿,爸爸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爸爸,你有没有提出申请书?”我趁这个空档问道。  


“你胡说些什么?”爸爸叱责我一声。  


“向政府申请,当个国家哲人啊。”  


爸爸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但立刻又收敛起脸色,用严肃的口吻说:“人们一旦对‘超自然’产生兴趣,就会变得盲目。他们再也看不到宇宙间最神奇奥妙的现象——地球的存在本身。他们对火星人和飞碟深感兴趣,但对时时刻刻在我们眼前展现的人世奥秘,却视若无睹。汉斯·汤玛士,我不以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巧合。”  


爸爸俯过身子来,压低嗓门对我说:“我认为,宇宙间事事物物都有个目的。你会发现,在所有星星和银河背后,都存在着某种意图和目的。”  


这回爸爸停车抽烟,又乘机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但我还是不相信,跟小圆面包书有关的事情都纯属巧合。阅读“方块侏儒”那一段记载之前,我跟爸爸到穆拉诺岛上参观玻璃工厂——这也许是:巧合。收到字体纤细的小圆面包书之前,有人送我一个放大镜——这或许也是纯粹的巧合。但是,获赠小圆面包书的人是我,而不是任何其他人——这个事实一定有它特殊的意义。   




梅花5 ……这把牌变得有点难打了……


那天傍晚我们抵达安科纳港时,爸爸变得十分沉默,让我忧心忡忡。我们坐在车子里,排队等候开车上船。爸爸只管睁着眼睛瞪住那艘船,一声不吭。  


那艘黄色的大轮船名叫“地中海”号mediterraneansea)。  


到希腊的航程得花一天两夜。船在晚上九点启碇。一觉醒来后,我们将在海上度过星期天;如果没遇上海盗,星期一早晨八点钟我们就会踏上希腊的土地了。  


爸爸找到一本介绍这艘船的小册子。现在他终于开腔了:“汉斯·汤玛士,这艘船排水量达一万八千吨,可不是一个洗澡缸啊!它的时速十七海里,可以运载一千多名乘客和三百辆汽车。船上有商店、餐馆、酒吧、阳光甲板、迪斯科舞厅和赌场。还有各式各样的设备。你晓得这艘船甲板上有一座游泳池吗?我并不在意船上有没有游泳池;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晓不晓得船上有游泳池?我还想知道一件事:这次我们改变行程,没有开车穿过南斯拉夫,你是不是很不高兴啊?”  


“甲板上有游泳池吗?”我只能这么说。  


我想,爸爸和我都心里有数,这会儿最好什么都别说。但爸爸还一个劲喋喋不休:“你晓得,我订了一间舱房。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应该挑一间内舱房呢,还是应该选择一间有大窗的、能够观赏海景的外舱房?你猜,我挑了哪一间呀?”  


我知道他挑的是外舱房,而我也晓得,他早就知道我晓得答案。因此我淡淡地说:“价钱差多少啊?”  


“差几个里拉。我说服我儿子陪我搭船去希腊,总不能让他窝在一间密不通风的斗室啊。”  


他还想再讲下去,这时船上的人向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把车子开上船。  


把车停好后,我们立刻去找我们订下的舱房。它在顶层甲板下的第二层,家具十分精致美观,有两张大床、窗帘、好几盏灯、安乐椅和桌子。窗外,旅客们沿着船舱通道不停地走来走去。  


虽然舱房有敞亮的大窗,设备也堪称豪华,但我们还是决定到房外走走——在这一点上,我们父子之间还是满有默契的。离开舱房之前,爸爸从后裤袋掏出一个小酒瓶,给自己倒一杯酒。  


“为你的健康干一杯!”爸爸朝我举起酒杯,尽管我的健康并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的干杯。  


我晓得,一路从威尼斯开车过来,爸爸实在是够累的了。也许,他那双脚正在发痒,因为阔别海上生活多年后,今天他的两条腿终于又踏上轮船甲板。我也感到挺开心——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因此,我对爸爸在这个时候喝酒颇不以为意。  


“你每天晚上都一定要喝酒吗?”我问道。  


“唔,非喝不可。”他打了个酒嗝,不再吭声了。他陷入了沉思中,而我也在想着我自己的心事。爸爸喝酒的事,以后再提吧。  


轮船启碇之前,我们已经在船上逛了一圈。我发现游泳池关闭,感到有点失望,但爸爸立刻就打听出来,游泳池明天一早就会开放。  


我们爬到阳光甲板上,倚着栏杆,望着陆地在我们眼前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完全看不见。  


“好极了!”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咱们现在遨游在海上啦!”  


说完这句充满感触的话,爸爸就带我到甲板下的餐厅吃晚餐。  


吃过晚饭后,就寝之前,我们决定留在酒吧,父子俩玩玩牌。爸爸口袋里正好有一副扑克牌,幸好并不是印着裸女图的那一副。  


船上挤满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旅客。爸爸说,其中有很多是希腊人。爸爸发给我“黑桃二”和“方块十”。我拿起“方块十”时,手上已经有另外两张方块牌。  


“吹制玻璃的女孩!”我惊叹起来。  


爸爸倏地睁大眼睛:“汉斯·汤玛士,你在说什么呀广“没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吹制玻璃的女孩’吗?”  


“哦,我是说那些坐在酒吧喝酒的女人,”我灵机一动。“她们整晚坐在那儿,手里握着酒杯,就好像——辈子只会坐在酒吧喝酒似的。”  


这次总算被我蒙混过去。可是,这把牌变得有点难打了,简直就像用爸爸在维洛纳买的那副裸女牌来玩似的。我打出“梅花五”  


这张牌时,心中想的,却是汉斯在魔幻岛上遇见的侏儒田野工人。  


每回我把一张方块牌摊在桌面上,脑海中就立刻浮现起银发红衣、美丽动人的女孩形像。当爸爸扔下“红心幺”,骗走了“黑桃六”和“黑桃八”时,我忍不住叫嚷起来:“她出现了!”  


爸爸摇摇头说,该上床睡觉了。离开酒吧之前,爸爸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在这儿玩牌的并不单是我们父子两个。走出酒吧时,爸爸绕行到正在玩牌的几桌客人面前,向他们讨取丑角牌。我心里想,爸爸总是在离开时才向人家讨取丑角牌,未免有点卑怯。  


我已经很久没跟爸爸一块玩牌了。小时候,我们父子俩常在一块玩牌,但后来爸爸迷上丑角牌,一心只想搜集它,反而对玩牌失去了兴趣。否则的话,跟爸爸玩牌可是一件挺刺激的事,因为他精于牌桌上的各种骗术。在牌戏上,他最值得夸耀的一项成就是,有一回他玩单人牌戏,竟然花了很多天才赢。从这样的一场单人牌戏中获得乐趣,你不但要有耐心,而且还得有大量的空闲时间。  


我们回到舱房,在窗前伫立一会儿,眺望大海。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外面一片漆黑,但我们知道那片黑暗就是大海。  


一群喋喋不休的美国佬从窗外的通道走过去。爸爸拉上窗帘,往床上一躺,登时呼呼入睡——他显然灌足了黄汤,再也撑不住了。  


我躺在床上,体会轮船在大海中摇晃的情景。过了一会儿,我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然后阅读汉斯告诉孤儿艾伯特的那些奇人异事。   




梅花6 ……他似乎想确定 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


我在树林中走着,走着,不久来到一块平整的空地。百花齐放:的山坡下,鳞次栉比排列着一栋栋木屋。一条街道蜿蜒穿梭过这些房子;路上熙来攘往,尽是个子非常矮小的侏儒,跟我已经遇到的那些没啥两样。山丘顶端,一间小屋子孤零零矗立着。  


看来,这儿找不到我可以咨询的地方官员,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查出,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一走进村子,我就看到一家小面包店。我从铺子门前走过时,一个金发姑娘出现在门口。她身上穿着红衣裳,胸口绣着三个血红“刚出炉的面包啊!”她绽开笑靥,亲切地招呼。  


面包的香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迈步走进这间小铺子。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尝过面包了。这儿,一条条面包和各种点心堆放在沿墙的宽阔柜台上,令我食欲大动。  


烤箱的烟气从狭窄的后房飘出。这时,另一位身穿红衣的姑娘走进小铺子来。她胸前绣着五个红心。  


我恍然大悟:“梅花侏儒”在田野干活,照顾牲口;“方块侏儒”  


专门吹制玻璃器皿;“爱司侏儒”穿着漂亮的衣裳,在林中采集鲜花和浆果,而“红心侏儒”则负责烘焙面包。现在我只要查出“黑桃侏儒”干的是什么活儿,对整场牌戏的布局,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我伸出手来,指着柜台上的一条面包问道:“我能不能尝一尝?”  


红心五倚在朴实的木制柜台上。那上面摆着一个玻璃缸,里头养着一条孤单的金鱼。她凝起眼睛看着我。  


“我想,我已经好几天没跟你说过话了。”她脸上的神色显得非常困惑。  


“对啊,”我回答。“我刚从月球掉落到地球上来。我向来不擅长说话,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擅长思考,而既然思考上有困难,不如干脆闭上嘴巴,保持沉默为要。”  


经验告诉我,跟岛上的侏儒打交道时,千万别把话讲得有条有理。跟他们一样胡言乱语、东拉西扯,反而能达到沟通的效果呢。  


“你说你从月球掉落下来?”红心五问道。  


“是的,从月球掉落。”  


“那你一定想吃一片面包哕。”红心五毫不思索地说。在她看来,从月球掉落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就像站在柜台前烘焙面包。  


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仿照他们说话的方式,就不难跟这群小矮人保持某种沟通。  


突然,红心五的脸色凝重起来。她倚在柜台上,倾身向前,压低嗓门悄声对我说:“未来存在于牌中。”  


说完,红心五又回复原先的神态。她撕下一大片面包,塞到我手里。我接过来,一股脑儿塞进嘴巴,一面嚼一面走出面包店,来到狭窄的街道上。这间铺子卖的面包味道有点酸,但嚼起来很有劲,而且绝对吃得饱。  


街上走动的侏儒,背上全都绣着红心、梅花、方块和黑桃的图徽。制服分四种:红心侏儒穿红色衣裳,梅花穿蓝衫,方块穿粉红衣裙,黑桃穿黑衣。  


有些侏儒个子比较高,身上的穿扮看来像国王、王后和侍从。  


国王和王后头上戴着王冠,而侍从则在腰间佩戴一把剑。  


我发现,扑克牌的每一张牌在这儿只有一个代表。我只看到一十红心k、一个梅花六、一个黑桃八。岛上没有儿童,也看不见一个老人。这些侏儒全都是青壮之辈。  


我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侏儒们看到我,只瞄了一眼就转身走开。  


只有梅花六——就是骑在六足怪兽背上在马路驰骋的那个侏儒——走上前来向我打招呼:“太阳公主一路走到海洋边。”说完,他绕过街角扬长而去。  


我开始感到头昏脑胀了。显然,我进入了一个建立在特殊阶级制度上的社会。看来,这座岛屿的居民日常遵守的不是法律,而是漫步在这个小村庄上,我感觉很不踏实,就像玩单人牌戏,被卡在两张牌中间,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场牌局。  


村中的房子全是低矮的木屋,门外悬挂着玻璃油灯——我看出,这些油灯都是在方块侏儒的玻璃工厂制造的。这会儿灯还没点亮。太阳就要下山了,但整个村庄依旧沉浸在金黄色的晚霞中。  


屋外的板凳和屋顶的飞檐上,放置着一个个玻璃缸,里头养着金鱼。我也发现,村中四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瓶子,有些就随地丢弃在巷子间。我看见几个侏儒手里握着小瓶子,在街上游逛。  


有一间房子比其他的房子大得多,外观看起来像仓库。我听见屋里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把头伸进门中一瞧,发现里头是一家木工厂。四五个侏儒正忙得不可开交,正在组装一张大桌子。他们身上的服装、款式和田野侏儒的蓝色制服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衣服颜色是纯黑,背上绣的图徽是黑桃,有别于田野侏儒的梅花。  


我心中的谜团终于解开了:黑桃侏儒是以木工为业。他们的头发黑得像煤炭,但皮肤却比梅花侏儒苍白得多。  


方块j坐在屋前一张小凳上,凝视着夕阳在他的剑上反射出的光。他上身披着一件粉红长外套,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绿裤子。  


我走到他面前,必恭必敬鞠个躬。  


“晚安,方块j。”我故作轻松向他打个招呼,然后问道:“能不能请教,现在当权的是哪一个国王?”  


方块j把剑插回鞘中,然后用他那双呆滞的眼睛瞪着我。  


“黑桃k尸他不耐烦地说。“因为明天就轮到丑角当权了。但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  


“是吗?我还想请你带我去见岛上的最高领导人呢。”  


“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方块j说。  


“你说什么呀?”  


“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方块j又重复一次。  


“哦!那是什么意思呢?”  


“则规守遵须必你。”  


“真的吗?”  


“吧瞧着等广“你真的不能告诉我?”  


我仔细瞧了瞧他那张细小的脸孔。跟玻璃工厂的方块女郎一样,他的头发光亮、皮肤苍白。  


“对不起,我实在听不懂你刚才讲的话,”我说。“你是不是在讲荷兰话啊?”  


方块j抬起头来瞪着我,一副好得意的模样。  


“只有国王、女王和我们这些侍从,才懂得双向说话的艺术。你不了解这点,就表示你的地位比我低下。”  


我想了想。难道方块j刚才是倒着说话?“吧瞧着等”其实就是“等着瞧吧”。他连说两次“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如果倒回来念,这句话就变成了“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  


“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我对方块j说。  


方块j一听,登时对我刮目相看。  


“哪论讨要还么什为你那?”他迟疑地说。  


“啊你验考。”我信心满足地回答。  


这回轮到方块j瞠目结舌,模样儿活像刚从月球掉落到地球上的人。  


“我刚才问你,现在当权的是哪一位国王。我的目的是想考验你,看看你能不拒绝回答。”我说。“但你还是忍不住回答我。这一来你就违反了‘不可以讨论牌局’的规定。”  


“你这个人太卑鄙了!”方块j气呼呼地说。  


“呵呵,我还可以更卑鄙呢。”  


“招花么什有还你?”  


“我父亲的名字是‘奥图奥’,”我说。“你能不能把这个名字倒转过来念?”  


方块j瞪着我。  


“奥图奥。”他说。  


“没错。但你能不能倒转过来念呢?”  


“奥图奥。”他又说一次。  


“唉,我知道,”我催促他,“你能不能把这个名字倒转过来念一次呢?”  


“奥图奥!奥图奥!”方块j咆哮起来。  


“唉,你也够努力的了,”我安慰他。“我们试试另一句话好吗?”  


“来过马放。”方块j接受挑战。  


“摇啊摇。”我说。  


“摇啊摇。”方块j说。  


我一个劲的摇手:“我要你把这句话倒转过来说。”  


“摇啊摇!摇啊摇!”方块j一口气说了五六次。  


“够了,够了!谢谢你。现在请你把一个完整的句子倒转过来念,可以吗?”  


“这句话是:‘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立刻说。  


“别跟着我念!要倒过来念啊。”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又说了一次。  


我只管摇头。“你还是在模仿我。大概是因为你没法子把这句话倒转过来念吧。”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急得直嚷起来。  


看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不忍。但是,发明这种伎俩的人并不是我啊。  


嗖地,方块j从腰间拔出他的剑,没头没脑往墙边一只瓶子劈过去,把它击得粉碎。路过的几个红心侏儒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瞄了两眼,鬼赶似地跑开去了。  


这下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座岛是个庇护所,专门收容无药可救的精神病患者。可是,为什么他们个子都那么小呢?他们怎么都会讲德语呢?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像扑克牌那样,穿上不同的服装,绣上不同的号码呢?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我不会放走方块j。我得小心,别把话讲得太清楚,因为岛上的侏儒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有条有理的说话方式。  


“我刚登陆这儿。但我以为,这个地方跟月球一样荒凉。现在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方块j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显得非常沮丧:“你是新来的丑角吗?”  


“我从没想到,德国在大西洋有一个殖民地。”我继续说。“虽然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我恐怕得承忍,我第一次看到个子那么矮小的人。”  


“你果然是新来的丑角。讨厌鬼!希望不会再有丑角出观。没有必要给每一组牌配上一个丑角。”  


“可别那么说啊!如果丑角是惟一懂得说话艺术的人,那么,如果每一个人都是丑角,这场纸牌游戏的谜团很快就可以解开啦!”  


方块j摆摆手,示意我别再多说。  


“把自己跟各种可能的问题牵扯在一起,是挺累人的事情。”他说。  


我知道,要从他口中问出真相并不容易。于是我再试一次:“你们这帮人聚在一起,居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神秘的小岛上。我要求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这个要求不是挺合理吗?”  


“放弃!”  


“你说什么?”  


“你破坏了牌局。我放弃叫牌机会,不跟了!”  


说完,方块j从外衣口袋掏出一个小酒瓶,昂起脖子,猛喝一口。他喝的是一种亮晶晶的饮料,跟梅花侏儒喝的相同。把瓶口塞好后,他伸出一只胳臂有如朗诵一首诗的开头句子似的,庄严肃穆地说:“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于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很快就会醉倒,看来我得自己去寻找黑桃国王了。反正,从方块j嘴里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突然,我想起一个侏儒告诉我的一件事。  


“我必须去找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佛洛德……”我喃喃自语。  


方块j听了这句话,立刻从板凳上跳起身来,举起右胳臂,行了个纳粹式敬礼。  


“你刚提到佛洛德?”  


我点点头:“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够能然当。”  


我们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来到村中一个小小的市集广场。  


广场中央有一口大井。红心八和红心九正忙着打水;她们合力把一桶水从井里拉上来。在广场的人群中,她们那一身血红的衣裳显得格外醒目。  


四位国王齐聚井边,勾肩搭背围成一圈,仿佛在密商国家大政。我心里想,一个国家四王并立,怎能有效率地推动政务呢?这四位国王的服饰颜色一如他们的侍从,只是更庄严华贵些。每一位头上都戴着黄金打造、光彩夺目的王冠。  


四位王后也出现在广场上。她们四处串门子,不时从口袋中掏出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庞。看来,她们常常忘记自己是谁,甚至记不起自己的长相,因此非得常常照镜子不可。王后戴着后冠,比国王的王冠狭小高耸些。  


广场的另一边,我看见一个白发苍苍、颏下蓄着雪白胡须的老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着烟斗。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身材——他个子几乎和我一般高大。除了身材外,他身上的衣着也跟侏儒们不同。他穿的是灰色粗布衬衫和宽松的褐色长裤,看起来挺寒伧、朴实,跟侏儒们那身五彩缤纷的服饰形成尖锐的对比。  


方块j走到老人跟前,替我引见。  


“主公,这位是新来的丑角。”方块j说。  


说完,他膝头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广场上,呼呼大睡起来。看样子他是喝醉了。  


老人霍地从石头上跳起身来,睁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声不吭。接着,他伸出手来开始触摸我。他先摸摸我的脸颊,再轻轻揪一揪我的头发,最后拂一拂我身上穿着的水手装,似乎想要确定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  


“这……这是我见过最糟的一件事。”他终于开腔。  


“您就是佛洛德先生吧?”我向他伸出手来。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好久好久不肯松开。突然,他仿佛想到一件不愉快的事似的,一下子变得急躁起来。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村子!”他说。  


看来,这个老头子的脑筋跟岛上的侏儒一样不清楚,但他的态度却不像他们那般冷漠。光凭这点,我就决定跟他一块走。  


老人带着我匆匆走出村子。他的两条腿似乎很虚弱,路上好几.次几乎摔跤。  


我又看到远方山丘上孤零零矗立着一间木屋,俯瞰着山下的村庄。我们来到屋前,并没进去。老人要我坐在屋外一张小凳上。  


我刚坐定,屋角就探出一颗模样十分古怪的头颅来。这个人样、子挺滑稽,身上穿着紫蓝色衣裳,头上戴着有两只驴耳朵的红绿两色帽子。好几十个小铃铛缀在他的衣服和帽子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舌乱响。  


他朝我跑过来,先捏捏我的耳朵,再拍拍我的肚子。  


“小丑,回到村子里去吧!”老人命令他。  


“别那么凶嘛!”小丑脸上绽放出狡黠的笑靥。“家乡来了访客,就把老朋友给抛弃啰。主公,不可以这样做啊,这样做会带来灾祸的!记住我的话。”  


老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要帮忙准备那场大宴会吗?”他问小丑。  


这个活泼好动的侏儒,模仿驴子,舒伸四肢做了几个跳跃踹踢的动作。然后他说:“您老人家说得对,这种事情可不能大意。”  


“今天的谈话就此打住,再见!”  


说完,他就窜下山去,回到村子里。  


老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山丘上俯瞰村庄,只见一群衣饰华丽的小矮人,在一栋栋褐色的小木屋之间出没,走动。   





梅花7 ……珐琅和象牙在我嘴里长出来……


我阅读小圆面包书,一直读到深夜。第二天清早,我在睡梦中惊醒过来。床头灯依旧亮着。昨天晚上,我手里拿着放大镜和书本,读着读着就呼呼入睡了。  


看到爸爸还在睡觉,我松了口气。放大镜躺在我的枕头上,但我却找不到小圆面包书。最后我在床底下找到它,连忙把它藏进裤袋里。  


处理停当后,我才爬下床来。  


昨晚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事情是那么的诡秘,一觉醒来,我感到非常焦躁,非常不安。我拉开窗帘,站在窗前。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海水。我没看见其他轮船,只看到几艘小渔船。将近破晓时分,海天交接处出现一道金黄的曙光。  


魔幻岛上那些侏儒的事迹,委实过于神秘荒诞,教人怎能相信呢?当然,我也无法确定,我读到的那些事情全是真的,但是,书中对卢德维格和艾伯特在杜尔夫村的生活,描写得却非常真实。  


杜尔夫村的金鱼和彩虹汽水,肯定是来自面包师傅汉斯漂流到的那座岛屿……我自己就曾经在杜尔夫村的小面包店,亲眼看见过饲养在缸里的一条金鱼。我没喝过彩虹汽水,但是,老面包师请我喝过一杯有气泡的、滋味像梨子的饮料。他告诉我,有一种饮料比这好喝千百倍……当然啦,这一切都可能是杜撰的。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彩虹汽水真实存在,而小圆面包书描写的那些事迹,也可能纯属子虚乌有。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饲养一条金鱼,装饰他的窗子,并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他把一本小书塞进一个圆面包里,送给一个陌生的过路客——这可就有点不寻常了。不论如何,使用那么细小的字体撰写一整本书,毕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在收到这本书之前,有个神秘的小矮人送我一个放大镜。这未免太巧了吧?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今天早晨最让我感到焦躁不安的,倒不是这些技术层面上的细节。让我思潮澎湃、起伏不已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  


我突然领悟,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跟魔幻岛上那些浑浑噩噩的侏儒一样,对日常事物的神秘奥妙视若无睹。  


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是一桩奇特的冒险。可是,一般人总觉得这个世界“太平凡”,因此一窝蜂去探那些“不寻常”的事物,譬如神仙或火星人。这完全是因为我们没体会到,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大奥秘。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在我心目中,世界宛如一个奇妙的梦境。  


世间的事事物物如何契合、如何运作,我一直深感兴趣,也一直试图寻找某种解释。  


我站在船舱窗口,望着愈升愈高的旭日和愈来愈亮的天空,忽然觉得全身仿佛脱胎换骨似的,有一种非常新奇的感受,而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不曾消退。  


站在窗前,望着海上的日出,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神奇的生命体,浑身洋溢着活力,然而对自己的真正本质却几乎毫无所知。  


我晓得,我是居住在银河系一个星球上的生物。我一直意识到这点,因为以我的教养,想漠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进占了我身上所有细胞。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奇异的、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东西。我怎么会站在船舱房间里头,想着这些奇怪的事情呢?我的身体怎么会长了皮肤、头发和指甲来呢?更甭提牙齿了!我不明白,珐琅和象牙质的牙齿怎么长在我嘴里,但这些坚硬的东西确实是属于我的呀。一般人只有在看牙齿的时候,才会想到这档子事。  


我觉得不可思议,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汲汲营营,却从不问一问: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究竟来自何方?地球上的生命,你怎能视若无睹或视为当然呢?我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复。想着想着,我觉得又快乐又悲伤。这些思绪也让我感到孤寂,但这种孤寂是美好的。  


爸爸突然从睡梦中扯起沙哑的嗓门,发出狮子一般的吼叫声,我听了却很快乐。在爸爸起床之前,我已经领悟,探讨万物固然重要,但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莫过于跟心爱的亲人共处的时光。  


“你已经起床了?”爸爸从窗帘底下伸出头来,嘹望碧波万顷的大海上那一轮初开的太阳。  


“太阳也起床啦。”我回答。  


我们父子俩就这样展开了海上的一天生活。   





梅花8 ……如果我们的头脑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

吃早餐的时候,我们父子俩聊起哲学问题。爸爸开玩笑地建议,我们劫持这艘船,然后盘问所有乘客,看看他们之中到底有谁晓得人生的奥秘。  


“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啊!”爸爸说。“这艘船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船上一千多个乘客,来自世界各个角落。因缘际会,我们同搭一条船,在大海中航行……”  


他伸出手来,指了指餐厅中的客人,继续说:“这伙人当中,一定有人晓得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那么好的一手牌,里头肯定至少有一张是丑角牌!”  


“至少有两张。”我看着他说。从爸爸脸上的笑容,我看出他知道我指的是谁。  


“我们实在应该把船上所有乘客聚集在一块,一个个询问他们,究竟晓不晓得人是为何而活的,”爸爸说。“回答不出来的人,我们就扔到海里去喂鱼。”  


“那些孩子怎么办呢?”我问道。  


“他们全都及格,统统通过考试。”  


我决定利用早晨的时光,从事一些哲学考察。爸爸在读德文报纸。我在游泳池里泡够后,爬到甲板上坐下来,开始观察周遭的人群。  


有些人手里拿着一罐防晒油,一个劲的往自己身上涂抹,有些人捧着一本法文、英文、日文或意大利文的平装书,看得津津有味。  


其他乘客散坐在甲板上,一面喝啤酒或加冰块的红色饮料,一面起劲地聊天。船上还有一些儿童:年纪比较大的跟成年人坐在一块晒太阳;年纪比较小的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时被其他客人的旅行袋和手杖绊倒;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大人膝头上,只管哭闹不停。我看见一个小娃儿依偎在母亲怀里,吮着母亲的乳头。这对母子显得非常自在,就仿佛坐在法国或德国自己家里似的。  


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自何处?我最感兴趣的是:船上除了我们父子俩,究竟有没有人也在问这类问题呢?我坐在甲板上,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看看究竟有没有一个神在操控他们的言行举止。我想,经过密切的审视,我也许能找出一些答案。  


我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一旦找到理想的观察目标,我就可以尽情观察他,直到这艘船抵达希腊的帕特拉斯港为止。在某些方面,观察船上的人比观察跑动不停的昆虫或蟑螂,要来得容易。  


甲板上的乘客不时舒伸胳臂;有些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踢踢腿。在一分钟里头,一位老先生连续戴上、脱下眼镜四五次。  


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每一个小动作都是下意识地做出来的。在某些方面,这些动作只是在显示这些人还活着。  


我觉得,观察人们眼皮的动作比较有趣。当然,每个人都会眨眼睛,但眨眼的频率却因人而殊。看到人们眼睛上那一小块薄薄的皮不断跳动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曾经看见一只鸟儿眨眼。看它的模样,仿佛它体内有某种机制在操控眨眼的动作。  


现在我发现,船上的人也以同样机械的方式,在眨他们的眼睛。  


船上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德国人。一看见他们,我就想起海象,他们躺在甲板椅子上,头上戴着白色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  


一整个早晨,这些德国佬除了打盹,就是在身上擦抹防晒油。爸爸管他们叫“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bratwurst germans)。我原以为,布雷特乌斯特是德国一个地方的字名,但爸爸解释说,这些德国佬吃了太多肥油油的腊肠,身材才会那么肥壮,而这种腊肠德文就叫做“布雷特乌斯特”。  


我感到好奇,当一个“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时,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经过仔细的观察,我判断他是在想腊肠,因为实在没有迹象显示他在想别的事情呀。  


一整个早晨,我持续进行我的哲学探索。我们父子俩有个协议,今天分头活动,各玩各的。于是我在船头船尾四处游逛,自由自在。但我得答应爸爸不跳到海里头去。  


我借用爸爸的望远镜,窥伺船上的一些乘客。这种玩法非常刺激,因为我得时时提防被人逮到。  


那天早晨我做的最糟的一件事,是跟踪一个美国女人。这个婆娘非常诡异,让我对。人的本质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她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望望四周,以确定没有人窥探她。我躲在一张沙发后头,避免被她看到。我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但我并不害怕。我是为她感到紧张不安。这婆娘到底想干什么呢?等了半天,我终于看见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绿色的化妆袋。袋里有一个镜子。她举起镜子,左照照右瞧瞧,然后开始涂口红。  


我直觉地感到,眼前这一幕必然有助于我对人类本质的探讨。  


但好戏还在后头呢。化完妆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起来。事情还没完。把镜子塞回化妆袋之前,她竟然举起一只手,朝镜中的自己挥了挥。同时,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绽露出娇媚的笑靥来。  


她走出大厅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沙发后面。  


她为什么向自己挥手?我从哲学的角度思考一番后,断定这个女人是一个怪胎,说不定还是个女丑角呢!她显然察觉到这个事实:我挥手故我存在。从某种角度来看,她其实是两人——一个是站在大厅涂口红的女人,另一个是向镜中的自己挥手的女人。  


我知道,拿活人当实验品不完全合法,因此,观察过这个婆娘之后,我就暂时停止我的探索。下午在一场桥牌局上相遇时,我直直走过去,用英文问她能不能把丑角牌送给我。  


“拿去吧!”她把丑角牌递给我。  


从她身边走开时,我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同时向她眨一眨眼睛。她大吃一惊,险些儿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也许感到奇怪,我怎么会晓得她的小秘密。说不定,这会儿坐在美国家里,她心里依旧感到不安哩。  


生平第一次,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弄到一张丑角牌。  


我们父子约好,晚餐前在舱房见面。我只告诉他,今天早晨我在船上做了一些重要的观察,详情则未向他透露。晚餐时,我们聊起人的本质。这段谈话非常有趣。  


我说,我们人类真是奇怪的东西,在很多方面非常聪明——连太空和原子都探索了——对自己却了解不深。接着,爸爸就说出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对于我刚才提出的问题,爸爸也只好这么回答。  


“其他动物的头脑比我们人类简单得多,”爸爸继续说。“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了解蚯蚓的头脑是怎么运作的——至少大体上了解。可是,蚯蚓自己却不了解它的头脑,因为它的头脑太简单。”  


“说不定,有个上帝了解我们啊。”我灵机一动。  


爸爸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以为爸爸是被我的聪明智慧所感动。  


“你说的也许没错,”他说。“但这么一来,这个上帝的头脑就太过复杂了,结果他没法子理解他自己。”  


他招招手,要侍者给他带一瓶啤酒过来。爸爸继续谈论他的人生哲理,直到啤酒送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爱妮妲(anita)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侍者替爸爸倒酒时,爸爸忽然说。  


爸爸突然提到我母亲的名字,让我惊讶不已。通常他都称呼她“妈妈”,跟我一样。  


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谈论妈妈时,我就会感到不耐烦。我跟爸爸一样想念她,但我不喜欢把这事挂在嘴边,跟爸爸一块谈论。  


“我能够理解外太空的构造,”爸爸说,“却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不告而别。”  


“也许,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她自己吧。”我回答。  


我们父子不再吭声了,只管默默吃着晚餐。我想爸爸和我都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  


晚餐后,我们在船上四处走走。爸爸指着我们遇到的那些船员和干部,向我解释他们袖章上的条纹所代表的意义。不知怎的,他们使我想起扑克牌中的那些牌。  


那天晚上,时候已经不早了,爸爸却说他想去酒吧小喝两杯。  


我不想阻止他。我说,我想回舱房看漫画书。  


爸爸以为我想独处一会儿。事实上,我急着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我想知道,当他们坐在山丘上俯瞰侏儒村时,佛洛德会告诉汉斯什么事情。  


不用说,我根本没读那些漫画书。也许,今年夏天我长大了——已经成长到不再想看漫画书了。  


经历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我终于发现,爸爸并不是我们家中惟一的哲学家。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也开始展露出一点哲学天分啦。   




梅花9 ……闪闪发亮 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


“幸好我们离开了那里!”颏下蓄着白胡须的老人佛洛德对我说。  


好一会儿,他只管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真担心,你会对他们讲些不该讲的话。”他说。  


他把视线从我脸上挪开,伸出手来,指了指山丘下的村庄。然后他又拱起腰背坐回椅子上。  


“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他问道。  


“对不起,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回答。  


“唔,难怪你不懂。我问的方式也许不太对。”  


我点头表示同意。“那就请你换一种方式问吧,如果有另一种方式的话。”  


“当然可以!”他急切地说。“但是,首先你必须回答一个挺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吗?”  


“我不太清楚,”我坦率告诉这位老人。“大概是十月初……”  


“不必告诉我几月几号,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1842年。”我回答。渐渐的,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点点头。  


“小伙子,一晃就是整整五十二年啰。”  


“您在岛上住了那么多年?”  


他又点点头:“唔,五十二年。”  


一颗泪珠从他眼角夺眶而出,直滚下他的脸颊来。老人并没伸手把它擦掉。  


“1790年lo月,我们从墨西哥出发,”他开始诉说起来。“在海上航行了几天后,我们那艘双桅帆船忽然出事,沉没到海底。船上的水手全都遇难,只有我抓住几块坚实的木板,一路漂流到岸上……”  


老人陷入沉思中。  


我告诉他,我也是因为一场海难才漂流到岛上来的。老人难过地点点头,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看成一座‘岛’,我也管它叫‘岛’,但我们能确定这真是一座岛屿吗?小伙子,我在这儿住了五十多年,每一个角落都去过,就是一直找不到海岸。”  


“看来这座岛还不小啊。”我说。  


“这么大的岛,怎么没画在地图上呢?”  


老人抬头望着我。  


“当然,我们可能被困在美洲或非洲某个地方,”我说。“我们很难确定,海难发生后,我们到底跟随洋流在海上漂流了多久,才被冲到岸上来。”  


老人绝望地摇摇头。“小伙子啊,在美洲和非洲你总会看到‘人’啊。”  


“可是,如果这个地方既不是一座岛屿,又不是一个大洲,那它到底是什么所在呢?”  


“挺奇特的一个所在……”老人含糊地说。  


他又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只管静静坐着。  


“那群侏儒……”我问道,“让你感到不安?”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我,却反问道:“你真的来自外面的世界?你真的不是他们那一伙人?”  


