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在想,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书中所提到的那些人,而且一个也没有看到。只有在一九一四年,我在巴黎度过的两个月中,我见到过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布洛克和圣卢,而圣卢我只见到过两次。第二次见到他时,一定是他表现最出色的时候;他已经消除了他在当松维尔逗留期间给我留下的所有令人不快的不真挚的印象,这种印象我已在上文中说过,我在他身上重又发现他过去的一切美德。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宣战之后,即宣战后的那个星期之初,当时布洛克表达了沙文主义十足的感情,圣卢等布洛克离开我们以后,立刻责备自己没有再次入伍,我对他语气的粗暴几乎觉得反感。①“不,”他愉快而有力地大声说道,“所有那些不去打仗的人,不管提出什么理由,都是因为他们不愿被人杀死,都是出于害怕。”他用同样肯定的手势,但比强调指出其他人的害怕时的手势更为有力,补充道:“而我,如果说我没有再次入伍,老实说就是因为害怕!”我已经在各种各样的人身上发现,装出值得称赞的感情并不是坏人们的唯一掩护,而且还发现,一种更新的掩护是这些坏人炫耀自己,以便使别人至少不显出避开他们的样子。另外,在圣卢的身上,这种倾向因他的习惯而得到加强,就是当他泄露了秘密,干了一件蠢事,别人可能会来责备他时,他就把这种事公开披露出来,并说是故意干的。我觉得,他的这种习惯想必来自军校的某个教师,他过去和这个教师过从甚密,并公开表示对此人十分欣赏。因此,我毫不困难地把这种心血来潮解释为对一种感情的口头认可,由于这种感情支配了圣卢的行为,使他对刚爆发的战争持不介入的态度,所以他更喜欢表露这种感情。他在离开我时问我:“你是否听说我的舅妈奥丽阿娜要离婚?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此一无所知。这件事不时有人说起,我经常听到别人说,就信以为真。我补充一点,这件事将是十分容易理解的;我的舅舅和蔼可亲,不仅在社交界是如此,而且对他的朋友、对他的父母也是如此。从某个方面来看,他的心肠甚至要比我舅妈好得多,我舅妈是个圣人,但她使他可怕地感到这点。不过他是个可怕的丈夫,一直欺骗自己的妻子,侮辱她,粗暴地对待她,不给她钱。她要离开他将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是此事不假的一个原因,但也是此事不真的一个原因,所以人们会想到并说出这件事。另外,她已经对他容忍了这么久!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有许多事情人们说错了又否定,但后来却弄假成真。”听到这里,我就想到问他,过去传说他要娶德·盖尔芒特小姐,是否有这么回事。他听了大吃一惊,对我肯定地说没有这么回事,说这只是社交界流传的一个谣言,这种谣言不时产生,也不知是怎么产生的,然后就不戳自穿,但谣言的不可靠不会使那些相信过谣言的人们变得更加谨慎,一旦产生一个结婚、离婚的谣言或一个政治谣言,他们就会立刻信以为真,并且广为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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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卢是从巴尔贝克回来的。我后来才间接地获悉,他曾徒劳地勾引饭店经理。饭店经理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继承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遗产。实际上,他就是布洛克的伯父过去“保护”的那个青年侍者。但是,富裕给他带来了美德。因此,圣卢勾引他是白费力气。这样,当那些有道德的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龄会沉湎于他们终于意识到的情感,作为补偿,轻浮的少年变成了有道德的男人,夏吕斯那样的人因相信过去的故事而来找他们,但已为时过晚,只会自讨没趣,碰一鼻子的灰。一切都取决于时间。——作者注。
四十八个小时还没有过去,我了解到的某些事实就已向我证明,我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罗贝尔的话:“这些人不上前线,都是因为他们害怕。”圣卢说这句话是为了在谈话中出风头,是为了显示他心里想的与众不同,因为他完全不能肯定他的立场会被别人接受。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立场被别人接受,他这样做倒没有与众不同,就是从他觉得应该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来看没有与众不同,但从本质上看更加接近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更加符合当时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的一切优良品质,这些法国人是领主、自由民和农奴,农奴对领主或是毕恭毕敬,或是起来造反反对领主,这两类都是法国的,它们同属一个科,分为弗朗索瓦丝亚门和莫雷尔亚门,然后两个箭头重又合而为一,指向同一个方面,即边境。