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惠氏倒头以后,在左邻右舍的女人们的帮助下洗了脸擦了身,换上了寿衣,里外分单的夹的棉的三件寿衣,是鹿三在听了冷先生的忠告后,背着女人粜了粮食攫下布料让门族里的女人缝制的。第二天天明着人给亲戚家去报丧,当天午时入殓,一个个穿白戴孝的男人女人在进入白鹿村时就扯开了哭声。棺材是极薄的称作十二圆的杨木板,是鹿三为自己准备停当的寿材。根据已往的和现实和经验,原上男人比女人都寿短。在刚刚过去的大饥荒的那年,鹿三从山里背粮回来,咬咬牙用一斗包谷在白鹿镇下了这副棺材板料,现在就愈加慨叹当初的谋划了。鹿三忙于丧事的全部大小事项,诸如挖掘坟墓,淘粮食磨面,买蜡买香买纸买菜等诸种巨细事务,连跪在灵前痛哭一声的机会也没有,直到压棺人手提斧头捉着柏木银钉要钉死棺盖的时候,他才被门族中两位身体强悍的弟弟捉着手臂帛到棺材跟前,让他再瞧她一眼做永久性的告别:因为怕生者丧失理智甚至要进棺材与死者同归阴府,所以一般都由男人或女人押着死者的直系亲属举行此项告别仪式。鹿三刚走到敞开口的子棺材跟前,一眼瞅见鹿惠氏脸上一片荧荧绿光,脊梁上又像浇下一股凉水,还没哭出来一声就扣上了枋盖。
鹿三人缘极好,白鹿村几乎所有成年女人都在棺材出门以前的不足两天时间里结伴来到这个只有残破的土围墙的院子,在地的搭起的席棚下的灵桌前哭泣一回;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参与了葬埋仪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抬棺材,其余插不上手的男人们扛着铁锨去下葬;葬埋完毕后一齐聚到院里吃白米“捞饭”。尽管没有乐人没有响器,乡亲们却一致赞扬鹿三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当天晚上,鹿三回到白嘉轩家,对主人说:“现时……我得回去,把兔娃一个人撂在屋里不行喀!”白嘉轩早有预料:“叫免娃过来,就一起住在这边吃在这边,能做动点啥活儿就做点啥活儿。”鹿三说:“这……俺爷儿俩都靠你养活……不好喀!”白嘉轩生气地说:“三哥,你咋说这种话?你吃的是你下苦力挣的嘛!昨能是我养活你爷儿俩?”鹿三还疑虑不决,白嘉轩动情地说:“而今你回去屋里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说……你走了我也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来。
鹿惠氏入土为安仅过三天,白鹿村东头一个中年男人和西头一个老年女人几乎同时暴发了呕吐和拉稀,差异仅仅是东头的男人“两头放花”,而西头的女人只是拉稀“一头放花”。这俩人几乎同时被家人用独轮木车推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这才惊异地发现中医堂里门里门外以及槐树树荫下停放着许多垫着被褥的独轮木车,他们来自白鹿原上或远或近的那些村子,全都患着一头或两头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门庭呈现出熙攘的气氛,这个中年男人和老年女人经历了与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疗和发展过程很快死掉了;同样是先瞎了眼睛,随后闭气,脸上呈现出令人畏怯的荧荧绿色。在这两个人还未人土的几天时间里,白鹿村又有一个尚未婚娶的年轻小伙开始放花,发病范围一下子从中老年扩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侥幸心理,整个村庄陷入恐怖之中。鹿惠氏死亡时尚有全村男女热情诚恳地为之送葬,后来就不复再现那种隆衙而又依依绵绵的传统乡情了。直到后来,根本组织不起丧葬的仪式。主家只好叫来几位亲门本族手人为死者草草穿戴装殓,草草挖下一个土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振动和大多的悲哀,如同鸡瘟猪瘟牛瘟流行时死掉一只鸡一头猪一条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气氛。冷先生的中医堂红火熙攘了一阵又归冷落,他起龙舞蛇开下的处方连一个病人也未能拘住性命,只好叹曰:“再好再投症的药喝了吐了……汤水不进,神仙难抻……抻不住喀!”于是,香火骤然在原上各个村庄盛兴起来,所有村庄的所有庙宇都跳跃着香蜡纸裱的火焰和遍地飘动的纸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庙内,观音关公和药王的泥塑神像上披挂满了求祈者奉献的红绸和黄绸,和尚每天揭掉一层接着又披上一层。
白鹿村出现了头一个死得绝门倒户的家庭,使恐怖的气氛愈加浓重。这是百姓里的一个六口人家,最后死掉的是这个家庭的内当家,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了丈夫,接着她和哑巴弟弟埋葬了老阿公,又埋葬了已经订亲许人的女儿,随之又埋葬了小儿子,最后由她单独张罗邀来本族的弟兄为哑弟弟垒墓送葬。埋葬毕哑巴弟弟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内的火炕上疲惫憔悴默然无语,第二天天亮以后再没有醒来……人们惊奇地了发现,人原来什么病不生也是可以死掉的。人们悄悄算计的已经不是谁家死过人,而是还有谁家没有死过人。一个人也没有死过的完好家庭逐日缩减。减少到只剩下鹿子霖和白嘉轩两家的时候,人们不禁窃窃私议,是祖荫厚实的财东人旺家盛,瘟神难以入身奈何不得呢?还是瘟神也袒护有钱的人家?直到白嘉轩的女人仙草也开始两头放花,这些不无忌妒的议论才渐次消失。在鹿惠氏的葬仪时,尚如往常一样保持着族长宽厚慈爱的情绪,精心地帮助鹿三料理这件不幸的丧事;而当他随后确认鹿惠氏开了这场瘟疫设先头的时候,恐惧便与日俱增。白嘉轩显得少见的恐慌无主,跑去请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没有方子治咧?”冷先生说:“凡是病,没有治不了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轩瞪着有点惊慌的眼睛问:“那你怎么连一个放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观的神态说:“看去这不是病,是一股邪气,是一声场数。药方子只能治病,可不能驱邪。”白嘉轩点点头说:“我这几天也想到这话……可咋办呢?等着死?”冷先生说:“方子还是有嘛!得辟邪。”说着抽出毛笔,在麻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桃”字,停顿一下又写了一个“艾”字。白嘉轩当晚回到家,就叫鹿三和孝武带上斧头和独轮木车,到村子北边的桃园里去砍下一捆桃树枝儿,给街门外齐刷刷扎下一排桃木桩,又在街门口的两个青石门墩根下各扎下一根,门楼上嵌着“耕读传家”匾额的地方也横绑下一根桃木棍子,两扇大门上吊着一捆艾枝儿,后门外和医院至每一个小房门的门坎下也都扎进桃木橛子,心里顿然觉得妥多了。村里人发现了白嘉轩行为举措,纷纷提着斧头走进桃园,各家的桃园很快被斧削成光秃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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