我是他们那一伙?看来老人真的害怕那群侏儒。  


“我是在汉堡上船当水手的。”我告诉老人。  


“真的?我是从卢比京来的……”  


“我也是呀。我在汉堡上船当水手,那是一艘挪威籍轮船,但我老家在卢比克。”  


“当真?其他事情你暂时别说,先告诉我,在我离家这五十年间,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老人。那些年,欧洲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拿破仑发动的战争。我告诉他,1806年,卢比克全城被法军洗劫一空。  


“1812年,我出生后的第一年,拿破仑挥军进入俄罗斯。”我说。“结果仓皇撤退,损失惨重。1813年,在莱比锡一场大战中,他吃了败仗。拿破仑退到厄尔巴岛,建立他的小王国,可是几年后他又卷土重来,再建法兰西帝国。这回他在滑铁卢被击垮。最后,他被流放到非洲西海岸外的圣赫勒拿岛,度过余生。”  


老人专注地听着。“至少他看得见大海。”老人喃喃自语。  


看样子,他试图把我告诉他的这些事情拼凑起来,组成一段完整的历史。  


“听起来好像一个冒险故事嘛。”老人听完我的讲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我离家后的欧洲历史!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  


我同意老人的看法:历史像是一则讲不完的童话故事,惟一的差别在于历史记录事实。  


太阳即将沉落到西山后。山脚下整个村庄陷入一片阴影中。侏儒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在街上晃荡闲逛。  


我伸出手臂,指着这群小矮人。“你老人家打算告诉我他们的·事吗?”我问老人。  


“当然,”老人说。“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你得先答应我,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话,不会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连忙点头答应。于是佛洛德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那时我在船上当水手。我们那艘西班牙籍双桅帆船,运载一大批银货,从墨西哥维拉克路土港(veracruz)出发,准备开往西班牙的加地斯(cadiz)。天气十分良好,风平浪静,可是说也奇怪,出航后几天我们就遭遇海难。当时海上没有风,我们的船漂流在波多黎各和百慕达之间的海域。当然,我们都听说过,这一带的海面常发生奇怪的事,但我们都没把它当真,以为它只是老水手的迷信。  


一天早晨,我们的船正航行在平静的海面上。船突然凌空而起,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它揪起来,像螺丝锥那样旋转它。几秒钟后,我们又被抛落到海面。每个人都被整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船货开始移位,大量的海水涌讲船舱。  


“我漂流到岸上,捡回了性命。那片小沙滩,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因为一上岸我就往岛内走去。游逛了几个星期后,我在这儿落脚,定居下来。此后这里便是我的家。  


“日子过得还可以。这个地方生长着马铃薯和玉蜀黍,也有苹果和香蕉。还有一些水果和植物,是我从没见过或听说的。我日常的主食是浆果、环根和禾草。我得替岛上每一种奇异的植物取个。  


字。  


“过了几年,我终于驯服岛上的六足怪兽。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杀一只六足怪兽来吃。它们的肉很瘦、很嫩,味道有点像我在德国老家过圣诞节吃的野猪肉。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我采集岛上的药草,治疗身上的各种病痛。我也学会调配各种饮料,用来提神醒脑、舒畅身心。待会儿你就知道,我常喝一种叫‘凝灰岩汁’(tuff)的饮料。它是用棕榈树的根熬煮成的,味道有点苦——这种树生长在多孔的凝灰岩上,所以又叫凝灰岩棕榈。困倦时,这种饮料会让我清醒,精神百倍;失眠时,它会让我呼呼入睡,一觉到天明。它挺好喝,对身体毫无害处。  


“我也调制一种叫‘彩虹汽水’的饮料,喝了对整个身心都有莫大的好处,但会产生严重的后遗症,凶险无比,幸好市面上买不到它,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哕。这种饮料,是我利用普普玫瑰(purplj,-rose)的花蜜酿制成的。普普玫瑰是岛上的特产,树身矮小,开满猩红的小花。我不必把花摘下来,也不需亲自动手采集花蜜。这个工作有蜜蜂代劳。告诉你啊,这儿的蜜蜂,体形比咱们德国老家的鸟儿还大呢。它们在树身上筑巢,把采集到的花蜜贮藏在那儿。需要花蜜时,我就伸手到树洞中捞取。  


“我从岛上的彩虹河汲取河水——我屋里的金鱼就是在那儿捕捉的——跟普普玫瑰花蜜掺在一块,调配出一种闪闪发亮,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所以,我就于脆管它叫汽水啦。  


“彩虹汽水最美妙的地方是它的特殊风味。它让你尝到的不光是一种滋味,而是人世间各种各样的滋味。这些滋味同时侵袭你身土的每一个感觉器官。更妙的是喝这种饮料时,不但你的嘴巴和喉咙尝到它的滋味,连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尝到。小伙子,我可得提醒你啊,像这样美妙的饮料绝不可以一口喝光——你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  


老人歇口气,继续说:“彩虹汽水调制成功后,我天天都喝几杯。起初,它让我感觉到身心畅快,可是过了一阵子,我开始丧失空间感和时间意识。我会突然在岛上某处‘醒’过来,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一连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我会在岛上各处游荡,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我连自己是谁、从何处来,都记不得了。  


感觉上,周遭的所有东西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开始时,我感到四肢有一种骚痒刺痛的感觉,渐渐的,这种感觉蔓延到我的头脑,最后竟然啃食起我的心灵来。幸好,趁着还来得及之前,我毅然戒掉了喝彩虹汽水的瘾。现在喝这种饮料的,只有岛上的其他居民。个中原因,我很快就会告诉你。”  


我坐在木屋门口板凳上,一面聆听老人佛洛德的诉说,一面俯瞰山脚下的小村庄。天色渐渐沉黯下来。村中的侏儒们开始点亮屋外的油灯。  


“天气有点冷了。”佛洛德说。  


他站起身来,打开木屋的门,带我进入一间小小的厅堂。屋里的陈设和家具显示,佛洛德的生活必须品都是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制造的。屋里找不到金属制品,每一样东西都是用黏土、木材或石头做成。惟一具有文明色彩的日用品,是玻璃制成的油灯和杯盘碗碟。厅堂四周摆着几个大玻璃缸,里头饲养着金鱼。木屋墙上的嘹望孔,装设着一扇扇玻璃窗。  


“我父亲是玻璃工厂的师傅。”老人仿佛看出我心中的疑惑,赶忙向我解释。“到海上谋生活之前,我学会了吹制玻璃器皿的本事,没想到却在这儿派上用场。在岛上住了一阵子后,我开始将不同种类的沙掺揉在一块,放进防火石头砌成的炉子里,炼制成上好的玻璃。这种防火石头,是我在村外的山上找到的。”  


“我已经参观过岛上的玻璃工厂。”我说。  


老人转过身来盯着我,焦急地问道:“你没告诉她们什么吧?”  


一整个晚上,他老是警告我别告诉侏儒们“任何事”。我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只向她们问路而已。”我回答。  


“这就对!坐下来喝一杯凝灰岩汁吧。”  


我们在桌旁两张板凳上坐下来——桌子是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黑木树做成的。佛洛德拿起一只玻璃壶,把一种褐色饮料倒进两个玻璃杯中,然后举起手来,点亮悬吊在天花板下的一盏油灯。  


我接过杯子,战战兢兢啜了一口。它尝起来既像椰子汁又像柠檬水。吞下第一口之后,那股苦涩的滋味好久好久留存在我嘴巴里。  


“觉得怎么样?”老人急切地问我。“你可是第一个喝到这种饮料的欧洲访客啊。”  


我说,这玩意还挺清凉解渴的,味道也还不错。这倒是真心话。  


“好极了!”他说。“现在,我得告诉你岛上这群小矮人的故事了。小伙子,你急着想知道他们的来历,对不对啊?”  


我点点头。于是老人佛洛德继续讲述他在岛上的经历。   




梅花10 ……我不明白,一个东西怎么会无中生有,突然冒出来……


我把小圆面包书放到床边桌子上,开始在舱房中踱起方步来,一面走,一面思索着刚才在书中读到的事情。  


佛洛德在魔幻岛上度过漫长的五十二个年头,然后,有一天他遇到一群成天打瞌睡的小矮人。难道说,佛洛德漂流到岛上多年后,这群侏儒才突然抵达?不管怎样,把吹制玻璃器皿的技术传授给方块侏儒的人,一定就是佛洛德。显然,他也教导梅花侏儒耕种、红心侏儒焙制面包、黑桃侏儒做木工。可是,这些奇特的小矮人到底是谁呢?我知道,只消打开小圆面包书再往下看就会找到答案,可是,舱房里现在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打开那本书。  


我拉开窗帘,突然看见窗外有一张细小的脸孔。我跟他打了个照面。竟然又是那个侏儒!他站在窗外走道上,张开嘴巴愣愣瞪着窗里窗外,两人互瞪了几秒钟后,他发现自己行藏败露,立刻拔脚就溜,转眼消失无踪。  


我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呆了一会儿,我伸出手来拉上窗帘,然后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其实,我大可以冲出舱房,跑到酒吧去找爸爸,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点。我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只敢把脸儿埋藏到枕头下,一个劲打着哆嗦。  


我不晓得我躺在床上哭了多久。爸爸一定在走廊上听见我号哭的声音。他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汉斯·汤玛士,你到底怎么啦?”  


爸爸把我的身子翻转过来,然后伸出两只手指头,掰开我的眼皮。  


“那个侏儒……”我一边啜泣一边说,“我看见那个侏儒站在窗小…”他就站在那儿……直直瞪着我。”  


爸爸原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我这么一说,他立刻摔开我,自顾自在舱房中踱起方步来。  


“汉斯·汤玛士,你在胡扯些什么呀!这艘船上根本就没有侏儒。”  


“我亲眼看见他。”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爸爸说。  


费了好一番唇舌,爸爸总算把我安抚住。我答应不再提这件事,但要求爸爸承诺,明天这艘船抵达希腊帕特拉斯港之前,他一定要问水手,船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侏儒乘客。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父子谈论哲学问题谈得太多了?”爸爸问道,我还一个劲抽抽噎噎的吸着鼻涕。  


我摇摇头。  


“现在最要紧的是在雅典找到妈妈,”爸爸说。“然后再慢慢去探讨人生的其他谜团,没有人会跑来跟我们抢夺哲学问题的。”  


爸爸低下头来盯着我。  


“探究人的本质和宇宙的来源,可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寻常的嗜好啊!这艘船上,咱们父子可能是惟一探索这种问题的人呢。对这种问题有兴趣的人,散居世界各地,没有机会组成一个团体。”  


我终于停止哭泣。爸爸打开酒瓶,在杯中倒进少许威士忌,掺些水,然后递到我手里。  


“喝吧,汉斯·汤玛士。它能让你一觉睡到天亮。”  


我喝下两三口。原来酒的滋味那么糟!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天天都要喝上几杯。  


爸爸准备就寝时,我掏出那张向美国婆娘讨来的丑角牌,递到爸爸手里。  


“送给你。”我说。  


爸爸把那张牌接过来,仔细瞧一瞧。这虽是一张挺普通的扑克牌,但却是我替爸爸弄来的第一张。  


为了表示他的谢意,爸爸特地为我表演一招扑克魔术。他打开旅行袋,拿出一副扑克牌,把我送他的丑角牌插进里头,混在一块,然后将整副牌放在床边桌子上。突然,他伸手往空中一抓,把那张丑角牌抓了下来。  


我明明看到他把那张丑角牌插进整副牌里头呀。莫非他把牌藏在衣袖里?但这又是怎么办到的呢?我不明白,一个东西怎么会无中生有,突然冒出来。  


爸爸信守承诺。第二天,他果然去询问船员,这艘船上到底有没有侏儒乘客。答案是否定的。这正是我最担心的状况:那个侏儒一定是偷渡客,这会儿正藏匿在船上。   




梅花J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场幻术 那么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魔术师……


我们决定不在船上吃早餐,等抵达目的地帕特拉斯港再说。爸爸把闹钟拨到七点,比抵达时间早一个钟头,但我六点钟就醒了。  


眼睛一睁开,我就看见床边桌子上摆着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昨天晚上,那张狡黠的小脸孔出现在窗口时,我忘记把放大镜和书收藏起来。幸好,爸爸没发现。  


爸爸还在睡觉。醒来后,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佛洛德答应告诉汉斯岛上那群侏儒的故事。于是,我趁着爸爸还没翻身醒来前他习惯在床上翻滚一阵),悄悄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读下去。  


“船在海上航行时,我们水手成天聚在一起玩牌。我口袋里总是放着一副扑克牌。海难发生后,我漂流到这座岛屿,身上啥都没有,只有一副法国出品的扑克牌。刚到岛上时,头几年,每回我感到寂寞,就会掏出扑克牌玩一局单人牌戏。扑克牌上印着的图像,是我在岛上惟一看得到的图画。我玩的不单单是在德国老家和在船上学会的单人牌戏。利用手头上五十二张牌——加上消磨不完的时间——不久我就想出无数新花样,发明各种玩单人牌戏的新技巧。过了一阵子,我开始赋予每一张牌不同的个性特征。我开始把它们看成四个不同家族的成员。‘梅花’这一组。皮肤深褐,身材矮壮,头发浓密鬈曲。‘方块’这一组,个子苗条纤细些,举止也比较优雅。他们的皮肤晶莹洁白,银发直直从头顶垂下。至于‘红心’这—组,简单的说,他们比其他任何一组都要热情开朗。说到‘黑桃’这一组——我的妈呀!他们的身材十分挺拔结实,皮肤苍白,头发稀薄黝黑,一双黑眼睛有如利刃一般锐利,脸上表情森冷严肃。  


“不久之后,每回玩单人牌戏时,扑克牌上的‘人物’就会在我眼前显现。感觉上,每打出一张牌,一个精灵就会从魔瓶里进出来似的。精灵,没错——牌上的四大家族,不但容貌不同,个性气质也有很大的差异。‘梅花’这个家族,比起含蓄、敏感的‘方块’家族,举止显得比较呆滞、僵硬。跟脾气刚猛暴躁的‘黑桃’相比,‘红心’就显得亲切、开朗得多。每一个家族中的成员,个性也不尽相同。‘方块’都很敏感,容易受到伤害,但只有‘方块三’动不动就放声大哭。  


‘黑桃’的脾气都有点急躁,其中性情最暴戾的要算‘黑桃十’。就这样,我创造出五十二个隐形人物,跟我一块居住在岛上。后来,数目变成五十三个,因为扑克牌中那张原本没用的丑角牌,后来也开始扮演重要的角色。”  


“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呢?”听到这儿,我插嘴问道。  


“在岛上独居的孤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得出来。这座岛屿寂静得吓人。我常遇到各种动物,有时半夜会给猫头鹰和六足臣兽吵醒,但却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在岛上度过几天后,我开始自言自语。几个月后,我开始跟扑克牌说话。我把五十二张牌摊在地上,绕着我围成一个大圆圈。我假装他们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就像我一样。有时,我会拿起一张牌,跟他聊个没完没了。  


“在我天天把玩下,整副牌变得破旧不堪。太阳的曝晒使牌上的颜色逐渐消褪,到后来连图案也看不清楚了。我把支离破碎的整副牌收藏进一个小木箱里,直到今天还保存着。牌上的‘人物’却存活在我的心灵中。我可以在脑子里玩单人牌戏。我不再需要真实的牌。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用算盘用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发现,不用算盘也能计算数目。你不用任何计算器具,也能算出‘六加七等于十三’。就这样,我每天继续跟我的隐形朋友说话。渐渐地,他们开始回应我——在我的脑子里。我睡觉的时候,他们的回应最清楚、最鲜明,我们就像一个小社会。在我的梦境里,这些人物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因此,每到夜晚,我就不会像白天那样孤单。这五十二张牌渐渐形成各自的性情和个性。他们生活在我的潜意识里,分别扮演国王、王后和百姓的角色,有血有肉一如真实的人类。  


“我跟其中几张牌建立起比较深厚的友情。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跟‘梅花j’聊天,一聊总是个把钟头。我也喜欢和‘黑桃十’开玩笑,只是这家伙脾气有点暴躁,不太好惹。有一阵子,我偷偷爱上‘红心幺’。岛上生活实在寂寞,我忍不住爱上自己创造出的女人。  


她的倩影,时时刻刻浮现在我脑海中。她总是穿着一袭黄衣裳,满头金发披在肩上,两双眼眸有如宝石一般翠绿。在岛上我日日夜夜思念一个女孩。她名叫史蒂妮stine),是我在德国老家的未婚妻。  


可怜,她的情郎失落在大海中。”  


说到这儿,老人佛洛德抚摸起胡子来。好一会儿,他只管静静坐着,不再吭声。  


“小伙子,夜深哕,”老人终于开腔。“你遭遇海难后还没好好休息呢,一定很疲累了吧?我的故事,明天再继续讲下去,好不好?”  


“不累,不累,”我央求他,“我现在就想听完。”  


“好吧!反正在参加‘丑角之宴’之前,我必须把所有事情告诉你。”  


“丑角之宴?”  


“对,丑角之宴!”  


老人站起身来,穿过厅堂往屋子后面走去。“你一定饿了吧?”  


他问道。  


我点点头。老人走进一间小厨房,端出好几盘食物来。盘子是玻璃做的,十分美丽亮眼。他把食物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  


我原本以为岛上的食物一定很简单、粗糙,没想到佛洛德首先端出的,竟是一盘吐司和小圆面包,接着是一盘各种不同的起士和法国式小面饼。然后,他又捧出一只壶,里头装着晶莹洁白的液体——我猜那一定是六足怪兽的乳汁。餐后甜点是装在一个大碗里的十多种水果,其中有我认得的,譬如苹果、橘子和香蕉。其他是岛上的特产。  


在佛洛德继续他的故事之前,我们先吃过东西。这儿的面包和起士,尝起来跟我以前吃的不大一样。六足怪兽的奶汁也比牛奶甘甜得多。最让我的味觉震惊的是那盘水果。有些水果的滋味,跟我以前尝过的水果是那么的不同,我只有惊叹连连的份儿。  


“我生活在这座岛上,从不缺食物。”老人说。  


他拿过一颗大小跟南瓜差不多的圆形果子,切下一片。果肉是黄色的,非常柔软,有点像香蕉。  


“一天早晨,事情发生了,”佛洛德继续讲述他在魔幻岛上的经历。“那天晚上我做的梦特别清晰。我一早起床,走出小木屋。草地上的露水还没消散,太阳正从山后升上来。突然,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东边山丘上,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过来。我还以为岛上终于来了访客,兴奋之余,不假思索就迎上前去。一走近他们,我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登时呆住了。原来这两个人是扑克牌中的‘梅花j’和‘红心k’!“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我大概还在睡梦中吧,可是,我明明已经醒来了呀。这种事情倒是常常发生在梦境中。是梦是真,仓猝间我也无法确定。  


“这两个人一看见我,竟然熟稔地打起招呼来,就像遇见老朋友那样。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红心k对我说:‘早啊,佛洛德,今天早上天气挺好的啊。’除了我自己说的话之外,这是我在岛上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梅花j跟着说:‘今天,我们打算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身为国王的红心k说:‘我下令兴建一间新的木屋。’“我们真的立刻动工。头两天晚上,他们两位住在我那间小木屋里,跟我一块过夜。山脚下那间新房子落成后,他们就搬过去住。  


“在各方面,他们都跟我站在平等的地位,只有一个例外——非常重要的例外。他们从不曾察觉到,我居住在岛上的时间比他们。长,不知怎么,他们总是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只不过是我在脑子里创造出来的东西。当然,我们人类的思维都是这样子。我们的心灵产物不会进行自我检验。不过,我的脑子创造的这些人物,却不同于一般的思维产物。他们遵循一个神秘的、无法解释的途径,从我脑子里的创造空间,进入外在的具体世界,跟我们人类一样生活在天空下。”  


“那……那怎么可能!”我听得目瞪口呆。  


佛洛德不理会我的质疑,一口气说下去:“其他纸牌人物陆续出现。最让我讶异的是,新人来到时,旧人从不排斥他,就像两个人在花园相遇那样,没啥了不起。这些侏儒一见面就熟稔得不得了,聊个没完,仿佛结识了很多年似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确实是老朋友。他们在岛上共同生活了多年,因为我在晚上做梦、白天幻想时,常常让他们聚在一块聊天。  


“有一天下午,我在山脚下的林子里砍柴,第一次遇见‘红心幺’。我猜,她在那副扑克牌中的位置大概是在中间。我的意思是说,她不是第一批被发出的牌,也不是最后一批。  


“最初她并没看到我,只顾一个人在林子里闲逛,嘴里哼着一首优美动人的曲子。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倾听她唱的歌,听着听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想起我的未婚妻史蒂妮。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悄声呼唤她:‘红心幺!’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然后朝我走过来,伸出两只胳膊揽住我的脖子,柔声说:‘佛洛德,谢谢你来找我。没有你,我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这个问题问得很中肯。没有我,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有她这个人。但她不知道这个事实,而我决不能告诉她。  


“红心幺的嘴唇是那么的红润、那么的柔软,我恨不得好好亲一亲她,但不知怎的我却忍住了。  


“新来的人日渐增多,岛上的人烟愈来愈稠密。我们建造一间又一间新房子容纳他们。不久,一个崭新的村庄在我屋子周围形成了。我不再感到孤寂。我们创造了一个社会,每一个成员都有专司的职务。早在三四十年前,这个纸牌社会就完成了,成员总共是五十二人。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丑角最后才加入。十六七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岛上。他专门制造麻烦。丑角的出现,破坏了我们这个新村庄宁静祥和的田园气氛。这件事,以后再告诉你吧。汉斯,明天又是一个新的日子哕。岛上的生活让我领悟到一件事:我们永远有明天、永远有新的日子。”  


佛洛德告诉我的这些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至今我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五十三个梦境中的人物,怎会一下子跳进现实世界,变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不可能尸我口口声声说。  


佛洛德点点头说:“短短几年间,那五十三张牌就全部爬出了我的心灵,跳到我居住的这座岛屿上。可是,究竟是他们进入现实世界呢,还是我沉陷进了幻想中?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索。尽管我跟这些朋友共同生活了很多年——我们一起盖房子、耕田、准备食物,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遭这些‘人’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的永恒世界?我是不是已经迷失了——不单迷失在一座岛屿上,而且也迷失在自己的想象中?果真如此,那我能不能找到回归现实世界的路呢?这些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直到我看见‘方块f’把你带到村中的水井旁,我才敢确定,我在这儿的生活是真实的。你并不是那副扑克牌中一张新的丑角牌,对不对,汉斯?你并不是我梦境中的人物,对不对?”  


老人佛洛德抬起头来盯着我,满脸哀怜。  


“不是!”我立刻回答。“我并不是你梦见的人物。我们不妨把问题倒转过来看;做梦的如果不是你,那肯定就是我了。这么一来,我就是那个正在梦见你告诉我的那些怪事的人。”  


爸爸突然在床上翻个身。我赶紧跳下床来,穿上牛仔裤,把小圆面包书塞进口袋里。  


幸好,爸爸并没马上醒过来。我走到窗口,站在窗帘后面。陆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没心思观赏。我的心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佛洛德告诉汉斯的那些事,如果都是真实的,那么,我在书中看到的肯定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扑克牌把戏。无中生有变出一整副牌,这已经够令人咋舌的了,而佛洛德这老头,居然能让五十二张牌全都变成活生生的人——这可不是魔术,真是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小圆面包书中讲述的一切持怀疑的态度。但是,我也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在我心目中,整个世界和里头生活的所有人,只不过是一场大规模的魔术表演。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真是一场魔术表演,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魔术师。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把他或她揪出来;但是,如果魔术师从不出现在舞台上,你又怎能拆穿他的把戏呢?爸爸从窗帘下探出头去。一看到希腊海岸,他就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马上就要抵达哲学家的故乡了!”他宣称。   




梅花Q ……离开之前 他至少应该在他的杰作上签下他的大名……


我们把车子开到岸上,行驶在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时,爸爸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本他姑妈在克里特岛买过的妇女杂志。  


在繁忙的港口附近一家户外餐馆,我们停下车子,进去吃早餐。侍者端来咖啡、果汁和涂上薄薄一层果酱的干面包之前,爸爸开始翻看那本杂志。  


“哇,不像话嘛广他突然惊叫起来。  


爸爸把杂志举到我面前,让我看看那幅横跨两页的大照片。照片中的妈妈,虽然并非一丝不挂——就像爸爸在威罗纳买的那副扑克牌上的裸女——但也穿得挺凉快的。她那身单薄的衣装,可不是故意炫露身材,而是在替一家泳装厂商促销产品。  


“我们也许会在雅典找到她,”爸爸说。“可是,要把她带回家去,可就不容易啰。”  


照片下面印着的几行字是希腊文,连爸爸这个通晓多种语文的老水手,也看得一头雾水。面对希腊文那一套特殊的字母——希腊人不屑使用欧洲通行的罗马字母——爸爸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早餐送来了,但爸爸连喝一口咖啡的心情都没有。他捧着那本杂志。游走在餐馆中,逐桌询问那些希腊顾客,有没有人懂得英文或德文。结果他找上一群青少年。爸爸摊开杂志,让他们瞧瞧我妈妈的跨页照片,然后请他们翻译下面那几行小字。那帮小伙子转过头来瞄瞄我,让我觉得羞死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只希望爸爸克制自己,千万别跟他们争论挪威妇女不守妇道的事。  


爸爸抄下那家雅典广告公司的名称和地址,回到我们这一桌来。  


“天气愈来愈热。”爸爸说。  


杂志里头还有其他女人的照片,但爸爸只对妈妈那一幅有兴趣。他小心翼翼把它撕下来,然后将整本杂志扔进垃圾桶——就像抽出丑角牌,然后把整副簇新的扑克牌扔掉一样。  


此去雅典,最快捷的是沿着科林斯湾(bay。fcorinth)南岸,穿过有名的科林斯运河(cointhcanal)的那条路线。然而,一有机会绕道观看景致,爸爸就不会采取最快捷的路线。  


事实上,他想去探访太阳神阿波罗的神殿,问一问神谕。这一来我们就得搭乘渡轮,穿过科林斯湾,然后开车沿着科林斯湾北岸,前往神殿所在地戴尔菲古城(delphi)。  


搭乘渡轮横渡科林斯湾,只花半个钟头。我们开车上岸,行驶了约莫二十里,来到一个名叫瑙帕克托斯(naupaktos)的小镇。在城中广场上,我们停车休息,一面喝咖啡和汽水,一面观赏山脚下的那座威尼斯式堡垒。  


我心里难免会想,当我们父子在雅典找到妈妈时,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但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小圆面包书中发生的事情。我苦苦思索,想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跟爸爸谈谈我心里的一些疑惑,却又不让他知道小圆面包书的秘密。  


爸爸向侍者招招手,准备买单。我赶紧趁这个空档问道:“爸爸,你相信上帝吗?”  


爸爸一听,愣了愣:“你不觉得,一大早提这档子事,不太恰当吗?”  


这点我同意,但爸爸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清晨他远在梦乡时,我神游到了什么地方。他知道就妤了。他只会坐在那儿,挖空心思讲一些俏皮话,偶尔拿出一副扑克牌,变变戏法耍耍宝,而我却曾经看见整副牌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走动,如同一群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说,“那么,他现在一定在跟他所创造的人类大捉迷藏。”  


爸爸哈哈大笑,但是晓得他完全同意我这个看法。  


“也许,当他看到他创造出来的人类时,他吓坏了,”爸爸说。  


“于是,他拔腿就溜,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实在很难断定,到底谁受到最大的惊吓——是亚当呢?还是上帝?我倒觉得,这样的一种创造把双方都吓坏了。可是,在开溜之前,上帝至少应该在他的杰作上,签下他的大名呀。”  


“怎么个签法呢?”我问道。  


“很简单!他只消把他的大名刻在一座峡谷或一座山什么的,就可以了。”  


“这么说来,你是相信上帝的哕?”  


“我可没那么说啊。我倒曾经说过,上帝坐在天堂上嘲笑我们,因为我们不相信他。”  


我心里想:没错,我爸爸在汉堡时,嘴边老是挂着这句话。  


“他虽然没留下名片,却留下了整个世界,”爸爸说。“这满公平的嘛。”  


爸爸思索好一会儿,然后说:“有一回,俄国一个太空人和一位脑部外科医生聚在一块儿,讨论基督教。外科医生是基督徒,而太空人并不信上帝。太空人傲慢地说:‘我去过外太空好几次,从来没看见过天使。’外科医生立刻反唇相讥:‘我切开过很多自命聪明的人的头脑,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听得呆了:“爸爸,这是你临时编造出来的故事吧?”  


他摇摇头:“这是我在艾伦达尔的哲学老师常讲的一个老笑活。”  


为了取得一张证书,证明他是哲学家,爸爸曾经到“开放大学”  


(openuniversity)选修“哲学概论”这门课。他把有关的书籍都读光了,但意犹未尽,去年秋天特地到艾伦达尔护理学校,旁听他们的哲学史课程。  


光是坐在教室聆听“教授”讲课,爸爸觉得学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就把老师请到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家。爸爸说:“我总不能把老师扔在旅馆呀。”我因此有缘结识这位教授。这位先生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跟我爸爸一样,他成天思考漫无边际的哲学问题。惟一不同的是:“教授”是个虚张声势的知识分子,而我爸爸是个虚张声势的老粗。  


这会儿,爸爸坐在广场上,凝起眼睛俯瞰着山脚下那座威尼斯式堡垒。  


“汉斯·汤玛士,上帝已经死了,谋杀他的人是我们。”  


这话听到我耳朵里,有如石破天惊。我内心受到太大的震动,一时答不出话来。我们驱车离开科林斯湾,爬上山坡,驶往戴尔菲古城,路上穿过一丛又一丛橄榄树。我们原本可以当天赶到雅典,但爸爸坚持,路过戴尔菲时,一定要停下车子,恭恭敬敬参拜这座古老的神殿。  


日中时分,我们来到戴尔菲,住进一家俯瞰科林斯湾美丽景色的旅馆。城里客店很多,但爸爸特意挑选一家可以瞭望大海、视野十分壮阔的。  


在旅馆安顿下来后,我们漫步穿过这座古城,前往东郊两三里外的著名神殿。废墟在望时,爸爸开始滔滔不绝议论起来:“古时候,人们一有疑难,就会前来这儿征询阿波罗的神谕。什么事情都可以问——结婚的对象啦,旅行的目的地啦,大军开拔的时辰啦,历法的调整啦……”  


“神谕到底是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爸爸告诉我,有一回天神宙斯差遣两只老鹰,分头从地球的两端出发,飞向地球的中点。结果它们在戴尔菲相遇。于是,希腊人就宣布这个地方是世界的中心。阿波罗来到戴尔菲。定居在这儿之前,他必须先诛杀恶龙皮松(python)——所以,阿波罗的女祭司就叫做琵西雅(pythia)。恶龙死后化身为一条巨蟒,日日夜夜随侍在阿波罗身旁。  


坦白说,爸爸讲的这个故事,我听不太懂,而且他一直没有告诉我神谕究竟是什么。但这时我们已经来到神殿入口处。神殿坐落在帕纳索斯山(mountparnassus)山脚下的一个幽谷里。据说,赋予人类创作力量的缪思九女神(themuses)就住在这座山上。  


进入神殿之前,爸爸一定要我陪他到山门前,喝一口那儿的圣泉泉水。他声称,踏进圣地之前,每个人都得先洗涤一番。他还说,喝了圣泉水,你身上就会产生智慧力量,作起诗来灵感泉涌不绝。  


进入神殿后,爸爸买一幅显示神殿两千年前模样的地图。我们确实需要这张图,因为今天的神殿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墟。  


我们先到古城的金库遗迹逛一逛。以前,人们前来这儿咨询阿波罗的神谕,必须带一件珍贵的礼物。为了收藏这批珍宝,历代政府兴建一座座金库。  


进入阿波罗神殿后,爸爸才正面回答我,神谕究竟是什么玩意。  


“你现在看到的,是阿波罗神殿的遗迹,”他开始解释。“神殿里面有一块刻字的石头,叫做‘中堂’(navel),因为在希腊人心目中,这座神殿是世界的‘肚脐’(navel)。他们也相信,阿波罗就住在神殿里头——每年至少住一段日子——而希腊人心里一有疑难,随时可以前来咨询他。阿波罗透过女祭司琵西雅发出神谕。琵西雅坐在殿中一张三脚凳上,地面有个缝隙,散发出一种具有催眠作用的气体,让琵西雅陷入恍惚状态,成为阿波罗的代言人。前来戴尔菲请求神谕的人,向男祭司提出问题,由他们转达给琵西雅。她的回答通常都非常隐晦暧昧,必须经由祭司诠释。就这样,希腊人运用阿波罗的智慧解决个人疑难、处理邦国大事,因为阿波罗通晓一切,洞悉未来。”  


“我们要问阿波罗什么呢?”  


“问他,我们能不能在雅典找到爱妮妲,”爸爸说。“你充当提出问题的男祭司,我扮演传达阿波罗谕旨的女祭司琵西雅。”  


爸爸在阿波罗神殿废墟前坐下来,开始摇晃他的头颅、挥舞他的手臂,模样儿活像个突然癫狂的疯子,把一群法国和德国游客吓了一大跳,连连倒退好几步。  


我恭恭谨谨问道:“我们能在雅典找到爱妮姐吗?”  


显然,爸爸正等着阿波罗的神灵附身。阿罗波终于开示:“来自远方的小伙子……邂逅美丽的女郎……相会古老的神庙……”  


传达完神谕,爸爸醒转过来,满意地点点头。  


“可以了。”他说。“琵西雅的回答一向都是这样的隐晦暖昧。”  


我并不满意,到底谁是小伙子?谁是那位美丽的女郎?古老的神庙究竟在哪里?“我们来掷铜板吧!看看能不能在雅典找到她。”我提出来。  


“阿波罗既然能操控你的舌头,想来也一定能操控一枚硬币。”  


爸爸接受我的建议。他掏出一枚希腊古币。我们同意,如果掷出的结果是反面,那就表示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我把铜板抛向天空,然后紧张地望着地面。  


反面!没错,果然是反面。那枚希腊古币躺在地上,就像躺了好几千年似的,一直等待我们父子前来发掘它。   




梅花K ……他感到很烦恼 因为他觉得他对人生和世界的了解不够深刻……


阿波罗保证,我们父子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听过他的神谕后,我们沿着神殿步道走上山坡,来到一座古老的、能容五千名观众的剧场。站在剧场顶端,我们可以俯瞰整座神殿,放眼望去,可以一直眺望到谷底。  


走下山坡时,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关于戴尔非神谕,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告诉你呢。你晓得吗?对我们父子俩这样的哲学家,这个地方意义特别重大。”  


我们在一处废墟上坐下来。一想到这儿的废墟有两三千年历史,我心里就觉得怪怪的。  


“你知道苏格拉底吗?”爸爸问道。  


“知道不多,”我坦诚地说。“我只晓得他是一位希腊哲学家。”  


“没错。首先,我要告诉你‘哲学家’这个名词和意义……”  


一听爸爸的口气,我就知道他又要发表长篇大论了。坦率说,这会儿坐在酷热的太阳下,满脸流汗,我实在没有兴致聆听爸爸的演说。  


“‘哲学家’指的是探寻智慧的人。可是,这并不意味哲学家特别聪明,你明白这个区别吗?”  


我点点头。  


“苏格拉底是第一个做到这点的人,他喜欢在雅典的市场走动,跟三教九流的人谈话,但从不教诲他们。相反的,他想从别人的言谈中学到一点东西呢。他曾说:他爱在人来人往的市集走动,因为‘乡下的树木不能教导我任何东西’。可是,他觉得很失望,因为他发现,那些自称懂得很多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晓得。他们也许能够告诉苏格拉底,今天的酒价和油价,但对人生的事情却往往一无所知。苏格拉底自己坦然承认: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苏格拉底并不怎么聪明嘛!”我不屑地说。  


“别遽下结论啊!”爸爸板起脸孔斥责我。“假设有两个人对一件事情一无所知,但其中一个人装出很懂的样子,依你看,到底哪一个人比较有智慧?”  


