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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追忆似水年华》四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 发布时间: 670天前 | 30445 次浏览 | 分享到:


然而,对另一些人而言,我以往同他们的关系充满了在绝望中形成的更为热切的梦幻,那里,丰富多彩地绽开我当时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们的生活,我真弄不明白,他们的如愿以偿竟是那条又窄又薄、黯淡无光的饰带,无足轻重、不屑一顾的亲密关系的饰带,从中我已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曾构成他们的神秘、狂热和甜蜜的东西了。 


“德·阿巴雄侯爵夫人近来怎么样了?”德·康布尔梅夫人问道。“她已经去世了呀,”布洛克答道。“您把她同德·阿巴雄伯爵夫人搞混了,伯爵夫人是去年作古的。”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夫人介入他们的对话。这位年轻的孀妇从她的老头前夫继承了巨万家资和名门大姓,向她求婚的不乏人在,使她变得自信不疑。“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死了有将近一年了。”“啊!一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德·康布尔梅夫人答道,“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曾在她家参加了一次音乐晚会呢。”争论中,布洛克并不比社交界的那些“面首”更能说出些有份量的话,因为那些逝去的高龄人与他们之间距离太大,这或者是由于年岁上的巨大差别,或者是由于他们(如布洛克)新近才走完迂回曲折的道路、靠拢和步入这个不同的社交圈,正值衰败、处于夕照余晖中的社交圈的,他们并不熟悉它的历史,往事回忆也不可能给予他们启迪。死亡对于同一阶层的同龄人已经失去了它怪诞的含义。况且,每天都听到有那么多人行将就木的消息,有人霍然康复,有人溘然长逝,我们也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更有幸拜识的某公,是摆脱了他胸口的肿疼还是已经仙逝。死亡人数倍增,而且在高龄区更变得捉摸不定。在这两代人和两个社交圈的交叉点上,鉴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有能力识别死亡的两个社交圈几乎在混淆死与生,死被世俗化,变成了一次小事故,它虽说或多或少确定某人的性质,从谈起这桩事故时所用的口气来看似乎它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一切便随之完结了。人们说:“可您忘了,某人已经去世”的时候,就象是说:“他获得了勋章”,“他现在是院士”,或者说:“他到南方过冬去了”,“医生嘱咐他到山里去生活一段时期”,而说到底这全是一码事。因为,反正他是不可能来参加庆贺活动了。对某些名人而言,他们死去时留下的东西尚能帮助我们意识到他们的生命已经终止。可是对一般已属耄耋之年的社交人物,我们就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有死。这不仅仅因为我们不大认识他们,或者忘了他们的过去,而且还因为他们不管在哪个方面,与未来都毫无干系。而分清社交界的老人是病、是不在、是退隐乡居还是寿终正寝的困难使大家象接受优柔寡断者的无动于衷一样认可死者的无足轻重。 


“要是她真的还活着,那怎么就再也见不到她的人影儿,也见不到她丈夫了呢?”一个喜欢卖弄小聪明的老姑娘问道。 


“这我不妨告诉你,”她母亲说,“那是因为他们老了,人到了这种年龄就不再出门了。”这位当母亲的虽说已年过半百,却从来都不错过每一次欢乐聚会。照她这么说,老年人在进坟墓之前还该有整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阶段,在淡淡的雾霭中伴着长明的孤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结束这场争论说,德·阿巴雄伯爵夫人因久病不愈,于一年前去世了。可是没过多久,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一命呜呼了,“死得毫无道理”(因此而显得与所有那些人的生相仿的死亡,藉此而说明它不为人所注意的理由的死亡),这样的死,为那些分不清张三李四的人作了辩白。听说德·阿巴雄夫人真的已过世,那位老姑娘神情紧张地朝她母亲瞄了一眼,因为她怕她母亲得知“同时代人”去世的消息后会“感到震动”。她仿佛已经听到别人是怎样议论她母亲的死和用怎样的理由加以说明的:“德·阿巴雄夫人去世曾经使她感到十分地震动”。然而这位老姑娘的母亲却相反,每当有一位同龄人“逝世”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在又一场角逐中获得了胜利。而且对手全都是名将。他们的死是使她尚能愉快地意识到自己的生的唯一手段。老姑娘发觉她母亲在提到德·阿巴雄夫人已退隐山林、隐居在疲备不堪的老人很少能从那里出来的地方时,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而当她所说侯爵夫人已进入下一个人们只能到那里去不能从那里回的居处时,更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悦的表示。看到她母亲对此事淡然处之满不在乎,老姑娘尖刻的心理乐了。为了逗她的女友们一笑,她编了一个,她自以为是轻松愉快地编了个令人喷饭的故事,结果使她的母亲搓着双手说出了:“老天爷,那可怜的德·阿巴雄夫人居然真的死了。”即使对那些并不需要她的死来庆幸自己活着的人,这个死同样使他们感到欣慰。因为任何人的死都能给旁人的生活带来某种简化,省去了需表示感恩戴德的顾忌和拜谒的义务。 


埃尔斯蒂尔却不是这样对待维尔迪兰先生之死的。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20)



一位贵妇人要走了,她还要出席别的下午聚会,还要与两位王后一起用茶点。她便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位高个子交际花,德·纳索亲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变瘦小了(由于她的个头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样看上去就象人们平常说的“一只脚已进了坟墓”),我们简直都不能说她显老了。她依然活脱一个玛丽-安托瓦内特,奥地利的鼻子,富有情趣的目光,无数化妆用品十分协调的配合使她的容颜不老,象丁香花,香气袭人。在她脸上泛浮着那种羞涩和温柔的神情,仿佛在说她不得不离去,她一定会再来,希望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与大量等待着她光临的精英聚会相关联的神情。她几乎就会出生在王位的台阶上,结过三次婚,长期地由一些大银行家奢华地供养着,且不说还需要满足她那么多突发的奇想,她穿着与她那双顾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妆的脸一样淡紫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下还有那数不胜数的往事留下的有点说不清、理不清的纪念物。就在她从我面前走过,打算溜之大吉的时候,我向她行了个礼。她认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手,那双淡紫色的明眸盯着我,仿佛在说:“我们有那么久没见面了!下一次我们定要叙叙别情。”她使劲握住我的手,已经记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带出来的时候,在车上,我俩还曾有过一段转瞬即逝的风流韵事。她试着暗示这件并不曾有过的事情,这是一种对她来说并不感到为难的事情,既然她能对着一只草莓塔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而如果说她不得不在乐曲结束前动身离去的话,她看上去却象在忍痛割爱,而这种割舍却不会是最终的。况且,由于她吃不准自己与我是不是有过那段艳事,她与我匆匆握别的时间并不延续,而且一个字都没向我说。她只是象我说过的那样凝望我,那意思是“那么久了啊!”在这个“久”字里包含着她的三位丈夫、曾供养她的男人们、两场战争,而那双星眸,象修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钟,依次标出在已经那么遥远的往昔中的每一个庄严肃穆的时刻,每当她想对你道一声从来可以用作托辞的问候时都能再现的往昔。接着,同我分手后,她朝门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搅别人,也为了向我表明,她没有同我一谈是因为她时间紧迫,她要追回因为与我握手而失去的那一分钟,以便准时到达西班牙王后那里,她将与王后单独在一起用点心。我甚至相信她到门口后还会奔跑起来。实际上,她在奔向她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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