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那严峻的眉棱下面,却是满眼的赤诚,坦率的诚意,使我竟然觉是自己太不懂事了。大丈夫立国安家成学业,怎能贪恋女色!我长到18岁,从来没有听过怎样对待婚娶的道理,父亲今天第一次坦诚地对我训导,我悟出人生的道理了。
父亲当即转过头,示意母亲,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蓝袍,交给我,叫我换上了。我穿上那件由母亲亲手缝的蓝洋布长袍,顿然觉得心里咯噔一声,沉重起来,似乎一下子长大成人了!服装对于人,不仅是御寒的外在之物。穿起蓝袍以后,抬足举步都有一种异样的庄重的感觉了。
父亲领着我走出上房的里问,站在外间里。靠墙的方桌上,敬着徐家祖宗的牌位,爷爷徐敬儒生前留下一张半身照,嵌镶在一只楠木镜框里,摆在桌子的正中间。父亲亲手点燃大红漆蜡,插上紫香,鞠躬作揖之后,跪伏三拜,然后站在神桌一侧,朗声道:“进香——”
我走前两步,站在神桌前头,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轻轻地捋一捋整齐,在燃烧着的蜡烛上点燃,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抖索的手还是把两支弄断了。重插之后,我垂首恭候。
“拜——”父亲拖长声喊。
我抱起双拳,作揖。
“叩首——”
我跪在祖宗神牌前,磕了三个响头,就抬起头,等待父亲发令。
父亲从腰里掏出一片折迭着的白纸,展开,就领着我向祖宗起誓:
“不孝孙慎行,跪匍先祖灵前。矢志修业,不遗余力。不慕虚名,不求浮财,不耽淫乐。只敬圣贤,唯求通达,修身养性,光耀祖宗,乞先祖护佑……”
父亲念一句,我复诵一句,及至完毕。我呆呆地站在灵桌前,诚惶诚恐,不知现在该站还是该走开?父亲紧紧盯着我,说:
“明天,你去坐馆执教!”
由我代替父亲坐馆的仪式是在文庙里举行的。时值冬至节气。一间独屋的庙台上,端坐着中国文化的先祖孔老先生的泥塑彩像。屋梁上的蛛网和地上的老鼠屎被打扫干净了。文庙内外,被私塾的学生和热心的庄稼人围塞得水泄不通。杨徐村最重要的最体面的人物杨龟年,穿着棉袍,拄着拐杖,由学堂的执事杨步明搀扶着走进文庙来了,众人抖抖地让开一条路。
我站在父亲旁边,身上很不自在,心里却潜入一股暗暗的优越来。这儿——文庙,孔老先生的圣像前,排站着杨徐村所有的头面人物,我也站在这里了,门外的雪地上,挤着那些粗笨的却又是热心的庄稼人,他们在打扫了房屋以后,临到正式开场祭祀的时候,全都自觉地退到门外去了。
杨步明主持祭祀,首先发蜡,然后焚香,接着在杨步明拿腔捏调的诵唱中,屋里屋外的所有参与祭奠的村民,无论长幼尊卑,一律跪倒了,油炸的面点,干果,在杨步明的诵唱中摆到孔老先生面前。整个文庙里,烛光闪闪,紫香弥漫,乐鼓奏鸣,腾起一种神圣、庄严、肃穆的气氛。
执事杨步明把一条红绸递给杨龟年,由杨徐村最高统治者给我的父亲披红,奖掖他光荣引退。杨龟年双手捏着红绸,搭上父亲的右肩,斜穿过胸部和背部在左边腋下系住。我一看,父亲连忙跪伏下去,深深地磕拜再三,站起身来的时光,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个冷峻的人,竟然流泪了。他硬是咬着腮巴骨,不让眼泪溢出眼眶。我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往昔里,我既看不到父亲一丝笑颜,也看不到一滴泪花。那泪眼里呈现出从未见过的动人之处,令人敬服,又令人同情。这个严厉的父亲,从来也不会使人产生对他的同情和怜悯;他的脸色和眼神中永远呈现着强硬和威严,只能使人敬畏,而不容任何人产生怜悯。现在,他的脸上像彤云密布的天空扯开一道缝儿,露出了一络蓝天,泄下来一道弱柔动人的阳光。
父亲简短地说了几句真诚的答谢之辞,执事杨步明代表所有就读的孩子的家长向父亲致谢,并对我的上任多所鼓励。杨龟年没有讲话,只是点点头,算是最高的赏赐了。
奠祭活动一结束,我随着父亲走出文庙,刚一出门,那些老庄稼人就把父亲围住了,拉他的袖子,拍他的后背,摸抚那条耀眼的红绸,说着听不清的感恩戴德的话,我站在旁边,同样接受着老庄稼汉们诚心实意的鼓励的话,心里很激动,由爷爷和父亲在杨徐村坐馆所树立起来的精神和道义上的高峰,比杨家的权势和财产要雄伟得多!我从今日开始,将接替父亲走进那个学馆,成为一个为老少所瞩目的先生了!
那把黑色的座椅,那张黑色的四方抽屉桌子,能否坐得稳?一直到将来再交给我的尚未成形的某一个后代,大约至少要二十多年吧?二十多年里不出差错,不给徐家抹黑,不给杨家留下话柄,不落到被众人撵出学堂,何其容易!要得到一个善终的结局,就必得像父亲那样……
乡村的私塾学堂也放寒假,每年农历的冬至节气就是下学日,祭过老祖宗孔老先生之后,就放假了。
过罢正月十五,私塾又开学了。我穿上蓝布长袍,第一次去坐馆,心里怎么也稳实不下来。走出我家那幢雕刻着“读耕传家”字样的门楼,似乎这村巷一夜之间变得十分陌生了,街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一搂抱粗的古槐,端直的白杨,夏天结出像蒜薹一样的长荚的揪树,现在好像都在瞅着我,看我这个十八岁的先生舍不会像先生那样走路!那些拥拥挤挤的一家一户的门楼里,有人在饵视我的可笑的走路的姿势吧?唔呀!从我家的街门口到学堂去,要走到街心十字,再拐进南巷,距离不近哩!不管怎样,我已经走出街门了,没有再退回去的余地了,只有朝前走。这时候,像面对一个十分面熟而又确实读不出字音的生字时顺手掀开字典,我想到了父亲走路的姿势。我多少次看见父亲来去学堂时走在村巷里的身姿,而他训导我的如何走路的条文倒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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