我得承认,那个不假装自己懂得很多的人最有智慧。  


“唔,你总算开窍了。”爸爸说。“就凭这一点,苏格拉底有资格当真正的哲学家。他感到很烦恼,因为他觉得他了解人生和世界不够深、不够广。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人生和世界之外。”  


我又点点头。  


“有一回,一位雅典人跑去戴尔菲神殿问阿波罗,全雅典最有智慧的人是谁?神谕的回答是苏格拉底。这件事让苏格拉底听到了,他感到——唔——相当惊讶,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学识浅陋,当不起这样的称誉。他就去探访那些被认为比他更有智慧的人,向他们提出几个深奥的问题,这才发现,阿波罗的神渝果然正确。苏格拉底不同于别人的地方是:别人懂得一丁点儿知识就沾沾自喜,夸夸其谈,尽管他们懂得的知识绝不比苏格拉底多。这样容易自满的人,绝对当不了真正的哲学家。”  


我觉得,爸爸这番话还满有点道理。  


爸爸意犹未尽,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山坡下一群群钻出游览车的观光客。他们排列成一纵队,鱼贯拾级而上,走进阿波罗神殿中,模样儿有如长长的一列爬行在地上的蚂蚁。“这些人中,如果有一个人把人生当做冒险,将世界看成一个巨大的奥秘……”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汉斯·汤玛士,你看,现在山下有好几千个游客。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把人生当做一场疯狂的冒险——我的意思是说,他每天都以冒险的态度过活……”  


“那又怎么样呢?”我忍不住问道。爸爸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真会急死人。  


“那么,他就成为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你觉得这儿有这样的一个丑角吗?”我问爸爸。  


爸爸脸上出现绝望的神色。“没有!”他摇摇头。“当然,我也不敢确定。丑角毕竟不多,就那么几张而已。”  


“爸爸,你自己呢?你不是每天都把生活当成一个童话故事吗?”我问道。  


“对!没错!”  


爸爸回答得很干脆,我一时哑口无言。  


“每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很振奋,”爸爸说。“那种感觉,就像身上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让我深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我仿佛变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人物,浑身洋溢着生命力。汉斯·汤玛士,我们到底是谁?你能告诉我答案吗?我们就像一团飞撒在宇宙中的流星尘,莫名其妙聚集在一块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世界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不晓得!”我回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跟苏格拉底一样,被排除在人生和世界之外。  


“有时候,这种感觉也会突然在傍晚出现。”爸爸继续说。“我心里想,我现在活着,但是我不想再重活一遍。”  


“爸爸,你活得很苦啊。”我说。  


“虽然如此,但也挺刺激的呀。我不必到阴森森的古堡去找鬼魂,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鬼魂。”  


“你儿子看见一个侏儒鬼魂出现在舱房窗口时,你却很担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提这件事。也许是提醒老爸那天晚上他在船上说的话吧。爸爸哈哈大笑。“算你厉害!”他说。  


关于阿波罗神谕,爸爸最后又告诉我一件事:古代希腊人在神殿上雕刻了几个铭文——“认识自己”(knowthvself)。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漫步走下山坡,回到神殿入口。爸爸要去参观博物馆,看一看举世闻名的“世界的肚脐”。我央求爸爸,让我坐在外面树荫下等他。这间博物馆展示的东西,对儿童的成长并没有多大的助益。  


“你就乖乖坐在那株草莓树下吧广爸爸说。  


他把我拖过去,看看那株形状非常奇特的草莓树。出乎我意料之外,树上还结满——累累鲜红的草莓呢。  


当然,我婉拒陪伴爸爸参观博物馆,真正的原因我不便告诉他:一整个早晨,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口袋里藏着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我急着找机会,继续阅读。我恨不得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但我必须防备爸爸,千万不能让他发现。  


我开始感到好奇,这本小书会不会像阿波罗神谕那样,解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这会儿,打开小圆面包书,读到魔幻岛上那个丑角的事迹,我的背脊忍不住冒出冷汗来,因为我刚刚还在跟爸爸讨论扑克牌中的丑角牌呢。   





丑角 ……他像一条毒蛇偷偷爬进村子里……


老人佛洛德站起身来,穿过厅堂走到门口,把前门打开,探出头去望了望漆黑的夜色。我跟在他身后。  


“我头顶上是一片灿烂的星空,脚底下也是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柔声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十分清朗,四处闪烁着晶莹的星星。我们脚底下的山谷里,村中家家户户点着灯,远远望去,就像一簇星尘从天空坠落到地面上似的。  


“我们脚下这片星空,跟头顶上那一片同样深不可测。”老人伸出手臂,指了指山谷中的村庄:“他们是谁?来自何处?”  


“我想,他们自己也在问这个问题。”我说。  


老人突然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不,不可以!”他嚷了起来。“他“可是……”  


“一旦他们知道创造他们的人是谁,他们就不能再跟我一块生活了。你明白吗?”  


我们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在桌旁面对面坐下来。  


“这五十二个人物,容貌个性都不尽相同,”老人回到刚才的话题。“但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从不问自己是谁、来自何处。  


因此,他们能够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他们生存在花木茂盛的园子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快活得像一群动物。可是,丑角偏偏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他像一条毒蛇,偷偷爬进村子里。”  


我嘘出一口气。  


“五十二张牌全部聚集后,大伙儿过了几年平安日子。”老人佛洛德继续说。“我从没想到,一个丑角会突然来到我们岛上,尽管我那副扑克牌中确实有这么一张牌。我还以为,我自己就是那个丑角呢。有一天,一个小丑大摇大摆走进村子里来。方块j最先看到他。  



小丑的来临,在村民中引起一阵骚动,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现象。  


这家伙一身滑稽古怪的装扮,衣服上缀着许多铃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不属于村中四个家族中的任何一个。最让我担心的是,他会向村中的侏儒挑衅,问他们一些他们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来到村子后不久,他开始离群独居,在村外盖一间小木屋。”  


“跟其他侏儒相比,这个小丑是不是懂得比较多?”我问道。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一天早晨,我坐在屋前台阶上,看见他从屋角跳出来。他先舒伸手脚翻了个大筋斗,然后摇晃着身上的铃铛,蹦蹦跳跳跑到我面前来,歪起他那颗小脑袋对我说:主公,有一件事我不懂……,我听见他叫我‘主公’,当场吓了一跳,因为岛上其他侏儒都直呼我的名字佛洛德。而且,跟我谈话时,不会;劈头就说‘有一件事我不懂’。一旦你发现有一件事你不懂,你就差,不多会想一探究竟。  


“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丑清了清喉咙,对我说:‘村子里有四个家族、四个国王、四个王后和四个侍从。此外,从幺到十各有四个,对’不对?’我说:‘对呀。’“小丑又说:‘这么说来,每一类各有四个啰。可是,由于他们被区分成方块、红心、梅花和黑桃四大类,因此每一类也各有十三个。’“头一次,有人对岛上侏儒社会的组织作如此精确的分析。我听呆了。  


“小丑又问道:‘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究竟是谁设计的呢?’“我只好撒谎:‘这大概是巧合吧!你把几根木棍抛上天空,它们落下来时,会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图形,至于这个图形代表什么煮义,那就是见仁见智啰。’“小丑接口说:‘我不以为然。’“头一次,岛上有人胆敢向我的权威提出挑战。现在我面对的,可不是一张纸牌,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也奇怪,我并不气恼,反而有点高兴呢,因为这个小丑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聊天对象。可是,我也担心——万一岛上的所有侏儒都突然领悟,他们到底是谁、来自何处,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问小丑:‘依你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小丑睁着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我。他的身子虽然一动不动,一只手却颤抖着,身上的铃子都叮叮当当响起来。  


“他静默了半晌,终于开腔,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说:‘一切着起来都经过精心设计,组织非常严密。我想,幕后必定有一个力量在操纵这一切。他正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掀开这些牌,把它们全都掷在冶面上。’“平常谈话时,岛上的侏儒总喜欢用上一些打牌的术语,以便更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在恰当的时机”,我也会用‘牌话’回答他们。  


“那个小丑一时激动起来,接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弄得一身铃子叮当乱响。  


“他叫嚷着:‘我就是那张丑角牌]主公啊,你可千万不能忘记这点啊。你瞧,我跟别的牌不一样。我没有明确的身分和归属;我既不是国王或侍从,也不是方块、梅花、红心或黑桃。  


“小丑这番话,直听得我两脚发抖全身冒汗,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掀底牌的时候。小丑步步进逼,一个劲追问:‘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当丑角?我从何处来,往哪里去?’“我决定冒险一试。我对小丑说:‘我用岛上的材料做的东西,你都看见过了。如果我告诉你,村子里的所有侏儒,包括你在内,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你会有什么反映呢?’“小丑呆呆地瞪着我,小小的身子颤抖个不停,衣服上挂着的铃子摇晃得愈发狂乱起来。  


“静默了半晌,他颤抖着嘴唇说:‘那么,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哕,主公。我只好把你杀掉,这样才能找回我的尊严。’“我干笑了几声,说道:‘当然,你也只好这么做。幸好我只是开玩笑,你们并不是我创造的。’小丑站在我面前,满脸狐疑地瞅着我,突然转过身子跑掉。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一瓶彩虹汽水。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彩虹汽水收藏在碗柜里,不让侏儒们找到。  


“小丑举起瓶子敬了敬我:‘干杯!啧,啧,滋味还满不错的嘛!’他把嘴巴凑到瓶口上,咕噜咕噜喝起来。  


“我整个呆住了。我并不替自己担心。我害怕的是,我在岛上创造的一切会分崩离析,一夕之间全都消失。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真是这样吗?”我问道。  


老人说;“我发现,小丑偷彩虹汽水,而这种神奇饮料会突然使他变得心思敏锐、口齿便捷。”  


“你不是说过,彩虹汽水会使你感觉迟钝、心神迷乱吗?”我又提出质问。  


“没错,但这种后遗症不会马上出现。刚喝下去时,你会变得格外清醒、格外聪明,因为你身上的所有感官刹那间在同时受到了刺激。然后,那种昏昏欲睡的慵懒感觉,才渐渐在你身上蔓延开来。这种饮料对身心的戕害,就在这一点上。”  


“小丑喝了彩虹汽水,结果呢?”  


“他大叫一声:‘我现在不跟你多说了,回头见!’然后他就跑下山丘,走进村子里,请每一个侏儒喝一口彩虹汽水。从那天起,村中每一个人都喝这种饮料。一个星期好几次,梅花侏儒从树身的坑洞中挖出玫瑰花蜜,交给红心侏儒酿成红色的饮料。方块侏儒负责装瓶。”  


“喝了这玩意后,村子里的侏儒都变得跟小丑一样聪明哕?”我问道。  


“那可没有,”老人摇摇头。“开始时,他们确实变得格外聪明,几乎就要看透我的底牌,但过了几天,又回复先前那副浑浑噩噩的德行,甚至变得更加迷糊了。今天,你在村子里看到的侏儒,只是他们残存的美好的一面。”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登时想起侏儒身上五彩缤纷的衣裳和服饰。穿着黄衫的红心幺倩影浮现在我心中。  


“现在的她,还是那么美丽!”我感叹道。  


“唔,他们是很美丽,可是脑筋不清楚,’’老人说。“他们属于苍翠的大自然,是它的一部分,可是他们并不晓得这点。每一天,他们看着日出月落,吃着岛上生产的食物,却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他们跨出混沌的境界,变成五官齐备、身心健全的人,但后来却喝了彩虹饮料,一步一步退化成原先的自己。当然,他们还能够跟我交谈,但往往一转身就忘掉刚刚说过的话。只有小丑,至今还多少保留原有的聪慧。红心幺也还没彻底退化。她逢人就说,她在寻找失落的自己。”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我打断老人的话。  


“什么事?”  


“你告诉过我,当初你漂流到岛上,没几年后,第一批侏儒就出现了。可是,他们现在看起来都那么年轻,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些已经快五十岁。”  


老人脸上泛出谜样的笑容:“他们不会老的。”  


“可是——”  


“我在岛上独居的时候,梦中的意象变得愈.来愈鲜明。不久之后,这些意象从我的思维里溜出来,跳进现实世界中。但他们现在仍然是我的幻想,而幻想有一种奇妙的力量,那就是,将它创造出来的东西永远保存——永远维持它的青春和生命力。”  


“简直不可思议……”  


“小伙子,你听过小飞侠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听过小红帽或白雪公主的故事哕?”  


我点点头。  


“你认为他们现在几岁?一百岁?甚至一千岁?他们十分年轻,但也非常的老,因为这些童话人物是从人们的想象中跳出来的呀。  


我从不以为,岛上的这群侏儒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老太婆。  


连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个补丁呢。现实中的人类可就没有这么好命哕。我们会变老;我们的头发会变成灰白。我们的生命会渐渐消耗;我们都不免一死。可是我们的梦不会随我们而去。纵使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梦依旧存活在别人心中。”  


老人摸了摸他那一头灰白的发丝,然后伸出手来,指了指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夹克。  


“我心中最大的疑问,倒不是出自我想象的这些侏儒究竟会不会随着岁月衰老,而是,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我建造的庄园中——换句话说,访客来到岛上,用肉眼到底能不能看到他们。”  


“他们真的在那儿呀!”我说。“我来到岛上时,最初遇到梅花二和梅花三,然后在玻璃工厂遇见好几个方块女郎……”  


“唔……”  


老人陷入沉思中,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静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腔:“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是,我死了以后,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座岛上?”  


“你觉得呢?”我问道。  


“对这个问题,我现在没有答案,永远也不会有,因为一旦我死了,就不会知道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儿。”  


老人又陷入沉思中,好久好久没有开腔。我突然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梦。也许,此刻我并不是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而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其实只存在于我心中。  


“小伙子,其他事情我明天会告诉你,”老人说。“我必须跟你讲历法的事——还有‘丑角牌戏’的事。”  


“丑角牌戏?”  


“明天再说吧,小伙子。现在咱们得上床睡觉了。”  


老人把我带到一张铺着兽皮和毛毯的木床前,然后递给我一件羊毛睡衣。把身上那套脏兮兮的水手制服脱掉,换上干净的衣服,感觉真好。  


那天黄昏,我们父子俩坐在旅馆阳台上,俯瞰着山下的市镇和科林斯湾。爸爸显得心事重重,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吭声。也许,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  


夜深时,一轮明月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整个幽暗的山谷,让满天星斗变得黯淡无光。  


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窥望着山脚下的侏儒村庄。   





方块A ……他是个坦荡的君子 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


跟往常一样,我比爸爸先起床,但没多久他身上的肌肉就开始抽搐起来。  


我决定仔细瞧一瞧,爸爸每天早晨起床时,究竟像不像他昨天说的那样,轰然一声惊醒过来。  


我发现,他说的是真话。睁开眼睛时,他脸上果然流露出—副饱受惊吓的神色,仿佛他突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印度或另一个星球——睡醒过来似的。  


“你是个活人,”我告诉爸爸。“此刻你身在印度新德里。新德里是地球的一座城市,而地球是银河系中绕着太阳运行的一颗行星。每运行一周需时三百六十五天。”  


爸爸睁着眼睛直直瞪着我。那副神情,就仿佛正在努力调适他的眼睛,从梦境过渡到现实似的。  


“谢谢你提供的咨讯,”他终于开腔。“平常,每天早晨起床之前,我都得自己摸索一番,设法弄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爸爸爬下床来,穿过房间往浴室走去。  


“儿子啊,往后每天早晨,你就在我耳朵旁讲几句有智慧的话吧,就像你刚才讲的那样。这一来,我就会早点起床,早点到浴室梳洗啰。”  


不消多久工夫,我们就把行囊收拾妥当,到餐厅吃早点,然后驱车上路。  


“这帮人很容易受骗,真是不可思议!”车子驶过古老的阿波罗神殿时,爸爸忽然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太过迷信神谕?”我问道。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我担心,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了。他静默了半晌才说:“你讲的没错,不过我指的是另一件事。想想古希腊的那些神吧:太阳神阿波罗、医药之神艾斯克里皮雅斯(asclepias)、智慧女神雅典娜、天神宙斯、海神波赛登(poseidon)和酒神戴奥尼索斯(dionysus)。千百年间,一代又一代希腊人耗费巨资,为这些神祗兴建大理石神殿,千辛万苦,从老远的地方拖运来一块块笨重的不得了的大理石。”  


爸爸讲的这些神,我认识不深,但我还是忍不住提出异议;“你怎么可以一口咬定说,这些神并不存在呢?也许他们现在离开了这儿——说不定他们在别的地方找到容易受骗的人——但这并不表示,他竹以前从不曾在这儿住过啊。”爸爸抬头望望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我。“汉斯·汤玛士,你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一套吗?”  


“我不太确定。可是我觉得,只要人们相信这些神,这些神就存在于这个世界。除非人们开始怀疑,否则神是不会变老,也不会变得像旧衣服那样破旧,这可是有目共睹的。”  


“说得好!”爸爸喝了一声彩。“汉斯·汤玛士,你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哲学家啊。”  


至少这一次,我说出了一些有深度的话,连爸爸也不得不思考一番。他静静开着车子,好一会儿没吭声。  


其实,老爸被我耍了。若不是我念过小圆面包书,那样深奥的话我才讲不出来呢。我心中想的可不是希腊神祗,而是佛洛德的那剧扑克牌。  


好长一段时间,车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我偷偷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正要开始阅读,爸爸却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来。他跳出我们那辆菲雅特轿车,点根烟叼在嘴里,站在路边查看手上的一幅希腊公路图。  


“找到了!对,一定是在这儿。”他兴奋地叫起来。  


我瞠目不知所对。整个地区,除了我们左边一个狭窄的山谷外,看不到任何特殊的景观。我实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突然激动起来。  


“坐下来吧!”爸爸说。  


我知道,爸爸又准备发表长篇大论了。但这回我并不感到厌烦,反而愿意洗耳恭听。  


“伊底帕斯(oedipus)就在这儿杀死他的父亲。”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山谷。  


“哦?他实在太过分了。”我说。“可是,爸爸,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命运,汉斯·汤玛士,我在谈论命运——用另一种说法就是‘家族诅咒’。这个问题,值得咱们父子俩特别开心,因为咱们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国家来,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和母亲呀。”  


“你相信命运吗?”我忍不住问道。爸爸站在我身边,一只脚踏在我坐的那块石头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爸爸摇摇头:“可是希腊人相信。他们认为,如果你抗拒命运,到头来你一定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心中开始感到罪疚不安了。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经过一个名叫底比斯(thebes)的古城,”爸爸说。“古早古早以前,那儿住着一位国王,名叫雷厄斯(laius),和他的妻子约卡丝妲(jocasta)。戴尔菲神谕曾经警告雷厄斯王,不得生养子女,否则的话,儿子长大后会杀死父亲,娶母亲为妻。约卡丝妲生下一个儿子。雷厄斯王决定把儿子抛弃在山中,让他饿死,或让野兽把他吃掉。”  


“这样做太残忍了!”我嚷了起来。  


“是很残忍,但你先别急,雷厄斯王让牧羊人把他带到山中抛弃;为了预防万一,他把儿子的脚筋割断,以免他逃回城里来。牧羊人遵照国王的命令,把孩子带进山里,半路上却遇到一个来自科林斯的牧羊人。原来,科林斯国王在这座山中也拥有几块牧草地。科林斯牧人同情这小男孩的遭遇,于是,就要求底比斯牧人,让他把孩子带回去交给科林斯国王。就这样,小男孩被没有子女的科林斯。  


国王和王后收养,成为这个城邦的王子。他们管这男孩叫‘伊底帕斯’——在希腊文,那是‘浮肿的脚’的意思——因为这男孩的脚筋。  


被生父挑断后,整只脚都变得浮肿起来。长大后的伊底帕斯,容貌十分俊美。大伙儿都很喜欢他,但从没有人告诉他,科林斯国王和王后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可是有一天,在宫中举行的宴会上,有个客人忽然提起,伊底帕斯根本就不是国王陛下的亲生子嗣——”  


“他本来就不是嘛尸我插嘴说。  


“没错。可是,当伊底帕斯跑去问王后时,她却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他。伊底帕斯只好去戴尔菲求神渝。他问阿波罗的女祭司琵西雅,他究竟是不是科林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琵西雅说:‘离开你父亲吧!否则,下次见面时你会把他杀死,然后娶你的母亲为妻,跟她生下几个子女。”  


我忍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这不就是底比斯国王雷厄斯当初听到的预言吗?爸爸继续说:“听到这个预言,伊底帕斯不敢回科林斯,因为到现在他还以为,科林斯国王和王后是他的亲生父母。他开始在各地流浪,最后来到底比斯附近。就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点,他遇到一辆四匹马拖的华贵马车,上面坐着一位相貌堂堂的贵人。好几个侍卫簇拥着这位贵人。其中一个侍卫揍了伊底帕斯一拳,喝令他让路。你别忘了,伊底帕斯从小在科林斯王宫中长大,备受宠爱,是个尊贵的王子啊。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呢?于是,双方就在马路上殴斗起来,结果伊底帕斯把车上那个贵人给杀了。”  


“这个贵人就是伊底帕斯的生父?”我问道。  


“没错。侍卫也全都被杀了,只有车夫一个人逃回城里报讯。他说,国王陛下在路上被一个强盗谋害。王后和老百姓都十分悲恸,可是,偏巧在这个时候,底比斯却又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  


“哦?是什么事情呢?”  


“一只名叫司芬克斯(sphinx)的狮身人面怪物,把守在通往底比斯的马路上,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提出一道谜题。答不出来的人,就会被怪物活生生撕成两半。底比斯政府发出通告:不论任何人,只要能解开司芬克斯之谜,王后就会嫁给他,并且让他继承雷厄斯王遗留下的王位。”  


我又忍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  


“伊底帕斯看到通告,立刻把路上发生的那出悲剧抛到脑后,兼程赶到狮身人面怪物盘踞的那座山丘。怪物向他提出一道谜题:什么东西在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晚上用三条腿。”  


爸爸停顿下来,瞅着我,让我来解这个谜。我摇摇头。  


“伊底帕斯回答怪物:‘答案是人类,因为人生有三个阶段,小时候我们用双手双脚在地上爬行,长大后我们用两条腿走路,年老时步履不稳,我们得握着一根手杖。’伊底帕斯答对了!怪物一听,登时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活活摔死。伊底帕斯进入底比斯城,受到英雄式的盛大欢迎。王后约卡丝妲——他的亲生母亲——果然遵守诺言嫁给他。后来他们生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我的妈!”我惊叫起来。爸爸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一直全神贯注看着他,但这时我却忍不住挪开视线,瞄了瞄我们脚下的山谷。伊底帕斯就在那儿杀死亲生父亲。  


“故事还没完呢,”爸爸继续说,“后来底比斯城里发生一场瘟疫。那个时候的希腊人相信,这类灾祸的降临,显示阿波罗对人间发生的某一件事情,感到极为愤怒。于是,底比斯派遣使臣前往戴尔菲,求问于神谕。女祭司琵西雅回答:阿波罗降下瘟疫,是因为底比斯国王雷厄斯被谋害多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底比斯全城百姓若想保住生命,就必须找出凶手,绳之以法。”  


“千万别找出凶手!”我惊叫一声。  


“伊底帕斯王接到神谕,二话不说,立刻承担起查访杀害前王的凶手的责任。他从没想到,马路上那场殴斗跟这桩谋杀有密切关联。就这样,凶手变成了追缉凶手的人。他先把城中一位通天眼找宋,问他究竟是谁杀害雷厄斯王,可是,这个能洞察人间罪案的人却拒绝回答,因为答案实在太过残酷。勤政爱民的伊底帕斯王却不肯罢休,一再逼问。他只好悄悄告诉国王陛下,杀害前王的就是他自己。伊底帕斯终于想起当年马路上发生的事。他知道他杀了雷厄斯王,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证据显示,他是雷厄斯的亲生儿子。伊底帕斯是一个坦荡的君子;他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最后,他把底比斯牧人和科林斯牧人叫到面前来,让他们对质。他们证实,伊底帕斯杀了他父亲、娶了他母亲。真相终于大白。悲痛之余,伊底帕斯用手挖出自己两只眼睛。他这一生,可说是‘眼明心盲’啊。”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我觉得,这个古老的故事实在太悲惨、太不公平。  


“爸爸,这就是我所说的‘家族诅咒’啰。”我喃喃地说。  


“好几次,雷厄斯王和伊底帕斯想摆脱他们的命运,”爸爸说。  


s根据希腊人的看法,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车子经过底比斯古城时,我们父子俩都默不作声。我猜,爸爸正在思索他自己的“家族诅咒”。很久很久,他都没吭声。  


我坐在车子后座,一路想着伊底帕斯王的悲剧。想了半天,我忍不住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   




方块2 ……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


第二天清晨,我被公鸡的啼声叫醒。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身在,故乡卢比克,但随即又记起那场海难。我记得我把救生艇划进棕桐树环绕的一个小礁湖,然后将它推到沙滩上。接着,我漫步走进岛,内,在一个太湖中陪伴一大群金鱼游泳。最后我在湖畔躺下来,睡着了。  


我现在就在这座岛上吗?我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一个在岛上住了五十多年、创造出了五十三个活生生侏儒的老水手?在睁开眼睛之前,我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这不可能只是一场梦!昨天晚上,我是在老人佛洛德那间俯瞰小村庄的木屋里上床就寝的……我睁开眼睛。金色的曙光洒照进阴黯的小木屋。我知道,这几天我经历的一切事情,跟太阳和月亮一样真实。  


我爬下床来。老人佛洛德上哪儿去了?我看到,门框上的架子放着一个小木盒。  


我把盒子拿下来,发现里头是空的。我猜,这个盒子原本装着佛洛德的扑克牌,直到“大转变”发生。  


我把盒子放回架上,走出木屋。佛洛德背着手站在屋前,眺望山脚下的村庄。我走到他身边站住。好一会儿,我们都没吭声。  


村中的侏儒已经开始忙着干活。整个村庄和周遭的山丘,浸沐在早晨的阳光中。  


“丑角日……”老人终于开腔,脸上流露出二股焦虑不安的神色。  


“丑角日是什么日子?”我问道。  


“小伙子,我们在屋子外面吃早餐吧。”老人说。“你先在这儿坐坐,我去张罗早点,一会儿就回来。”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靠墙摆着的一条板凳。一张小·桌子安放在板凳前。我坐在板凳上,观赏美好的早晨风光。几个梅花侏儒拖着一辆手推车走出村庄,看样子是到田里去干活。村中那问规模不小的工厂,不断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  


老人从屋里端出面包、起士、六足怪兽奶和热腾腾的凝灰岩浆。他在我身旁坐下来。静默了半晌,他开始告诉我早年他在岛上的生活。  


“那段日子,我把它看成是我在岛上生活的‘单人纸牌游戏时期’。”老人佛洛德说。“那时,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座岛上。日子实在太寂寞了,结果我把那五十三张扑克牌慢慢转变成五十三个幻想人物。更有趣的是,在岛上施行的历法中,这些牌也扮演重要的角色呢。”  


“历法?”  


“对!一年有五十二个星期,因此,每一个星期都由扑克牌中的一张牌来代表。”老人说。  


我在心中数了一数。  


“五十二乘以七,”我大声说,“等于三百六十四。”  


“没错。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剩下的一天,我们就管它叫‘丑角日’。它并不属于任何月份或任何星期。它是多出的一天。  


在这一天里头,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每四年我们有两个这样的‘丑角日’。”  


“挺巧妙的嘛!”我赞叹道。  


“每年的五十二个星期——我管它们叫‘牌期’——又被划分为十三个月,每一个月有二十八天,因为二十八乘以十三正好等于三百六十四。第一个月是‘幺’,最后一个月是‘k’。每两个丑角日之间,有四年的间隔。第一年是‘方块年’,接着是‘梅花年’,然后是‘红心年’,最后是‘黑桃年’。这一来,每一张扑克牌都有自己的星期和月份。”  


老人佛洛德瞄了我一眼。对自己精心设计出的历法,他既感到十分骄傲,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  


“乍听起来,这套历法有点儿复杂。”我说。“可是仔细一想,我发现它还挺巧妙、挺别致的。”  


佛洛德点点头。  


“岛上闲居无事,我得花点脑筋想出一些玩意呀。根据我这套历法,每一年也被划分为四个季节——方块代表春季,梅花代表夏季,红心代表秋季,黑桃代表冬季。每一年的第一个星期是‘方块幺’,然后依序是其他方块牌。夏季从‘梅花幺’开始,秋季由‘红心幺’带头,冬季则是‘黑桃幺’打头阵。一年的最后一个星期是‘黑桃k’。”  


“现在是哪一个星期?”我问道。  


“昨天是‘黑桃k周’最后一天,也是‘黑桃k月’最后一天。”  


老人回答。  


“……今天是‘丑角日’,或者说,是两个丑角日的第一个。我们将举行一场宴会,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  


“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你说的没错,”老人说。“同样奇怪的是,早不早晚不晚,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正要打出丑角牌,展开新的一年和一个完整的‘四年周期’——来到我们岛上。还有……”  


老人欲言又止;仿佛陷入沉思中,只管静静坐着。  


“还有什么?”我追问。  


“这五十二张牌构成岛上的‘纪元’。”  


“纪元?我不懂。”  


“你瞧,每一张牌都有它自己的星期和月份,这样一来,我就能够把一年:百六十五天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弄乱。每一年也都由一张牌来代表。我在岛上生活的第一年被命名为‘方块幺年’。第二年就是‘方块年’,依此类推,次序如同一年的五十二星期。我曾经舌诉你,到现在我在岛上整整生活了五十二年……”  


“对!你告诉过我。”  


“我们刚结束‘黑桃k年’啊,小伙子。这一年以后的年分,我想都不敢想,因为在这座岛上生活五十二年以上——”  


“是你从不敢指望的事?”  


“对,我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今天小丑将宣布,‘丑角年’正式开始。盛大的庆祝会将在今天下午举行。这会儿,黑桃侏儒和红心侏儒正忙着把木工厂布置成宴会厅。梅花侏儒忙着采集水果。方块侏儒忙着张罗玻璃杯盘。”  


“我……我可以参加这场宴会吗?”  


“你是这场宴会的主客。可是,下山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小伙子,再过两三个钟头宴会就要举行了,我们可不能耽误时间。”  


老人佛洛德拿起壶,把褐色的食料倒进岛上的玻璃工厂制造的酒杯里。我小心翼翼啜了一口。老人继续说:“每一年的除夕——或者新一年的元旦——都要举行‘小丑之宴’。但是,纸牌游戏每四年才举办一次……”  


“纸牌游戏?”  


“唔,每四年一次。在这一天,岛上演出小丑戏。”  


“你到底说什么?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嘛!”  


老人一连清了两次喉咙:“我告诉过你,当年我独居岛上,为了排遣寂寞,我得想出一些能够消磨时间的玩意儿。没事的时候,我就一面拨动手里的那副扑克牌,一面假装这些牌在说话——每一张牌‘说出’一个句子。设法记住每一张扑克说的话,就渐渐变成一种游戏。我把所有句子都记住后,游戏的第二部分就开始了。我把整副牌洗了又洗,让这些句子串连起来,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结果,我编出一个又一个故事,全都是由扑克牌各自‘说出’的句子组成的。”  


“那就是小丑游戏吗?”  


“唔,可以说是。它原本是我独居岛上时玩的单人牌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伟大的小丑戏,每四年一次,在‘丑角日’那天演出。”  


“还有呢?”  


“在那四年间,岛上的五十二个侏儒都必须各自想出一个句子。对平常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你别忘记,这些侏儒脑筋非常迟钝。想出句子后,他们还得日夜背诵,把它牢牢记住。对脑袋空空如也的侏儒来说,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  


“他们都必须在丑角宴会上说出他们的句子吗?”  


“唔,”老人点点头。“但这只是游戏的第一部分。然后就看小丑表演了。他自己没想出任何句子。他光是坐在宝座上,一面听侏儒们说出他们的句子,一面记笔记。在‘小丑之宴’上,他把整副牌洗一洗,让所有的句子串连成一个合乎逻辑的、有意义的整体。他依照新的顺序,重新排列五十二个侏儒,然后要他们再一次说出自己的句子。五十二个句子依序说出来后,就形成一篇完整的童话故事啦。”  


“挺巧妙的嘛!”我不禁感叹起来。  


“是很巧妙,可是,这样形成的故事有时也会让人吓一跳的。”  


老人说。  


“你也许以为,才高八斗的小丑利用乱七八糟的一堆句子,创造出一篇完整的作品。毕竟,侏儒们是各自想出他们的句子,彼此间并没有串通。”  


“小丑组合的作品——童话也好,故事也好——有时看起来就仿佛以前曾经存在过。”  


“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该对这五十二个侏儒另眼相看了——也许,他们不单只是五十二个独立的个体。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线,似乎把他们串连在一块。有件事情我还没告诉你呢!”  


“现在说吧!”  


“刚来到岛上的那段日子,我一个人玩扑克牌,常常想在牌中探一探我的前程,替自己算算命。当然,这只是一种游戏,可是牌中有时也许真的会透露出一些天机。我在船上当水手时,到过世界各地的港口,常听海员们说,扑克牌确实能够揭露一个人的未来。  


果然,就在‘梅花j’和‘红心k’出现在岛上,成为第一批居民之前,在我玩的好几场单人牌戏中,这两张牌都以强者之势出现,气势非同小可。”  


“真是不可思议!”我惊叹起来。  


“我们把五十二个侏儒排列好,开始小丑游戏时,我并没想到个中的玄机——”话锋一转,老人忽然问我:“你知不知道,上一次‘小丑之宴’——也就是四年前——产生出来的故事,最后几句话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  


“你听着,那几句话是:‘黑桃k年的最后一天,一个年轻的水手来到村庄。水手和玻璃工厂的侏儒j一块猜谜语。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  


“这……这太诡异。”  


“四年来,我一直没想过这几句话的涵意。”老人说,“可是,昨天晚上你出观在村庄时——昨天正好是黑桃k年、月和星期的最后一天——哇,四年前的预言登时涌上我心头!小伙子,四年前你—就被预言到哕……”—我心中蓦地一亮。  


“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我喃喃念着这句话。—“你觉得奇怪吗?”老人问道。他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我,仿佛在燃烧似的。  


“你说,你的未婚妻名字叫史蒂妮?”我问老人。  


老人点点头。  


“她住在卢比克?”我又问道。  


老人又点点、头。  


“我的父亲名字叫奥图,”我告诉老人。“他从小就没父亲;他母亲的名字也叫史蒂妮。她老人家去世没多久,才几年而已。”  


“在德国,史蒂妮是很普通的名字。”老人说。  


“当然……”我继续说,“村里人都说,我父亲是‘私生子’,因为我祖母一辈子没嫁过人。她……她跟一个水手订过婚,后来那个水手在海上失踪了。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她已经怀孕……村子里谣言很多。大伙儿都说,我祖母跟一个路过的船员相好,那个船员怕负责任,偷偷溜掉了。”  


“唔……你父亲是哪一年出生的?”老人问道。  


“这个嘛……”我欲言又止。  


“告诉我啊!小伙子,你父亲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  


“1791年5月8日,也就是五十一年前,我父亲出生在卢比克。”  


“跟你祖母订婚的这个‘水手’——”老人问道,“他父亲是不是玻璃工厂的师傅?”  


