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之后
绿色小吉普颠簸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荡起一溜尘土。人坐在车里像弹性十足的皮球,颠起又沉下。
司机回头讨好地笑笑说:“牛乡长,前面的路更不好走了,您小心点。”
牛古这时突然意识到这车是专供自己使用的,车虽然不如其它乡领导的车,但这总比自己那辆破飞鸽强。其实男人的虚荣心不比女人的差,只不过比女人们会管束罢了。此刻牛古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不过这感觉只在他脑子里一闪就被长城乡那些七七八八乱麻似的事赶跑了。
牛古在煤山县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委办主任,从三十岁一直当到四十岁,既不上升也不下降。大会小会缺不了,大事小事管不着,好事坏事轮不上,一肚子文韬武略用不着,闷在肚里憋得慌。长城乡是全县出了名的穷困乡。一次县委书记在县委办说要在办公室选择一名有才能的同志去长城乡任乡长。大家的头都低下了,书记解释说:长城乡可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名乡,上次外国人专门去长城乡考察,你们是知道的。书记这一提,大家都想起一个人来——牛古!有一个副主任低低地说那就让牛古去吧!这一下引起大家的共鸣,都说:对,牛古去最合适。上次考察团来不就是牛古陪同的吗?再说他也爱好文学,文学和历史是不可分割的。牛古一看大家齐戳戳投来的目光,心想去就去,那也比窝在这里半死不活的强。当下和书记拍了胸脯:“我去!”心里暗说:“我就不信干不出个样子来。”
乡政府院内一片荒凉,四五排平房门窗油漆脱落,屋顶杂草丛生,院内东一堆木头,西一堆炭。尽管牛古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还是不由得心里沉了一下。
这里一直没有书记,因为是穷乡,外边的没人想来,下边的不够资格,所以这个位子一直空着。牛古一来就是最大的官。副书记曹美和副乡长连万正商量为牛乡长开欢迎会的事,小南的车就到了。他们直怪怨小南不跟他们说一声。牛乡长替小南解释说:“是我不让他惊动各位的。”
秘书赵新民忙着倒水。他们见牛古说话很随和,除了句里话间带那么一点咬文嚼字的酸味外,不像是那种拿架子的人。
连万说:“要不欢迎会就定在明天吧,今天也来不及了。”
牛古习惯性地抺抺微微秃顶的头说:“欢迎会就免了吧,现在正是播种期,大家都忙。”
曹美显出很恭顺的样子说:“您才上任,跟大家认识认识。”
牛古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完抬手看看表。
曹美给连万递个眼色,两个人一起站起来说:“牛乡长先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就开饭。”说完一起走出办公室。
牛古是当兵出身,当业余作家是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那会儿开始的。自从转业回来以后他一直保持着部队早起的习惯,每天六点钟起来跑步,十几年从没间断过。他跑过一条小河,眼前一亮,一片果园花开如雪,他不由地“咦!”了一声。他绝对没有想到这里竟有一片如此美丽的地方。
他走进果林深处,如入桃园。望着那一丛丛亮丽洁白的花朵,文人的闲情由然而生,他看到这细小生命汇聚成的辉煌,它们一点一点地汇聚在一起,创造了大美,创造了生命的价值。如果每个人都有这种意识,把力量汇聚在一起,那会成为什么样的场面?——何愁国不强,民不富?他因此又想到了自己眼前这一摊子的经济、教育、计生.......
牛古走回乡政府已是八点整。他认为要干就得干好,多为老百姓干点实事,走形式讲空话不是他牛古。他草草地吃了早饭,换了一双运动鞋没惊动任何人,独自出乡政府。
牛古走在沙土路上真有点微服私访的味道。路边的树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林中的小鸟叽叽喳喳,新翻的土地发出泥土的香气。牛古很久没有呼吸到这样新鲜的空气了。他的步伐趆发的健朗轻快。前面有两位老汉正在摇耧播种,见牛古走过来,其中一位老人没好气地说:“这里没兔子,你去别处打吧。”听口气不怎么友好。牛古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不禁失笑。另外一位老汉低低叽咕:“吓得连个鸟都不落了,还打。”牛古知道他们误会了,也不争辩,笑着问:“大爷,驻马屯还远吗?”俩位老汉向前一指说拐过那个弯就是。牛古点点头走在前面,听见两老汉议论:“不像是个打牲的,没带枪......”
