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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海仙女。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22)
“您要是想知道布雷奥代的详细情况,这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必要,”她对布洛克补充说,“您可以问问这孩子(他倒是一百倍地更值得您了解的):他俩到我家吃饭总不下五十来次了。您不就是在我家认识他的吗?不管怎么说,您是在我家认识斯万的呀。”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会以为我有可能在别的地方认识布雷奥代先生,而不是在她家里,所以也便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进了她那个社交圈,我同样还感到奇怪的是她竟认为我是在她家认识斯万的。希尔贝特在说到布雷奥代时吹牛说:“他是乡下的一位老邻居,我挺愿意同他谈谈当松维尔,”而从前,在当松维尔,他却并不与她们常来常往,她的牛皮可谓大矣,照她这样,我竟可以说,斯万“是乡里乡亲,他晚上常常来看我们,”实际上,斯万令我回想起来的事情与盖尔芒特家族风马牛不相及。“这我可同您说不清楚了。他是个一讲到殿下便一倾为快的人。他能讲一大堆相当有趣的故事,是关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们,关于我婆婆,关于去德·帕尔马公主身边以前的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可今天谁还知道德·法朗邦夫人何许人也?可这孩子,那些事儿他全知道,是的,那些事儿全都一了百了了,连那些人的姓名都已不再存在,而那些人也既不值得留芳,又不值得遗臭。”我还发现,尽管有象社交界这么一种事物,尽管在社交界里各种社会关系确确实实达到了最高度的集中,一切在那里交流交际,由于那里还保留着一些外省的风气,或至少时间造成了这些东西,它们改换了名称,变得对外形发生变化后才到来的人已不可理解。“那是一位善良的夫人,她说过一些闻所未闻的蠢话,”公爵夫人接着又说。由于她对作为时间效应的不理解所含的那种诗意漠然没有感觉,什么事情到她那里便都只剩下了那滑稽的因素,梅拉克型的文学、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能够吸收的成分。“有一段时期,她不时吞服糖锭上了瘾,那时,这种糖锭是用来止咳的,它叫谢罗代尔片,”说着,她自己也因为用了一个这么专门的名词笑了,这个曾是妇孺皆知的名词,今天对听她讲述的这些人是如此陌生:“我婆婆对她说:‘德·法朗邦夫人,您这么时不时吃谢罗代尔片会闹肚子的。’德法朗邦夫人回答说:‘公爵夫人,这个药是进到气管里去的,它怎么会吃坏肚子呢?’”接着是她说的:“公爵夫人有一头很漂亮的奶牛,漂亮得老被人当成种公马。”德·盖尔芒特夫人真愿意继续讲讲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这种故事我们知道的有好几百个,可是,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布洛克一穷二白的记忆中,这个姓氏唤不起有血有肉的东西,而对我们,只要一提到德·法朗邦夫人,德·布雷奥代先生,德·阿格里让特亲王,这种形象便会油然而生,而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姓氏也许还会在他心中激起某种幻觉,我知道被夸大了的、但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幻觉,这并非因为我本人也有过这种感受,我们自己的舛误,我们自己闹的笑话,即使是在我们已清楚地意识到了以后,仍很少会导致我们对别人的差错和笑料宽宏大量的后果。
属于那个遥远年代的现实,再说也是毫无意义的现实已丢失殆尽,以至当有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问起,希尔贝特在当松维尔的那块地产是不是她父亲德·福什维尔先生传给她的时候,有人回答说:“不是!那是她婆家给的。这一切全都是盖尔芒特家那边的事。当松维尔就在盖尔芒特附近。它原来归德·马桑特夫人、德·圣卢侯爵的母亲所有。只是它久已被抵押出去,所以它是赠予未婚新郎的财产,由德·福什维尔小姐把它赎了回来。”又有一次,为了向某人说明那个时代的才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他提起斯万,他却对我说:“噢!对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我说起过几句关于他的话,他是您在公爵夫人家里认识的一位老先生,是不是?”
往事在公爵夫人头脑里产生了偌大的变化(或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界线在她头脑里始终是那么似有若无,我所认为的大事她却视若罔闻),竟然会使她以为我在她家里认识斯万,在别的地方认识德·布雷奥代先生,如此这般给我炮制出一个被她甚至推延到过于久远的年代的社交界人士的过去。因为,我刚才获得的那个关于似水年华的概念,公爵夫人同样也是有的。甚至由于某种与我曾有过的把这段时间看得较短的概念相悖的幻觉,她把它看得太长,把它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尤其是对那条分隔两个不同时期的无穷尽的界线毫不在乎,需知前一时期她对我来说只知其名不识其人,继尔又成了我所爱的对象,后一时期她对我说来无非是社交界一名普通女子。而我也就是在这后一时期才上她家去的,她对我来说已是另一个人了。然而,这些差异却从她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由于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另一个人,改换了门庭,不象我那样强烈地感到她这个人出现过间断,我到她家去的时间就这样被提前了两年,她居然没有感到奇怪。
我对她说:“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我以为自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会把我赶出大门。您那天穿着一条大红连衣裙和一双红鞋。”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老天爷,这都是哪个朝代的事儿了!”就这样,她给我加强了似水年华的印象。她神色忧郁地凝望远方,然而却特别强调了她那条红色的连衣裙。我请求她给我说一说那条裙子的式样,这也正是她津津乐道的。“现在根本就没人再穿这种衣服了。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穿的连衣裙。”我对她说:“难道它不漂亮吗?”她总怕说漏了嘴,怕说出贬低自己的话来,使对她不利的方面占了优势。“不是的,我可觉得它挺漂亮。现在不穿是因为这种式样已不再流行。可它会被重新穿起来的,任何式样都有重新流行的时候,连衣裙、音乐、绘画全都如此。”他斩钉截铁地补充说,因为她认为这条哲理有其独到之处。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试图加以掩饰:“您能够肯定我穿的是红皮鞋吗?我以为仿佛是一双金色的皮鞋。”我肯定地说这一切犹历历在目,并没提起使我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还记得这些,”她脉脉含情地对我说。女人把记得她们姣美的人当作好人,犹如艺术家把欣赏他们作品的人引为知己一样。况且,对一位象公爵夫人那么有头脑的女人,过去了的事情再遥远,还是有可能没有被忘却的。为了答谢我记得她的连衣裙和鞋子,她对我说:“您记不记得我和巴赞送您回家的事儿吗?午夜后有一位姑娘要去看您。巴赞想到竟有人在这种时刻拜访您打心眼儿里笑了。”确实,那晚,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晚会之后,阿尔贝蒂娜来看过我,我和公爵夫人记得一样清楚。现在即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没能进他们家去的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那末这个阿尔贝蒂娜对她和对我一样都已是无关痛痒的了。这是因为那些可怜的亡人从我们心中消失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尘埃随遇而安,继续用作掺杂成分,搀合在往日的情景中。有时,在提到一个房间、一条花径或大道的时候,尽管我们已不再爱他们,由于他们于某个时刻曾经在那个地方,为了充实那个曾为他们所占有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暗暗带到他们,即便并不悼念他们,甚至提都不提他们的名字,也不让人家加以考证(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就不去考证那晚要来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并且也只是由于时间和情况的奇特才提到她)。这便是遗留痕迹之最后的和令人不敢想象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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