“我不知道。祖母不常提到他,也许因为村子里谣言太多吧。不过,她倒是提过一件事。她告诉我们这些小孩子,有一次,船出港的时候,他爬到很高的桅杆上向她挥手告别,结果却摔了下来,跌断一条肘臂。谈起这件事时,祖母脸上露出微笑。那个水手是为她摔伤肘臂的。”  


老人瞪着山脚下的村庄,好半天没吭声。  


“那条肘臂,”他终于开腔,“就在你眼前。”  


他卷起外衣袖子,露出肘臂上的一个疤痕。  


“祖父!”我大叫一声,冲上前去,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  


“乖孙子!”他揽住我的脖子,一面啜泣一面呼唤。“孙子,我的孙子啊……”   




方块3 ……她被自己的投影吸引到这儿来……


某种家族诅咒也出现在小圆面包书中。情节愈来愈复杂,故事愈来愈离奇了。  


中途,我们在一家乡下酒馆门前停下来,坐在两株大树下的一张长桌旁吃午餐。酒馆周围的庄园,栽种着一望无际的橘子树。  


我们吃烤肉串和希腊式的凉拌山羊乳酪沙拉。甜点送来时,我跟爸爸谈起魔幻岛上的历法。当然,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在阅读小圆面包书,因此我被迫撒了个谎,骗他说,这套历法是我坐在车子后座,闷极无聊想出来的。  


爸爸听呆了。他掏出钢笔,在餐巾上计算起来。  


“一副扑克牌中的五十二张牌,代表一年的五十二个星期。算起来,全年总共有三百六十四天,分成十三个月,每个月二十八天。  


但实际上每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多出来的一天……”  


“多出来的一天就是‘丑角日’。”我说。  


“哇,那么巧啊!”  


爸爸坐在餐桌旁,好一会儿只管呆呆望着酒馆周遭的橘子园。  


“汉斯·汤玛士,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他忽然问我。  


我不太明白爸爸的意思。  


"1972年2月29日。”我回答说。  


“那一天是什么日子?”爸爸又问道。  


我突然醒悟:原来我是在闰年出生!根据魔幻岛上的历法,那一天应该算是“丑角日”。阅读小圆面包书时,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我出生那一天是‘丑角日’。”我回答爸爸。  


“对!完全正确。”  


“爸爸,我出生在‘丑角日’,是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小丑呢,还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小丑?”我问道。  


爸爸瞅着我,认真地回答:“两者都是。我在‘丑角日’那天获得一个儿子,而你在‘丑角日’那天来到这个世界。咱们父子两个都是丑角啊。”  


发现我出生在“丑角日”,爸爸显得很开心,但从他的口气我也听得出,他开始担心,总有一天我会取代他的“丑角”地位。  


不管怎样,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回到历法上。  


“这套历法是你刚刚想出来的吗?”爸爸再一次问我。“真有趣!每一个星期都有自己的牌,每一个月都有自己的点数,从爱司牌的幺到老k牌的十三,而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花色——黑桃、红心、方块或梅花。汉斯·汤玛士,你应该向政府申请专利权啊。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人发明‘扑克牌历法’呢。”  


爸爸手里端着咖啡杯,一边喝一边格格笑。然后他又补充说:“最初我们西方人使用‘罗马儒略历’(juliancalendar,译注:凯撒大帝于纪元前,四十六年所创),后来改用‘格里高里历’(gregoriancalendar,译注:教宗格里高里十三世修订之历法,现通行于世界各国,每年为三百六十五日,闰年为三百六十六日,每四年一闰)。  


看来,现在已经到了施行新历法的时候啰。”  


显然,爸爸对历法这玩意儿比我还感兴趣。他拿起钢笔,在餐巾上匆匆计算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瞅着我,眼瞳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模样儿活像扑克牌中的那个丑角。“还有更有趣的呢广他说。  


我望着他。  


“每一副扑克牌都有四组牌——梅花、方块、黑桃和红心,”爸爸说。“如果你把每一组牌的点数加起来,你得到的是九十一。幺是一点、k是十三点、q是十二点……等等。每一组十三张牌加起来的点数是九十一。”  


“九十一?那又怎样?”我听得一头雾水。  


爸爸把钢笔搁在餐巾上,睁起眼睛直直瞪着我。  


“九十一乘以四,等于多少?”他问道。  


“九四三十六……”我数了一下。“答案是三百六十四j哇,真的很巧吆!”  


“对!”一副扑克牌的总点数是三百六十四,外加一张丑角牌。  


根据你所说的那套历法,有些年分有两个‘丑角日’。汉斯·汤玛士,通常一副扑克中会附加两张丑角牌,原因就在这里。这不可能“爸爸,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扑克牌是根据历法的原理做成的?”我问道。“一副牌的总点数刚好跟一年的总天数相同。你觉得这是故意的?”  


“这就难说哕。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显示出,一般人对成天出现在眼前的一些符号和数字,简直就视若无睹。想想看,全世界有好几百万副扑克牌在流通,可是,从没有人把牌上的点数加一加,看看会产生什么答案。”  


爸爸坐在餐桌旁,静静思考这个问题。他那张脸孔渐渐凝重了起来。  


“这下可麻烦了!如果丑角牌在历法上占有一席之地,那么,将来我就不容易向别人讨取丑角牌哕。”说完,他像马儿一样呵呵笑起来。毕竟,扑克牌历法并不值得我们认真看待。  


吃过午餐回到车上后,爸爸还一边格格笑个不停。显然他心中还在想着扑克牌历法。  


车子驶近雅典时,我看到路旁有一幅巨大的路标。一路上,这幅路标已经出现好几次,但这会儿看见它,我却兴奋得叫嚷起来:“停车j爸爸,拜托你停车!”  


爸爸吓了一大跳,慌忙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来。  


“你现在又怎么啦?”他转过头来看看我。  


“下车!”我一个劲叫嚷。“我们一定要在这里下车!”  


爸爸赶紧打开车门跳出去。“你是不是中邪了?”他问道。  


我伸出手臂,指了指几米外的路标。  


“你看到那个路标吗?”我问爸爸。  


看到爸爸一脸困惑的样子,我真应该同情他,但这时我心里只想着那个路标。  


“那个路标怎么啦?”爸爸问道。他一定以为我真的中邪了。  


“你读读路标上面的字嘛!”我要求爸爸。  


“雅汀纳(athinai)。”爸爸把路标上的地名读一遍,脸上的神色渐渐静下来。“那是希腊文,意思是雅典。”  


“你只看出这点吗?为什么不倒着读读看呢?”  


“伊雅尼达(1anihta)。”爸爸大声读出来。  


我不再吭声了,只静静地望着爸爸,点点头。  


“唔,这个地名倒着读,听起来是挺像你妈的名字‘爱妮妲’。”  


爸爸点点头,从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火。  


看到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忍不住发作了:“滑稽?你只觉得滑稽?她就在这儿!爸爸,你明白吗?她到过这里!她是被自己的投影吸引来这儿的。那是她的命运啊。爸爸,你现在应该看出这中间的关联了。”  


听我这么一说,爸爸却恼怒了起来:“别那么激动嘛!汉斯·汤玛士!”  


显然,爸爸一听我提起妈妈的命运和投影,心里就十分不舒服。  


我们回到车上。  


“你的……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有时候会失控。”爸爸说。  


他指的不单是路标那件事,显然也包括我向他提过的侏儒和扑克牌历法。如果他真的这么想,那对我就太不公平了。我不觉得,他有资格批评别人“想象力太丰富”,因为,毕竟是他开始谈论“家族诅咒”这档子事。  


在前往雅典的路上,我悄悄打开小圆面包书,看看魔幻岛上的侏儒们如何准备“小丑之宴”。   




方块4 ……她那只小手跟早晨的露水一样沁凉……


在魔幻岛上,我终于遇见了自己的祖父。原来,我父亲就是他当年离开德国时,我祖母肚子里所怀的孩子。后来他却在大西洋遭遇一场海难,回不了家乡。  


哪一件事比较奇怪呢?一颗小小的种子,终于萌芽成长茁壮?一个独居岛上的人,终于把自己的幻想转化成事实?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人类难道不也是一种幻想——活生生的、行走在地球上的幻想?究竟是谁把“我们”投射进这个世界呢?佛洛德独个儿在这座岛屿上生活了半个世纪。我们祖孙两人能不能结伴,一块回德国呢?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我回到家乡卢比克,踏进我父亲开设的面包店,向他介绍跟我同行的那个老人:“爸爸,我从国外带回一个人,他名字叫佛洛德,是你的父亲。”  


祖孙相认,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当儿,我心中百感交集,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就在这个时候,一群身穿红衣的侏儒匆匆上山坡来。  


“瞧!”我悄悄对祖父说,“有访客上门了。”  


“那是红心侏儒,”佛洛德爷爷颤抖着嗓门说,“每次举行‘丑角之宴’,他们都会来带我去参加。”  


“我倒想去见识见识。”  


“我也想参加呀,”爷爷说。“孩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这句话,是从黑桃j嘴里说出的?”  


“没有。”我说。“怎么啦?”  


“黑桃总是带来恶运。海难发生前,我就常常在世界各国港口的酒吧,听水手们谈论黑桃带来的恶运。在岛上生活那么多年,我自己的经验也证实了这点。每回在村子里遇见一个黑桃侏儒,那天准会有意外事故发生。”  


爷爷刚把话说完,从二到十的九个红心侏儒就在屋子前面跳起舞来。她们每一个都金发披肩,身穿绣着心形图徽的红色衣裳。  


佛洛德爷爷穿的是褐色粗布衣服,而我则是一身破烂的水手装。相比之下,这群侏儒的红衣裳就显得格外鲜艳夺目。我忍不住揉揉眼我们祖孙俩一起朝她们走过去。  


她们围成一圈,聚集在我们身旁,笑嘻嘻说:“丑角日快乐!”然后环绕着我们不停地走动,一面摇荡着裙子一面引吭高歌。  


“够了,够了!”佛洛德爷爷制止她们。  


他跟这群侏儒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待家里饲养的宠物似的。  


姑娘们停下舞步,簇拥着我们祖孙俩走下山坡。红心五握住我的手,牵着我一路走进村庄。她那只小手跟早晨的露水一样沁凉,村中街道和广场悄悄的,但附近的屋子不时传出尖叫声。陪我们下山的红心侏儒走进一间屋子,消失不见。  


悬吊在木工厂四周屋檐下的油灯,依旧亮着,虽然这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顶上。  


“这儿就是了。”爷爷说。  


我们走进宴会厅。  


侏儒们都还没来到,但在四张大餐桌上已经摆满一盘盘水果。  


我还看见桌上放着很多瓶子和水壶,里面装着亮晶晶的饮料。围绕着每一张餐桌,安放着十三把椅子。  


宴会厅的墙壁镶着淡色的木板;好几盏彩色玻璃油灯悬吊在天花板横梁下。大厅的一端,墙上开着四扇窗;窗台和茶几上摆着玻璃碗,里面饲养着红色、黄色和蓝色的鱼儿。阳光暖洋洋投射进窗子来,照亮了餐桌上的瓶子和窗台上的金鱼碗,使得整个宴会厅、地板和墙壁上,摇曳着一道一道彩虹般的光影。餐桌正对面,并排安放着三张特别高的椅子。一看到这三张座椅,我就忍不住想起法庭里的法官席。  


我还没浏览完整个宴会厅,大门就被推开了。小丑蹦蹦跳跳从街上走进来。  


“两位好啊尸他咧开嘴巴笑嘻嘻打个招呼。  


每走动一步,小丑身上那套紫色衣裳上缀着的铃子就会叮当乱响起来。只要点一点头,他头上戴的那顶红绿两色、装有两个驴耳朵的帽子,就会摇晃不停。  


小丑突然跑到我面前,跳起身来,伸手扯了扯我的耳朵。他身上的铃子一阵乱响,听起来就像一匹野马拖着的雪橇似的。  


“你被邀请参加咱们的宴会,开不开心啊?”他问道。  


“谢谢你们的邀请。”我回答。不知怎的,我一看到这个小妖怪就不寒而栗。  


“真的?不坏嘛,你这个人还挺有礼貌。”小丑说。  


“你这个小笨蛋,安静一下好不好?”佛洛德爷爷板起脸孔对小丑说。  


小丑望着佛洛德爷爷,眼神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当然啦,’他说,“面对今天这个盛大的场面,你老人家会吓得两腿发软,可是呢,想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啦,因为今天所有的牌都要被掀开来,让大伙儿瞧一瞧。事情的真相就在牌里啰。待会儿再说吧!”  


小丑跑回街上去了。佛洛德爷爷一劲摇着头。  


“在这座岛上,谁是真正掌权的人?”我问爷爷。“到底是你呢还是那个小丑?”  


“直到这一刻,掌权的人是我。”爷爷的口气似平有点不确定。  


过了一会儿,小丑又走进宴会厅,在墙边一张高椅上坐下来;然后装模作样地打个手势,叫我和佛洛德爷爷坐到他身旁。爷爷坐在中间,我和小丑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  


“安静!”大伙儿坐定后,小丑吆喝一声,尽管这个时候并没有人讲话。  


一首优美的横笛曲子悠然响起。乐声中,十三个方块侏儒鱼贯穿过大门,疾步走进宴会厅。身材矮小的国王走在队伍前头,身后跟着王后、侍从和所有的方块,殿后的是方块幺。除了国王伉俪和侍从,每一位方块姑娘手里都握着一根细长的玻璃笛子,放在嘴边吹奏。玻璃笛子吹奏的华尔兹舞曲,音调是那么的纤柔、纯净,听起来就像教堂风琴最小的管子传出的音符。方块侏儒头发银白,眼睛湛蓝,身上都穿粉红衣裳。除了国王和侍从,这队侏儒全都是女的。  


“太精彩了!”小丑鼓掌欢呼。我看见佛洛德爷爷鼓掌,也跟着十三个方块侏儒站在’宴会厅一角,排列成四分之一圆形。随后进场的是身穿深蓝制服的梅花侏儒。王后和梅花幺穿的是同色的衫裙。十三个梅花侏儒全都有一头鬈曲的棕色头发、一身黝黑的皮肤和一双褐色的眼睛。跟方块侏儒相比,他们的身材比较圆胖。除了王后和梅花幺,这队侏儒全部是男性。  


梅花加入方块行列,共同组成一个半圆形。接着进场的是身穿血红衣裳的红心侏儒。国王和侍从是惟一的男性;他们两人穿的暑猩红的制服。红心侏儒全都有一头金发、一身白皙的皮肤和一双绿色的眼睛。红心幺身上的装扮,却与众不同。她穿的是那天我在林子里遇见她时的那件黄衫。一进入宴会厅,她就走到梅花k身边,跟他站在一块。厅中的三队侏儒观在已经组成四分之三的圆形。  


黑桃侏儒最后进场。他们的头发又黑又硬,眼瞳漆黑,身上穿着黑色制服。在四队侏儒中,他们的肩膀最宽厚,表情最阴郁,神色最凝重,如同他们身上的制服。队中只有王后和黑桃幺是女性;她们穿的是紫色衣裳。  


黑桃幺走到红心k身旁站住。五十二个侏儒现在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形。  


“不可思议!”我悄声说。  


“每年的‘丑角之宴’都是以这种方式展开,”佛洛德爷爷压低嗓门说。“五十二个侏儒排列成一个圆圈,代表一年的五十二个星期。”  


“红心幺怎么老是穿着黄衣裳呢?”  


“她代表的是,仲夏季节最明亮的太阳。”  


黑桃k和方块幺之间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小丑从椅子上爬下来,站到他们中间。这一来,整个圆圈就完整无缺了。红心幺站在小丑正对面。  


五十三个侏儒手牵手,齐声欢呼:“丑角日快乐!新年恭喜发财!”  


小丑张开双臂,叮叮当当摇响身上的铃子。他扯起嗓门大声宣布:“今天,不但一年结束了,而且我们也已经来到一副牌五十二年期的终点!未来就是属于丑角的了。丑角老兄,祝你生日快乐!要言不繁,我的致辞就到此为止。”  


小丑伸出右手,握握自己的左手,仿佛在向自己道喜似的。侏儒们纷纷鼓掌,尽管他们都不懂小丑在说什么。拍完手,四个家族分头走到各自的餐桌,围成一圈坐下来。  


佛洛德爷爷伸出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他们根本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悄声说。“他们每一年都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就像当年我一个人玩牌时那样。”  


“可是——”  


“小伙子,你看过在马戏团表演的马儿和狗儿没有?这帮侏儒就像受过训练的动物。可是那个小丑……”  


“他怎么啦?”  


“以前我从没看过他那么狂妄、那么自信。”   




方块5 ……不幸得很 爸爸要我喝的那杯饮料,滋味非常甜美……


我坐在车子后座,正在阅读小圆面包书,爸爸突然对我说,马上就要到雅典了。于是,我又从魔幻岛回到现实世界来。  


在一张地图的协助下,爸爸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找到雅典市旅游服务处。我坐在车子里,打量着街上行走的希腊人,而爸爸就待在旅游中心,寻找一家合适的旅馆。  


回来时,他咧着嘴,笑得好不开心。  


“擎天神大饭店(hoteltitania),”他钻进驾驶座,笑嘻嘻说。  


“这家旅馆有空房和停车场。这当然很重要。但我也告诉旅游中心的人,我们打算在雅典玩几天,去看看有名的高城(acropolis)。所以他们就给我安排了这家屋顶上有嘹望台,可以观览整个雅典城的旅馆。”  


爸爸并没夸张。我们的房间在十二楼,凭窗眺望,雅典城果然尽收眼底。不过,我们还是搭电梯到屋顶平台上,远眺矗立在雅典城另一端的高城。  


爸爸被高城中的古老神殿震撼住了,好半天只管瞪着眼睛没吭声。  


“汉斯·汤玛士,太神奇了!”他终于惊叹起来。“实在太神奇了。”  


爸爸开始在屋顶瞭望台上来来回回踱起方步。过了好一会儿,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后,他要侍者替他端来一杯啤酒。我们父子俩坐在最靠近栏杆的座椅上,面对着高城。不久,神殿四周的水银灯点亮了;刹那间,整座高城大放光明,爸爸又开始激动起来。  


看够了高城夜景后,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咱们明天到高城走一走吧,顺便到古老的市集瞧瞧。我带你去看当年伟大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讨论人生重大问题的地方——不幸得很,这些哲人关心的课题,如今大半已经被我们欧洲人遗忘了。”  


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谈论起雅典的哲学家。我倾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他:“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是寻找妈妈——爸爸,你难道忘了吗?”  


爸爸又吩咐侍者端来一杯啤酒。这已经是第二或第三杯了。  


“当然没忘记,”他说。“可是,如果我们不先看看高城,见了妈妈后该跟她谈些什么呢?分别那么多年,见了面却没话讲,不是挺尴尬的吗?汉斯·汤玛士,你觉得爸爸的顾虑是多余的吗?”  


眼看我们这趟旅程的目标就要达成了,我却突然发现,原来爸爸一直害怕跟妈妈相见。这个发现,让我感到十分痛苦——骤然间,我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们父子俩来到雅典找到妈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现在我才领悟到,事实可不是如此。  


我迟迟没有领悟这点,并不是爸爸的错:事实上,在旅途中他奸几次提到,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把妈妈带回家去。只是,那时我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我也没想到,我们父子的追寻到头来会落得一场空。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太过幼稚。我开始同情起爸爸来,当然也为自己感到难过。百感交集之下,我终于喝了酒。  


爸爸把妈妈和古代希腊人调侃了一顿,忽然问我:“汉斯·汤玛士,你想喝一杯酒吗?我很想喝一杯,可是一个人独酌没啥意思。”  


“我不喜欢喝酒。”我摇摇头。“而且,我也还没成年。”  


“我会叫一杯你爱喝的东西。”爸爸说。“况且,你也快成年了,不再是个孩子。”  


爸爸把侍者叫过来,吩咐他给我调一杯马汀尼鸡尾酒。他自己则要一杯希腊烈酒。  


侍者瞧瞧我,又看看爸爸,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您不是说笑吧?”他问道。  


爸爸叫他快去调酒来。  


不幸得很,爸爸要我喝的那杯饮料,滋味还挺甜美的。杯子里敖着冰块,喝起来沁凉爽口极了。结果我一连喝了两三杯,脸色飕地发白了,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哦,孩子!”爸爸呼唤着我,声音中充满歉意。  


他把我抱进房间。以后的事我记不得了,只晓得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但我知道我一夜没睡好。我猜,爸爸也一样睡得不安稳。   




方块6 ……他们不时爬下山来 跟凡人厮混在一块……”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心里想的头一件事就是:我实在已经受够了、厌倦了爸爸的酗酒。  


我这个老爸,脑筋原本是第一流的——说他是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区最聪明的人,也不为过——但长年酗酒的结果,这个脑筋已经渐渐被酒精腐蚀了。我下定决心,趁着还没和妈妈相见,跟爸爸好好谈一谈,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一爬下床,爸爸就兴奋地谈论今天去高城游览的事。我不忍扫他的兴,决定等吃早餐时再谈酗酒的问题。  


吃完早餐,爸爸叫侍者再给他倒一杯咖啡,然后点上第二根烟,一面抽一面打开雅典市街图。  


“爸爸,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一点吗?”我问道。  


爸爸转过脸来望着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毫不放松。“我们以前谈过你酗酒的事,可是,你不但不稍稍节制,反而还要拖你儿子下水,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  


“对不起,汉斯·汤玛士。”爸爸立刻认错。“昨晚那几杯酒对你来说太烈了吧?我不该让你喝的。”  


“也许太烈了一点,”我说。“可是,你自己也要节制一点啊。你号称是挪威艾伦达尔镇惟一的丑角。如果你跟其他丑角一样,变成百无一用的废物,那多丢脸呀。”  


看到爸爸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我不禁为他感到难过起来,可是,我总不能一辈子顺着他的羽毛摸啊。  


“唔,我会好好反省的。”爸爸说。  


“最好早点想清楚啊。我不以为,妈妈会喜欢一个邋邋遢遢、嗜酒如命的哲学家。”  


爸爸坐在椅子上,一个劲扭动着身子,一副忸怩不安的模样。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毫不留情的数落,任谁也会觉得难堪。“老实说,汉斯·汤玛士,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爸爸的口气十分诚挚。我听了,不忍心再逼迫他。这件事就此打住。但是,不知怎的我突然怀疑,妈妈离家出走的原因,爸爸并没。有全部告诉我。  


“咱们到高城去游览,要怎么走啊?”我指着地图问爸爸。  


我们开始讨论正经事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搭计‘程车到高城入口处,然后沿着山边一条林荫大道走进城中,拾级而上,登临山丘顶端的神殿区。  


来到最大的一间庙宇“巴特农神殿”(panhenon)前,爸爷又开始来来回回踱起方步来。  


“壮观……实在太壮观了尸他一个劲惊叹。  


我们父子俩绕着神殿逛了几圈,然后走到一处陡峭的山崖上,俯瞰着坐落在山脚下的两座古老剧场。伊底帕斯王的悲剧,就曾经在这儿最古老的剧场上演。  


爸爸逛够了,就指着一块大石头对我说:“坐下来吧!”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谈论起古雅典文化来。  


上完课,太阳高高挂在天顶上,地面几乎看不到任何阴影。爸爸带我去参观高城中的每一座神殿。爸爸一路指指点点,为我解说“杜里斯式廊柱”和“爱奥尼亚式廊柱”之间的区别。他还告诉我,巴特农神殿中没有一根线条是笔直的。这栋庞大的建筑,里头空荡荡,当初只有一座十二米高的雅典娜雕像——她是雅典的守护神。  


现在我才知道,古希腊的神祗居住在希腊北部的奥林帕斯山,不时爬下山来,跟凡人厮混在一块。爸爸说,希腊诸神就像巨大的丑角,混杂在由人类组成的一副扑克牌中。  


高城中也有一间小型的博物馆,但我找了个借口,告诉爸爸我不想进去。爸爸让我坐在外面等他。  


我原本十分乐意陪伴爸爸参观博物馆,因为爸爸是个学识渊博、妙语如珠的好向导,但我口袋里的一件东西却把我给拦阻下来。  


游览神殿时,我一边聆听爸爸讲解古希腊神话,心里一边想着,小圆面包书中描述的“丑角之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魔幻岛上的五十二个侏儒,已经聚集在宴会厅,围成一个大圆圈。现在,他们每一个都要念诵出一句台词来。   




方块7 ……在一场化装舞会中 主人要求宾客们假扮成扑克牌……


侏儒们坐在宴会厅只顾聊天,小丑猛一拍手,扯起嗓门大声宣布:“丑角游戏’开始!诸位都把自己念诵的一句话,想好了吗?”  


“想好了!”侏儒们齐声回答。一时间大厅中充满回音,袅袅不绝。  


小丑一声令下:“开始念诵你们的句子吧!”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侏儒们一起念诵各自的句子。五十二个声音交混在一块,吵成一团。几秒钟后,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这场游戏结束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佛洛德爷爷悄声对我说。“大伙儿同时说话,谁也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谢谢各位合作,”小丑说。“从现在开始,每一次一个人念诵一个句子,我们就请方块幺先说吧。”  


小公主站起身来,伸手拨开额头下的一绺刘海,开始朗诵她想出的句子:“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  


说完,她坐回椅子上。一张苍白的脸儿飕地涨红了起来。  


“哦,花椰菜的花冠,这个嘛……”小丑伸手搔搔他的脑勺。“这个嘛……很别致,很别致。”  


方块二蹦地跳起身来,念诵他的句子:“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  


“你说啥?”小丑听得一头雾水。“你如果明确告诉我们,哪一个放大镜配合哪一个金鱼碗,意思就会清楚得多。不过,两位的表现都还过得去,还过得去!毕竟,我们不能把全部真理挤进两张方块牌中,下一位!”  


现在轮到方块三:“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她打个喷嚏,开始号啕大哭。  


我记得,刚到岛上时,曾经看到这个姑娘哭泣。方块k安慰她的当儿,小丑说道:“她怎么会迷失自己呢?在所有底牌掀开之前,我们不会知道答案。下一位!”  


其他方块侏儒一个接一个朗诵他们的句子。  


“事实上,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这句话是方块七说的。在玻璃工厂,她曾对我说过同样的一句话。—“魔术师把衣袖一抖,无中生有,活生生蹦跳出好几个小人儿来。”方块九骄傲地念出这句台词。她曾告诉我,她要想出一个难到她想不出来的句子。看来,这点她是办到了。  


最后一位发言的是方块k:“纸牌游戏乃是一种家族诅咒。”  


“非常发人深省!”小丑赞叹起来。“咱们这场游戏到现在虽然只完成四分之一,但己出现不少重要的讯息。诸位明了其中蕴含的深葸吗?”  


侏儒们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讨论起来。小丑说:“命运之轮还有四分之三等待我们推动。下面轮到——各位梅花兄弟姐妹!”  


梅花幺首先说:“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  


梅花二立刻接。说:“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我看得出来,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时时反复背诵,生十自忘记。  


其他侏儒依序朗诵各自的句子——现在登场的是梅花侏儒,接下来轮到红心,最后是黑桃。  


“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红心幺朗声念出她的台词。这句话,跟我在林子里初次遇见她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一个晴朗的早晨,国王和侍从爬出意识的牢笼。”  


“口袋里藏着一副扑克牌,现在摊在太阳下晒干。”  


就这样,五十二位侏儒一个一个站起身来,念诵各自的台词,一句比一句荒谬。有些侏儒轻声细语,有些格格笑,有些顾盼自雄,有些低头吸着鼻涕。对于这场混乱吵杂的表演,我的总体印象是:这简直就是一出闹剧,疯言疯语毫无逻辑和意义。尽管如此,小丑却拿出笔记本,一句一句依序记下侏儒们念的台词。  


最后一位登场的侏儒是黑桃k。这位国王睁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瞄了瞄小丑,为今天的表演做个总结:“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在那天宴会上听到的最有见地的一句话。小丑显然也有同感。他使劲拍起手来,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就像一支单人乐队在演奏似的。佛洛德爷爷坐在一旁只管摇头,显得沮丧。  


我们从高高的座椅上爬下来,走到宴会厅中央。侏儒们推推挤挤,在四张餐桌间嬉耍吵闹不停。  


我忽然想起刚到岛上时的感受和印象:这座岛屿一定是庇护所,专门收容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也许,佛洛德原本是个医务人员,后来被病人感染,神经也开始失常。果真如此,那么,医生一个月一次到岛上探望,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  


佛洛德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情--海难、扑克牌,突然活生生从他的幻想中蹦出来的五十二个侏儒——很可能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我只有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佛洛德真的是我的祖父:我祖母的名字真的叫史蒂妮,而父母亲都曾提起,祖父当年曾经从一艘船的桅杆上跌下来,摔伤一只胳臂。  


也许,佛洛德真的在这座岛上住了五十年。这并不稀奇,因为我听过类似的海难故事。漂流到岛上时,他身上也许真的有一副扑克牌,但我实在很难相信,那五十二个侏儒真的活生生从他的幻想中蹦出来,进入现实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岛上种种荒谬事迹,其实是在我的脑子里进行;换句话说,我自己才是神经突然失常的人。刚到岛上的时候,我在金鱼湖畔吃了几颗浆果。说不定,果子里面含有一些会损害神经的毒素。如今,担心这一切已经—太迟了……一阵铃声骤然响起对于断我的思绪,接着我感到有人伸手扯了扯我身上的水手制服。回头一看,我才发现扯我的人是小丑,而那阵“船铃声”是他衣服上的铃子发出的。  


“你觉得我们这场扑克牌联欢会办得怎样?”他站在我身旁,边问一边抬起头来瞅着我,我没回答。  


“告诉我,”小丑追问,“当你发现,某人内心里想的东西突然从他脑子蹦出来,在他眼前蹦蹦跳跳,你会不会觉得挺诡异的?”  


“当然会觉得诡异啦。”我说。“简直……简直不可思议:太离奇了。”  


“没错,太离奇了。”小丑点点头。“可是,这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真实。”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现在活生生站在这儿,头上顶着一片青天,浑身洋溢着生命力。”小丑说。“一个人怎么‘爬出意识的牢笼’呢?他要使用怎样的梯子,才爬得出来呢?”  


“也许,我们一直就活在地球上。”我只想摆脱小丑的纠缠,不能不敷衍他几句。  


“确实如此,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水手,我问你:我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不喜欢让他这样子黏着我,硬要跟我讨论哲学问题,而且,老实说,对他提出的那些问题我根本就没有答案。  


“刚才有个侏儒说,魔术师把袖子一抖,无中生有的把我们变出来。”小丑感叹起来。“多诡异、多离奇啊j水手,你的想法又如何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佛洛德已经离开宴会厅。  


“他老人家呢?”我问小丑。  


“你应该先回答眼前的问题,再提出新的问题啊!”小丑呵呵笑起来。  


“佛洛德爷爷到底上哪儿去啦?”我又问。  


“他出去透口气啦。每回‘丑角游戏’进行到这个阶段,他就得出去透透气。听到侏儒们念诵这些句子,他老人家心里就有气,一气之下就把尿撒在裤子里啦。这个时候,我就会建议他到外面走走。”  


突然发现自己被遗弃在宴会厅,孤零零面对一大群侏儒,我顿时感到彷徨无依,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侏儒大都已经离开餐桌,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在大厅中追逐嬉戏,活像一群参加庆生会的小孩。这场宴会实在太过热闹。干吗要把全村人都请来呢?我心里想。  


我仔细观察这帮侏儒,发现这场宴会并不像一般生日派对,反倒像一个化装舞会,宾客们都被要求假扮成一张张扑克牌。进入大厅之前,他们先在门口喝一种神奇的饮料,让他们的身体缩小。这一来,舞池就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所有的宾客。我来得太迟,以致于错过了喝神奇“饭前酒”的机会。  


“喂,想不-想尝尝这玩意儿呀?”小丑笑嘻嘻问我。  


他举起手里的一个小瓶子。我不假思索就接了过来,凑上嘴巴喝一口。这玩意尝一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心里想。  


可是,就那么一小口,一下肚我却觉得整个人燃烧了起来。刹—那间,我短短的一生中所尝过的各种滋味——还有许多我从没尝过的味道——纷至沓来,涌进我的身体,有如一股欲望的潮水把我整个人淹没。我的脚趾头感受到草莓的甘甜滋味,我的头发品尝到香蕉和桃子。梨子汁在我左手肘发酵;各种人间美味蜂拥进我的鼻孔。  


我感到舒畅极了,好半天只管呆呆站着不动。我怔怔看着这群衣装鲜艳、蹦蹦跳跳的侏儒,忽然感到,他们是从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突然,我觉得我迷失在自己的脑子里,可是一会儿我又觉得,一大群侏儒冲出我的脑子,向我提出抗议,因为我把他们拘禁在我那有限的思维空间里。  


各种奇妙诡异的念头在我心中涌现,仿佛有一只手在搔我的脑子似的。我发誓,此生绝不离开这只瓶子;我要时时补充它,让它永远装满神奇的饮料。  


“这玩意儿……好不好喝啊?”小丑咧开嘴巴,笑嘻嘻问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牙齿。每回他张开嘴巴笑一笑,衣服上的铃子就会叮叮当当响起来,仿佛每一个铃子和每一枚牙齿之间,都有一根神秘的管线相通似的。  


“我想再喝一口。”我向小丑央求。  


就在这当儿,佛洛德爷爷从外面街上冲进来,一路绊倒好几个侏儒。他伸出手来,从小丑手中抢过那只瓶子。  


“你这混球广他大声吼起来。  


侏儒们纷纷抬起头来望了望佛洛德爷爷,呆了半晌,就再忙着玩他们的游戏去了。  


阅读小圆面包书的当儿,我突然看到一缕黑烟从书中升起,紧接着我感到手指灼痛起来,仿佛被火烧到似的。我慌忙丢下书本和放大镜。周遭的游客以为我被一只毒蛇咬到,纷纷围拢过来,瞪着我。  


“没事广我向他们喊一声,然后捡起地上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  


原来,在烈日照射下,我的放大镜变成了一面火镜,引火燃烧小圆面包书。我伸出手指翻了翻书页,发现刚才读的那一页上有一处烧焦的痕迹。  


我心头也在焚烧,因为我开始发现,小圆面包书中描述的事迹,有一大部分和我的亲身经验非常契合。  


我坐在神殿门前,喃喃地念着魔幻岛的侏儒们在宴会上朗诵的台词。  


“父亲和儿子寻找一个美丽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迷失了自己……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单人纸牌游戏乃是一种家族诅咒……”  


毫无疑问,小圆面包书和我个人的生命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怎么会这样子呢?我根本就不知道。神奇的不仅仅是佛洛德的魔幻岛,连这本小书本身也是一件神奇的作品。  


我忽然想到,莫非这本书是我在感受周遭世界时幻想出来的?可是,这是一本已经完成的书呀。  


天气很热,我的背脊却冒出了冷汗来。  


爸爸终于走出高城博物馆。一看见他,我就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身来,一连问他三四个有关雅典高城和古希腊文化的问题。我得想一些跟小圆面包书没有关系的事情。   




方块8 ……像变戏法一样 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


我们父子俩又漫步穿过雅典高城壮丽的城门。爸爸站在城门口,好半天只管俯瞰着山脚下的雅典市街。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那座名字叫艾里奥帕格斯areopagus)的山丘。当年,使徒保罗曾登临那座山,面对雅典市民,发表一场伟大的演说,谈论一位并不居住在人造庙宇的神祗。  


雅典的古老市集就坐落在山脚下,名为“阿格拉”agora),意思是“人民会场”。伟大的希腊哲人曾流连在那儿的一排排廊柱间,时而沉思,时而漫步。当年矗立的一幢幢金碧辉煌的神殿、官衙和法庭,如今都已经沦成废墟。这一带硕果仅存的古迹,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的大理石庙宇。它奉祀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火与锻铁之神”海菲斯特斯(hephaestus)。  


“汉斯·汤玛士,咱们得赶下山去啦,”爸爸说。“对我米说,这一趟旅程就像回教徒的麦加朝圣之旅。只是,我的麦加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我想,他担心的是,一旦来到他心仪已久的古雅典市集,他会感到非常失望。可是,当我们匆匆赶到那儿,在大理石楼房之间寻幽探胜时,他心中那份对古雅典文化的热爱,刹那间又点燃了起来。他手头上有两三本这方面的书,正好帮助他回顾雅典的历史.整个市集空荡荡的,难得看见有人走动。山上的高城,每天聚集着数以千计的游客,徘徊不去,但在山下这儿,只有两三个丑角样的人物偶尔出现。  


我记得,那时我心里想,如果人真的有前生来世,那么,一千年前爸爸肯定在这座市集广场上走动过。谈起古代雅典市民的生活,他那副口气就仿佛在“回忆”往事。  


走着走着,爸爸忽然停下脚步,指着眼前那一片残垣断壁对我说:“一个小孩坐在沙上建筑沙堡。每建成一座城堡,他就会坐在那儿观赏一会儿,然后举手将它敲掉,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同样的,‘时间’之神也有一个玩物,那就是我们的地球。世界的历史就在这;里写成;人间的重大事件也铭刻在这里——但是,一转眼这些纪录就被涂抹掉。人的生命在这儿沸腾,就像在一个巫婆的沸锅里似—的。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塑造出来——利用跟我们祖先同样的脆弱材料。‘时间’如同一阵大风吹袭我们,把我们卷走,跟我们融合在—一起,然后又扔下我们。就像变戏法一样,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我们周遭总是有某种东西潜伏着,伺机取代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并不是站在坚实的地面上——我们甚至不是站在沙上——我们自己就是一团沙。”  


爸爸这番话吓坏了我。让我感到震惊的,不单是他在这段话中:刻意选用的一些字眼。他那不寻常的激昂口气,也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爸爸继续说:“你不能逃避‘时间’。你可以逃避一个国家的君主,你甚至可以逃避上帝,但你逃避不了‘时间’。‘时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着我们。我们周遭的一切事物,如同朝露一般倏忽消失。”  


我一个劲点着头,神情十分严肃。爸爸针对“时间的无情威力”这个主题发表的长篇演说,才刚开始呢。  


“汉斯·汤玛士,‘时间’不会过去,‘时间’也不会滴答响。过去的是我们人类,滴答响的是我们戴的手表。就像日出日落那样亘古不变,‘时间’穿透整个历史,悄悄地、无情地一步一步蚕食人类的生命。它摧毁伟大的文明、腐蚀古代的遗迹、吞咽——代又一代的人类。这就是‘时间的无情威力’。它不断地咀嚼啃啮,而我们人类正好被夹在它的上下颚之间。”  


“古时候的哲学家就谈这些事情吗?”我问道。  


爸爸点点头,继续说:“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们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分子。我们忙着在地球上过日子,把它当做宇宙中惟一实在的东西。你刚才不是看见,一群群蚂蚁在雅典高城上爬来爬去?可是,这一切早晚都会消失啊。它消失后,立刻就会被另一群人类和虫蚁取代,因为永远有新的一群在排队等候空位。各式各样的形体的面具不断冒出、消失;形形色色的新观念不断呈现在人们眼前。  


主题决不会重复;一篇文章不做第二遍……儿子啊,宇宙间最复杂、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人’,只不过我们却被当做糟粕、垃圾一般对待。”  


我觉得爸爸这番话太过悲观了,于是我鼓起勇气问道:“情况真的这么悲惨吗?”  


