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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在人间》
来源: | 作者:作:高尔基 译: 楼适夷 | 发布时间: 861天前 | 36394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高兴有机会同这样的人物谈谈。他会快乐地生活,见识过许多东西,当然知道的事情不少。我清楚地记起他那些活泼的、可笑的歌曲,记忆中又响起了外祖父说他的话:"在游戏唱歌上,他简直是大卫王,但做起事来,却象毒辣的押沙龙。"

  林荫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大半是些衣着华丽的太太、公务员、军官之类。舅父穿着磨损的秋外套,戴着皱瘪的帽子,穿着茶红色皮靴,缩成一团,好象为着自己破旧的衣装,有点害臊。我们走到波茶市沟一家小酒店里,在向市场开着的窗下占了一个座位。

  "记得您怎样唱这个歌吗? 一个乞丐晒脚布,另个乞丐就来偷……"

  我背出这句歌词时,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觉到这中间有讽刺的意味,觉得这位快乐的舅父,有点凶恶和聪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里,沉思地说:"哎,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这歌也不是我编的,那是一位神学校的教员,怎么,叫什么呀?他已经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单身汉,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冻死的。就我记得的,贪酒丧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数不清。你不喝吗?不要喝,年岁还校和外祖父时常见面吗?他是不快乐的老人,似乎快要发疯了。"

  他稍微喝了点酒,就活泼得多了,身体也直起来了,年轻了,于是比刚才更精神地说起来。

  我问起他关于监犯的事件。

  "你也听到了?"他问了一声,向四边望望,沉着声说:"监犯又怎么样?我不是审判他们的法官。照我看来,他们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对他们说:兄弟们,大家和睦点,快乐点过日子吧。有一首这样的歌: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让他来迫胁我们吧,我们还是要欢笑度日,只有傻瓜才不这样。……"

  他笑起来,从窗子里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边摆着许多摊子。他抹一抹胡子又说:"他们,当然喜欢,牢里是很气闷的埃唔,一点过名,他们就马上跑到我这里来,喝酒、吃菜,有时我请,有时他们请,热闹起来了,地动山摇,俄罗斯母亲埃我爱唱歌、跳舞,他们当中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惊人。因为有的带脚镣,不好跳,我许可把脚镣下了,这是真的。他们自己会下,用不着叫铁匠,他们真有本领,挺惊人。至于说我放他们上街去抢人,那完全是造谣,结案时也没有证据……"他停了嘴,从窗子里望着山谷,那边摆旧货摊的人们正在收摊子,铁门闩,锈铰链,发出难听的响声,木板之类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欢喜地霎着眼睛,低声对我说:"若是老实说,的确只有一个人是每夜出去的,不过他没戴脚镣,是下诺夫戈罗德城的一个普通小偷,他在不远的地方,在佩乔雷村有个情人。至于同助祭的案件,完全是弄错的,他以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着皮毛外套,忙乱中谁看得清楚,是商人还是助祭?"

  我觉得这很好笑,他也笑起来,又说:

  "我的天哪,真见他妈的鬼。……"

  于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气来,推开食盘,嫌恶地皱着脸,点上了香烟,低声地嘟哝道:"大家互相偷盗,后来又互相捉捕,放在监牢里,充军到西伯利亚,罚苦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呸,我管他们做什么……我有我自己的灵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现了一个毛毵毵的司炉的影子。他也老说着"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父柔声地问。

  "你可怜犯人吗?"

  "一见他们就叫人可怜,竟有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叫人奇怪。有时我凝视着他们,心里在想:我虽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连给他们垫鞋底也不配。他们太聪明,太能干……"酒和回忆使他更加兴奋,他一只胳臂靠在窗台上,挥动着指头上夹着半截香烟的焦黄的手,有声有色地说:"有一个独眼龙,是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造假币坐了牢,想逃掉,你听一听他是怎么讲的。简直跟火一样。好象一个独唱家在唱歌,他说官家可以印钞票,为什么我不可以?请你替我解释解释。没有人能够解释,我也不能够。我还是他们的上司。还有一个是莫斯科有名的惯贼,他很沉静,衣着讲究,是个洁癖者,说话也礼貌。他说:人们辛辛苦苦干活,干得昏头昏脑,我可不愿意,虽然从前我也这样,干着,干着,累成一个傻瓜,花上一戈比喝酒,再打牌输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给女人讨个亲热,到头还是一个挨饿的穷光蛋,不,我才不玩这套把戏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红到脑盖了,兴奋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发抖,他伏在桌上继续说:"他们都不是傻瓜,老弟,他们判断得很对。让一切麻烦都见鬼去吧。比如说吧: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起来也害臊,称心的事少得可怜,受苦是自己的,快乐是偷来的。老爹骂我冒失鬼,老婆说我完蛋了,自己呢,害怕把一个卢布喝光了,这样的,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现在年纪老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佣人,干吗掩盖着呢?当个驯顺的佣人。老弟,儿子还要搭老爷架子,他喊我父亲,我一听就象叫仆人。我生下来,活在世上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来的吗,是为了给儿子做仆人吗?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什么活着呢?我得到过多少满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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