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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重返普罗旺斯》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左琴科 | 发布时间: 669天前 | 41620 次浏览 | 分享到:


在这段路上有过一两次令人心悸的经历后,我已经学会不再相信任何过客,包括行人、 自行车骑士、拖拉机司机以及狗和惊慌的鸡群。他们的举动实在太难预料了。


我逐渐减慢了车速。他却突然扑到车前,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汽车,多亏我的脚一直踩在刹车上,才没让他的拥抱得逞。车在离他仅仅十几英寸的地方停下。


他先冲我点头致意,然后绕到右侧打开车门,上了车。


“你好,”他有着熟悉的南方口音,“你要去村子里吗?我的电动自行车正搁在那儿修理。”


他原说好在咖啡店前面下车,可到了咖啡店,他却没有要下车的样子。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是在关注挡把旁盘子里的零钱,那是我准备停车时投入停车计时器的。


“你不打算拿十法郎吗?打个电话用?”我指着盘子问。


他仔细地在盘子里翻腾着,最后拿了一枚十法郎的硬币,冲我喜笑颜开,随后便消失在咖啡店里。但在经过咖啡店旁的那部投币电话时,他连装装样子瞥一眼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这幕喜剧不断重现。马里厄斯经常出现在我眼前,不是在街道上徘徊,就是在村子里闲逛,然后是伸手搭车。他的电动自行车一直在修理,他每次还都要打个电话。


一段时间后,我们干脆免去了那些烦琐的表面形式。我专门在挡把旁的盘子里预备出两个十法郎的硬币,马里厄斯也一来就直接将钱揣入口袋。这种步骤我们俩都非常满意,它高效、文明,也避免了我们庸俗地去讨论金钱。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已开始超越初级的金钱关系,而呈现出某种社交的特征。这情形最开始出现在两三个月以后。


一天早上,我去邮局,看到马里厄斯正对着一张纸进行操作,他坚持要把纸递给柜台里的女营业员。女营业员却频频摇头,又把纸推了回来。同时她还不停地耸肩,最后以听得见的噘嘴声作为结束。说到噘嘴声,那是一种法国人常用来说“不”的方式,方法就是把气流从往下撇着的嘴唇里轻蔑地挤出来。再接下来双方陷入了沉默,交涉显然难以继续了。


我的到来更让女营业员有了不再交涉的借口,她侧向马里厄斯,对我道了声早安。马里厄斯回头一见是我,脸上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到外面等你。”


在外面他对我说,女营业员拒绝兑现他的五百法郎支票,他要指控她缺乏想像力,性格乖戾,不思助人。他将支票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说,这真是一种有效的集资工具。


他把支票递给我,风吹得支票瑟瑟乱抖。我估计这曾经真是一张合法的支票,只是历经风雨被弄得又脏又皱,连上面的数字都磨损得难以辨认。要用现钱换回这么一张破旧不堪又令人起疑的老古董,那真是一种彻底的乐观主义行为。我对马里厄斯这样说着,再说我身上也没有五百法郎。


“非常遗憾,”他说,“既然这样,你请我喝杯酒总可以吧。”


我发现,这种可爱的厚颜无耻我竟然很难拒绝,也许正因为我身上这种东西太过缺乏的缘故。两分钟后,我和马里厄斯已经在咖啡店深处就座。由于以前的会面都在车里,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道路,所以这是我头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正面观察他。


他的面孔耐人寻味,气候一定对他的肤色造成了太多的不良影响,因此他那皮肤就像粗糙的树皮。别人脸上有皱纹的地方,他却是深沟;别人脸上的光滑处,他却有皱纹。但他眼睛很亮,还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又粗又硬,呈灰色,留的是平头。我估计他的年龄在六十岁左右。


他从军用夹克口袋里掏出一盒点煤气炉的粗头火柴,点上了一支香烟。我发现他左手的拇指被什么东西齐根削去了,或许是修剪葡萄藤时失手致残。


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后,他的身体有些颤动,好像是表示谢意,然后就开始了发问。他说我讲法语的样子有点像德国人。当我说我是英国人时,他显得非常吃惊,因为众所周知,英国人在国外更喜欢使用自己熟悉的语言,就算是碰见当地人听不懂的情况,他们也只是提高音调就能摆平。马里厄斯捂住耳朵,龇牙咧嘴地笑起来,脸上成堆的皱纹一下子变得舒展了。


可一个英国人,大冬天来这儿干吗?又靠什么生活?人们经常向我问起这样的问题,我的回答一般会引起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一种是遗憾,因为写作是一项声名不佳又起伏不定的职业;一种是感兴趣,因为有不少法国人对那些在文学领域里辛勤笔耕、苦苦追求的人心存敬意。马里厄斯属于后者。


“啊,”他说,“你出手谨慎,但是显然并不贫穷。”他轻轻敲打着已经空了的酒杯。


上来了更多的点心,问题可以继续了。我告诉马里厄斯说我喜欢写什么样的东西。他身子微向前探,眯缝着眼睛,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好像准备抖出某些猛料的样子。


“我就生在这里。”他扬起一只手臂随便比划了一下,以示确认他出生在咖啡馆外的某个地方,“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你,不过得下次,现在不行。”


原来今天他还有个约会。村子里要举行葬礼,他是不肯错过这样的机会的。他喜欢葬礼仪式的庄严肃穆、整齐划一,当然还有哀乐。他也喜欢看参加葬礼的那些女人,因为她们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和高跟鞋。倘若葬礼是为他的老对头举行的,那他就更加喜不自禁了。他把这叫做最后的胜利,以此来证实他自己生存的优越。他抓起我的手腕看了看表。看来他该走了,故事也得延期了。


我很失望。听一位口才好的普罗旺斯人讲故事,如同欣赏一位口技大师的表演。如果表演者拿捏得恰到好处,表演场地不是在乡村酒吧,那么故事中的这些场景就会呈现出近似喜剧的效果,具有无穷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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