“先别插嘴严爸爸打断我的话。“我们在地球上蹦来跳去,活像童话故事里头的人物。我们互相微笑,互相点头打招呼:‘嗨,你好!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现实——同一个神话故事……’汉斯.汤玛士,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我们生活在宇宙中的一个星球上,但是,转瞬间我们又会被扫出地球运行的轨道。胡里胡涂莫名其妙,我们就被扫地出门啦,仿佛有人念咒赶走我们似的。”  


我坐在一旁,静静瞅着爸爸。他是我这一辈子最熟悉、最敬爱的人,然而,这会儿他站在雅典古老广场上,一面浏览周遭的大理石建筑遗迹,一面滔滔不绝发表评论,整个人仿佛完全变了个样,不像我熟知的那个父亲。我怀疑,他是被阿波罗或其他神魔附身:了,才会说出那些怪话。  


“如果我们活在另一个世纪,”爸爸继续说,“我们会跟别人分享我们的生命。今天,我们只会向成千上万同时代的人点头、微笑、打招呼:‘嗨,你好!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多奇妙啊。’或许有人来敲门,我打开房门,大声打个招呼:‘嗨!有灵有肉的人!’”  


爸爸伸出双手,表演打开房门迎接灵魂的动作。  


“汉斯·汤玛士,你晓得吗?我们现在是活着,但我们只能活这一次。我们张开两只胳臂,向世界宣布我们的存在,但很快就被扫到一旁,扔进历史的深坑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人类是那种‘用后即可丢弃’的东西啊。在短短的一段时间,我们参与了一场永远进行着的、面具不断变换的化装舞会。可是,汉斯·汤玛士,我们应该获得更好的待遇呀。你我的名字,应该被雕刻在永恒的、不会被时间之流冲刷掉的永恒事物上。”  


爸爸找了一块大理石板坐下来,歇口气。现在我才发觉,他早就计划在雅典古老广场上发表这篇演说,而讲辞也老早准备好。他以这种方式,参与古希腊哲学家的论辩。  


这篇演说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那群伟大的古希腊哲学家。爸爸正在对一个早已消失的时代夸夸而谈。  


尽管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哲学家,但我觉得我有资格提出一点个人的浅见。  


“你不以为,人世间可能有一些事物,并不是时间之流冲刷得掉的?”我质问爸爸。  


他转过身子,第一次面向着我讲话。看来,我这个问题威力十足,把他从恍惚的状态中震醒。  


“这儿!”爸爸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额头。“这里面的一些东西,不是时间之流冲刷得掉的。”  


听他的口气,我真担心他会变成一个妄想自大狂;听了他下面的话,我才知道他指的不光是他自己而已。  


“汉斯·汤玛士,思想是不会随波逐流的。你别心急,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呢。雅典的哲学家们相信,人世间有一个东西是不会跑掉、不会消失的。柏拉图管这个东西叫‘理型的世界’(worldofideas)。用沙土筑成的城堡,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那个孩子在建筑沙堡之前,在脑子里预先想象的沙堡‘形貌’。建成一座沙堡后,孩子举手把它敲碎。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必须承认,爸爸这篇演说的前半部我比较听得懂,后半部却让我听得一头雾水。爸爸继续说:“你是不是曾经想画一样东西,可是画来画去总是觉得不对劲,不能让你满意。你一试再试,不肯放弃,这是因为你脑子里的意象,总是比你用手描绘出来的东西来得完整、圆满。我们周遭的事物也都是这样。我们觉得,人世间一切事物可以变得更美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吗?”  


我一个劲摇头。说到这儿,爸爸神情十分激动,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起来:“这是因为我们脑子里的意象,全都来自柏拉图所说的‘理型的世界’呀。那儿才是我们应该归属的地方,而不是在这儿--在这个有如沙箱一般、随时会被时间之流冲刷掉的世界上。”  


“这么说,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啰?”  


爸爸悄悄点了点头:“在进入一个肉身之前,我们的灵魂就栖息在那儿;肉身在时间摧残下腐朽后,它就会回到那个世界去。”  


“真的吗?”我抬起头来望着爸爸,感到无比的敬畏。  


“唔,柏拉图就是这么想的。我们的肉身就像用沙土建造的城堡,早晚会被时间冲刷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我们确实拥有一些时间摧毁不了的东西,因为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必须擦亮眼睛,看清周遭流动的一切事物——它们只不过是幻影而已。”  


爸爸说的这番话,我并不全懂;不过,我倒是明白,哲学是一门庞大的学问,而爸爸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听了爸爸这篇演说,我觉得自己跟古代希腊人在心灵上贴近了许多。我知道,今天看到的只是希腊人留下的一些有形遗迹,而且多半是世俗的东西,但他们的思想却历久弥新,充满活泼的生命力。  


结束演说时,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苏格拉底当年被监禁的地方。苏格拉底被控煽惑雅典的年轻人,使他们误入歧途,结果被强迫灌下一瓶毒药而身亡。事实上,他是当时整个雅典城惟一的“丑角”。   




方块9 ……我们全都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

 

离开雅典古老的市集和高城后,我们父子俩漫步走下几条商业街,一路逛到国会大厦前的辛达格玛广场(syntegma square)。  


途中,爸爸买了一副挺别致的扑克牌。拿到手里后,他立刻撕开包装,抽出丑角牌,把剩下的牌全都递给我。  


广场边有很多家酒馆。我们挑了一家,坐下来吃晚餐。爸爸先灌下一杯咖啡,然后去打听妈妈的下落。我和爸爸追随古代希腊人的足迹,在雅典城里游逛了一整天,两只脚实在疼痛,只好央求爸爸让我坐在酒馆里头等他。于是,爸爸便一个人去打电话,然后造访附近一家模特儿经纪公司。  


爸爸走后,我独个儿坐在辽阔的广场上,周遭尽是熙来攘往的希腊人。爸爸刚走出酒馆,我就把他送给我的那副牌全都摊在桌上,试图给每一张牌一句话,然后将所有句子组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是,由于手头上没有纸和笔,这种游戏玩起来实在伤脑筋,我只好放弃。  


我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魔幻岛的故事。我知道,故事的高潮即将来临。五十二个侏儒已经念诵完他们的台词。  


小丑就要把这些支离破碎的句子重新组合起来。然后,我也许就能看出,面包师傅汉斯很久以前告诉艾伯特的那些神奇事迹,跟我到底有什么关联。  


小丑让我喝的那一小瓶饮料,一进入我的喉咙,便在我全身各处兴风作浪。我脚下的地板开始摇荡起来。一时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汪洋中的一艘船上。恍惚中,我听见佛洛德爷爷说:“你怎么可以让他喝这种东西呢?”  


接着我听见了小丑回答:“是他自己要求尝一口的嘛。”  


然后,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我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踢我的身子。我睁开眼睛,看见佛洛德爷爷低着头瞅着我。  


“你该醒了!”他说。“小丑马上就要解开大谜团了。”  


我倏地坐直了身子:“什么谜团呀?”  


“丑角游戏,记得吗?他准备把侏儒们念诵的所有台词凑合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爬起身来,看见小丑正在忙着指挥五十二个侏儒,要他们依照他规定的次序,重新编队站好。一如先前,他们仍旧排成一个圆圈,但这回不同花色的侏儒全部混杂在…起。我很快就注意到,号码相同的侏儒肩并肩站在一块。  


小丑又爬上他的宝座。佛洛德爷爷和我也坐回各自的座椅上。  


“杰克!”小丑大声叫嚷。“你们四个快过来,站到四位国王和四个十点中间。四位王后,请你们站在四位国王和四个幺点中间。”  


小丑伸出手来,一个劲搔着他的脑勺:“梅花九、方块九,你们两个换个位置。”  


身材圆胖的梅花九慢吞吞走过来,站在身手矫健、蹦蹦跳跳的方块九旁边。两个依令交换了位置。  


小丑又做了一些更动,然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是所谓的布局,”佛洛德爷爷悄声对我说。“首先,你给每一张牌一个意义;接着,你把五十二张牌集合起来,彻底洗一次,再重新发牌。”  


迷迷糊糊中,我没听清楚他老人家说什么。这会儿,我感到柠檬的浓烈香味正侵袭我的腿,而一股紫丁香的芬芳,正在挑逗我的耳朵。小丑让我喝的饮料,还在我的身体各处作祟。  


“每个人都有——句台词,”小丑说。“但是,我们必须把所有的句子组合起来,这样我们的游戏才会有意义,因为我们全都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宴会厅中,侏儒们倏地安静了下来。  


“谁先开始呢?”黑桃k问道。  


“他每次都很急躁。”佛洛德爷爷悄声说。  


小丑张开双臂,郑重宣布:“故事的开头,确立整个情节的发展方向。咱们这个故事应该由方块j开头。在玻璃工厂当师傅的杰克,你请开始吧。”  


“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方块j朗声念出他的台词。  


站在他右手边的黑桃k立刻接口说:“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不对,不对!”小丑连连摆手。“咱们这出戏的情节,是顺着太阳的方向进行的。黑桃国王是最后登场的人物。”  


佛洛德爷爷的脸色登时凝重起来。“这下糟了!”他喃喃地说。  


“怎么啦?”我问道。  


“黑桃国王最后才登场。”  


我没有工夫回答,因为这时候我正感受到有一股蛋酒的强烈味道向我袭来,让我难以招架。在家乡卢比克,蛋酒可不是天天都有啊。  


“我们从头开始吧!”小丑说。“四位杰克最先登场,接着是四个十点,然后是四个九点,依此类推¨匝着太阳的方向进行。四位杰克,现在念出你的句子吧!”  


日位杰克一个接一个念诵他们的台词:“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永手漂流到一个不断扩大的岛屿上。人他口袋里藏着一副扑克牌,现在摊在太阳下晒。扑克牌上的五十三张图画,陪伴玻璃工厂老师傅的儿子度过漫长的许多个年头。”  


“这还可以。”小丑说。“咱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也许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开头,但总算是个开始。现在轮到四个十点登场了,四个十点接着念道:“纸牌褪色之前,五十三个侏儒在孤独水手的脑子里逐渐成形;容貌怪异的人物,在主人的心灵中翩翩起舞。主人入睡时,侏儒们自由自在过活。一个晴朗的早晨,国王和侍从爬出意识的牢笼。”  


“好极了!妙极了!”小丑鼓掌欢呼起来。“四个九点,现在该你们登场啦。”  


“意象从心灵中跃出,进入外在的世界。魔术师把农袖一抖,无中生有,活生生蹦跳出好几个小人儿来。出自幻想的人物外表固然美丽,但除了一个之外,全都迷失了心智,只有孤独的丑角看穿这个骗局。”  


”对!对极了!”小丑乐得直鼓掌。“真理本来就是孤独的东西嘛!八点,现在轮到你们啦。”  


“亮晶晶的饮料麻醉了丑角的知觉。丑角吐出亮晶晶的饮料。  


不再饮用‘诳骗水’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五十二年之后,遭遇海难的孙儿来到这座村庄。”  


小丑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  


“四个七点出场!”小丑一声令下。  


“真相隐藏在牌中。真相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出自幻想的人物,对主人发动一场疯狂的叛变。不久主人死了,杀害他的是一群侏儒。”  


“太精彩了!”小丑赞叹起来。“六点出场!”  


“太阳公主逃到海边。魔幻岛毁于内讧。侏儒们又变成扑克牌。  


面包师的儿子赶在童话结束之前逃出。”  


“唔,还不错。”小丑点点头。“五点,该你们登场念诵你们的台词了。发音一定要正确,咬字一定要清楚啊。发音的一点小差错,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啊。”  


我被小丑说的“严重后果”搞糊涂了,以致于没听清楚五点念诵的第一句台词。  


“面包师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  


小丑一个劲鼓掌喝彩。  


“大伙儿的表现都挺不错。”他说。“咱们这出戏有个特色,那就是,它不但反映已经发生的事,而且还预言未来的事情。我们的戏现在才进行到一半呢。”  


我回头望望佛洛德爷爷。他伸出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孙儿,他说的没错。”  


“他议,的什么没错?”  


“我不久于人世。”  


“乱讲!”我急了起来。“这不过是一场胡闹的游戏,你老人家干吗要那么认真呢。”  


“孙儿,这可不只是一场游戏啊!”  


“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我叫嚷起来。围成一圈的侏儒们纷纷回过头来,望着我们祖孙两个。  


“乖孙,阿,不管你准不准,人老了都会死的。”佛洛德爷爷感叹道。“幸好有人接棒,我死也死得安心。”  


“说不定我也会死在这座岛上。”我说。  


爷爷爷柔声安慰我:“刚才那个侏儒念的台词,你没听到吗?‘面包师傅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你父亲不是面包店的师傅吗?”  


小丑使劲拍了拍手。他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起来,整个大厅都听得到。  


“安静!”他吆喝一声。“四点,你们接着念吧。”  


我心里只顾想着佛洛德爷爷刚才那番话,担心他真会死掉。四点朗诵的台词,我只听到梅花四和方块四念的那两句。  


“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看美丽的金鱼。”  


“现在轮到三点了。”小丑下令,“念吧!”  


这次我也只听到两句台词。  


“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小孩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  


三点念诵他的台词时,小丑一个劲鼓掌欢呼:“太妙了!观在我们进入未来的国度啦。”  


我回头看看佛洛德爷爷,只见他眼眶中闪烁着泪光。  


“他们到底说什么?我全都听不懂。”我感到很困惑。  


“嘘!”爷爷压低嗓门说,“孙儿,你一定要好好听一听历史啊。”  


“历史?”  


“或者说‘未来’。其实,未来也是历史的一部分。这个游戏把我们带到未来的好几个时代。这就是小丑所谓的‘未来的国度’啦。  


扑克牌中隐藏的那些玄机,我们不全懂,但后人会把谜团解开的。”  


“两点登场!”小丑吆喝一声。  


我试图记下每一句台词,但只记住三句。  


“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  


“美妙极了!”小丑击掌赞赏起来。“我早就知道,放大镜和金鱼碗是整个故事的关键……现在该轮到咱们的小幺点登场啦!公主们,请吧。”  


我只听到三句台词。  


“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内盒打开外盒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王后们,请登场!”小丑嚷道。  


我被那杯饮料弄得晕陶陶的,以致于只听清楚王后们念诵的两句台词。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  


“咱们这场纸牌游戏,观在接近尾声啦。”小丑宣布。“英明睿智.的四位国王请登场!我们洗耳恭听。”  


除了梅花k之外,其他三句台词我都听到了。  


“纸牌游戏是一种家族诅咒,总会有一个丑角看穿整个骗局。  


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这是黑桃k第三次提到“承受命运的折磨”。小丑鼓掌致敬,宴会厅中的侏儒们也纷纷拍起手来。  


“太精彩了广小丑扯起嗓门大叫。“大伙儿都应该为这场纸牌游戏感到骄傲,因为每个人都贡献了一句台词。”  


侏儒们再一次鼓掌欢呼。  


小丑十分开心,一个劲拍着他的胸膛:“今天是‘丑角日’,让我们赞美小丑吧,因为未来是属于他的!”   





方块10 ……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从书报摊后面探出头来窥伺……


我从小圆面包书上抬起头宋,只觉得脑子里充满各种思绪,乱成一团。  


这时,我独个儿坐在雅典城中的辛达格玛广场上,望着周遭那些腋下夹着报纸、手里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过的希腊人,忽然心中灵光一现,猛然醒悟:小圆面包书是一个神谕,把我的旅程和魔幻岛一百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连结在一块。  


我把刚才读的那几页,又翻看了一下。  


书中的叙事者汉斯,在那场宴会中,虽然并没有听清楚侏儒所念诵的全部预言,但是,各个句子之间,仍然可以看出明显的脉络和关联。  


“面包师的儿子翻i厶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观赏美丽的金鱼……”  


面包师的儿子显然就是汉斯。佛洛德爷爷已经看出来。遥远的村庄一定是杜尔夫村,而那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想必就是艾伯特。  


接下来的预告,汉斯错过了三点的两句台词,但是,只要我们把三点的其他两句台词,跟两点的四句台词连结在一块,其中的关联还是可以看出来。  


“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孩子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  


这部分相当清楚,但预言中有几句话却让我看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小圆面包师傅把嘴巴凑到神奇的漏斗上,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  


最后那句话,是不是预言爸爸会戒掉长年的酒瘾?如果是的话,我对爸爸和这个古老的预言,就得另眼相看了。  


问题是,在全部五十二句台词中,汉斯只听到四十二句。尤其是后面那部分,他觉得很难集中心神去聆听。这也难怪,因为预言游戏愈进行到后面,距离汉斯那个时代也愈遥远。这段预言对汉斯和佛洛德爷爷来说,不啻是一本天书,难怪汉斯记不清楚。  


现在,除了我之外,一般人也看不透这个古老预言的玄机。只有我知道,手指冰冷的侏儒究竟是谁。也只有我一个人拥有特别的放大镜。别人都不会明了,为什么小圆面包书会揭露岛上的秘密。  


汉斯没有把全部五十二句台词都听清楚,我还是感到非常遗憾,因为,由于他的疏忽,预言的一大部分,尤其是牵涉到我们父子的那——部分,恐怕会成为永恒的不解之谜。我判断,其中一个侏儒在预言中很可能提到,我们父子会不会在雅典遇见妈妈,她会不会跟随我们回挪威……我在广场上翻看小圆面包书的当儿,眼角瞥见一个小矮人从书摊后面探出头来,窥伺着我。最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本地小孩,看见我独个儿坐在广场上,感到好奇而已,但仔细一瞧,却发现他就是我们在修车厂遇见的那个侏儒。这家伙只露了露面,就转身走开。  


刹那间,我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来,转念一想,我干吗要怕这个侏儒呢?虽然他一直跟踪我,却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我的举动呀。  


说不定,他也知晓魔幻岛的秘密。他把放大镜送给我,然后打发我去杜尔夫村,目的也许就是要我揭开这个秘密。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应该责怪他一路跟踪我,查看我的阅读进度,这毕竟是一本难得一见的奇书。  


记得爸爸曾开玩笑地说,侏儒是一位犹太魔法师在几百年前创造的假人。当然,爸爸只是说笑,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魔法师也许会认识艾伯特和汉斯。  


我正想往下翻阅,却看见爸爸大步穿过广场,向我匆匆地走过来。他比一般希腊人高出一个头。我连忙把小圆面包书塞进口袋中。  


“让你久等了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我摇摇头。  


我决定不把看见侏儒的事告诉爸爸。毕竟,跟小圆面包书描述的那些事情相比,这个跟随我们在欧洲游荡的小矮人,压根儿不值得一提。  


“你在干什么呀?”爸爸又问道。  


我把扑克牌举在手中让他看。我告诉他,我在玩单人纸牌游戏。  


这时侍者走过来。向我收汽水钱。  


“好小啊!”他惊叫一声。  


爸爸呆了呆,不知所措。  


当然,我知道侍者指的是我刚才阅读的小圆面包书。我真担心他会揭穿我的秘密,于是赶紧掏出放大镜,举到他面前说:“小虽小,可是非常管用啊。”  


“是,是!”侍者连连点头。  


我就这样蒙混了过去。  


走出咖啡馆时,我向爸爸解释:“我在检查扑克牌,看看上面有没有印着肉眼看不见的记号。”  


“结果呢?”爸爸问道。  


“不告诉你!”我故作神秘地摇摇头。   





方块J ……爸爸一向自诩为真正的丑角……


回到旅馆房间,我问爸爸,妈妈的下落究竟查出来没有。  


“我去探访一个经纪人。这家伙开设一个联络处,专门替模特儿接洽生意。他告诉我,在雅典工作的模特儿,没有——个名字叫爱妮妲。他的口气很坚定。据他自己说,他认识全雅典的模特儿,尤其是外国妞。”  


我失望得沉下了脸来——这会儿,我那张脸孔看起来准像阴雨绵绵的冬天下午。我感觉到眼泪夺眶而出。爸爸看到我这副德行,立刻说:“我掏出那张从时装杂志上剪下的照片,拿给他看。这个希腊人眼睛一亮。他告诉我,这个模特儿的名字叫‘沙艳阳’(sunnybeach)。这当然是艺名啦。他又告诉我,这几年来,沙艳阳是全雅典身价最高的模特儿之一。”  


“接下来呢?”我抬起头来望着爸爸,眼睛一眨也不眨。  


爸爸伸出双手往空中一挥:“他要我明天下午打个电话。”  


“就这样吗?”  


“就这样!汉斯·汤玛士,这种事急不得,必须—步一步慢慢来。今天晚上我们到屋顶瞭望台上坐坐吧。明天。我们开车去比里夫斯港(piraeus)。那儿一定有公共电话。”爸爸提到屋顶瞭望台,我立刻想起一件事。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爸爸,别忘了一件事。”  


爸爸望着我,一脸迷惑,但我猜他已经晓得我要说什么。  


“有一件事你要好好检讨一下。你答应过,这件事你会很快检讨、反省。”我提醒爸爸。  


爸爸装出一副男子气概,呵呵大笑,但他的笑声听起来却有点像哀嚎,听得我毛骨悚然。  


“哦,那件事尸他说。“汉斯·汤玛士,我的确答应过你,会好好考虑这件事。可是,今天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跑过去打开他的旅行袋,把手伸进了那堆衬衫和袜子里头,掏摸了半天,找到他喝剩的半瓶威士忌,二话不说就冲进浴室,把酒全都倒进抽水马桶。  


爸爸跟在我屁股后面走进浴室,一看见我这么干,登时呆住了,好一会儿只管瞪着马桶发愣。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挣扎:要不要趁着我还没把那半瓶威士忌冲掉,弯下腰去把它喝光。爸爸虽然嗜酒如命,但毕竟还没堕落到那个地步。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一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像老虎那样大肆咆哮呢,还是像哈巴狗那样摇尾乞怜。  


“好吧,汉斯·汤玛士,算你赢了。”他终于说。  


我们父子俩一块回到卧室,在窗边两张椅子上坐下来。我看着爸爸,他正瞪着窗外的雅典高城。  


“亮晶晶的饮料麻醉丑角的知觉。”我喃喃地说。  


爸爸吓了一跳,回头望着我。  


“汉斯·汤玛士,你在嘀咕什么?难道你昨晚喝了几杯马汀尼鸡尾酒,到现在还没醉醒吗?”  


“我早就醉醒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个真正的丑何是不喝酒的,因为酒会扰乱他的思路。”  


“你这小家伙疯疯癫癫的,真像你老爸!唉,这大概是遗传吧。”  


我知道我击中了爸爸的要害,因为爸爸一向自诩为真正的丑角。  


为了让他忘记马桶里头的威士忌,我向他提议说:“爸爸,咱们现在到屋顶嘹望台去吧j看看他们有哪些不含酒精的饮料,咱们一样一样的喝。你可以喝可乐、七喜汽水、橘子汁、蕃茄汁、梨子风味的汽水——你也许想把这些饮料全都掺在一块喝吧?你可以在你杯中加满冰块,用长长的一根汤匙搅一搅一一”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谢谢你。”爸爸打断我的话。  


“我们不是有个协议吗?”  


“你放心吧!我这个老水手会永远信守承诺。”  


“好极了!为了补偿你,我就告诉你一个怪异的故事吧。”  


我们父子俩匆匆赶到屋顶嘹望台上,坐在昨晚那张桌子旁。不久,昨晚那位侍者就走了过来。  


我操着英语问他,这儿供应的不含酒精的饮料有哪些。结果,我们要了两个杯子和四瓶不同的饮料。侍者一面摇头,一面嘀咕。  


他实在不懂这对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一块儿喝酒,今夜却又大瓶的喝起汽水来。爸爸告诉他,饮食一定要保持平衡,人世间的道理一定要维持。  


侍者走开后,爸爸转过头来对我说:“汉斯·汤玛士,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诡异呢?咱们来到一个拥有好几百万人口的都市,想在这座巨大的蚁丘里头,寻找一只小小的蚂蚁。”  


“这只小蚂蚁可是一只蚁后啊。”我说。  


这句评论,我自认为说得挺俏皮、挺有见地。爸爸显然也这么想;他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来。  


“可是,汉斯·汤玛士,这座蚁丘虽然巨大,却组织得极为严密,你确实可以寻找出编号3238905的那只蚂蚁。”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事实上,雅典只是一座更庞大的蚁丘里头的一个小小巢穴,而这座蚁丘总共住着五十亿只蚂蚁。可是,如果你想在这五十亿只蚂蚁中,跟某一只蚂蚁取得联系,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只消拿起电话筒,拨个号码,不管这个人身在哪里,阿尔卑斯山上也好,非洲丛林中也好,甚至阿拉斯加或西藏也好,你都可以坐在家里的客厅找到他。汉斯·汤玛士,你晓不晓得,咱们这个星球上有好几亿个电话呢。”  


我心中一亮,霍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我喃喃地念着侏儒在丑角游戏中念的这句台词,骤然间,领悟出了它的涵意。  


爸爸无奈地叹口气。“你又嘀咕些什么啊?”他问道。  


仓猝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临时编造出这么一段说词:“你提到阿尔卑斯山,我就想起我们路过的那个村子,有个面包师傅送我几个小圆面包,请我喝一瓶汽水。我记得,他店里也装有一个电话。透过这个电话,他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联络上,只消打个电话到查号台,他就能要到世界上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看来,爸爸并不太满意我的回答。好一会儿,他只管静静坐在嘹望台上,瞪着雅典高城。  


“这么说来,你不嫌我成天在你面前唠叨哲学问题啰?”他问道。  


我摇摇头。事实上,我脑子里塞满了小圆面包书读来的东西,恨不能泄露一些,跟别人分享。  


夜幕低垂,一簇簇水银灯骤然大放光明,照射在雅典高城上。  


“爸爸,我答应过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说吧。”  


于是我开始讲述小圆面包书中的故事一——关于艾伯特、汉斯、佛洛德和魔幻岛的所有事情。我对杜尔夫村老面包师作过承诺,但我不以为自己食言,因为我向爸爸表明过,整个故事是我临时编造的。事实上,其中一小部分情节的确是我捏造的,而且,在讲述过程中我从不曾提到小圆面包书。  


爸爸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  


“汉斯·汤玛士,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看来,你不应该当个哲学家,你应该先尝试写作。”  


我又为了一件跟我无关的事情,受到爸爸的赞美。  


。那天晚上就寝时,我比爸爸先睡着。入睡之前,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但爸爸比我还晚合上眼睛,我记得看见他爬下床,站在窗前发呆。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发现爸爸躺在床上,睡得十分沉熟。  


我觉得,他睡觉的那副样子活像一只开始冬眠的熊。  


我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急着想知道,“丑角之宴”举行后,魔幻岛上发生什么事情。   




方块Q ……小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丑拍拍胸膛,说了几句赞美自己的话后,围成一个大圆圈的侏儒登时一哄四散,各自吃喝玩乐去了。有些侏儒拿起桌上的水果就吃,有些则忙着倒饮料。他们一面喝着那亮晶晶、闪闪发光的神奇的饮料,一面扯起嗓门,大声喊出各种香料的名称:“蜂蜜!”  


“薄荷!”  


“香莓!”  


“环根!”  


“禾草!”  


佛洛德爷爷坐在一旁瞅着我。他虽然是个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头,那双眼却仍旧十分锐利,有如两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我不禁想起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眼睛是灵魂之窗。  


小丑又使劲拍了拍手。  


“这场纸牌游戏隐藏的玄机,各位领悟出来了吗?”小丑大声问道。大厅中的侏儒没有回应。小丑急得伸出双臂,四下挥舞起来:“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佛洛德就是那个带着一副扑克牌来到岛上的水手,而我们就是那些牌变成的呀。你们这些家伙都是猪脑袋,跟他一样笨!”  


厅中的侏儒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小丑在说什么。对于小丑所说的“玄机”,他们似乎也不太感兴趣。  


“哼,这家伙就是喜欢惹是生非!”方块皇后叱责一声。  


“是呀,这家伙实在讨人嫌。”另一个侏儒也骂了一句。  


小丑高高坐在宝座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明白吗?”他气得直发抖,以致于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乱响起来。  


“我们都不明白!”侏儒们齐声应道。  


“你们难道不明白,佛洛德把我们都给耍了,而我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有些侏儒伸出双手,捂住眼睛和耳朵;有些则大口喝着彩虹汽水。显然,他们都不想了解小丑说的话。  


黑桃国王走到一张桌子旁,拿起一瓶亮晶晶的饮料。他把瓶子举到小丑面前,质问他:“咱们今天受邀来这儿,是为了猜谜呢,还是为了喝彩虹汽水?”“咱们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  


小丑回答黑桃国王。  


佛洛德爷爷突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嘴巴凑到我耳朵旁,悄声说:“我真担心,这场宴会结束后,我在岛上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一切,会被毁得干干净净。”  


“要不要我出面阻止他?”我问道。  


佛洛德连连摇头:“不要,不要!这场纸牌游戏必须依照他自己的一套规则进行。”  


说时迟那时快,黑桃杰克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小丑揪下宝座。  


其他几个杰克纷纷拥上前去。三个杰克按住小丑,让梅花杰克把一瓶彩虹汽水灌进他的嘴巴。  


小丑紧紧闭着嘴巴,拼命把被灌进的汽水喷吐出来。  


“丑角吐出亮晶晶的饮料。”小丑一面擦拭嘴巴,一面朗诵刚才在游戏中一个侏儒念的台词。“不再饮用‘诳骗水’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  


他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抢过梅花杰克手中的汽水,将它摔到地板上。然后,他跑到每一张桌子旁,把四张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打破。刹那间,整个宴会厅四处飞溅起一簇簇玻璃碎片。尽管玻璃碎片纷纷洒落到侏儒们身上,却没有一个人被割伤,只有佛洛;德爷爷挂了点彩儿,我看见一滴血从他手上流淌下来。  


亮晶晶的液体在地板上流窜,汇聚成黏黏的一滩。好几个两点和三点侏儒趴到地板上,把舌头伸到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中,舔舐着流失在地上的彩虹汽水。他们把嘴上沾着的玻璃碴随口吐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他侏儒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黑桃国王一声令下:“杰克听着!你们立刻去把小丑的头颅砍下来!”  