牛古进了村先找村支书,支书不在。他想去找村长,走到学校大门前,见一群土头土脑的孩子们在嘻闹,看样子有一星期没洗脸了。他问:“你们咋不上学?”有一个大点的孩子说:“王老师和刘老师种地去啦,让我们上自习。”
“那你们为啥不上?”孩子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嘻嘻地笑。牛古走进校院,满院都是乱纸,地上坑坑凹凹,教室的窗子玻璃有一块没一块,心里一沉,他问身边的孩子们:“校院这么乱咋不打扫?”孩子们羞答答地说老师没吩咐。他看了看身边灰猴似的孩子们,压了压火气说:“你们别玩啦,一齐拣乱纸、棍子,打扫校院。”有一个孩子大着胆子问:“叔叔,你是谁呀?咋比我们老师还厉害?”牛古被问得失笑了,憋着没笑,说:“我是乡长,等老师回来了告诉他们,就说乡长让他们把校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能随便误课,再发现学校还是这个样子,乡长就不会饶他们。”孩子们一听是乡长就都变得乖巧了,争着拾乱纸木棍,有大一点的孩子从教室拿出扫帚。
牛古从学校出来直奔村长家。村长不在,他女人和一群女人在大门前闲聊。听说有人找村长就打量牛古;只见他上身蓝夹克,下身灰裤子,脚踏一双运动鞋,也不像是什么重要人物,就不冷不热地说:“下地啦,等会儿就回啦。”旁边一个女人悄悄地说:“会不会是抓赌的?你们家这几天.....”村长女人急忙说:“要不我去找找看?”牛古点点头说行。
没一根烟的时间,村长和他女人一起回来。牛古说我是新来的乡长牛古。村长看一眼牛乡长愣了一下神陪笑说:“牛乡长是打我们的突击来啦?怎不通知一声,我们好有个准备,您看这支书也不在.....”说完他叫女人准备做饭。还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把王五家的叫过来。”
牛古一看这阵势忙说:“就我一个人,吃莜面泡酸菜就行啦。”
村长一听就问:“他们呢?您不吃他们也得吃吧?”
牛古说:“就我一个。”
“那司机呢?”
“我步行来的。”
“步行?”
牛古点点头。
一听这话村长张开的嘴就合不上了。他愣怔了好半天说:“二十里路哪!”村长女人端一杯水呆在那里不知往哪放。乡里的八大员下乡还得骑个自行车哩,乡长步行?村长用肘子磕磕呆着的女人说:“给乡长喝水?”
女人一下回过神来忙把水放在乡长面前说:“乡长喝,乡长喝。”
牛古和村长谈了半天学校的事,又问了村里的情况。村长一点不隐讳都如实说了。末了牛古说:“听说你们村赌博很厉害?”村长说:“没影的事,就是过年那阵子人们没事做,玩了几回,也不赌输赢。”牛古也不恼说:“你不老实,我回头可是要治你的。你老婆刚才还说你前几天还赌来。”村长一听脸就红了,瞪了女人一眼,女人忙说不是我说的。牛古心里好笑,脸上不露神色,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村长,以后你们村再发现有赌博场所或赌徒我拿你是问。”本以为乡长要恨恨批评一顿,没想到他点到为止,村长心里恨感激忙说:“行,行,以后我肯定做个榜样给你看。”
说着饭就端上来,女人还特意炒了几个鸡蛋。
从驻马屯回到乡里已是点灯时分,牛古对今天的收获很满意。一来他了解到了现在农村和农民的真实情况,二来他还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村民们对他的那种信任和感动。他知道干部出行的一些行情,没出门就先通知,搞得声势浩大。老百姓嘴上好话连连,可内心里不知有多反感呢?他心里明白,要想当好这个芝麻官,必须得以身作则,用自己真诚的行动来认真对待这份工作。
有了上次的感触,牛古觉得要想摸清各个村里的情况,必须得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他坐机关十几年了,太了解那些走过场的面子工程是怎么形成的。这几天牛古抓紧时间走村串户,有时候一天要走五六十里路,要走访三四个村庄。大多数是私访,也不惊动村干部,闹了好多笑话。有些村民把他当成记者,诉苦的,反映情况的,叫屈的都有。还有人把他当成人贩子,生怕他把人家的孩子拐跑。闹得他有时哭笑不得。
在钉马庄,他一进村就看见有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在街上甩鞭子玩。他走过去问为什么不上学?一个男孩说:“没钱!”另一男孩说:“学费太多我们交不起。”
牛古摸了一下稍微低的那个男孩的头问:“多少?”