布洛克曾十分高兴地听到一个民族主义者(其实此人的民族主义十分罕见)吐露自己的怯懦,当圣卢问他是否将亲赴前线时,他就显出大祭司的神色回答道:“我眼睛近视。”但是几天之后,布洛克完全改变了对战争的看法,他来看我时十分慌乱。他虽然“眼睛近视,但被认为可以入伍。我送他回家时遇到了圣卢,圣卢为托人把自己引见给陆军部的一位上校,和一位过去的军官有约会,据他对我说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啊!不错,我对你说的是一位老相识,你和我一样熟悉冈冈。”我对他回答说,我确实认识此人,也认识此人的妻子,我对他们并不十分赞赏。但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之后,我总是认为那个女的仍然值得注意,因为她对叔本华了如指掌,可以出入于她那粗俗的丈夫无法进入的知识界,所以我听到圣卢对我的回答立刻感到惊识,圣卢说:“他的妻子是傻瓜,我把她交给你了。但他是个出色的人物,有才能,又一直十分讨人喜欢。”圣卢说那女的是“傻瓜”,大概是指她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强烈欲望,对此上流社会持极为严厉的态度;至于说她丈夫的那些优点,这也许是他侄女认为他是家庭中最好的人时所看到的他那些优点中的某个部分。他至少不去关心那些公爵夫人,但是说实在的,这是一种“聪明”,这种聪明同思想家们特有的聪明的区别,就象公众认为某个富翁“善于发财”的聪明同思想家们的聪明的区别一样大。但是,圣卢的话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因为他的话提请人们注意,奢望和愚蠢相差无几,而朴实的情趣虽说并不明显,却能讨人喜欢。不错,我不曾有机会欣赏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朴实。但是,正是这点才使一个人变成许多不同的人,原因是有许多人在评论他,此外在评论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差别。对于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情况,我所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他的风趣已由其他人向我证实,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布洛克在他家门口离开了我们,严厉地抨击了圣卢,并对他说,他们那些军装上带杠杠的“女婿”在参谋部里炫耀自己,又不必冒任何危险,他这个普通的二等兵也不想“为了威廉”让自己的“皮肉穿孔”。“看来威廉皇帝病得很重,”圣卢回答道。就象所有那些和交易所关系密切的人们一样,布洛克特别容易接受耸人听闻的消息,他补充道:“许多传说甚至说他已经死了。”交易所里认为,任何有病的君主,不管是爱德华七世还是威廉二世,都已经死了,任何即将被包围的城市都已被攻占。“隐瞒这件事,”他补充道,“只是为了不使德国佬那儿的舆论沮丧。他是在昨天夜里死的。我父亲是从最可靠的来源得到这个消息的。”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是老布洛克先生重视的唯一消息来源。这也许是因为他依靠“上层的关系”,有幸和这些消息来源取得联系,并从中得到更加秘密的消息,说对外银行的股票即将上涨,或是比尔的股票即将下跌。另外,即使在某一个时候比尔的股票上涨或“抛出”对外银行的股票,即使前一种股票的市场“坚挺”、“积极”,后一种股票的市场“犹豫”、“疲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仍然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正因为如此,布洛克在对我们宣布德国皇帝去世时,样子深奥莫测、神气活现,同时又怒气冲天。他特别气愤的是听到罗贝尔说“威廉皇帝”。我认为,即使在断头机的铡刀之下,圣卢和德·盖尔芒特先生也是会这样说的。社交界的两位先生如果单独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不需要向任何人显示高雅的举止,也会从这些教养的痕迹中看出对方的身分,就象两位拉丁语学者会正确地引述维吉尔的语录一样。圣卢即使被德国人严刑拷打,也只会说“威廉皇帝”。不管怎样,这种礼貌是思想上有很大约束的标志。不能抛弃这种约束的人仍然是社交界人士。另外,同布洛克那种怯懦而又自吹的庸俗相比,这种风雅的平庸是美妙的,特别是因其带有与此相连的一切隐蔽的宽厚和没有表露的英雄主义。布洛克对圣卢喊道:“你难道不能对威廉直呼其名?是的,你害怕了,你在这里已经对他卑躬屈膝!这样,我们的边境上就会出现勇敢的士兵,他们会去拍德国佬的马屁。你们的军装上有杠杠,你们只会在旋转木马上显威风。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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