四个杰克飕地拔出佩剑,朝向小丑大步走过去。  


我不忍袖手旁观,正要出面干预,却感觉到有一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  


小丑那张小脸庞登时吓得皱成一团。  


“只有丑角,”他喃喃地说,“没……没其他人……”  


哇的一声,小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四个杰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宴会厅中,伸手捂住耳朵和眼睛的侏儒们也纷纷抬起头来,一脸迷惘困惑,望着坐在宝座上哭泣的小丑。显然,这些年来他们看惯了小丑的恶作剧,却从没看见他哭过。  


佛洛德爷爷的眼睛闪烁着泪光。我突然醒悟,这伙人当中,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家伙。他老人家伸出手臂,揽住小丑的肩膀,柔声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恒小丑却把老人家的手推开去。  


红心国王走到四个杰克身旁,制止他们对小丑下手。他说:“我必须提醒你们,正在哭泣的头颅是不可以砍掉的。”  


“真烦!”黑桃杰克哼了一声。  


红心国王继续说:“此外,根据一条非常古老的法规,在砍下一颗头颅之前,我们必须让它把话说完。现在,既然扑克牌都还没有完全摊在桌面,我命令你们把小丑抬到桌上,然后才砍他的头。”  


“恭谢陛下隆恩,”小丑吸了吸鼻涕。“在这场纸牌游戏中,陛下是惟一拥有十三个善良的心的国王。”  


四个杰克遵命将小丑抬到一张桌子上。小丑躺下来,把头枕在两只手臂上,然后弯起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他以这种姿势发表一场长篇演说。宴会厅中的侏儒纷纷拥上前,围聚在小丑身边。  


“我是最后来到这个村子的,”小丑说。“大伙儿都觉得我这个人与众不同。所以,在岛上这些年我一直独束独:往,孤单度日。”  


小丑这番话扣动了侏儒们的心弦。大家都侧耳倾听。显然,这些年来岛上的侏儒心里都很纳闷,这个小丑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属于/壬何一个家族,”小丑继续说。“我既不是红心、方块,也不是梅花或黑桃。我既不是国王,也不是杰克、八点或爱司。  


我只不过是混迹在这儿的一个丑角。至于丑角是怎样的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每回我摇一摇头,身上那些铃子就会叮当响起来,提醒我.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没有号码,也没有职业。我不能到玻璃工厂,跟方块侏儒——起吹制玻璃器皿,也不能进入面包坊,跟红心姑娘一块做面包。梅花侏儒个个是莳花种菜的能手,而我对园艺却一窍不通。黑桃汉子个个肌肉发达,而我却手无缚鸡之力。我永远袖手旁观站在外头看你们干活。可是,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反而比你们更能看到事情的真相——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呀。”  


小丑躺在桌子上,一面说一面摇荡着他的腿,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每天早晨你们出门干活,但从来没有真正清醒过。当然,你们天天看到大阳和月亮,看到天空中的星星,看到地面上一切会动的东西,但你们视若无睹。身为丑角的我却不一样,因为我是带着一个缺陷来到这个世界;我看得太深,也看得太多。”  


听到这儿,方块王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小丑,有话就直说吧j如果你真的看清了一些我们没看清的事情,尽管说出来好了。”  


“我看清了自己!”小丑说。“我看见自己匍匐爬行在花园的树叶间。”  


“你能够从天空俯瞰在地上爬行的自己?”红心二问道。“难道你的眼睛像鸟儿那样,长着一对会飞的翅膀?”  


“没错,可以这么说。”小丑回答。“光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照自己,是不管用的——就像咱们村子的四位王后那样。她们太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忙着照镜子,以致于忘掉了生活的真正目·的。”  


“这家伙说得太过分了!放肆!”方块王后叱喝了一声。“我们就这样任由他猖狂下去吗?”  


“我不光是说说而已。”小丑继续说。“我内心里深深感受到这点啊。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充满生命的形体……一个不寻常的生物……有皮肤、头发和指甲……一个活生生的、清醒的傀儡,跟橡皮一样任人搓弄摆布……身为丑角的我忍不住要问:这个橡皮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就任由他胡说八道吗?”黑桃国王气冲冲地说。红心国王点点头,附和黑桃国王的看法。  


“我们活着尸小丑挥舞着手臂欢呼起来。他身上的铃子叮当乱响。“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童话故事里头。我得不时捏一捏自己的手臂,以确定自己真的活着。”  


“常常捏自己,会痛吗?”红心三柔声问道。  


“每回听到身上的铃子响起来,我就察觉到自己还活着。”小丑说。“而我只消动一动身体,铃子就会响起来。”  


小丑伸出一双胳臂使劲挥舞起来。侏儒们吓得往后退出好几步。  


红心国王清了清喉咙,问道:“小丑,你知道橡皮人们从哪里来的吗?”  


“这个谜团,你们已经猜过了,但你们一知半解,没法子彻底弄清个中的玄机。你们的心智十分薄弱,以致于连最简单的问题,你们也得聚在一起研究半天。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喝太多彩虹汽水呀。身为丑角的我说,我是一个神秘的傀儡;其实你们也跟他一样神秘,只是你们没察觉到。你们不但没察觉到,甚至也没感觉到,因为当你们喝彩虹汽水时,你们只尝到蜂蜜、薄荷、草莓等等的滋味。你们从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尝尽世间百味的人,却忘记自己有一张嘴巴。你们是一群贪喝彩虹汽水、忘记自己是神秘傀儡的人。丑角一直想告诉你们真相,你们却充耳不闻。  


你们的所有知觉,包括你们的视觉,都被苹果、梨子、草莓和香蕉阻塞住了。当然,你们都有一双眼睛,但你们成天只知道找彩虹汽水来喝,眼睛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丑角敢这么说,因为只有丑角知道事情的真相。”  


侏儒们而面相觑,一个个都听呆了。  


“橡皮人,到底你从哪里来的呀?”红心国王再次问道。  


“我们全都是佛洛德幻想出来的东西。”丑又挥舞起手臂来。  


“有一天,他脑子里的意象变得格外鲜明活泼,结果一个个蹦跳了出来,进入这个世界。丑角大叫一声:不可能,就像太阳和月亮那样不可能!可是,太阳和月亮是真实存在的呀。”  


侏儒们满脸惊愕,呆呆地瞪着佛洛德爷爷,老人家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还有更耐人寻味的呢,”小丑说。“佛洛德到底是谁?他也是一个充满生命的奇异傀儡。这一类傀儡,岛上只有他一个;事实上,他是属于另一副扑克牌。没有人知道,那副牌中到底总共有几张牌;也没有人晓得,发牌的人究竟是谁。丑角只知道一件事:佛洛德也是一个傀儡——某一天早晨,他不知从哪里突然蹦出来,活生生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从哪一位神祗的额头蹦出,丑角很想知道。他会一直追查下去,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侏儒们纷纷骚动起来,仿佛刚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红心二和红心三找到一根扫帚,开始打起扫地板来。  


四位国王勾肩搭背围成一圈,咬着耳朵,悄悄商议事情。过了好一会儿,红心国王才转过头来对小丑说;“我代表村中四位国王沉痛地宣布,我们认为,小丑刚才说的是事实。”  


“陛下听闻事实,为何感到沉痛?”小丑问道。他依旧躺在桌子上,但这会儿是侧身躺着,用一双手肘支撑住身子,抬起头来望着红心国王。  


这回轮到方块国王发言:“小丑把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感到十分悲哀,因为这意味主公非死不可。”  


“为何主公非死不可呢?”小丑恭谨地问道。“死刑的宣判,必须依据法条。”  


梅花国王回答:“真相大白后,如果我们任由佛洛德在村上走动,一看到他,我们就会想到,我们这群侏儒都是他创造出来的虚假东西。因此,佛洛德必须死在四位杰克的宝剑下。”  


小丑从桌上爬下来。他伸出手臂,指着佛洛德爷爷对四位国王说:“主人和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应该住在一起,因为彼此会觉得对方讨厌,愈看对方愈不顺眼。佛洛德的想象力大过丰富鲜明,以致于到后来他幻想的人物一个个都蹦出他的脑子,进入真实的世界。不过,如果我们因此责备佛洛德,那就有失公平了。”  


梅花国王伸出手来,把他头顶上的小王冠扶正,然后说道:“人人都有幻想的自由和权利,但是,他也有责任提醒他幻想出来的人物,他们只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否则的话,他就是存心戏弄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权处死他。”  


窗外,太阳被一堆云层遮蔽住了。整个宴会厅一下子阴暗下来。  


“杰克,你们听到我们的话吗?”黑桃国王咆哮起来。“快去把主公的头砍下来!”  


我从座椅上跳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黑桃杰克说:“不必我们动手。陛下,主公已经死了。”  


我转过身子,回头一看,只见佛洛德爷爷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我以前看过死人,如今一见爷爷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从此他再也不会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我了。  


刹那间,我感到无比的彷徨、孤独。在这座岛上,我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一群活蹦乱跳的扑克牌围绕着我,但没有一个是像我那样的真人。  


侏儒们推推挤挤,围在佛洛德爷爷身边。他们的脸孔木无表情。昨天我刚到岛上时,他们脸上的神色也没现在那么呆滞。  


我看见红心幺把嘴巴凑到红心国王耳朵上,悄悄讲了几句话。  


然后,她就跑出宴会厅,转眼消失无踪。  


“现在,咱们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小丑宣称。“佛洛德死了!他创造的人物杀了他。”  


我感到伤心又愤怒,大步走到小丑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身子,使劲摇撼。他身上铃子’了叮当当乱响起来。  


“是你杀了他!”我尖声叫嚷起来。“是你打开佛洛德爷爷的橱柜,偷窃彩虹汽水!揭露扑克牌秘密的人也是你!”  


我把小丑摔到一旁。黑桃国王宣布:“我们的贵宾刚才说得很对,因此,我们必须砍掉小丑的脑袋。我们永远不能真正摆脱戏弄我们的人,除非我们杀掉他的小丑。杰克听令!马上把小丑的笨脑袋砍下来!”  


小丑拔腿就逃。他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七点和八点侏儒,窜出宴会厅的大门,就像刚才红心幺那样,转眼消失不见。我知道我在岛上的旅程也该结束了,于是,我跟在小丑身后走出大厅。金黄色的晚霞洒照着村中的房屋,但我再也看不到小丑和红心幺的踪影。   




方块K ……我们必须在颈上挂一个铃子……


我还没读完佛洛德死亡的那一段,爸爸就开始翻身子,准备起床了。我手里捧着小圆面包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时舍不得放下它来,直到爸爸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我才匆匆忙忙把书塞进口袋。  


“睡得好吗?”爸爸一从床上坐起来,我就问他。  


“好极了!”他睁开眼睛。“我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见什么呢?”我问。  


他坐在床上,仿佛担心一爬下床来那个梦就会消失。  


“我梦见你在屋顶嘹望台上告诉我的那些侏儒。尽管他们都活着,但是,只有你和我意识到自己活着。梦里有个老医生。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侏儒脚趾甲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记号。但你必须用放大镜或显微镜,才看得见它。记号由一个圆徽和一个号码组成——圆徽是扑克牌的花色,号码从一开始到数百万。譬如说,其中一个侏儒脚6止甲下刻着‘红心’标志和‘728964号码,另一个侏儒刻着‘梅花’和‘60143’,第三个侏儒刻着‘方块’和‘2659。我梦见他们举行人口普查,结果发现没有两个侏儒的号码是相同的。这些人就像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可是,说也奇怪——我现在说到重点了——这群侏儒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号码,而这两个人就是你和我。其他侏儒知道这件事后,就对我们父子俩产生戒心,时时防备我们。为了掌握我们的行踪,他们要求我们在脖子上挂一个铃子。”  


这真是一个怪异的梦,但是,它显然是从我告诉爸爸的那个故事延伸出来的。  


爸爸最后说:“我们常有奇怪的想法和念头,可是,只有在睡梦中,最深沉的思想才会蹦出来。  


“那也得少喝酒呀。”我乘机进言。  


听到我的规劝,这回爸爸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笑一笑瞅着我,我们下楼去吃早餐时,他嘴巴上也没叼一根香烟,这也很不寻常。  


我们住的这家“擎天神旅馆”,供应的早餐虽然简单,却十分可口。早餐中有几样便宜食物是免费供应的——事实上,它的价钱已经算在房租里头。此外,他们还供应丰盛的自助餐,菜色非常精致,只要你付得起,尽可大快朵颐。  


爸爸的食量一向不大,但今天他却点了果汁、优酪乳、蛋、蕃茄、火腿和芦笋,我也乘机饱餐一顿。  


“你说得对,我应该少喝酒。”爸爸一面剥蛋壳一面说。“我每天喝得醉醺醺,几乎已经忘记早晨的阳光有多灿烂。”  


“可是,戒酒以后你还会不会讨论哲学问题呢?”我问道。  


我一直怀疑,爸爸是靠酒精激发他的灵感,因此我担心,戒掉酒瘾的他会丧失他的哲学智慧。  


爸爸抬起头来望着我,满脸惊讶。  


“你怎么会那样想?我当然还会讨论哲学问题呀!不但会,而且更凶狠、更尖锐呢。”  


我松了一口气。果然爸爸又滔滔不绝谈起哲学来。“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对周遭的事物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对这些人来说,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呀。”爸爸一面说一面把盐撒在鸡蛋上。“我们瞧瞧儿童吧!他们对身边一切事物都感到强烈的好奇,眼睛永远睁得大大的;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那双手总是指指点点,他们的嘴巴总是问东问西。我们大人就不同了。人世间的事物,我们已经看过太多次了,结果我们就把眼前的世界视为当然。”  


我们坐在餐桌旁边,慢慢吃着起士和火腿。盘中的食物都送进“五脏庙”后,爸爸说:“汉斯·汤玛土,我们父子来订个约好不好?”  


“那得瞧订的是什么约。”我回答。  


爸爸凝起眼睛瞅着我:“我们约定,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出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到底是谁?从何处来?”  


“同意。”我伸出手来,隔着桌子和爸爸握一握。  


“首先我们必须找到妈妈,”我说。“找不到她,其他一切都免谈。”   





红心A ……我翻开这张牌一看 发现它是红心A……


我们钻进车子,准备出发前往雅典附近的比里夫斯港时,爸爸突然变得烦躁不安,整个人紧张兮兮的。我不晓得,这是因为要去比里夫斯港,还是因为他跟那个模特儿经纪人约好,今天下午打个电话给他,说不定他会告诉我们哪里可以找到妈妈。  


我们在这座滨海大镇的市中心停好车子,然后步行到港边的国际码头。  


“十七年前,我们的船曾经停泊在这儿。”爸爸告诉我。他指着港中的一艘俄国货船感叹道:“人的一生就是不停的循环。”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给那个人?”我问道。  


“三点以后。”  


爸爸瞄了瞄手表,我也看了一下我的手表。现在才十二点半。  


“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我脱口而出,念起魔幻岛侏儒的台词来。  


爸爸气得直挥手臂:“汉斯·汤玛士,你胡诌什么呀?”  


我看出来,他是因为马上要跟妈妈会面,才变得神秘兮兮的。  


“我饿了。”我连忙向爸爸解释。  


其实我并不饿,只是想找个理由,说明我刚才为什么会提到花椰菜。结果,我们父子俩来到有名的“米克罗里玛诺”  


(microlimano)小艇补给站,找一家餐馆吃午饭。  


路上,我们看见一艘正要驶往桑托里尼岛(santorini)的船。爸爸告诉我,在史前时代这座岛屿比现今大得多,但经过一场剧烈的火山爆发后,大部分岛屿已经沉入海中。  


午餐我们吃希腊羊肉馅饼。爸爸一直默不做声,只淡淡地说,餐馆下方有几个渔夫在修补渔网。不过,我们倒是看了三、四次手表。我们都偷偷地看,尽量不让对方发现。  


爸爸终于说,他该打电话了。现在时间两点四十五分。临走前,爸爸替我叫了一大碗冰淇淋。我趁着冰淇淋还没送来,赶忙从口袋中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  


这回,我把小书藏在桌子边缘的下方,偷偷阅读,不让任何人发现。  


我爬上山丘,拼命向佛洛德爷爷的小木屋跑去。我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发出隆隆的响声,仿佛随时会崩裂似的。  


跑到木屋门前时,我回头朝山脚下的村庄望去,只见一大群侏儒冲出宴会厅,群聚在街道上。  


其中一个侏儒扯着嗓门大声叫嚷:“杀死他!”  


“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尸另一个侏儒跟着叫嚣。  


我使劲推开木屋的门。里头空荡荡的——我知道佛洛德爷爷从此不会再回来了。膝头一软,我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拼命喘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前面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缸,里面有一条小金鱼在游动。于是我站起身来。我又发现屋角放着一个白色的袋子,看来是用六足怪兽的皮缝制成的。我拿起玻璃碗,把金鱼和水倒进窗边桌上一只空瓶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将瓶子和玻璃缸一起放进白色的袋子中。接着我从门框上拿下空的木盒,塞进袋子里头——佛洛德爷爷刚到岛上时,就是用这个木盒装他那副扑克牌的。我正要拿起六足怪兽的玻璃塑像,忽然听见屋外响起铃子的叮当声。说时迟那时快,小丑一头冲进门里来。  


“我们必须马上逃到海边去!”他一面喘气一面说。  


“我们?”我感到很迷惑。  


“对,你和我两个人!快上路啊,水手。”  


“为什么?”  


“魔幻岛毁于内讧。”小丑念出刚才宴会游戏中一个侏儒朗诵的台词。  


我把袋口的绳子拉紧。小丑则忙着打开橱柜,寻找一件东西。  


他转过身时我看见他手里握着一只闪闪发亮的瓶子。那是半瓶彩虹汽水。  


“这个也带走。”小丑说。  


我们跑出前门往下,一看,登时吓呆了。整群侏儒正在往山上爬,有的步行,有的骑着六足怪兽。带头的是四个挥舞着宝剑的杰克。  


“这边走!”小丑说。“快呀!”  


我们跑到木屋后面,沿着一条羊肠小径,冲进一座俯瞰整个村庄的树林中。这时,第一批侏儒已经爬上山丘。  


小丑蹦蹦跳跳跑在我的前头,模样儿活像一只山羊。我心里想,这只山羊不该把铃子挂在身上,因为那一路响个不停的叮当声,会使我们的行藏败露,招引来敌人。  


“面包师的儿子必须找到通往海边的路。”小丑一面跑一面尖声叫嚷。  


我告诉他,刚到岛上时,我曾经穿越一个大草原,看到一群体形庞大的蜜峰和六足怪兽,然后又遇见在田里干活的梅花二和梅花三。  


“唔,应该往这个方向走。”小丑伸出手臂,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小路。  


我们钻出树林,站在一座悬崖上,俯瞰山下的平原。我刚到岛上时,就是站在那儿遇见第一批侏儒。  


小丑正要爬下崖壁,一个不留神却绊倒在一堆乱石上,摔了一跤。他衣服上挂着的铃子登时叮叮当当响起来,在山壁间引起一阵阵回音。我还以为他受了伤,不料他却跳起身来,挥舞着胳臂开怀大笑。这个小丑身上压根儿没挂彩。  


我则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慢慢爬下山崖。抵达山脚时,我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开始颤动。  


我们穿过山谷中的平原。记忆中,我刚来岛上时看到的平原,似乎比现在这座平原辽阔得多。没多久我们就看见蜜峰。比起德国家乡的蜜峰,这儿的蜜峰体形大得多,但比起我当时看到的,却似乎缩小了许多。  


“我想,我们应该往那边走。”我伸出手臂,指了指前面那座高山。  


“我们一定要爬上去吗?”小丑浑身颤抖起来。  


我摇摇头:“我是从山壁上的一个缝隙中钻出来的。”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缝隙呀,水手。”  


小丑伸出手臂,指着平原对面那群正朝向我们冲来的侏儒。带头的是八九只六足怪兽。他们载着侏儒骑士,六蹄翻飞,扬起一堆一堆的尘土。  


这时我又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远方响起一阵雷声,却又不像是从六足怪兽蹄下发出的。同时我又发现,这座平原比刚才似乎缩小了一些。  


眼看六足怪兽就要追上我们了,幸好就在这当。,我看到了山壁上的缝隙。  


“找到啦!”我大喊一声。  


我使尽力气挤进山洞中。小丑随后爬进来——他个头虽然比我小得多,我却得抓住他的两只胳臂,连拖带扯,把他拉进洞窟。汗流浃背,我全身几乎都湿透了,但小丑的身体却冰凉得像这座山。  


我们听见六足怪兽奔驰到洞窟前。说时迟那时快,一张脸孔出现在缝隙口——原来是黑桃国王驾到。他正要探进头来窥望,山壁却合了起来,缝隙消失不见。我和小丑坐在洞窟中,看着黑桃国王在最后一秒钟抽出他的手。  


“我感觉到,这座岛好像正在缩小。”我压低嗓门悄声说。  


“毁于内讧,”小丑说。“我们得赶在整座岛沉没之前逃出去。”  


我们从洞窟中跑出去,没多久就来到山另一边的幽谷。青蛙和蜥蜴依然在谷中蹦跳爬行,但体形似乎缩小很多,不像兔子那么大。  


我和小丑沿着山谷奔跑。感觉上,每跑一步就跃过一百米的距离;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快就跑进黄玫瑰丛中。一群群蝴蝶仍在谷中四处飞翔.但除了几只巨大的变种,体形却比我当初所见小许多。它们嘴里发出的嗡嗡声,我也没听见。这也许是因为小丑身上的铃子’丁当乱响的缘故吧。  


没多久,我们就爬到了山顶上。遭遇海难后的那个早晨,我曾站在这儿观看日出。感觉上,整座岛屿在我们脚底下漂荡。山的另一边,我看到了我曾跟彩虹金鱼一块游泳的湖泊。比我记忆的那个湖,它似乎缩小了许多。现在我们终于看见大海。远处,白花花的浪头一波一波不断卷上岸来。  


小丑开始蹦跳起舞,快活得像个小孩。  


“那就是海吗?”他兴奋地问道。“水手,你看到大海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感到整座山丘在我们脚底下一阵摇晃,发出雷鸣一般的响声。我们听到嘎叽嘎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啃咬石头似的。  


“这座山想把自己吃掉!”小丑叫嚷起来。  


我们冲下山去,来到湖边——我曾在这个湖里游泳,如今看来却小得有如一口池塘。成群金鱼仍在湖里游来游去,但显得比以前拥挤。看起来,就好像有一道彩虹从天上坠落,在这个小小的池塘里燃烧沸腾。  


小丑东张西望的当儿,我解开肩上背着的白色袋子,小心翼翼掏出玻璃缸,用它来装金鱼。我正拿起搁在湖边的玻璃缸,它却突然倾倒了。我根本没碰它,不知怎的,它却自己摔倒下来。也许是缸中的金鱼作怪吧。我发现玻璃缸破裂,出现一个缝隙。这时小丑转过身来催促我:“水手,我们得赶快逃命!”  


他帮我重新把金鱼装进玻璃缸。我撕下衬衫,用它包扎玻璃缸,然后把袋子背在肩上,双手紧紧搂住缸。  


骤然间,我们听到一声巨响,整座岛屿仿佛正在崩裂中。我们在棕榈丛中没命狂奔,不久就来到两天前我登陆的那个礁湖。我一眼就看见我留下的那艘小船。它静静躺在两株高耸的棕榈树中间,没被移动过。回头一望,我发现这座岛屿只不过是汪洋中的一个蕞尔小岛;透过海边的一排棕榈,我望得见岛屿另一边的海洋。这个小礁湖跟我当初看到的一样平静,只不过水边开始冒出一簇簇泡沫般的水花。我发觉,整座岛屿正在沉没中。  


从眼角望出去,我看见一件黄色的衣裳飘荡在一株棕榈树下。  


那是红心幺的衣裳。我把袋子和金鱼碗搁在船上,然后朝向她走过去。这时小丑正绕着小船翩翩起舞,快活得有如一个小孩。  


“红心幺?”我压低嗓门,悄声问道。  


她转过身子瞅着我,眼瞳中流露出一股深情的渴望。我担心她一时把持不住,会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终于找到逃出迷宫的路啦!”她说。“我现在晓得,我属于另一个海岸……你听得见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吗?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久远……”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听得一头雾水。  


“一个小男孩正在思念我呢,”她自顾自说下去。“我在这儿找不到他……但也许他会找到我。你瞧,我现在离他不知有多远啊!我漂荡过一个又一个海洋,攀爬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忍受各种情绪和思虑的煎熬,可是,有人把纸牌重新洗一遍……”  


“他们来了!”小丑突然尖叫起来。  


回头一望,我看见成群侏儒穿过棕榈树丛朝我们奔跑过来。带头的是四只六足怪兽;骑在他们身上的是四位国王。  


“把他们抓起来!”黑桃国王下令。“把他们抓回族群中!”  


岛屿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我吓得险些儿摔一跤。有如变魔术一般,六足怪兽和侏儒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如同太阳照射下的露珠。我回头看看红心幺,发现她也消失了。我跑到她先前倚着的那株棕榈树下,看见地面上搁着一张扑克牌。我把它翻过来一看,发现它就是红心幺。  


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心中感到莫名的悲愤。我冲到六足怪兽和侏儒们刚才闯过的棕榈树丛,忽然,迎面刮起一股旋风,把一整副扑克牌卷到空中。我手上已经有那张红心幺,现在又得到其余五十一张牌。这些牌全都破旧不堪,牌上的花色隐约可辨。我把全部五十二张牌塞进口袋中。  


我低头望望地面,却看见四只白色的甲虫,每一只都有六条腿。我正要伸手去抓,他们都钻进一块石头下,消失无踪。  


岛内又发出一阵阵轰隆巨响;一股大浪从我脚底下冲刷上来。  


回头一看,我发现小丑操着桨坐在船上,正准备将船划离小岛。我赶忙涉水追赶他。海水浸到我的腰际时,我奋力爬到船上。  


“面包师的儿子到底还是决定跟我走啰,”小丑说。“否则我只好一个人离开这儿了。”  


他把一只桨递给我。我们使尽力量一面划,一面眼睁睁望着小:岛沉没到大海中。海水绕着一株株棕榈树不住旋转冒泡。最后一株树隐没在波浪中时,我看到一只小鸟从树梢凌空而起,振翅高飞。  


岛屿消失在大海之际,我们必须拼命划船,才不致被回头浪淹没。等我们把船划到安全的地点,停下来歇息时,我两只手已经划得流出血来。小丑划得也很卖力,但他的手却一直保持于净洁白,如同前天我在佛洛德的小木屋前跟他握手时那样。  


没多久,太阳就沉落到海平面之下。我们在海上随风漂流一整十晚上和一整天。好几次我借故跟小丑攀谈,但他总是笑嘻嘻坐在船上,不怎么搭理我。  


第二天黄昏,我们被艾伦达尔镇开来的一艘大帆船救起。我们告诉船上的人,我们原本搭乘“玛莉亚”号,但这艘船在数天前沉没,而我们可能是惟一的生还者。  


大帆船正驶向法国马赛港。在漫长的航程中,小丑一直保持沉默,难得吭声,就像他在救生艇时那样。船上的人大概都把他看成一个怪胎,但谁也没有表示什么。  


船一抵达马赛港,小丑就不告而别。他从船棚间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年尾,我来到瑞士杜尔夫村。这一阵子我经历的事情实在大过离奇,我得花下半辈子好好思考它的意义。杜尔夫村是理想的隐居地点。说来也巧,我是五十二年前来到杜尔夫村的。  


我发现村里没有做面包的师傅,于是就定居下来开一间小面包店。到海上谋生活之前,在家乡卢比克,我原本就是面包师的学徒。此后,我就一直住在杜尔夫村。  


我从没把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告诉别人;反正,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  


当然,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魔幻岛的故事,但我在马赛港下船时,肩上确实背着那个白色的袋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袋子和里头的东西。   





红心2 ……这会儿 她可能伫立在某一处的海滩上眺望大海……


我从小圆面包书上抬起头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半,而我那客冰淇淋也早已经溶化了。  


骤然间,我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佛洛德说过,魔幻岛上的侏儒不会像人类那样衰老;果真如此,那么,小丑这会儿想必还在人间四处游荡吧。  


记得,在雅典城中那座古老的广场,爸爸跟我谈论过岁月的无情,可是现在看来,时间的威力对岛上那群小矮人似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充满生命,活蹦乱跳,就像真实的人类和动物,但他们毕竟不是血肉之躯。  


小圆面包书好几处提到,侏儒不会受伤。在岛上那场盛宴中,小丑大闹宴会厅,把瓶子和水壶摔得四处乱飞,却没有一个侏儒被玻璃片割伤。逃避侏儒们的追捕时,小丑从山崖上一头栽下来,身上连一点皮肉之伤也没有;后来搭乘救生艇划出沉没中的小岛,小丑划了一天一夜的船,他那两只手却依然完好如故。此外,汉斯也提到过,侏儒们的手沁凉如冰……想到这点,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个寒噤。  


在旅途上一直跟踪我的那个侏儒,他的手也是冰凉的呀!路过瑞士时,我们父子俩在一家修车厂遇见的小矮人,莫非就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在马赛港下船后逃遁的那个侏儒?把放大镜送给我,然后指引我前去寻找小圆面包书的侏儒,莫非就是魔幻岛上的小丑?在科摩游乐场、威尼斯桥梁、开往帕特拉斯港的轮船、雅典辛达格玛广场上突然出现的侏儒,难道就是小丑?这种想法实在太离奇、太可怕,以致于一看到桌上那客已经溶化的冰淇淋,我就忍不住感到恶心。  


我抬头望望四周——那个小矮人若是在比里夫斯港这儿突然冒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就在这个时候,爸爸从餐馆后面山坡上的街道蹦蹦跳跳跑下来,打断我的思绪。  


我一眼就看出,爸爸寻找妈妈的希望并未破灭。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小圆面包书提到,在变成一张纸牌之前,红心幺伫立在沙滩上眺望着大海。那时,她告诉汉斯,她来自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距离这儿非常遥远的海滩。  


“今天下午就可以知道她的下落了。”爸爸说。  


我点了点头,神情十分肃穆。我们父子俩眺望着大海。  


“这会儿,她可能伫立在一个辽阔的海滩上,眺望着大海。”我告诉爸爸。  


爸爸在我对面坐下来。“没错,她很可能就在那样的一个地方。  


但你怎么晓得呢?”  


我耸耸肩膀。  


爸爸告诉我,妈妈现在人在爱琴海边一个海岬上,忙着拍摄照片。这个地方叫苏尼安岬,位于雅典南方五十里的希腊半岛上。  


“这个海岬的山崖上,到现在还存留着波赛登大神殿的遗迹。”  


爸爸说。“波赛登是希腊的海神。他们准备在神殿门前,给爱妮妲拍几张照片。”  


“来自远方的小伙子,在古老的神殿邂逅一位美丽的姑娘。”我说。  


爸爸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  


“你到底又在胡扯些什么呀?”  


“戴尔菲神谕啊。”我说。“你忘了,你在戴尔菲神殿扮演阿波罗的女祭司琵西雅?”  


“哦,我当然没忘记!但我刚才想的是雅典高城。”  


“你想的是雅典高城,阿波罗可不是那样想的啊!”  


爸爸忸怩地笑起来。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那样笑。  


“我这个琵西雅糊里糊涂,连自己传达过的神谕都差点儿忘了。”爸爸终于招认。  


这趟漫长的穿越欧洲之旅,有很多事情我回想不起来了,但我一辈子忘不了苏尼安岬那段旅程。  


一路上爸爸开着车子,风驰电掣,穿过雅典南方一座又一座度假小镇。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蔚蓝的地中海壮阔地展现在我们车子右边,一路伴随着我们。  


我们父子俩心中都想着跟妈妈会面的情景,但是,爸爸却一直跟我聊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猜,他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我对这趟旅程抱太高期望。路上他一再问我,这次跟他出门旅行,玩得到底快不快乐。  


“我实在应该带你去南美洲的合恩角(capehorn)或非洲的好望角,”爸爸说。“不过,到希腊的苏尼安岬去看看,也不错嘛。”  


这段旅程不长,中途爸爸只停车一次,下来抽根烟。我们伫立在海边一块凸出的崖石上,四周景色有如月球般荒凉。悬崖下波浪起伏,溅起一簇簇水花。两三只海豹躺在光溜溜的石坡上,看起来好似希腊神话中的水中仙子。  


海水是那么的湛蓝清澈,瞪着它,我的眼睛几乎忍不住进出泪水来。我猜这儿的海水至少二十米深,但爸爸说只有八到十米深。  


之后,我们父子俩都没再吭声。在整个旅程中,爸爸不时停车抽根烟,但这回可能是最安静的一次。  


抵达目的地之前,我们远远就望见矗立在右边一座海岬上的海神庙。  


“你觉得呢?”爸爸问我。  


“觉得什么?她会不会在那儿吗?”我反问爸爸。  


“对。”爸爸说。  


“我知道她会在那儿,”我回答爸爸。“我也知道她会跟我们回挪威。”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没那么容易啊,汉斯·汤玛士。我想你也明白,一个离家出走八年的女人,可不会随便让你拉回家的。”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  


我们都不吭声了。十五分钟后,爸爸把车子停到海神庙山门下的停车场。  


我们钻出车子,从两辆游览车和四五十个意大利游客之间穿梭过去。爸爸掏出一两百块希腊币,买了两张门票,假装成参观神殿的游客。路上,爸爸掏出一只梳子,然后把头上那顶模样古怪的遮阳帽脱掉。那顶帽子是在戴尔菲买的。   




红心3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十分快速。如今回想起来,我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乱成一团。  


首先,爸爸看到两三个摄影师和一小群人聚集在海岬另一头。  


这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游客。走近一瞧,我们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她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袭鲜黄色长裙。大伙儿都瞅着她。  


“她果然在这里!”爸爸说。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却直直朝向她走过去。  


“你们现在可以休息了,待会儿再拍吧。”我大声嚷起来。那两个希腊摄影师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子,虽然他们根本听不懂我讲什么。  


我只记得,当时我很生气。这帮家伙实在太过分了,他们寄生在我妈妈身上,从各种角度拍摄她的躯体,而我们父子俩却有八年的时间没看过她一眼。  


这时妈妈整个人也僵住了。她脱下太阳眼镜,低头看了看我,又抬头望了望我爸爸。她站在十几米外,视线在我们父子身上来回移动。妈妈一时惊慌失措。我心中百感交集。  


首先,我想的是,这个妈妈我觉得十分陌生,但不知怎的,我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是我亲生妈妈。母子天性,谁也抹煞不了。在我心目中,妈妈是个大美人。  


以后的事情就像一部慢动作电影。妈妈虽然一眼就认出爸爸,她却向我跑过来。我为爸爸感到难过,因为别人会误以为妈妈比较关心我。  


妈妈一面朝我跑来,一面脱掉头上那顶花哨的帽子,扔到地上。她想把我抱起来,却抱不动,毕竟这八年间我长大了许多。她伸出两只胳臂,把我紧紧搂进怀里。  


我记得,我闻到她身上的幽香,心里感到无比的快乐。这种快乐不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所能比拟的。我觉得我整个人都酥软了。  


“汉斯·汤玛士,汉斯·汤玛士。”她一个劲呼唤着我的名字,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只不停地啜泣。  


妈妈从我身上抬起头来时,爸爸才朝向我们母子俩走过来。  


“我们父子找遍整个欧洲,总算找到你了。”妈妈立刻扑上前去,伸出两只胳臂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伏在他肩膀上哀哀哭泣起来。  


目击这个悲喜交加场面的,不只是那两个摄影师而已。好几个游客站在一旁,呆呆望着我们一家三口。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场夫妻母子会,是历时两百多年的一段情缘促成的。  


妈妈忽然停止哭泣。她把眼泪一抹,又回复她那模特儿的身分。她转过身子,操着希腊语对摄影师说几句话。他们耸耸肩膀,不知说了些什么,登时把妈妈给惹火了,双方于是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论。那两个摄影师一看苗头不对,只好开始收拾摄影器材,赶紧开溜,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下神殿去了。其中一个甚至还弯下腰来,捡起妈妈扔掉的那顶帽子。从海神庙山门绕出去时,其中一个回过头来,指着手表,操着希腊语,大声说了几句话,神情甚是粗鲁。  


别人都走了,我们一家三口反而觉得尴尬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离别多年,亲人重逢,度过乍见那一刻的惊喜后,你往往手足无措,不晓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太阳已经沉落到古老的海神庙山形墙下方。沿着短墙矗立的一排廊柱,在海岬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我发现妈妈衣裳左下角绕着一颗红心,但不知怎的,我并不感到惊讶。  


我不记得,那天黄昏我们一家三人绕着神殿究竟走了几圈,但我晓得,我和妈妈需要时间重新认识彼此,而爸爸这个来自艾伦达尔镇的老水手,面对一个长年居住在雅典,说得一口流利希腊话的模特儿,一时间也不会感到很自在。身为模特儿的妈妈,也同样感到不自在吧。尽管如此,妈妈还是跟爸爸谈论海神庙的事迹,而爸爸则跟妈妈提起当年的海上生活。多年前,爸爸的船在开往伊斯坦堡途中,曾经从苏尼安岬绕过。  


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之下,神殿古朴的轮廓阴森森耸立在海岬上。我们开始朝海神庙山门走下去。我跟在父母亲身后,让他们两个大人去决定,这究竟是场短暂的聚会呢,还是长期分离的结束。  


无论如何,妈妈得跟我们父子同车回雅典,因为那两个希腊摄影师没在停车场等她。爸爸必恭必敬,打开他那辆菲雅特小轿车的车门,仿佛那是一辆劳斯莱斯大轿车,而妈妈是一位公主似的。  


车子才启动,我们三人就争着讲起话来。一路驱车回雅典,经过第一个村子后,我被任命为仲裁人。  


回到雅典,我们把车子寄放在旅馆车库,然后沿着步道往上走到旅馆的大厅。我们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吭声。离开海神庙后,我们一路聊个不停,但谁也没有提到我们这趟旅程的真正目的。  


我受不了这种别扭的沉默,说:“爸爸,妈妈,我们该为我们一家的未来作个打算了。”  


妈妈伸出一只手揽住我。爸爸则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譬如“一切顺其自然”,听得我直想呕吐。  


支吾了一阵后,我们一家三人来到旅馆屋顶的晾望台,喝点清凉的饮料庆祝团圆。爸爸把侍者招呼过来,为我们父子叫两杯不含酒精的饮料,为妈妈叫一瓶最高品级的香槟。  


侍者伸手搔了搔他的脑勺子,叹口气说:“头一晚,这两位男士在这儿痛饮,喝得烂醉。第二晚他们开始节制。今晚呢,是女士的大日子吧?”  