那个大的抢着说:“七十五块,还有本子钱呀,笔钱呀,我妈说念不起,就不念啦。”
牛古听了心里很不是嗞味,沉重地看着这对小男孩,正好走过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汉,老汉见一个陌生人和孩子们答话,就提高了警踢,停住脚步说:“柱儿,海生,你妈叫你们吃饭哩。”牛古看到老汉的眼神,就笑着上前答话:
“大爷,你们村像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学的有几个?”
“嗯,有十几个吧,我还以为你是个侉子呢!”老汉脸上有了笑意。迎面过来一个三十五六的女人,老汉一指说,“这俩个就是她的。”
女人手里端着个脸盆走到跟前问老汉:“干啥的?我以为是卖盐的赵大来了呢,家里吃得一点盐都没了。”
牛古说:“我是新来的乡长,牛古。”
女人不信,上下打量一下说:“看你也不像庄户人,像个文化人。”
老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哎,我听说咱乡里来了个好乡长,不摆架子,不坐车,闹了半天就是你呀?”
牛古一听这话心里热乎乎的。女人听说是乡长,话就说开了:“牛乡长,听说你是个好乡长,是个文官,你可得给咱想想办法,咱俩个大的上不了学,老三也快能入学了......”
牛古一听女人的口气忙问:“你几个孩子?”
女人说:“四个。”
牛古说:“怨不得呢,生了四个孩子能不穷吗?”
女人说:“我这算个啥呀,金牛家五个丫头呢,这就又要生啦,想要个小子哩!”
牛古瞪着眼愕然了。
经过这十几天的深入调查,牛古基本了解了全乡存在的问题。他这才叫秘书赵新民通知各村干部明天上午八点到乡政府开会。
这是牛古在长城乡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也是牛古在所有会议中第一次当家做主。他尽量使自己放松一些,言行随俗一些,他深知农民的脾性,他们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先生们。这帮农民“首领”们是第一次听新乡长讲话,表情都很严肃。
牛古说:“我姓牛名古,有的同志已经认识啦,通过这几天我对咱们乡各个村的了解,咱们乡的超生和失学率最为严重,大家别把这些问题不当回事。治穷先治本,种地也要有学问。科学种地吗!也许有人说,种地要文化干啥?那么你想想,如果你们的孩子也像你们,牛耕驴拉,不学文化,不懂科学,能从贫穷中走出来吗?再一个问题就是超生,有的人家都快成花果山了!”一句话引得大家嗤嗤地笑,牛古说,“你们别笑,在咱们这个乡里生三四个孩子不为鲜,大家都顾生孩子,先尿布,哪有时间致富呢?大家一齐把生孩子的积极性放在搞生产上、搞副业上,这样最起码日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在会上牛古叫每一个村书记村长表态,特别要把计生那个露洞堵住。他说从今年起,哪个村子如果有计划外超生,扣书记村长的全年补帖,哪个村按指标完成任务奖金一千元。
驻马屯村书记李瑞说:“我回去一个一个地找她们,一定要把露洞堵严实。”有人开玩笑说,你李瑞想得倒美,一个一个地都让你堵严实,那人家男人还不跟你拼命吗?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有的还说要不晚上村干部轮流守夜,在各家门前转别让他们两口子到一起.......
