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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白鹿原》
来源: | 作者:陈忠实 | 发布时间: 873天前 | 37803 次浏览 | 分享到: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得嗄哧一声响。换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汽车来,就这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嚷”了一声扬起头来,急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昴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遒劲飞扬的草体大字: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笔说:“这是我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绪波动,泪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

白鹿精魂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朱先生枪然吟诵:“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块废纸裹住中指,坐下来时显得极为平静,温厚慈祥如同父亲:“兆海呀!临走还有啥事须得我办,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鹿兆海也坐下来:“没有没有,没有啥事要劳烦先生的。我决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妈操心。日后要是他们问到你,就说我们开拨到陕南去了。”朱先生说:“我会说好这事的,放心。”鹿兆海说:“只有一件小事要给先生添麻烦──”说着把手塞进胸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腼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后见到白灵时,把这铜元亲手交给她。”朱先生奇异地问:“一个铜子?你欠她一个铜子?也太当真了。”鹿兆海说:“半个。这铜元有她半个,有我半个,拿着就欠对方半个。”朱先生笑问:“那白灵拿着不是又欠你半个了?”鹿兆海说:“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从兆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缕深沉的隐情,便问:“不单是一枚铜子吧?”鹿兆海坦然叙说了这枚铜元的游戏所引起的俩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叹惋着,“那后来咋办呢?”

“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子。”鹿兆海嘲笑着说,“她跟我哥兆鹏都姓‘共’噢!”

“这么说这铜元比金元还贵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龙的图案,又翻过来看了看字画,交还鹿兆海手上,“你应该带着。”

“我一直装在内衣口袋带着。我也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个铜元的事。”鹿兆海平静地说,“我要上战场了。我怕这铜子落到鬼子手里就污脏咧……”说着就又把铜元递过去。

朱先生心里猛乍一沉,把铜元紧紧攥到手心,把铜元交给他而且讲述凝结在铜元上头的两颗年轻男女的情意,这行为本身,原来注释着鹿兆海战死不归的信念啊!朱先生说:“我会保存好的,等你回来再完壁归赵,还是由你送给灵灵好。”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朱先生把编纂县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来为鹿兆海送行。十余个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书院门口。鹿兆海已经重新焕发起精神来,“问:“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的毛发。”鹿兆海嗄哧一声敬了个军团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发。”

这是白鹿原绝无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仪程由一个称作“鹿兆海治丧委员会”的权威机构主持,十七师长为主任委员,滋水县党支部书记岳维山和候县长为副主任委员,会军队各界代圾和绅士贤达共有二十一人列为委员,名儒朱先生和白鹿村白嘉轩,以及田福贤都被郑重地列入。所有具体的事务,诸如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鹿轩在祠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字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义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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