爸爸和我都没搭理他。侍者记下我们点的饮料,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吧台去了。妈妈对前两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一脸困惑地望着爸爸。爸爸摆出他那张小丑脸孔,狠狠瞪了我一眼。妈妈看在眼里,更加感到迷惑。  


一家三口坐在屋顶,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个钟头,还是没有谈论什么触及大伙儿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妈妈叫我先回房去,上床睡觉。离家出走八年后,她总算开始关心儿子的教养了。  


爸爸瞄了我一眼,仿佛对我说:“听妈的话。”我突然领悟,由于我在场的缘故,他们两个大人没法子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的问题。  


毕竟,分居的是他们,而我只会把整个事情弄得更加复杂。  


我伸手抱了抱妈妈。她把嘴唇凑到我耳朵旁,悄悄告诉我,明天她会带我去城里最好的点心店,好好吃一顿。我心里也有一大堆悄悄话要告诉她。  


回到旅馆房间,我脱掉外衣,拿出小圆面包书,一面读一面等爸爸回来。这本小书只剩下几页还没读。   





红心4 ……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庄家、谁在发牌……

面包师傅汉斯呆呆眺望着天空。谈论魔幻岛的时候,他那双湛蓝的眼瞳一劲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然而,故事讲完后,他眼中的神采仿佛也跟着消失了。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十分阴暗。黄昏时烧起的一堆火,如今只剩下一丝微光。汉斯站起身来,拿一根火棍子撩拨壁炉里的灰烬。  


炉火又燃烧了一会儿。摇曳的火光闪照着房间里的金鱼缸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  


这一整个晚上,我全神贯注,聆听老面包师讲述魔幻岛的事迹。他一开始谈论佛洛德的扑克牌,我整个人就被吸引住。聆听到精彩处,我忍不住张开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儿。我让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完,从没打断他。佛洛德和魔幻岛的传奇,汉斯虽然只讲述一次,但我确信每一个细节我都牢牢记住了。  


“佛洛德终于回欧洲来了。”汉斯最后说。  


这句话我听不出究竟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说的。我只知道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是指那副扑克吗?”我问道。  


“对,那副牌。”  


“因为那副牌现在就存放在阁楼上?”  


老面包师点点头。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进卧房,捧出一个细小的纸牌盒。  


“艾伯特,这就是佛洛德的扑克牌啰。”  


他把盒子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整副扑克牌从盒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噗噗跳个不停。这叠纸牌中,最上面的一张是红心四。我小心翼翼翻看每一张牌,发现大部分已经褪色了,图案很难辨认,但有几张还挺清晰——方块j、黑桃k、梅花二和红心幺。  


“就是这些牌……在岛上四处走动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老面包师又点了点头。  


感觉上,我握在手里的每一张纸牌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把红心k拿到火堆前瞧了瞧,想起他在魔幻岛上说过的话。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一个活力充沛的小矮人,成天在一座大花园里嬉耍蹦跳。接着,我又把红心幺拿在手里,凝望良久。  


记得她曾说过,她不属于这场纸牌游戏。  


“这副牌只缺一张丑角牌。”我把整副牌点数一遍,发现只有五十二张。  


面包师傅汉斯点点头:“他跟我一块参加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这个意思你明白吗,小伙子?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侏儒,而我们也都不知道到底谁做庄、谁在发牌。”  


“你是说……那个小丑还在世界上?”  


“当然还在世界上,小伙子,”老人说。“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小丑。”  


面包师傅汉斯站在壁炉前,背对着火光;他那巨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那时我才十二岁,父亲这会儿可能在家里大发脾气,因为我三更半夜不回家,还待在老面包师的屋子里,其实我也不必太担心,父亲这会儿八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躺在城里某个地方睡觉呢,才不会待在家里等我回来。面包师傅汉斯是唯一真正关心我、值得我依靠的人。  


“那个小丑现在一定很老很老哕。”我半信半疑。  


老面包师使劲摇摇头:“难道你忘记了?小丑跟我们人类不一样,他是不会衰老的。”  


“你们结伴回欧洲时,你有没有再见到他?”我问道。  


老面包师点点头;“只见过他一次……在六个月前吧。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一个小矮人从铺子门前跳过去,我赶忙跑出去一瞧,发现他已经消失了。艾伯特,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生命的。同一天下午,我看见一群小瘪三欺侮你,便跑到街上把他们揍一顿,替你出口气,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佛洛德的小岛沉没在大海中的五十二周年纪念日。我算了又算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天是魔幻岛上的‘丑角日’。”  


我听得傻了,只管呆呆瞪着老面包师。  


“那套老历法现在还有效吗?”我问道。  


“看来还有效啊,小伙子。就在那一天我发现你是没有母亲、无依无靠的孤儿。所以,我就请你喝亮晶晶的汽水,让你看美丽的金鱼啦。”  


我整个人登时愣住了。现在我才想起,在那场“小丑之宴”中,魔幻岛的侏儒们也曾谈到我的事情。  


我吞下一泡口水。  


“以后……以后的故事呢?”我问道。  


“可惜的是,在魔幻岛那场宴会中,我没把侏儒们讲的每一句话都记起来。不过,我们人类总会把听到的话都贮存在内心里,即使一时记不起来。总有一天,它会突然冒出来的。刚才我跟你讲魔幻岛的故事,就突然想起,方块四说‘请小男孩喝亮晶晶的汽水,让他看美丽的金鱼’后,红心四接着说的话。”  


“红心四到底说叮什么呢?”  


“男孩渐渐老了,头发变白了,可是在他去世之前,一个不幸的士兵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  


我呆呆坐着,眼睛只管瞪着壁炉里的火。刹那间,我对生命起了敬畏之心,而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今天。我的一生被概括在一句话里面。我知道,面包师傅汉斯不久就要死了,而我将是杜尔夫村的下一任面包师。我也明白,把彩虹汽水和魔幻岛的秘密传到下一代的责任,即将由我承担。我将在这间小木屋度过一生,等待那一天的来临——那一天,一个不幸的士兵会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  


我知道这个日子还很遥远;下一任面包师抵达杜尔夫村,将在五十二年后。  


“我现在饲养的金鱼,也是一代一代从岛上的金鱼繁衍下来的,”面包师傅汉斯继续说。“有几条只活了两三个月,但大都活了很多年。每回看到一条金鱼在玻璃缸里断了气,不再游来游去,我就会觉得很难过,因为在我心目中,它们每一条都是不同的。艾伯特,这就是金鱼的秘密啊——连小小的一条鱼儿都是无可取代的个体。所以,它们死后,我都会把它们的尸体埋藏在林子里一株树下,给它们竖立一块小小的白石碑,让它们的生命有个永久的见证。”  


面包师傅汉斯把魔幻岛的故事告诉我之后,再过两年,他就去世了。我父亲是前一年过世的。他死后,汉斯收养我,于是我就成为汉斯所有财产的继承人。临终时,这个我一生最敬爱的老人叫我附过耳朵来,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士兵并不知道,头发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娃娃。”这是老面包师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晓得,这句话是一个侏儒在小丑之宴中说的,汉斯一时忘记,临终才突然想起。  


午夜时分,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爸爸敲门了。  


“她到底会不会跟我们回艾伦达尔?”爸爸前脚还没跨进门槛,我就叫嚷起来。  


“这咱们可得走着瞧哕。”爸爸回答。我发现他脸上闪过一抹嗳昧的笑容。  


“妈妈答应过我,明天早上带我去点心店。”我有信心,妈妈这条鱼儿迟早会钻进我网中的。  


爸爸点点头:“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她在旅馆大厅等你。明天的其他活动,她全都取消了。”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瞪着天花板,好久才睡着,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自己说的一是:“一艘全速行驶的帆船,总不能说停就停啊。”  


“也许吧。”我说,“但我相信,命运之神站在我们这一边。”   





红心5 ……现在我得硬起心肠来步步进逼 直到获得全面胜利……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试图回想面包师傅汉斯临终时所讲的话。它牵涉到一个头发被剃光的姑娘。正在想着,却看见爸爸在床上翻滚起来。我知道他准备起床了。  


早餐后,爸爸带我到旅馆大厅跟妈妈会合。然后,爸爸就得独个儿回到旅馆房间,因为妈妈坚持只带我一个人去点心店。我们跟爸爸说好,两个小时后再见面。  


离开旅馆时,我悄悄向爸爸眨了眨眼睛,感谢他昨天找到妈妈。我透过眼神告诉他,我会设法让妈妈清醒过来,回到他身边。  


在点心店坐定后,妈妈替我叫了一些吃喝的东西,然后直直瞅着我说:“汉斯·汤玛士,你还小,不会了解我离开你们父子的原因。”  


我不想让这样的开场白搅乱我原定的计划,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反问她:“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原因哕?”  


“唔,不完全知道……”她倒很坦白。  


这种吞吞吐吐的回答,我是不会满意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收拾行囊,离开你丈夫和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们看不到你,除了在希腊时装杂志上出现的几张妖媚的照片。”  


侍者端来一盘看来挺可口的糕饼点心、一杯咖啡和一瓶汽水,放在桌子上。妈妈想用这些东西贿赂我,我可不上当,于是我继续说:“整整八年,你这个做母亲的人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给儿子,而你竟敢说你不知道原因。那我现在如果对你说谢谢,然后拂袖而去,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发愣,你心里会有什么感受呢?”  


妈妈脱下太阳眼镜,开始揉眼睛。我看不到一滴眼泪。也许她正在努力挤出一两滴来吧。  


“汉斯·汤玛士,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啊!”她的嗓门开始颤抖了,眼泪随时会夺眶而出。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继续说。“八年就是二干九百二十天,还不包括闰年的二月二十九号呢。这八年中一共有两次闰年,两个二月二十九日,我却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的数学挺不错的啊。”  


我特意提到闰年的日子,对妈妈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因为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她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来。  


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汉斯·汤玛士,你能原谅妈妈吗?”她问道。  


“看情形,”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在八年中,一个男孩子能玩几场单人纸牌游戏?我没数过,但我想那一定很多。到头来,扑克牌变成了家庭的代替品。可是,每次看到红心幺这张牌,就会让我想起母亲。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故意提到红心幺,想看看妈妈的反应,但她却显得非常困惑,一脸茫然。“红心幺?”她颤抖着嗓门问道。  


“是呀,红心幺。你昨天穿的那件衣裳,不是绣着一颗红心吗?我想知道的是,这颗心到底为谁跳动啊?”  


“哦,汉斯·汤玛士!”  


妈妈这下可真的惊慌失措了。也许她以为,她离家那么多年,把儿子扔在家里,结果儿子想妈妈想疯了,变得语无伦次。  


“问题的症结是,”我继续说,“由于这个红心幺一时鬼迷心窍,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结果我们父子两个无法完成这场家族纸牌游戏,解不开其中的谜团。”  


现在的妈妈可是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只管说下去:“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家里,收藏有一整抽屉的丑角牌。但有什么用呢?我们父子两个得跑遍整个欧洲,寻找一张红心幺。”  


一听我提起丑角牌,妈妈登时微笑起来:“你爸爸还在收集丑角牌吗?”  


“嘿,他自己就是一个丑角呀。”我回答。“我不认为你了解这个人。他自己就是一张牌,可是他最近却忙得晕头转向,费尽力气,想把红心幺从时装童话故事中解救出来。”  


妈妈倾身向前,伸手想拍我的腮帮,但我立刻扭开脸去。现在我得硬起心肠来步步进逼,直到获得全面胜利。  


“你讲的关于红心幺的那些事,我想我了解。”妈妈说。  


“好极了,”我说。“可是,千万别告诉我,你真的了解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啊!这个谜团的答案,在两百年前的一副神奇纸牌里头。”  


“你到底说什么呀?”  


“我是说,那副牌早就预言,你会跑到雅典去寻找自己。这一切,都跟一个罕见的家族诅咒有关系。在吉普赛女人的预言和阿尔卑斯山村一个小圆面包里头,可以找到这件事的线索。”  


“汉斯·汤玛士,你在愚弄我。”妈妈说。  


我装模作样地摇摇头,转过脖子,望望点心店里的其他客人,然后倾身向前,压低嗓门悄声说:“事实是,早在祖父和祖母在佛洛兰结识之前,大西洋中——座非常特别的岛屿上,发生了——件奇怪的事,而你跟这件事脱离不了干·系,你跑到雅典寻找自己,也不是——件意外的事。你是被自己的倒影吸引到那儿去的。”  


“你说,我的倒影?”  


我拿出钢笔,在餐巾上写下妈妈的名字“爱妮妲”(anita)。  


“这个名字,你能不能倒转过来念?”我问妈妈。  


“雅汀纳(atina)……”她大声念出来。“哦!听起来就像希腊文中的雅典(athi—rial)嘛!我从没想到这点。”  


“你当然不会想到啦,”我神气十足地说。“还有好些事情你没想到呢,但那些事情现在都不重要了。”  


“汉斯·汤玛士,现在什么事情最重要呢?”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马上收拾行囊跟我们回家。”我回答。“爸爸和我等你回家,可以说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了。我们父子现在开始失去耐性哕。”  


就在这时候,爸爸从外面的街头踱进来。  


妈妈瞧了他一眼,甩甩手,脸上显露出一副十分无奈的神情。  


“你是怎么管教这个孩子的?”她质问爸爸。“他满口胡言,话不好好地说,尽在打哑谜。”  


“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爸爸伸手拉过一张空椅子坐不来。  


“其他方面都还好。”  


爸爸这个回答挺恰当。爸爸并不知道,我到底使用了哪一种哄骗战术,促使妈妈跟我们一块回艾伦达尔的家。  


“我还没讲完呢,”我说。“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穿过边界进入瑞士后,一个神秘的小矮人一路跟踪我们。”  


妈和爸爸意味深长地互相瞄了几眼。爸爸说:“汉斯·汤玛士,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这天相聚,到了傍晚时分,夫妻母子三人终于领悟,我们这一家人实在不应该再离散。我这个做儿子的,总算把妈妈的天生母性给唤醒了。  


在点心店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就已经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亲昵得像一对初恋的情侣;离开点心店后,两口子那股亲热劲儿更不必说了。晚上分手前,他们两个竟然当着我的面热吻起来。我很能体谅他们这种行为,毕竟,这对夫妻分离了八年多啊,但偶尔为了礼貌,我也会转开脸去。  


长话短说,我们父子俩终于把妈妈弄进那辆菲雅特小轿车,一路驱车北上,直奔家园。  


爸爸也许会感到纳闷,妈妈怎么那么轻易就改变心意呢,但不知怎的,我早就料到,一旦我们父子俩在雅典找到妈妈,那八年的痛苦分离就会结束。可是,连我也没想到,妈妈会那么快的速度收拾行囊。二话不说,她把一份模特儿合约撕毁了;在阿尔卑斯山以南的地区,这可是挺严重的一桩罪行。爸爸说,以妈妈的条件,在挪忙乱了几天,我们踏上归途,一路驱车穿越南斯拉夫国境,前往意大利北部。跟南来时一样,我坐在车子后座,但这回北返,前面坐着两个大人。这一来,我要找机会把小圆面包书读完,可就不容易了,因为妈妈会不时突然回过头来,看看我在后座干什么。若是让她看到杜尔夫村面包师傅送我的这本小书,我实在不敢想象,她会有什么反应。  


那天深夜我们抵达意大利北部,住进一家旅馆。爸妈让我单独住一个房间。这一来我就可以尽情阅读,不受任何干扰。我一直读到天蒙蒙亮,才把小圆面包书放在膝盖上,呼呼大睡。   




红心6 ……和日月星辰一样真实……


一整个晚上,艾伯特不停地诉说魔幻岛的故事。我一边聆听,一边在心中想象,十二三岁时的艾伯特会是什么模样。  


他坐在壁炉前,凝视着那一堆燃烧了整个夜晚,如今渐渐化为灰烬的烈火。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我从没打断过他——整整五十二年前,他自己就曾坐在这儿,聆听面包师傅汉斯诉说魔幻岛和佛洛德的事绩。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了望对面的杜尔夫村。  


天蒙蒙亮。一缕缕晨雾飘漫过小小的山村,华德马湖上笼罩着滚滚彤云。山谷的另一边,朝霞正沿着山壁撒落下来。  


我心中充满疑问,但一时又不知从哪里问起,所以就干脆不开腔。我走回壁炉前,在艾伯特身旁坐下来。这位老面包师心肠真好——刚到杜尔夫村时,身心交瘁的我倒卧在他的小木屋门前;他二话不说,就敞开家门收容我。  


炉中的灰烬飘袅起一缕缕轻烟,就像屋外的晨雾。  


“卢德维格,你会在杜尔夫村住下来。”老面包师艾伯特对我说。他的口气既像邀请又像命令,或者两者兼有吧。  


“当然。”我回答。我已经心里有数,我会成为杜尔夫村下一任面包师。我也知道把魔幻岛的秘密传留给后人的责任,将转移到我的肩上。  


“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我说。  


“孩子,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侏儒们在‘丑角游戏’中念诵的台词——如果我真的是那个来自北方的不幸士兵……”  


“那又怎样呢?”  


“那么,我知道——我在北方有个儿子。”我再也忍不住,伸手遮住脸庞哀哀啜泣起来。  


老面包师伸出一只胳臂,揽住我的肩膀。  


“没错,你有个儿子。”他开始念诵侏儒的台词,“那个士兵并不知道,头发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个美丽的男娃娃。”  


艾伯特让我哭个痛快,然后才说:“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也许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那个可怜的姑娘,头发为什么会被剃光?”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头发被剃光,”我回答老面包师。“我没想到他们对她这样残酷,但我听说过,大战结束后,解放区的老百姓用这种方法惩罚跟敌兵交往的女孩,让她们失去头发,也失去尊严。所以……所以,大战结束后我一直不敢跟她联络。我想她可能已经忘了我。我也担心,跟她联络会让她受到更大的伤害。我原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往,但我想得太天真了。她肚子里怀了个孩子,想瞒人也瞒不住啊。”  


“我了解。”老人说,然后瞪着空荡荡的壁炉,不再吭声了。  


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里想:这一切事情都是真实的吗?在村子里的华德马酒馆,大伙儿不都在悄悄议论说,艾伯特这个老头是疯子?想着想着,我猛然醒悟:没有证据显示,艾伯特告诉我的是事实。他跟我讲的那些有关汉斯和佛洛德的故事,每一句都可能是痴呆老人的胡言乱语。我从没看过彩虹汽水,也没摸过佛洛德的神奇纸牌。  


我的惟一线索是“来自北方的士兵”那几句话,但这也可能是艾伯特捏造的。可是,他又提到“头发被剃光的姑娘”——这就不由我不相信了。不过这也可能是我说的梦话,被艾伯特偷听到。我在睡梦中谈一个头发被剃光的女孩,并不值得奇怪,因为我实在太思念我在战时结识的姑娘丽妮。我担心,跟我交往一阵子后她可能怀孕。唔,我明白了,艾伯特把我讲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梦话串连起来,加油添醋,编造成一个故事。难怪,他对“剃头姑娘”的事很感兴趣……只有一件事我敢完全确定:艾伯特整晚没睡,坐在这儿跟我讲故事,目的绝不只是为了戏弄我。他相信他讲的每一句话,然而,这可能就是问题的真正所在。村民们在背后讲的闲话,说不定是真的。艾伯特可能心智不正常,离群索居,活在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世界里,生活上和心灵上都非常孤独。  


我一来这个村庄,他就管我叫“孩子”。也许,那就是艾伯特编造这个神奇故事的动机。他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他在村里开设的面包屋。于是乎,他就下意识地编造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这类精神案例,我以前听说过。听说,有些疯子在某些特殊的领域可能是杰出的天才。艾伯特的才华,应该是属于说书讲古这方面的。  


我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屋外,早晨的阳光不断地从山壁上洒落下来。“孩子,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样子?”老人打断我的思绪。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这时我想起,今晚的机缘是怎么开始的。  


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华德马酒馆,听村民安德烈谈起艾伯特家中的金鱼。据说,他饲养很多金鱼,但我只看过一条,而我觉得一个孤独的老人养一条金鱼作伴,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昨天晚上我回家时,却听见艾伯特在阁楼上来回走动,于是我就追问他——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儿,展开了漫长的一夜。  


“那些金鱼……你刚告诉我,汉斯从魔幻岛上带回一些金鱼,”  


我说。“它们还在杜尔夫村吗?难道……难道你只养一条金鱼?”  


艾伯特回过头来,眼睛直直盯着我说:“孩子,你对我没什么信心啊。”  


说着他的眼神沉黯了下来。  


我已经失去耐性,而且,由于思念丽妮的缘故,我的脾气变得急躁起来,于是就用比平常尖锐的口气对老人说广那就回答我啊!那些金鱼到底怎么啦?”  


“跟我来吧。”  


他站起身,走进他那间窄小的卧房,从天花板拉下一个梯子——就像他小时候,面包师傅汉斯带他上阁楼之前,从天花板拉下梯子那样。  


“卢德维格,咱们要上阁楼去哕。”他压低嗓门说。  


他先爬上梯子,我跟在后头。我心里想:如果佛烙德和魔幻岛的故事是艾伯特一手捏造的,那他一定是鬼迷心窍的人。  


我把头探进天花板的活门,往阁楼里面一望,立刻就确定,艾伯特花了一整晚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全都是真的——真得就像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样。阁楼上,只见四处摆着玻璃缸,里头饲养着一条条七彩斑斓的金鱼,不停地游来游去,有如一道道活动的彩虹。  


屋里堆满各种奇珍异宝。我认出佛像、六足怪兽雕像、各种长短剑。  


此外,还有艾伯特小的时候就已陈列在楼下的许多器物。  


“太……太不可思议了!”一踏进阁楼,我就禁不住结结巴巴起来。除了金鱼,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让我看得瞠目结舌。我不再怀疑魔幻岛的故事。  


蓝色的曙光洒进阁楼窗口要到中午时分,大阳才会照射到山谷的这一边,但是,这会儿,阁楼弥漫着金色的光芒,而这种光并不是从窗口照射进来的。  


“你看那边!”艾伯特悄声说。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倾斜的天花板下的一个角落。  


那儿,我看见一只古旧的瓶子。瓶子发射出的光芒,亮晶晶地照耀着所有的金鱼碗排列在地板上的各种器物、板凳、橱柜。  


“孩子,那就是彩虹汽水哕尸艾伯特说。“五十三年来,没有人碰过它。今天我们要把它带到楼下去。”  


他弯下腰身,从地板上捧起那只古旧的瓶子。瓶身一阵摇晃。  


里头装着的液体闪闪发亮,美丽得让我泫然欲泣。  


我们正要转过身去,爬下梯子,进入艾伯特的卧房,突然,我看到了装在木盒里的一副老旧扑克牌。  


“我能……看一看吗?”我问道。  


老人郑重地点点头。我小心翼翼拿起那一叠破旧不堪的扑克牌。我还辨认得出红心六、梅花二、黑桃q和方块八。我把整副牌数了一遍。“只有五十一张!”我惊叫起来。  


老人望望阁楼四周。  


“那儿!”他指了指躺在老旧板凳上的一张牌。我弯下身捡起那张牌,放在整叠牌顶端。这张牌是红心幺。  


“她还是喜欢到处乱跑,常常迷路,”老人说。“我总是在阁楼的某一个角落找到她。”  


我把整副牌放回原处,然后跟老人爬下梯子。  


艾伯特拿出一只小酒杯,放在桌上。“你知道我们马上要做的事情。”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明白,这回轮到我喝彩虹汽水了。在我之前——整整五十二年前——艾伯特坐在这个房间喝这瓶神秘的饮料;在他之前——五十二年前——面包师傅汉斯在魔幻岛上喝彩虹汽水。  


“记住!”艾伯特板起脸孔说。“你只能喝一小口。然后,经历一整场纸牌游戏后,你才能再打开瓶盖。这一来,这瓶彩虹汽水就能传承好几代。”  


他把一小滴汽水倒进小酒杯。  


“喝吧!”他把杯子递到我手里。  


“我不晓得,我敢不敢喝。”  


“你晓得,你非喝不可。”艾伯特说。“这滴汽水如果不能让你尝尽天下美味,那么你尽可以告诉别人,艾伯特不过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头子,闲极无聊,拉着一个小伙子彻夜讲故事。可是,我告诉你啊,我这个老面包师可不是个老疯子。你明白吗?即使你现在不怀疑我讲的故事,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怀疑的。所以,你必须用你整个身体,‘尝一尝’我跟你讲的故事,这样你才能成为杜尔夫村的下一任老面包师。”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刹那间,我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一个马戏班,让全世界的滋味竞相表演各种绝活。  


感觉上,我正在周游世界各地的市场。一会儿我身在汉堡的市集,把一枚蕃茄塞进嘴巴;下一刻,我忽地来到卢比克,咬一口甜滋滋的梨。在慕尼黑,我一口气吃掉整串葡萄;在罗马城,我口嚼无花果。杏仁和腰果在雅典等我品尝;充满东方风情的开罗市集,以棘子奉客。各种各样的美味横扫过我的五脏六腑。有些是我生平第一次尝到。我遨游在魔幻岛的庄园中,采集那儿的奇花异果。恍惚间,我又回到挪威的艾伦达尔镇。我一面尝越桔,一面嗅着丽妮的发香。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壁旁坐了多久。我只顾默默品尝人世间的各种美味,没跟艾伯特说一句话。老人终于站起身来,对我说:“我这个老面包师可要去睡觉哕。上床之前,我得把这个瓶子放回阁楼上——提醒你啊,我会把天花板的活门给锁上的。阿兵哥,你现在是个大人哕。水果和蔬菜固然营养丰富、滋味美好,但你也要提防自己变成植物人啊。”  


今天回想起来,我不敢确定,老人这番话我究竟有没有记错。  


我只晓得,老人临睡前对我提出一些忠告,而他的告诫,似平跟彩虹汽水和魔幻扑克牌有关。   




红心7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


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睡醒,我才突然领悟,我在杜尔夫村遇见的那位老面包师,其实就是我的亲祖父,而那个头发被剃光的姑娘,想必就是住在挪威家乡的祖母了。  


这点我毫不怀疑。在魔幻岛那场宴会上,侏儒虽没明说,头发被剃光的姑娘就是我祖母,也没指明杜尔夫村面包师就是我祖父,但是,在挪威,名字叫“丽妮”而且有德国男朋友的女孩,怎么数都不会很多。  


然而,事情的整个真相到现在还是一团谜。魔幻岛“丑角游戏”中侏儒们念诵的台词,有许多是汉斯已经忘记的,一辈子都回想不起来,因此也从没告诉艾伯特或其他人。有朝一日,我们能不能把这些台词寻找齐全,让这一场纸牌游戏圆满结束呢?魔幻岛沉入大海中以后,一切线索都跟着消失无踪,就连汉斯生前也没法子探听到更多讯息。如今,我们更不可能把生命注入佛洛德的扑克牌,让侏儒们复活,请他们告诉我们,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一场牌戏中,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破解整个谜团,如今只剩下一个线索:魔幻岛的小丑如果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也许还记得岛上那场游戏。  


我必须说服爸妈,在回程中绕道前往杜尔夫村一趟,尽管这个村子坐落在偏僻的山区,而爸爸的假期已经所剩不多。同时,我必须小心翼翼,不让爸妈看到小圆面包书。  


我真想走进杜尔夫村那家小面包店,对老面包师说:“我回来了——我从南方的一个国家回来,带来我的父亲。他就是你老人家的亲生儿子。”  


吃早餐时,我和爸妈一直在谈论祖父。我决定等爸妈快吃完早餐,才揭露这个重大的、惊人的秘密。我知道,由于我口没遮拦,不小心透露了太多小圆面包书的讯息,爸妈已经把我看成一个怪胎,不太相信我讲的话。唉,我只好忍耐一下,让他们好好吃完一顿早餐再说。  


妈妈去拿第二杯咖啡时,我直直瞅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很高兴,我们终于在雅典找到妈妈,可是,在这场纸牌游戏中,有一张牌到现在还没找到,因此这场游戏还不能圆满结束。不过,我已经找到了那张牌。”  


爸爸回头望了妈妈一眼,一脸很无奈的样子。然后他瞅着我问道:“汉斯·汤玛士,你身上哪一根筋又不对劲啦?”  


我只顾瞪着爸爸:“你记不记得,我们开车南下,经过杜尔夫村时,那个老面包师请我喝一瓶汽水,送我四个小圆面包,而那个时候,你正坐在华德马酒馆里头,跟几个本地人一块喝阿尔卑斯山白兰地酒?”  


爸爸点点头。  


“那个老面包师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呀!”我说。  


“胡扯!”  


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模样儿活像一匹劳累的老马,但不管怎样,他都得面对事实。  


“我们不必现在就在这儿讨论这个问题,”我说。“但你应该知道,我讲的话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妈妈端着一杯咖啡回来。当她听说我们父子又在讨论祖父的事,忍不住深深叹出一口气来,满脸无奈。爸爸的反应跟妈妈差不多,但我们父子毕竟相处多年,比较了解对方的想法。他知道,在探明事情真相之前,最好不要把我的话当成无稽之谈。他也晓得,我跟他一样也是个丑角,而这种人心中有时会灵光一现,看到一些重大的事情。  


“你凭什么认定那个人是我父亲?”爸爸问我。  


我不可能告诉他,这件事记录在小圆面包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幸好,昨天晚上我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  


“首先,他的名字叫卢德维格。”我开始解释。  


“在瑞士和德国,这是很普通的名字。”爸爸说。  


“这个名字也许很普通,但老面包师告诉我,大战期间,他在格林姆镇待过。”  


“他是这样讲吗?”  