说啥的都有,就是没有人说上乡卫生院。牛古知道乡村人看情面重于金钱,他们宁肯不要那一千奖金也不愿意得罪村民,说这些笑话都是在应付场合。他一看这些人在会上嘻嘻哈哈,在会后怕更不当回事,就下硬任务:每个村必须在一星期内把每个育龄妇女的情况写成简历报上来。
会后,牛古把分管教育和计生的副乡长连万和妇联主任仝凤叫来。问连万估计全乡失学儿童有多少?连万说大约有一百多吧!牛古说,失学率这么严重你这教育是怎么抓的?连万脸一红抠着指甲说:“我早就写了报告向前任乡长说明,乡长说让我去教育局反映。教育局的人说这事应该自己解决,出去找个赞助单位什么的,所以......。牛古气恼地说:不稀罕他们,我们自己想办法。连万为难地说:“这不是说了就算的,得有钱哪,我们乡连工资都快要发不出了,哪还有钱呀?不说学费,单书本费就得一万多元。”牛古没再搭理连万,把目光转向仝凤。
仝凤是位三十二岁的老姑娘,一接乡长的眼神心就慌慌的,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腿上又拿下来,牛古对仝凤的私事不大了解,他说你的计生工作搞得也太差劲了吧?钉马庄有生五个孩子的都没做手术。仝凤低声说那些人不好管又野蛮,说出的话难听得没法听。牛古说:说的都是人话吧?仝凤被乡长呛得没法回答。连万解围说仝凤还没结婚呢,所以......。牛古一听也不再说什么了,缓和了口气:这次搞计生下乡我和你一起去。仝凤见乡长缓和了口气,自己的情绪放松了些说:现在搞结育不合适,农民们正农忙。牛古说不做手术也得上环呀。牛古把话打住,他见连万抿着大嘴笑,仝凤搓着两手不抬头,就想起仝凤是未嫁的老姑娘,“就到这儿吧,钱我去想办法,等下边把表报上来我和你一起去做工作。”他对着仝凤说。
仝凤出去了,连万没走。牛古问连万小仝为啥不结婚?连万说:“读中专时候搞过一个,那家伙攀高枝去啦,小仝就一直没找。不过这几个月曹美倒追得很紧。”
牛古问:“曹美孩子都那么大啦?”
连万笑笑没再说下去。牛古见连万有意不说也不再追问,就说:“我明天回趟城,看能不能为那些失学的孩子们弄点钱。”
牛古一睁眼已是早上八点半,梁秀早上班走了。这一个多月里实在是太累了,倒头就睡着了。他觉得挺对不住夫人,这么长时间没回家,竟然一觉睡到天明。他苦笑笑,带着遗憾起了床。洗刷完毕,把梁秀放在桌上的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吃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直奔县委大楼。
上了二楼听见县长正和两个人谈话。听声音是高武庄乡的赵伟、五路山乡的陈升,都是穷乡。听县长说:“你们都回去自己想办法,今年的扶贫款和建设资金都按计划拨下去了,我也知道你们困难,明年我争取给你们多分配点.......”牛古一看人家都不戏,自己刚上任就要钱更没门,门也没敢敲就拐进了文联。
一进文联牛古就有一种回娘家的感觉。在那里说话不用拿腔作调,虽然是文人的领地,但他们活得真实、自由。刚好有市里来的一位作家正给文联的一伙人看手相。见牛古进来,文联的汪主席说牛古你也看看,挺灵的。牛古从来不信这些,为凑个乐子伸出手让作家给看。作家说牛古官相,前半生道路坎坷,不过从今年起官运亨通。正说得牛古挺受用,突然进来一位作者刘无韵,其实是个卖肉的,在作者群里只能算个“混混”。去年写了一篇错字连篇的小说,故事情节牛头不对马嘴。文联汪主席和编辑们说卖肉的写小说精神可佳,来了个改头换貌大修改,发表在县办的《十里河》上,这也就成了一位作者。刘无韵进门一看就说给我算一卦。作家没搭理。汪主席介绍说这是我们县的作者,卖肉的写起了小说,精神可佳。作家就笑笑。刘无韵说给我算一挂,说着就把牛古挤到一边。牛古心里嘀咕到底是卖肉的,但脸上没露出痕迹。作家实在推不过就说:“我生平有两不算,一是不给卖娼的算,二是不给杀牲的算。”
刘无韵说:“我又不杀牲,是别人杀死我卖肉。”
作家不屑地说:“那也是间接杀牲。”
刘无韵急啦说:“那吃肉算不算间接杀牲?不光一刀一刀地切开,还要一口一口地咬碎了咽进肚里?”
