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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重返普罗旺斯》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左琴科 | 发布时间: 621天前 | 30515 次浏览 | 分享到:


“是不是很有趣,啊!”马利斯点着头笑了,只要命运影响的不是他自己,他总是有不尽的勇气对命运的无情报以微笑。


“可对那个家庭来说,一点都不好笑。”我说。


“啊,你别急,”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事还没结束。知道这事的人太多了。”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盗墓者在夜色中潜入村子墓地的情景——铁锹挖到棺材时刺耳的响声,找到彩票后满意的低吟声。我说,肯定能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家庭不受影响就得到这笔奖金。


他冲着我点了点他那意味深长的食指,似乎是觉得我的建议太过天真,根本不会实现。规矩就是规矩,他说,如果开了先例,以后就会有形形色色的彩票丢失的故事蹦出来——让狗吃了,风刮走了,被抽水马桶冲了——那就没有个完了。马利斯摇了摇,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伸进他军用夹克的口袋里。


“我有办法了,我们可以考虑合作。”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卷着的杂志,将封面的折皱抹平,“看看这个。”


这是一本叫做《哈罗》的杂志,内容多是一些二流名人的风流韵事。几乎每个理发店和牙医诊所都会常备这种杂志,其中刊登了大量的社会名流要人休闲娱乐的彩色图片,偶尔也有关于葬礼的图片,马利斯的想法正是基于这里。


“你干过广告,”马利斯说,“应该能看到其中的机会。”


他已经有了全盘设想。他的计划是创建一份友情杂志,专门登载那些刚刚过世的名人。在法国可以叫它adieu,在英国就可以叫做goodbye。杂志的内容可以是从报纸上摘录的各种讣告,再配上人物生前的照片。


“这叫快乐的往昔。”马利斯说,里面还应该设一个固定栏目,叫做“本月葬礼”。广告费用将由死者家属、花圈商、鲜花商、棺材商共同承担。而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遗漏了餐饮业,任何重要的葬礼都离不开它们。


“怎么样?”马利斯说,“主意不错吧,嗯?这是个巨大的金矿。每周都会有重要人物辞世。”他将身子向后靠去,眉毛高高挑了起来,我们俩默默地坐了好一阵,考虑着死亡和金钱。


“你在开玩笑。”我说。


“没有,我是很严肃的。这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比如说,你,”他说,“你一定也想过你希望怎么死。”


我所希望和接受的死亡方式只一个词就可以概括:猝不及防。但这个词对马利斯来说显然远远不够。这个贪婪的老家伙对所有细节关怀入微,在哪儿,怎么死。我无法回答,他就不满地摇摇头。


对这生命中可以确定的有数几件事之一,我却没怎么认真考虑过,更多的只是想眼下这顿饭准备吃什么。而他却为此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临终的胜利,欢乐的结束,令每个有幸在场的人都难以忘怀。


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激动地描绘着他盼望已久的那种礼遇——如果一切如他所愿,将会是这样:


首先,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正午时分,蔚蓝的天空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微风徐徐,树丛中的蝉鸣奏响了故事的背景音乐。如果死在雨中,马利斯这样说,也应该是个很迷人的时刻。其次,必须当时胃口正佳。因为马利斯已经决定,他的最后时刻应该在饭店的一张餐桌上度过。


饭店至少得三星级。店里的阁楼里储备着各种各样品质和价值都无以估量的葡萄酒:金黄的白兰地、一级的波尔多、十九世纪末的伊坤、最老的葡萄藤上酿下的香槟。这些酒不论其价格如何,都在用餐前的好几天就已经准备停当。这样,厨师才能有时间制作一席佳肴来配这些美酒。


马利斯端起盛着价值十法郎红酒的酒杯抿了一口,遗憾地耸耸肩,又投入到自己的描述中去了。


在人生末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有个投缘的朋友也非常重要。马利斯早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位合适的伙伴——伯纳德,他的一位多年老友。


伯纳德在本地还是个传奇人物。由于怕打扰口袋中的钱,他总不愿意把手伸进兜里去,也因此而声名显赫。他把节俭已发展成了一门艺术。在他们多年的交往中,马利斯只记得伯纳德在咖啡馆里付过两次钱。都是因为当时厕所已人满为患,付账时他再也找不出离开的借口。除此之外,他是个好伙伴,很有情趣,两人在一起时可以在酒桌上一聊就是几小时。


至于菜嘛——死亡菜单——马利斯斟酌着该点些什么菜。要有炒得烂熟的葫芦花来提味。当然得有肥鹅肝,或者茄子羊奶布丁,或者蜜鸽子,或者艾蒿慢炒猪肉(由厨师来作出决定,马利斯对此很是欣慰),然后是迷迭香烤山羊奶酪,接下来是牛奶蛋糊和樱桃馅饼或鲜桃马鞭草汤……


他顿了顿,目光朦胧,仿佛已看到了这顿未来的盛宴。我不得不怀疑如果桌上如此丰盛,他怎么会有时间或者有欲望去死亡呢。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回到了那丰盛的宴席上。


“生命就这样过去了,”他说,“我们已经吃完了一生的饭。我们曾像国王那样喝酒,我们曾开怀大笑,还聊过天,吹嘘自己有过多少艳遇,为永恒的友谊发过誓,喝光了瓶中的最后一口酒。然而下午还是下午。我们还没准备好离开。再来一两杯吧,还有什么比我出生的一九三四年产的白兰地更好的东西吗?我举手招呼侍者,然后——啊!”


“啊?”


“致命的心脏病突然发作。”马利斯示范似的向前一倒趴在桌上,又转头看着我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但脸上却浮现出了微笑。”他眨了眨眼睛,“因为伯纳德要付账了。”


他又在椅子上正身坐好,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噢,就是这么个死法。”


那天,我牵着狗到勃艮第上面的克拉玻利得斯高原散步。已是傍晚时分,山的东面月亮已经升起了四分之三,明亮皎洁地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与日薄西山的太阳形成鲜明的对比。空气温暖、干燥,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这是滋长在岩石间土壤里的小花散发出的。荒野非常寂静,只有轻微的风号,惟一的人迹是几码外倒入灌木丛里的干石墙。这景致可能一如几百年以前,甚至几千年以前,仿佛在提醒人们,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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