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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白鹿原》
来源: | 作者:陈忠实 | 发布时间: 874天前 | 37936 次浏览 | 分享到:

鹿兆鹏于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归来。白灵正在庭院井台上洗衣服,甩着手上水滴迎接进门。刚一进入厦屋,鹿兆鹏一句不吭就把她抱起来了。

鹿兆鹏回到白鹿原南端的大王镇高级小学,对胡达林交待了任务:“党决定在你的学校召开非常代表大会。”胡达林激动得不知所措。鹿兆鹏说:“你的工作给党提供了这个场所。”胡达林说:“你具体说该做什么吧!我即使明日被枪杀也不眨眼。”鹿兆朋当即召集了学校五个党员教员的支部会,布置了每人的具体工作,关键是要保证从全省各地来的代表必须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安全住处,于是就在大王镇的私栈和农户里物色……十天后,当第一位代表作浴客进入大王镇一家客栈的时候,当晚又召开了一次支部会,鹿兆鹏对党员们说:“同志们,一个不平凡的事件就要在这儿发生了。我们做成这件事,将使本原载入史册!”

大王镇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许多浴客。有披绸挂缎携着太太的富商大亨,有长袍马褂的财东,也有不饰边幅一身粗布的农人,还有装得跛腿弯腰的病人。他们都是在最近一次大逮捕中尚属侥幸的共产党人,到这里参加遭到大破坏大劫难之后的党的非常代表大会来了。为了不致在大王镇引起任何异常现象,他们岔开时间到温泉去泡洗……会议只开了两天,实际只有两个晚上,是在大王镇学校最破烂的二年级教屋里召开的。

两天的会议完成了任务,代表们按照严格的时间和路线悄悄离开了温泉。直到最后一位代表起身上路,鹿兆鹏抱着胡达林热泪盈眶:“达林兄弟,你的功劳和南山同在。”这件大事的完成,在本原和整个滋水县竟然没有出现一丝漏洞,这有一个客观上的原因:原上刚刚枪杀过郝县长,岳维山估计共党起码得蛰伏一阵子。鹿兆鹏正是利用了胜利者得意的心理误差而完成了自己的壮举……

鹿兆鹏紧紧地搂抱着白灵,久久地亲吻,盯着白灵的眼睛说:“你得再去上学念书。”白灵一愣。鹿兆鹏说:“党的非常代表大会做出决议,要动员全中国人抗日。你到学校去组织发动。学生促进当局抗日……”白灵亲了鹿兆鹏一口说:“这比跑八仙台更合我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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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

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像洪水漫过青葱葱的河川的田亩,像乌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一切村庄里的一切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穷人和富人,都在这场无法抵御的大灾难里颤抖。

瘟疫究竟是从何时传上白鹿原的哪个村子,被害致死的头一个人究竟是谁,众说纷坛。而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个人却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呕吐,随后又拉稀;呕吐时她没在意,拉稀时还不大在意,这是夏季里常常发生的不适,抗两天缓几晌就没事了;直到她两腿酸软,撑不起身子,躺到炕上呻唤不止,鹿三用独轮木车垫上被褥推着她走进了冷先生的中医堂时,她仍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这回拉得猛了点,好汉抵不住三泡尿喀!

冷先生听到鹿惠氏和启三的叙说也不太在意,甚至在扰掉毛笔铜帽蘸墨开处方之前,还对鹿三说了一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头放花!”鹿三觉察出冷先生轻俏的口吻心里完全轻松无虞了。冷先生在墨盒里抹顺了笔尖,就在麻纸上龙舞蛇一气呵成了药方,交给鹿三去药房抓药。临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门时,冷先生又补充叮嘱说:“弄几个生柿吃回。”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找了三块砖头支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笼麦草,把一包中药倾人沙锅,又添上水。架在砖头上点燃麦草熬起来。干燥的药片药面吃水以后渐渐膨胀,清水也渐渐变成浑黄,变成土红,又变成紫黑色;一股苦涩的中草药味儿在小院里弥漫。小儿子兔娃去摘下两口袋青柿子,用细竹棍儿扎了眼儿,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里煨烧;青柿被扎透的小孔儿里淌出白色的汁液,泛着气泡儿吱吱响着,青皮很快泛黄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儿俩蹲在麦草火堆前专心致意情景,心里猛泛起一个可怕的幻影,自己要是死了,那爷儿俩就要烧锅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接住沙锅里的药渣,把汤水滗人一只土黄色的小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女人喝了。刚转过身就听见一声暴响,鹿惠氏伸直脖子浑身一颤,把刚刚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把剥去了焦皮的烧熟变软的柿子递给母亲,鹿惠氏吃下一个旋即又吐出来,只好抚一抚儿子头顶的毛盖儿放下柿子连着三天门响,三服中药全都是鹿惠氏的肚里打一个过站,就反弹一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子从早到晚都是一股强烈的中药的苦涩气味。鹿三抱起已经轻若干柴的女人搁到独木轮推车上,室外明亮的天光一下照出鹿惠氏脸上的荧荧绿色,心里顿然掠过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头捏着脉象,眼睛瞅着鹿惠氏的脸,就用一根大号钢针刺入脊椎,缓缓涌出一圪塔黑紫色的粘绸和血液。他看了看,用麻红揩掉钢针上的粘液,又执笔开了一笺药方,对鹿三说:“这三服药吃了要是还不回头,就准备后事吧!”

鹿惠氏再也吐不出泄不下什么来,肚腹里完全空秕;她用手按压自己的肚皮,手指能清晰地触摸到脊梁骨上蒜头似的节。她的嘴里不断流出一种绿色的粘液,不断地朝脚地上吐着,直吐到脸颊麻木嘴唇失禁,一任绿色的粘液从嘴角浸流下来渗湿胸襟。到发病的第七天,鹿惠氏呀地叫了一声,就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鹿三攥住她伸到空中刮扑乱抓的双手瞅着凹陷下去的两只无神的眼窝,心如刀绞,久久地攥着她的双手,直到凉产的指头在他手心里温热,她无力地歪着头枕在卷成捆儿的破棉裤上安静下来,俩人就这样久久地沉默着接受了冥冥之中的鬼神施加给他们的灾难。午夜以后,鹿惠氏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指拢散乱粘结的头发。鹿三急忙点亮油灯,心存侥幸地问:“你感觉精神好吗?鹿惠氏偏过头,不回答他的询问,瞪着两只失明的眼珠儿沉静地问:“是你把黑媳妇戳死咧?鹿三大吃一惊,愣呆在炕上。鹿惠氏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你拿梭镖头儿戳的,是从后心戳进去的。”她肯定无疑的语气和沉静的神态使他无法编造出一句谎话,只是追问:“你啥时候听说的?谁给你说的?”鹿惠氏的双手停止了拢梳头发,滞留在脑后的发纂儿上:“小娥刚才给我说的。她让我看她后心的的血窟窿。”屋里似乎噌地一声掀起一股阴风,清油灯盏的火焰猛烈地闪摆了两下差点灭掉,终于又抽直了火亩静静地燃烧。鹿三的头发直竖起来。浑身一阵紧缩,像一盆凉水顺着脊梁浇下去。鹿惠氏颓然垂下拢换着纂儿的双臂,身子往后一仰跌倒下去。鹿三急忙伸出僵硬的手臂抱住女人。鹿惠氏在他胸前仰着脸沽沽嚷嚷说:“你咋能狠心下手……杀咱娃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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