作家说:“这......”
牛古本来是想解解闷的,叫这刘无韵一搅和,实在没了意思,就懒散地走出来。
一出来他就把文联的事全忘在脑后,又想起乡里那一百多个失学的孩子。到哪儿去打闹这几个书本费呢?他正愁眉不展地想着,就听得背后有人喊,回过头见是老同学周玉。他问周玉干啥?周玉说来这儿取几个钱。他这才看清自己正走在建设银行门前。周玉一走,他心里有了底,就急急忙忙往家赶。
梁秀一进门就嗅见厨房里飘出来的肉香。走进厨房见牛古正手忙脚乱地包饺子。她揭开锅盖见锅里炖着一只肥鸡。就笑着问:“是不是明天不过了?”
牛古冲着梁秀嘻皮笑脸地说:“不但要过,而且会过得更好,你老公生财有道,今后的日子会好得不得了。”
梁秀见牛古高兴得眉飞色舞,心里咯噔一下范起疑来。想起一串顺口溜,是说现在的乡镇长们的:“身上飘着十里香,姑娘媳妇怀里藏,腰里别着随时响,贪污受贿暗地讲。”按理就算是别人腐败的昏天黑地,他牛古应该不是那号人?做夫妻近二十年了,她自信是非常了解丈夫的。她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得了吧,就冲你?我一日三餐肚子圆就心满意足啦!”
牛古被妻子这一说,下边要说的话就出不了口了。他知道梁秀是个好女人,自嫁给他,不求吃,不求穿,一直省吃俭用地维持着这个家。家里攒下这几个钱是她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梁秀见丈夫不说话,以为是自己的一句玩笑伤了自尊,就又笑着说:“到底当了官,连句玩笑也开不得了?”
牛古愣一下神笑笑说:“哪儿呢,我今天碰上周玉啦,他,他让我去他们厂入股哩。”
梁秀不解地问:“人家焦炭厂搞得挺红火,又不是缺钱,要投得哪门子股?”
牛古说:“人家这不是照顾咱们吗?他们厂扩建,本来是要本厂职工和干部入股,周玉说咱们想入,拿一万块钱,顶在他的名下,一年收本,二年收利。”
梁秀边往锅里放饺子边说:“这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咱们二十年才攒下这点钱,万一赔了怎办?”
牛古说:“这女人天生头发长见识短,现在焦炭生意这么火,能赔了?再说人家周玉也说啦,要是万一赔钱,他也得把咱这几个活命钱退回来。”
梁秀拿不定主意,这一万块钱是家里的全部积蓄,准备儿子以后上大学用。拿出来又怕赔了,不拿又怕错过挣钱的机会。正说着儿子牛青回来了,梁秀说晚上再定吧。就放碗筷准备吃饭。
牛古直愣愣地发一会儿呆,就坐到桌前吃饭。
晚上睡觉的时候牛古不见梁秀提入股的事,就问怎样。梁秀还是拿来定主意,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定吧!牛古说那就入吧,肯定保本。
“入股”的事定下来,两个人的心就安定了。牛古不安分起来,梁秀嗔怪道:“昨晚一回来倒头就睡,像个死猪似的,今晚我偏不。”
牛古说:“你放心,我把昨晚误下的全给你补上。”
“德性。”说着梁秀像一条美人鱼滑溜一下滚到牛古怀里。牛古心里热辣辣的,用力把妻子拥在怀里。
牛古把一万块钱交给连万,让他把那些失学儿童的事尽快办妥。连万说没想到你跑钱这么容易,原来的乡长半年也不一定能跑下一个子来。牛古苦笑笑说:我这是和朋友借的。他没说是自己家里的,一是怕别人有想法,二是为了好归还。连万这一下打心眼里佩服乡长,这钱不管是跑的还是借的,说明牛古是个一心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好乡长。
牛古对着仝凤说:“这计划生育也得抓紧,种孩子比种庄稼容易,要是一放松一年一茬保管好收成。”
仝凤嗤嗤地笑说:“现在搞计生不大合适吧?这会子正是农忙季节,以往都是秋后做手术。”牛古说:“先下去动员上环,发放避孕药。”仝凤又笑。牛古说:“你别笑,现在的人吃饱喝足,”他见仝凤脸一红低下头下再接话,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头了,忙改口说,“走吧,小南发车去了。”
两个人刚要走,曹美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说:“乡长你刚回来,休息一天吧,我和仝凤去吧。”
“还是我去吧。”他不顾曹美的脸色就出去了。
牛古和仝凤足足跑了半个月,软磨硬缠,嘴皮子磨去一层。人晒黑了,腿跑酸了,一个一个地做动员工作,晓之以理,大之以情,再不行“威逼利诱”总知什么手段都使。总算让百分之八十的育龄妇女上了环,或接受了避孕工具,牛古这一下可领教够了女人的难缠,他还更深刻地体会到没文化的可怕。跑完全乡最后一个村子,在回乡的路上仝凤激动地说:“牛乡长你真行,单我一个人,一年也干不出这么好的成绩。”
道路开始颠簸起来。牛古说:“仝凤抓好了,别碰着。”
仝凤问牛古:“你和你爱人是自找的吧?”