“唔,他不是用挪威话讲的,”我说。“我告诉他,我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他一听就叫了起来。他也在那个格林米斯达特(dergrimme stadt)待过。我想,他讲的是艾伦达尔镇附近的格林姆镇。”  


爸爸摇摇头:“格林米斯达特?在德文中,这话的意思是那个可怕的城市。他可能是指艾伦达尔镇……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挪威南部有很多德国兵呀。”  


“没错,”我说。“但只有一个是我祖父呀。这个德国兵后来跑去瑞士杜尔夫村,当起面包师傅来。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爸爸决定打个长途电话,给远在挪威家乡的祖母。我不晓得他打通这电话的真正原因:是受我一番话的影响呢,还是为了尽人子的责任,打电话禀告老母,他在雅典找到了她老人家的媳妇。祖母家中没人接电话,于是爸爸又打到英格丽姨妈家里。姨妈告诉他,祖母突然决定到阿尔卑斯山旅行,现在已经启程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忍不住吹起口哨来。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我念诵的是侏儒的一句台词。  


爸爸一听登时愣住了,脸上尽是讶异迷惑的神情。  


“这句话,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他问道。  


“说过,”我回答。“那个老面包师终于领悟,他遇见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他的亲孙子。这不是不可能的啊。而且,他也亲眼见过你啊。  


爸爸,血浓于水啊!也许,他突然想到,经过了那么多年,他不妨打个电话到挪威问问看,出现在他店里的那个艾伦达尔男孩,到底是谁家的孙子。电话一接通,老两口就旧情复燃啦,就像爸妈你们两位在雅典那样哕。”  


结果,我们一家三口驱车北上,直奔瑞士杜尔夫村,爸妈都不相信,那个老面包师就是祖父,但他们也晓得不陪我到杜尔夫村走一趟,我绝不会让他们耳根清净的。  


抵达科摩时,我们住进上回住过的那家迷你旅馆。游乐场已经拆除了——替我算过命的吉普赛女人也走了——但这回我单独住一个房间,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赶了那么长的一段路程,我觉得非常疲累,但临睡前我还是决定读完小圆面包书。   




红心8 ……面对如此神妙的奇迹 我们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我站起身来,走出小木屋,一路摇摇晃晃,因为这会儿人世间各种美味正在我身体中四处乱窜。草莓冰淇淋的甜美,流窜过我的左肩;红葡萄干柠檬的混合芳香,袭击我的右膝。千百种滋味不断地、飞快地在我身上互相追逐,我实在没法子一一加以辨认。  


此刻,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吃东西——正在品尝千百种不同的滋味,而我就仿佛同时出现在每一家的餐桌旁,分享他们桌上的珍馐。  


我漫步走进屋子后面山坡上的树林。人间美味的争奇斗妍,逐渐在我体内消退了;我对世界开始产生崭新的感受,而这份感受将永远存留在我心中。  


我回过头去,望望山脚下的村庄;生平头一遭,我发现世界竟是如此的神妙。我不禁惊叹起来:人类怎么可能出观在这个星球上呢?我正在感受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在我孩提时代早就已经存在,而且一直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沉睡;迄今我在地球上的生活,说穿了只是一场漫长的冬眠。  


现在我苏醒了,活转过来了j我觉得自己浑身进发着活力。生平头一遭,我真正体会到了做人的感觉。同时我也领悟,如果我继续饮用那瓶神奇的饮料,这种感觉会逐渐消散,终至完全消失。品尝这个世界应该适可而止,否则就会被它吞噬,跟它合而为一。那时,我不会再有生存的任何感觉。我会变成一颗蕃茄或一株梅花树。  


我坐在一根树桩上歇息的当儿,一只獐鹿出现在树林间。这种景象并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杜尔夫村山上的林子里,成天都有野生动物出没。但我以前从没注意到,一只动物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奇迹。当然,我以前看过獐鹿,几乎每天都看见他们,但我从来没想过,每一只獐鹿代表宇宙间一个深不可测的奥秘。现在我总算弄清问题的症结了——我从不曾好好花些心思,体会一下是野生动物的奥秘,因为我太常看见他们了。  


对其他事物,甚至对整个世界,我们的态度何尝不也是如此。  


孩提时代,我们有能力体验周遭的世界,然后,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对这个世界逐渐习以为常。长大,就是沉醉在感官经验中。  


如今我终于明白,魔幻岛上的侏儒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没有能力体验人生最深层的奥秘。也许,那是因为他们从不曾当过儿童的缘故吧。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他们拼命喝威力十分强大的饮料——彩虹汽水,结果一个个被周遭的世界吞噬。现在我才体会出,当初佛洛德和小丑弃绝彩虹汽水,确实需要莫大的意志和勇气。  


獐鹿站在树木间,静静瞅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蹦蹦跳跳跑开去。整个林子登时陷入深沉的寂静中,‘然后一只夜莺开始引吭高歌。那么细小的一个身子,竟能发出如此繁复美妙的乐音,委实是一桩奇迹。  


我心里想:这个世界是一个无比神妙的奇迹;面对它,我们实在不知道应该感动得哭泣,还是兴奋得开怀大笑。也许,我们应该又哭又笑吧,虽然那并不容易。  


我不期然想起村里一位农夫的太太。她只有十七岁,但有一天却带着一个两三个星期大的女娃儿走进面包店。我一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可是,当我探头往婴儿篮里瞧一瞧时,却发现这个女娃娃眼瞳中闪烁着一股神采,对周遭的世界充满好奇。我没再想这件事,可是现在坐在林子里一根木桩上,聆听着夜莺的歌唱,眺望着山谷对面田野上那一片灿烂的阳光,我忽然想到,这个女娃如果会讲话,她一定会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哇。那天在面包店,基于礼貌,我曾向那位年轻妈妈道贺,祝贺她生下一个千金,但事实上那个娃娃才是我真正应该祝贺的对象。每一位婴儿呱呱坠地、成为世界新公民时,我们都应该俯身向他或她道贺:“小朋友,欢迎光临这个世界!能到人间走一遭,是很大的福气啊。”  


我坐在林子里想:人类真是可悲,竟然会对那么神奇美妙的人生,逐渐习以为常。长大后,突然有一天我们把“生存”这件事视为当然,不再去想它,直到我们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这时,我感到一股强烈的草莓滋味涌上我的胸膛。它的滋味当然迷人,但也太过强劲浓郁,差点让我呕吐出来。不需任何人劝告,我自己会弃绝彩虹汽水。我已经醒悟:在林子里以野浆果为食,以獐鹿和夜莺为伴,此生我已无需求。  


我坐在林子里沉思的当儿,忽然听到身旁的树枝沙沙响了起来。抬头一看,我发现一个小矮人从树木间探出头来,朝我窥望。  


原来是小丑j我的心突地一跳。  


他往前走出两三步,隔着约莫十几米的距离,对着我伸出舌舔嘴唇:“好喝!好喝!看样子,你已经喝过那瓶甜美的饮料哕?好喝!好喝]小丑我尝过那种滋味。”  


我刚听艾伯特讲述魔幻岛的故事,所以我并不感到害怕。乍见小丑时的震惊,很快就消散了。感觉上,我们是属于同一类的人——我也是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我从树桩上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他身上穿的,不再是那件缀着铃子的紫色小丑服,而是一套黑色条纹的咖啡色西装。  


我向他伸出一只手:“我知道你是谁。”  


他握握我的手。这时我听见一阵轻微的叮当声。原来,他只是在小丑服外面套上一件西装。他的手跟晨露一样沁凉。  


“能够跟北方国度来的士兵握手,我感到莫大的荣幸啊,”小丑说。他诡秘地微笑起来,绽露出两排珍珠似的闪闪发亮的小牙齿。  


接着他又说:“现在该轮到杰克日子了。兄弟,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我结结巴巴地说。  


“嘘——”小丑制止我。“只出生一次是不够的。昨天晚上,老面包师收容的年轻人又出生了一次,小丑我看在眼里,所以今天特地前来向他道贺,说声生日快乐。”  


他的嗓门又尖又细,说起话来像个会说话的洋娃娃。我放开他的手,说道:“我……我听过……你和佛洛德跟侏儒们的所有事情……”  


“当然,”小丑说。“因为今天是魔幻岛历法上的‘丑角日,啊,小伙子。从明天起,一个全新的周期就要展开。下一个丑角日来临,可要等到五十二年后哕。到了那个时候,北方国度来的小男孩也早已经长大了;不过,在那一天之前,他会前来杜尔夫村走一遭。幸好,在旅途中,有人送他一个放大镜。小丑我说,那可是一个神奇无比的放大镜啊,是用最上等的钻石玻璃做的呢。古老的金鱼缸打碎后,你就可以把东西放进口袋啦。你挺聪明,丑角小伙子,但我得告诉你,这个杰克可要承担起最艰巨的任务啊。”  


小丑喋喋不休只顾诉说,我却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挨近我身边,压低嗓门悄声说:“记住,把佛洛德扑克的故事写成一本小书,然后把这本书塞进一个小圆面包,因为‘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这是小丑我说的。够了!”  


“可是……佛洛德扑克牌的故事大长了,塞不进一个小圆面包。”我提出异议。  


小丑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这得瞧你的小圆面包有多大,或者这本书有多小。”  


“魔幻岛的故事……还有其他事情……实在太长了,必须写成一本大书,”我又提出异议。我们得制造一个超级大圆面包,来容纳这本书。  


小丑狡黠地瞅了我一眼:“做人不可以那么武断?那是坏习惯啊,这是小丑我说的。把书里头的字写得小一点,就不需要那么大的面包了嘛。”  


字写得再小,也不能小到那种程度啊,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就算有人写出这种小字书,也不会有人读它的。  


“别哕唆,尽管写吧!这是小丑我说的。你不妨先打草稿,等时机成熟时再写成一本小字书。到时候,有放大镜的人就能读它。”  


我抬起头来,眺望整个山谷。金黄的朝晖已经洒在整座村庄上。  


回头一看,我发现小丑已经走了。我望望四周,不见小丑的踪影。这个小矮子出没在树林中,脚步就像獐鹿一般轻巧,来去无踪。  


我拖着疲累的身躯,走回小木屋。途中,我正要踏上一块石头时,一股强烈的樱桃滋味猛然窜上我的左腿,险些儿让我摔一跤。  


我想起村中的朋友们。他们若知道这件事,心里不知会怎么想呢。今晚他们又会在华德马酒馆碰面,就跟往日一样。喝酒得找个话聊聊,而最现成的一个话题,就是独个儿住在山中一间小木屋的老人。在村民的心目中,他是个怪老头,神经有点不正常。村民们并不晓得,他们自己也属于宇宙间最大的一个奥秘,而这个奥秘就存在于他们周遭,只是他们视若无睹,眼明心盲。也许,艾伯特真的拥有一个大秘密,但人世间最大的秘密是我们的这个世界。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到华德马酒馆喝酒了。我也晓得,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村民们讲闲话的对象。再过几年,我就会成为村子里惟一的丑角。  


回到小木屋,我扑倒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傍晚才醒来。   





红心9 ……世上的人,还没有成熟到 可以聆听佛洛德扑克牌的故事……


我感觉到,小圆面包书的最后几页在挑逗我的右手食指。现在我发现,这几页是用寻常大小的字体写成。我把放大镜搁在床边桌子上,不再需要用它来阅读这本小书。  


我的孙子,不久之后你会来到杜尔夫村,接受佛洛德扑克牌和魔幻岛的秘密。艾伯特那晚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情,就记忆所及,我都已经写下来。讲完故事之后的两个月,老面包师就过世了。我成为本村的下一任面包师。  


听完彩虹汽水的故事后,我立刻将它记录下来,而且决定用挪威文写。这样你就会看得懂,而且可以防止本地人阅读这本书。只是,多年没用挪威文,我已经忘了不少。  


我一直不敢到挪威探望你们,一来是因为我不知道丽妮会怎么看待我,二来是因为我没有勇气违抗前人的预言。根据这个预言,将来有一天你会到这个村庄来。  


这本书我是用普通打字机写成的。字体再小的打字机,怎么找都找不到。幸好,几个星期前,我听说村里的银行有一台奇妙的机器。这台机器能够复印——每复印一次,字体就会缩小一些。我把稿子复印了八次,字体就缩小到可以容纳一本细小的书。孩子,小丑不是已经送你一个放大镜了吗?我应该把故事完整的记录下来,但是,魔幻岛那场宴会中侏儒们吟诵的台词,汉斯只记住一部分。幸好昨天我收到一封信,里头附着一张单子,上面记录着“丑角游戏”的全部台词。不用说,这封信是小丑寄来的。  


你来到杜尔夫村后,我会立刻打电话给丽妮。也许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团聚。  


哦]我们这几个杜尔夫村面包师,或多或少都是丑角,都有一个神奇的故事要讲。但是,这个故事永远不会像别的故事那样广为流传。然而,就像所有的丑角——不管是在一场大规模或一场小格局的纸牌游戏上——我们有责任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是一则不可思议的童话故事。我们知道,要让人们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个巨大、神奇的世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擦亮眼睛以前,对他们来说,存在于他们周围的世界是一个谜团。世上的人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聆听佛洛德扑克牌的故事。  


有朝一日,在未来的国度,全世界的人都会听到我这本小圆面包书讲的故事。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每隔五十二年,就会有一个人尝一尝彩虹汽水。  


有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忘记:小丑还活在世界上。尽管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纸牌游戏中,所有的牌都瞎了眼睛,小丑依旧相信,有些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的这份信念永远不会动摇。  


孙子,祝你平安。愿你们父子在南方的国度找到你的母亲。你长大后,一定要来杜尔夫村。  


这本小圆面包书的最后几页,是小丑所做的笔记,里头记录着许多年前,魔幻岛的侏儒们在“丑角游戏”中吟诵的全部台词: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水手漂流到一个不断扩大的岛屿上。他口袋里藏着一副扑克牌,现在摊在太阳下晒。扑克牌上的五十三张图画,陪伴玻璃工厂老师傅的儿子度过漫长的许多个年头。  


纸牌褪色之前,五十三个侏儒在孤独水手的脑子里逐渐成形。  


容貌怪异的人物,在主人的心灵中翩翩起舞。主人入睡时,侏儒们自由自在过活。一个晴朗的早晨,国王和侍从爬出意识的牢笼。  


意像从心灵中跃出,进入外在的世界。魔术师把衣袖一抖,无中生有,活生生蹦跳出好几个小人儿来。出自幻想的人物外表固然美丽,但除了一个之外,全都迷失了心智。只有孤独的丑角看穿这个骗局。  


亮晶晶的饮料麻醉了丑角的知觉。丑角吐出亮晶晶的饮料,不再饮用“诳骗术”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五十二年之后,遭遇海难的孙儿来到这座村庄。  


真相隐藏在牌中。真相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出自幻想的人物,对主人发动一场疯狂的叛变。不久主人死了;杀害他的人是一群侏儒。  


太阳公主逃到海边。魔幻岛毁于内讧。侏儒们又变成扑克牌。  


面包师的儿子赶在童话结束之前逃出。  


回到祖国,小丑从肮脏的船棚后面溜掉。面包师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  


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看美丽的金鱼。男孩老了,头发白了,可是在他去世前,一个不幸的士兵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那个士兵守护魔幻岛的秘密。  


那个士兵并不知道,头发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娃娃。男娃娃长大后被逼跑到海上谋生活,因为他是敌人的儿子。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孩子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  


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缸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书包会。小圆面包师傅就是北方来的那个士兵。  


有关祖父的事隐藏在纸牌中。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男孩发觉,小圆面包师傅是自己的亲祖父,同时小圆面包师傅也发觉,北方来的男孩是自己的亲孙子。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寻找不到自我的美丽妇人,却寻找到心爱的儿子。  


纸牌游戏是一种家族的诅咒。总会有一个丑角看穿整个骗局。  


一代又一代,地球上永远游荡着一个永远不会被岁月摧残的小丑。  


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红心10 ……地球上永远游荡着 一个绝不会被岁月摧残的小丑……


读完小圆面包书的最后几页,躺在巴拉德洛迷你旅馆的房间里,我的心情起伏不已,久久不能入睡。这家“迷你”旅馆仿佛变得不再那么狭小。它跟周围的科摩市区连接在一块,形成一个无比辽阔的世界的一部分。  


小丑离开魔幻岛后的行踪,我早就料到。我们父子在路旁修车厂遇见的侏儒,就是那个溜出马赛港船棚的狡黠家伙,而此后他就一直游荡在世界各地。从没在任何地方定居过。这一天他会出现在这座村庄,隔天他也就会跑到另一座城市去了。遮盖他真实身分的惟一东西,就是他身上那套薄薄的西装,但在西装下面,他依旧穿着那件缀着铃子的紫色小丑服。这样的装扮,他又怎能搬进一个寻常的社区居住呢?他若在一个地方住太久,十几二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没搬迁过,那不就会引人疑窦丛生吗?小圆面包书提到,在魔幻岛上时,小丑即使成天奔跑、划船,也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感到疲累。根据我的判断,我们父子在瑞士边界遇见他后,他就一路尾随我们。他随时可以跳上一列行驶中的火车。  


我敢说,自从逃离魔幻岛那场小型纸牌游戏后,小丑就一直参与一场大规模的、世界性的纸牌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在岛上时,他有特殊任务要完成。如今,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出没奔波,他也担负了一个重大的使命:他得时时提醒人类,他们是造物主的宠儿,充满蓬勃的生机,但太不了解自己。  


这一年他居住在阿拉斯加或高加索;下一年,说不定他会搬离迁居到非洲或西藏。这个星期,他出现在马赛的海港旁;下周他可能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露面。  


现在,“丑角游戏”的台词总算凑齐了。眼看汉斯遗忘的那些台词组成一个奇妙的整体,多令人欣慰啊。  


扑克牌四个国王中有一个的台词,汉斯没听到:“一代又一代,地球上永远游荡着一个绝不会被岁月摧残的小丑。”我恨不得让爸爸读一读这句话,因为爸爸总觉得岁月无情,时间的威力横扫人世间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幸免。事实并不那么悲观——人世间确实有些东西是时间摧毁不了的。佛洛德扑克牌中那张丑角牌,化为人身,在人间出没游荡,经历过不知多少世代,连一枚乳齿也没有掉过。  


我终于领悟,人类对“生存”的喜悦和好奇永远都不会消失。这颗赤子之心也许只是少数人所有,但绝不是时间毁灭得了的。只要人类和历史继续存在,让小丑尽情游戏,这颗赤子之心就会不时显露在人间。古代的雅典有苏格拉底;现在的艾伦达尔镇有我们父子两个。毫无疑问,其他时代和其他地区还有其他小丑,尽管我们这种人不会很多。  


在“丑角游戏”中,汉斯听到最后一句台词是黑桃国王说的——这位国王脾气太过急躁,把台词一连吟诵三遍:“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是承受命运的折磨。”  


这句话也许是针对小丑说的,因为他必须熬过一个又一个世纪的流浪生涯。但是,在阅读小圆面包书的漫长过程中,我也逐渐看到我的命运。其他人不也一样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命,固然十分短暂,但维系我们的却是一个共同的、超越个别生命的历史。他们来人间走一遭,不单是为自己的生命而活。  


探访雅典或戴尔菲古城时,我们四处走动,感受得到前人的生活。  


从旅馆窗口望出去,只见后院黑漆漆一片,但我脑子里却是一穹灿烂的星空。此刻的我,仿佛刚接受过人类历史的洗礼。这就是一场伟大的纸牌游戏。如今,在我们家族的纸牌游戏中,只剩下一张还没找到。  


我们会不会在杜尔夫村见到祖父呢?祖母会不会已经赶到杜尔夫村,跟老面包师重聚呢?蓝色的曙光开始洒照进阴暗的旅馆后院。我终于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红心J ……一个小矮人潜进汽车后座 翻寻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家三口开车上路,直奔杜尔夫村。途中没人再提起祖父,直到妈妈抱怨说,这整个事情都是小孩子调皮捣蛋,编造出来的,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爸爸显然也不相信,杜尔夫村那个老面包师就是他父亲,但他现在却极力替我辩解,让我十分感激。  


“我们只不过循原路回家而已,顺便在杜尔夫村买一大袋小圆面包,在路上吃个饱,不是很好吗?”爸爸对妈妈说。“至于小孩调皮捣蛋,这些年你又不在家中,还抱怨些什么呢?”  


妈妈伸出一双手臂,揽住爸爸的肩膀:“我可没抱怨什么啊。”  


“别动手动脚嘛,我在开车。”爸爸压低嗓门说。  


妈妈转过头来对我说:“汉斯·汤玛士。你别在意妈妈讲的话啊!可是,如果你发现这个面包师傅跟你爷爷扯不上半点关系,你也不要太失望。”  


我们得等到深夜抵达杜尔夫村时,才吃到小圆面包,但这会儿我们三人肚子都饿了,于是,傍晚时,爸爸把车子开进贝林左纳镇,停留在两家餐馆中间的后巷里。  


就在我们一家三口大嚼通心粉和烤小牛肉时,我犯下整趟旅程中的错误,我把小圆面包书的事告诉爸妈。  


也许是因为,这么大的一个秘密,我一个小孩子实在无法再守下去了……首先,我告诉爸妈,在老面包师送我的一个小圆面包里头,找到一本字体非常细小的小书。巧而又巧,在这之前,我和爸爸开车经过一家修车厂时,有个侏儒送我一个放大镜。接着,我把小圆面包书的内容摘要告诉爸妈。  


回到挪威后,我一直责问自己,我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就在距离杜尔夫村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时,违背我对老面包师作出的承诺,把小圆面包书的秘密告诉第三者。现在我想我知道答案了:我太希望那个居住在阿尔卑斯山小村庄的老人就是我祖父,我也太希望妈妈相信这件事,所以,忍不住就泄了底啦。只是,我这样做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妈妈瞅了爸爸一眼,然后回过头对我说:“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啊,那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想象力也应该有个限度嘛。”  


“那晚在雅典旅馆屋顶眩望台上,你不也告诉过我同样的事吗?”爸爸插进嘴来。“记得,听完你的故事后,我还挺羡慕你的想象力呢。可是,我不得不同意你妈妈的看法——小圆面包书这档子事,太过荒唐了尸不知怎的,我一听爸爸这番话就哇哇大哭起来。这些日子来,我小小一个人承受那么大一个秘密,现在总算鼓起勇气向爸妈吐露,希望他们替我分担,没想到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  


“你们等着瞧吧,”我抽抽噎噎说。“待会儿回到车上,我会把小圆面包书拿给你们看。虽然我答应爷爷保守秘密,但现在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匆匆吃完晚餐。我希望,在查明真相之前,爸爸至少应该保持开放的胸襟,不要全盘否定我的话。  


爸爸抽出一张面额一百瑞士法郎的钞票,放在餐桌上,也不等着找钱,就带着我们母子冲出餐馆。  


走进车子时,我们看见后座有一个小矮人在翻动我们的行囊。  


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不明白,这个家伙究竟是怎么打开车门的。  


“喂,你!”爸爸大叫起来。“别乱翻我们的东西!”  


爸爸一面叫喊,一面冲向我们那辆红色的菲雅特轿车,那个家伙上半身正探进车子里,听见爸爸的呼叫,倏地一抽身,绕过街角跑掉了。我发誓,我听见这个人身上传出铃子的叮当声。  


爸爸一路追上去。他的脚步一向很快。我陪着妈妈站在车子旁,等爸爸回来。约莫半个小时后,我们才看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绕过街角慢吞吞走回来。  


“他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好像钻进了一个地洞似的。”爸爸说。  


“这个小妖怪!”  


我们开始检查行李。  


“我的东西都在,一样都没少。”妈妈说。  


“我也没遗失任何东西,”爸爸把手伸到仪表板下摸了摸。“我的驾驶执照、护照、皮夹和支票簿都还好好的放在这儿。他连我搜集的那些丑角牌都没翻动。看来,这个家伙只想找一瓶酒喝。”  


爸爸和妈妈进车子前座。爸爸打开后车门,让我上车。  


我想起,下车前我把小圆面包书藏在一件毛线衣底下,如今它却不见了j我心里一沉。  


“他偷了我的小圆面包书!”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定是那个侏儒偷走的,因为我没守秘密。”  


妈妈爬到后座,伸出一双手臂揽住我的肩膀,久久不放。  


“可怜喔,我的小心肝宝贝汉斯·汤玛士,”妈妈一再呼唤我、抚慰我。“这都是我的错。别难过啊,妈妈带你回家。你现在合上眼睛睡一睡吧。”  


我倏地坐起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去杜尔夫村。”  


爸爸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  


“是啊,我们是去杜尔夫村啊,”爸爸向我保证。“放心,水手是绝不会食言的。”  


睡着之前,我听见爸爸低声对妈妈说:“事情有点奇怪。车门我都锁上了,他是怎么进来的?而且,他的身材真的非常矮小。”  


“那个小丑能够穿墙而过,因为他是个假人。”说完,我就躺在妈妈膝头上呼呼大睡。   




红心Q ……突然 一位老太太走出那家古老的酒馆……


在后座睡了约莫两个钟头后,我猛然醒过来,睁开眼睛一望,发现爸爸已经把车子开进阿尔卑斯山群山峻岭中。  


“你睡醒了?”爸爸问道。“再过半个钟头,我们就抵达杜尔夫村哕。今天晚上我们在华德马酒馆过夜。”  


不久,车子驶进了村庄——对于这座村子,感觉上,我比车中任何人都熟悉。爸爸把车子停到小面包店门前。两个大人悄悄互望一眼。我瞧在眼里,却装着没看见他们那暖昧的眼神。  


铺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一片死寂中,只见一条小金鱼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这只玻璃缸破了,上面有个不小的缺口。  


我觉得自己就像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儿。  


“瞧!”我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放大镜。“你们难道没看见,放大镜的大小跟金鱼缸缺口的大小刚好一样?’’这是我手头上惟一的具体证据,证明我跟爸妈讲的那些事,并不是我异想天开捏造出来的。  


“哇,真不可思议!”爸爸惊叹起来。“可是,老面包师怎么不在铺子里呢?要找他可不容易啊。”  


从他的口气中,我听不出他说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内心深处,他已经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如今,他千里迢迢赶到这间面包店来,却看不见他的父亲,一时间难免感到非常失望吧。  


我们一家三口钻出车子,朝华德马酒馆走过去。路上,妈妈一个劲盘问我,在艾伦达尔镇家乡,我每天都跟谁家的孩子玩在一块。我听得有点心烦。老面包师和小圆面包书的故事,可不是孩子们玩的游戏。  


突然,一位老太太走出那家古老的酒馆。一看见我们,她就快步走过来。  


那是祖母!“妈!”爸爸大叫起来。  


这一声令人心碎的呼唤,天上的天使一定会听到的。  


祖母伸出两只胳臂,把我们三个人搂在一起。妈妈一时手足无措,显得很尴尬。祖母把我揽进她怀抱中,紧紧搂着,哇的一声哭出来。  


“乖孙,我的乖孙啊尸她老人家哭着呼唤我。  


“到底……到底……怎么了啦……”爸爸的舌头打结了。  


“他昨晚过世了。”祖母一脸哀戚,望着我们三人。  


“谁过世了?”妈妈问道。  


“卢德维格过世了。”祖母压低嗓门,悄声说。“上个星期他打电话给我,邀我到这儿来共度几天。他告诉我,有个小男孩到他的面包店里来过。男孩走后,他才忽然发觉,这个男孩可能是他的孙儿,而那个开红色轿车的男人可能是他儿子。这些年的聚散离合,想起来多么辛酸啊,可又多么奇妙啊。能够再见到他,我实在太高兴了。  


可是,相聚才几天,他的心脏病就突然发作了。我把他送到村中的医院,然后他……他躺在我怀里合上眼睛。”  


这下轮到我放声大哭了。刹那间,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最不幸、最最可怜的人。三个大人一个劲安慰我,但我的眼泪却不听使唤,竟自流淌下来。  


伤心欲绝的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随着祖父消失了。他不能够帮助我证实,我对爸妈讲的彩虹汽水和魔幻岛的故事,都是确实曾经发生过的事。也许——也许结局本来就应该如此吧。祖父毕竟是一个老人,而那本小圆面包书是我向人家借来的,理当物归原主。  


几个钟头后,我们一家人坐在华德马旅馆那间只有四张桌子的小餐厅里。我的心情才渐渐干复。  


旅馆那位胖太太不时走过来探问:“你就是汉斯·汤玛士?对不对?”  


“说来真奇妙,他竟然知道汉斯·汤玛士就是他的亲孙子,”祖母说。“他连自己有个儿子都不知道呢。”  


妈妈点头表示同意。“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她说。  


可是,对爸爸来说,事情可不那么简单。“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汉斯·汤玛士竟然知道老面包师就是他的祖父·。他到底是怎么三个大人全都把眼睛瞄向我。  


“男孩发觉,小圆面包师傅是自己的亲祖父,同时小圆面包师傅也发觉,北方来的男孩是自己的亲孙子。”我念出一句魔幻岛侏儒的台词。  


大人们都睁大眼睛瞪着我,脸上显露出忧虑的神情。  


我不理会他们,只顾念诵下去:“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  


爸妈原本不相信我讲的故事。现在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也晓得,此后再也没有人跟我分享小圆面包书了。   





红心K ……往事渐渐飘离它的创造者 愈飘愈遥远……


我们一家人驱车北归。车子总共四个人,比起南来时多了两个。这场纸牌游戏的结局还算不错,但不知怎的,我老觉得缺了一张牌——红心国王。  


途中,我们又经过那家只有一个加油器的修车厂,而我看出,爸爸很想再见一见神秘的小矮人。可是,这个小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并不感到惊讶,但爸爸却失望得破口大骂起来。  


我们向街坊邻居打听小丑的行踪,但他们都说,七十年代能源危机发生后,这家修车厂就已经关闭了。  


这段漫长的哲学家故乡之旅,就此宣告结束。我们父子俩在雅典找到妈妈,也在阿尔卑斯山一座小村庄遇见祖父。但是,我也觉得自己的灵魂受了伤,而伤口源自欧洲历史深处。  


回家后好久好久,祖母才悄悄告诉我,我的祖父卢德维格把他名下的所有财物全都交给我继承。她还告诉我,祖父曾开玩笑说,总有一天我会到杜尔夫村,接管那间小面包店。  


自从我们父子离开艾伦尔镇,千里迢迢,结伴到雅典寻找迷失在时装童话故事中的妈妈,好几年已经过去了。可是,在我的感觉中,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似的。  


我记得挺清楚,一路上我都坐在我们那辆破旧的菲雅特轿车后座,我也绝不会忘记,在瑞士边界,有个小矮人送我放大镜。这个放大镜到现在我还保存着,爸爸也可以帮我证实,它的确是路旁修车厂的侏儒送给我的。  


我敢发誓,祖父在杜尔夫村的面包店里真的有一条金鱼,而且大伙儿都曾看见它。爸爸和我都记得,在杜尔夫村那间小木屋的后山上,有人用白色石头装饰一座小小的坟场。时间的流逝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杜尔夫村一位年老的面包师傅,曾经送我一袋小圆面包。直到今天,他请我喝的那瓶汽水的梨子味依然留存在我身体里头,而我也没忘记,祖父曾说,有一种饮料比汽水好喝得多。  


可是,小圆面包里头真的藏着一本小书吗?我真的坐在汽车后座,阅读彩虹汽水和魔幻岛的故事吗?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我坐在车中幻想出来的呢?随着岁月的流逝,往事渐渐飘离它的创造者,愈飘愈遥远,而我心中的疑惑也愈来愈深。  


小圆面包书既然被小丑偷走了,我只好依靠记忆把魔幻岛的故事写下来。至于我的纪录是否正确无误——是否有加油添醋的地方,也只有戴尔菲的神谕晓得。  


一定是魔幻岛的古老预言,使我猛然醒悟,我在杜尔夫村遇见的老面包师就是我祖父。在雅典找到妈妈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遇见的老人是谁。可是,祖父又怎么发觉我是他的孙儿呢?我只有一个答案:祖父自己就是写小圆面包书的人,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一直就知道这个古老的预言。  


也许,最大的奥秘是我们祖孙相会的地方——瑞士一座山村里的一间小面包店。我和爸爸怎么会到那儿?一个双手冰冷的侏儒,指示我们绕道而行。  


归途中,我们在同一座村庄遇见祖母她老人家。或者,这才是最大的奥秘?归根究底,最大的奥秘可能是,我们竟然把妈妈从时装童话故事中解救出来。人世间最伟大的东西就是爱。时间能使记忆消退,却摧毁不了爱情。  


如今,我们一家四口住在挪威希索伊岛上,过着幸福的日子。  


我说一家四口,因为我现在有了个妹妹。她正在屋外的马路上,踩着落叶和七叶树的果实行走。她的名字叫东尼·安洁莉卡(toneangelica),马上就要满五岁了。这小妮子每天叽叽喳喳,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定,有一天她会成为伟大的哲学家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长大成人了。时间也在腐蚀古老的神殿,甚至使更古老的岛屿沉没在大海中。  


袋子装着四个小圆面包,其中最大的一个里头真的藏有一本小书吗?我心中经常出现这个疑问。就像苏格拉底说的,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不知道任何事。  


但我确信,一个小丑依旧在世界各地游荡出没。他到处骚扰世人。不时,他会突然跃现在我们眼前,身上穿着那件缀着铃子的小丑装,头上戴着长长的两双驴耳朵。他会瞪着我们问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后记——由幻想到哲学思考



“哲学”是大家熟悉的名词,但它的内部却是一般人倍感陌生的领域。经济学界流行一则笑话:如果你请教十位经济学家有关一个经济问题的意见,你会得到十一种意见;因为其中有一位会告诉你:“从某一观点看来如此这般,而从另一观点看来又是如彼。”我们非常纳闷为何哲学界未流行类似的笑话。你若问十位哲学家:“哲学是什么?”很可能会得到二十个以上的答案;因为每位哲学家会提出两、三个他认为还算妥切的答案,而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那一个是最正确的。但这不表示哲学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表示各哲学家所研究的领域或所探讨的问题各不相同。事实上,许多重要的哲学领域和哲学问题是哲学史上各派哲学所共同关切的。哲学入门书最好由这些哲学问题或哲学学派入手。然而,哲学中极端抽象的思考理路初学者不易领会,而一大堆千奇百怪的哲学术语更令人望而却步。因此,引导初学者最好的方法是尽量引用具体的事例来阐明抽象的理论,并尽可能避免专门术语的纠缠。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相当成功的做到了这两点,因而能够在三十五个国家出版翻译本,在十一个国家的畅销书中排名第一,而且中译本曾在台湾排名第一。这是哲学书籍罕见的现象。但该书的目的是要介绍哲学史上一些重要哲学家的思想,因此或多或少要顺着那些哲学家的思路,而那些哲学家所独创或常用的重要术语更不可能完全避而不提。乔斯坦·贾德的新著《纸牌的秘密》在这两点做得更为成功。  


在《纸牌的秘密》中,作者并未有系统的介绍哲学家或哲学学派的学说,也未深入的讨论哲学问题。作者的目的似乎是要引导读者去做哲学思考。他在书中叙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的主轴是一个男孩和他的父亲从挪威出发,前往希腊去寻找离家出走的母亲。在故事主轴的发展过程中,作者穿插了许多虚幻的情节,并藉此引发许多哲学嗯考。这些哲学思考有时出现在父子的对白中,有时则是男孩子内心的独白,有些是长篇大论,有些却点到为止,有些甚至未曾明言,而只是隐含在故事的情节之中。这些即兴式的哲学思考随着故事情节自然出现,没有特定的主题,没有系统的论述。表面上看来,哲学内容没有前一本书丰富,但它更能够把读者不知不觉地引到哲学思考之路。读者会发现哲学不是那么遥远的抽象世界,而是在日常生活之中。故事中穿插的虚幻情节,固然能引出玄妙的哲学幻想;但是,故事中的普通情节,也足以启发切身的哲学思考。例如:男孩子的妈妈为了寻找“自我”而离家出走,跑到希腊的服装界去当模特儿。男孩子看到妈妈在时装杂志上的照片,就感觉到妈妈还未找到“自我”,因为她在镜头前摆出的姿势和装出来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在刻意模仿别人。男孩子因而认为待在家里比较容易找到“自我”,在外面乱闯反而迷失了自己。孩子的爸爸则认为愈漂亮的女人愈不容易找到自我,并感叹人会溺死在神话世界之中。这些哲理都是从日常实际生活中体验到的。  


书中的父子对白偶尔会出现相当深入而详细的哲学分析。例如:男孩在经历了一连串非常巧合的故事之后,他的爸爸大发议论,以一些史实为例,指出他们父子能够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但他们毕竟活在世上。他还进一步谈到“超自然”及宇宙有无目的的问题。这一段精采的对白可以让读者对较深入的哲学分析有一初步的了解。读者可以照此对书中谈到的其他问题做进一步的思考。由于书中许多即兴式的哲学思考只点到为止,因而读者可以做进一步思考的“习题”相当丰富。下面只举两个例子,提供参考。  


男孩觉得人类非常奇怪,在很多方面非常聪明,对太空和原子都有相当了解,对自己却了解不深,他的父亲提出很有趣的说法:对简单的脑,我们不难了解。例如:我们大体上了解蚯蚓的脑如何运作。但是我们的脑也如此简单,就会变得非常愚笨,笨到无法了解这样简单的脑。例如:蚯蚓就无法了解它自己的脑。反之,如果我们非常聪明,则脑会变成非常复杂,复杂到聪明的人类也无法了解。对这一段对白,我们可以仔细探讨,看它是否已证明了任何人都无法了解自己的脑?上帝是否复杂到连他自己也不了解?上面的论证是否必须假设:研究者必须比被研究的对象更复杂,才能加以了解?这样的假设能否成立?理由何在?孩子的父亲相信科学家迟早会创造出和我们一样会思考的人类。书中没有说明这种“人造的人”的脑是像电脑一样还是用脑细胞做成的。如果只是非常复杂的电脑,它是否和我们一样也有知觉、有喜怒哀乐的感情?还是只有喜怒哀乐的表情?我们要根据什么来回答上面的问题?有些读者也许不喜欢以这种钻牛角尖的方法来读这本趣味盎然的书。  


其实,书中许多富有想象力的故事与对白就足以启发读者的哲学思考。然而,我们要强调的是:书中所穿插的虚幻情节本身并非哲学,它们只是启发哲学思考的引信。  


林正弘  


一九九六年十月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