牛古就笑说:“那儿呢,是我姑给介绍的,那时候正当兵,想起来真窝囊,那向现在的小青年,没结婚就先恋上啦。我们俩结婚了还不敢钻一个被窝呢。”说着他就嘿嘿地笑,又想起了刚结婚时和爱人的情景。
“那你们的感情呢?”仝凤问。
“刚结婚愣头青一个,也不晓得啥感情,就那么过着过着就谁也离不了谁了。”
仝凤沉默了,她把头扭向车窗外。司机小南扭回头笑问:“您在家排老几?”
牛古被小南问得愣了一下,从小南那黏乎乎的笑里明白过来,笑说:“当然是老二了,不过这权力是我让给她的,说起来我愧的慌,”说这话时他对着仝凤,“以前除了应付公务,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写作上,一切家务应酬都推给她,她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带孩子,现在又两三个月不着家。”说到这里牛古心里酸溜溜的,就有一股再回家一定要“立功赎罪”的冲动。
仝凤回过头表情复杂地说:“嫂子真有福气。”
牛古说:“你不知道她在家的难处。”
“她就是有福气。”说着仝凤眼里竟有了泪。
牛古实在琢磨不透一个三十二岁老姑娘的心理,人家都说老姑娘大多都有怪僻。他看着仝凤的表情一阵茫然,也就不再坚持了,但他想不出自己究竟给了梁秀哪些幸福。
车一进乡政府,曹美就迎了出来。他殷勤地要为仝凤提包,仝凤没有搭理,径直走到前面。曹美自我解潮说:“这女人呀,就爱耍点小脾气。”
牛古正睡得迷迷糊糊,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他极不情愿地抓起电话,梁秀连哭带数落:“牛古,你要不要这个家啦?都两个月不回家一趟,牛青今天就要中考啦,你也不过问一下,万一考不上重点高中怎办?你对得起谁呀?你大小也算个官儿,也该给孩子走动走动了。”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梁秀就把电话挂断。牛古长长地唉了一声,心里很别扭,这是考孩子,还是考家长呢?他并没有埋怨梁秀的意思。不是社会上早就流行着这样的顺口溜吗,“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他穿好运动鞋,自己对自己说:我牛古的儿子不需要这些。
回到家,梁秀没拉一个小时的脸又心疼起丈夫来了。她看着牛古幽幽发黑的脸膛就知道受了不少罪。后悔当初牛古下乡时自己为啥就没拦着?倒是牛青对考试的事耿耿于怀,说:“你看人家李志,他爸爸也是乡长,人家考试桑塔纳接出接进,你也几时让我在同学们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梁秀瞪了儿子一眼骂说:“怨不得学习老跟不上,把心思全放在了攀富比贵上,下次再听到你满嘴胡说,看我不打掉你的牙。”
牛青嘻皮笑脸地说:“判变啦不是?不是你说我们一起教训爸的吗?”
牛古埋怨梁秀教育孩子得注意方法。梁秀拿眼瞪牛青。牛青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牛古从在县扶贫办上班的同学那里打听到一个还没有公布的好信息,县委决定了几个扶贫项目,扶贫条件很严格。牛古详细地询问了扶贫条件和规定。回到乡里便写开了,弄成报告材料交到县委,做为长城乡争取扶贫项目的基础。这一招果然见效,长城乡成了首批扶贫对象。
乡政府大院像过节一样热闹。人来车往,驴欢马叫。乡亲们把一笼笼鸡娃子,猪仔子像抱金元宝似地搬到自己赶来的小平车上。人人脸上灿烂一片。
牛古叮嘱每个养殖户:“千万要按书上说得饲养,多看看书千万要按科学喂养......”
吴天和技术员小赵笑着走到牛古跟前说:“你当他们是三岁小孩?”
牛古转过身压低声音说:“这可是脱贫的第一步,马虎不得,你不知道他们文化不多,小农意识很强,就认死理。”吴天笑笑说:“难为你这父母官了。”
将近一点钟乡大院才算安静下来。吴天和小赵说要乘县里送鸡娃的车回县城。牛古死拉硬扯说让他们吃了饭再走。吴天开玩笑说:“鸡娃儿也送到了,任务完成了,你这儿又没什么熊拿燕窝,不就是一顿便饭吗?还是不打扰了。牛古一看人家真要走,就笑着说:“谁说你们任务完成了?下午说啥也得到各村转转,看看才放心,还有......”他看看小赵,“还有想让小赵每十天半月下来一趟,多指导指导。”
小赵客气地说:“我有空一定来。”
牛古说:“不是有空再来,最多半月你必须得下来一趟。”
吴天哼了一声说:“我就猜醉翁之意不再酒,留人吃饭哪有这么死拉硬拽的?你给人家什么好处了,口气这么硬?”
牛古看看小赵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这也是没办法,就当帮我个忙,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开口。”他一手拉一个说,“吃饭去,吃饭去。”
吃饭当中,小赵说他妹妹高中毕业两年多了在家待业,没个正经工作,牛古明白小赵的用意,心里骂一声不是东西。可嘴上还是满口答应,说乡里有一个打字员忙不过来,如果愿意就来吧,要是年底搞好了就提她到乡计生委。牛古最后一句话意味深远,大家心照不宣。
牛古下各村转了一圈,见各户养鸡、猪的大舍都符合科学喂养,紧缩的心才放松了。晚上因高兴陪着吴天和小赵多喝了几杯。吴天也算是新潮人物,提意饭后乘兴跳舞。小南、小赵、赵新民一伙都起哄说:跳舞,跳舞,咱们都好好地庆贺一下牛乡长来咱乡的丰硕成果。
曹美悻悻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仝凤反感地斜了一眼曹美,对小南说:“我去放音乐,你们把会议室的桌椅收拾一下。”
舞会开得很热闹,有几个不会跳舞的小丫头缠着吴天和小赵带着她们学,他们也乐意教,曹美请了仝凤好几回,仝凤眼都没抬转身走向牛古。曹美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走出舞场。
仝凤没想到牛古不但文章写得好,舞也跳得这么棒。她嗅着牛古身上男人特有的那种充满诱惑力的气味,脸热辣辣地浮起红晕,心一阵阵荡漾,柔绵绵地靠地牛古怀里,脚下悠悠地踩着舞点,沉醉在无边的遐想中。牛古受酒精的支派,激情完全融汇在美妙动听的乐曲中,一点也没觉出仝凤的似水柔情。
舞会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二点。
小赵的妹妹没出半月成了长城乡政府的一员。小赵也没失言,用他的技术帮了农民好多忙。养殖户一有大事小情随叫随到,还主动帮助乡里联系饲料。牛古在心里给小赵的人格重新定了价。
转眼到了深秋。粮食归仓,收粮、割肚、植树。植树倒没费多少难,农民有的就是力气,突击十几天全乡植树250多亩。这收粮、割肚就不那么容易了。农民抱残守缺的意识很强,公众意识淡薄,粮食宁肯囤在仓里喂老鼠,也不愿拿出来交公粮。牛古又亲自出马,一个村一个村地动员。
驻马屯村是个老大难村,这回牛古一下车,老远村长就迎上来。牛古阴沉着脸问:“粮食收够啦?”村长陪着笑脸说:“收够啦,做手术的有十一个,超标两个。”牛古说:“这还差不多。”村长寻着话说:“这回将功补过了吧?”牛古说:“这要看你以后的表现,要是再赌,新账旧账一起算!”
五天前,牛古下驻马屯做工作,抓了一次赌,其中就有村长。牛古问村长怎办?村长不做声。牛古说一齐抓派出所。村长就急了,哭丧着脸说:“别,别,牛乡长,叫我干啥都行,就是别去派出所。”牛古沉吟了半天,指着另外两个赌徒说:“不去派出所也行,在五天之内和村长一起把全村的公粮给收齐,这两条由你们选。”三个人齐声说“收公粮,收公粮,保证完成任务。”临走时牛古指着村长的鼻子说:“今年的计生任务完不成和你算账。”
中午村长找牛古一行人吃饭,牛古没在,他急着赶回去准备明天上手术台的事。
回到乡办公室,牛古还没来得及换鞋就接到梁秀的电话,要牛古马上回去,口气很冲。牛古急问:“啥事这么急?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我走不开。”梁秀在电话那边就哭开了说:“你个没良心的,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谁稀罕你?”说完就把电话摔下。牛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梁秀生的哪门子气?他想来想去就想到那一万元钱上。他心想等忙完这一阵子回去再好好地解释,他相信梁秀会理解他的。
他倒了一杯开水坐下来,县纪委的老王和县委办的袁才走进来。寒喧了一阵,老王说:“我们上午就来了,等了你一天,这——这——书记让你回去一阵子,这里的事先交给曹美。”
老王的笑很有几分勉强:“这也是没法的事,嗨!这人也怪,说变脸就变。”
牛古品出老王话里有股怪味,就看袁才。袁才原先和他是同事,是很要好的哥们。袁才很惋惜地拍了一下牛古的肩说:“老兄,你也太不争气了,你忘了下乡时书记怎和你说的,‘好好工作,狠狠受,见了姑娘不要逗。’你倒好,不到一年就把姑娘搂到怀里,怪谁?”
牛古听了袁才的话更糊涂。
袁才看牛古直愣愣地看他,又说:“你还装傻,在县委大院都成名牌广告啦。”
牛古还是不明白,只见秘书赵新民手里拿着两张相片唯唯诺诺地走进来说:“牛乡长,其实这两张相片寄来好几天啦,我见你每天工作那么累,怕你受不了就.......”他把照片递到牛古手上。
牛古一看照片愣住啦,这明明是他和仝凤,靠得那么近,仝凤几乎就是躺在自己的怀里。他分辩说:“这,这——哪有这回事嘛?”他没法解释清楚,急速在脑子里搜寻照片上的一幕,怎么也想不起来,面对这张照片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晚上牛古一个人躺在床上,思路渐渐清晰,他突然想起梁秀为啥生气,肯定也收到了照片。他拿起照片认真端详了一回,觉得自己和仝凤没有挨这么近过?其实他早已觉出仝凤对自己的良苦用心,可他从来都是佯装不觉,极力回避的。他把目光又投向照片,突然眼睛一亮,看到照片上的背景是一面党旗,自己和仝凤的半截身子是平伸的。这不是那天招待吴天和小赵的舞会吗?没错,和仝凤靠的最近也只有那一次。他看着仝凤那几分面若桃花的羞涩,心想怎就靠成这样?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不尽同情起仝凤来。
........曹美?他思前想后,除了他没有别人。
真得假不了,假得真不了,反正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想到自己下乡的所作所为,牛古觉得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他人的事,心情也就放松了许多,这一晚似乎睡得比平日还香。
第二天一早起来,赵新民问:“牛乡长,今天的手术......”
牛古伸伸胳膊,抬抬腿,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清爽极了。他说:“做,好不容易才动员起来,耽搁了又得从头来。”
赵新民说:“那......”
牛古冲着赵新民坦然一笑。
一轮新的太阳徐徐升起,牛古迈着军人那种刚健的步伐走向乡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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