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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红旗谱》
来源: | 作者:梁斌 | 发布时间: 862天前 | 34562 次浏览 | 分享到:


    朱老忠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下车来。停了一刻,扬起下巴笑笑说:“到家了!到家了!”一股爇烘烘的感情,在浑身荡动。


    严志和一纵身跳下车辕,说:“这才是真正到了家哩!”他一看见自己的土地,就高兴起来。走进梨树行子,单退跪下,把手伸在垅沟里一刨一刨,用手指在潮黄土里轻轻描着,捏起一颗谷种,拿到眼前,眯细了眼睛看了看。


    朱老忠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出了芽儿?”


    严志和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说着,又把那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上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


    自从那一年严老祥下了关东,严志和也就离开严老尚家,顶门立户,过起日子来。媳妇又在土坯小屋里生下江涛,当江涛一落草的时候,严志和听得说“又是个小子!”笑嘻嘻地,高兴得合不上牙儿,骄傲地说:“咱门里几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算是改换门户了!”其实改换门户的,是他不愿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儿吃,春冬两闲学起手艺来。学了学木匠,觉得手指头挺粗。学了学铁匠,还是不行。最后学到泥瓦匠,觉得对路了。从此半工半农,一艺顶三工,一家人才不吃糠咽菜了。这时他又在村边要了三亩沙土地,在沙地上栽起梨树。


    骡车走到九龙口上,看见窑疙瘩上坐着两个人。一忽儿那个小人儿从窑上跑下来,喊着:“借光!你们看见我爹了吗?”


    严志和一看是江涛,疾忙把脑袋躲在朱老忠身子后头,拍拍朱老忠说:“看吧!这就是咱跟前那个小的,叫江涛。”


    朱老忠直起脖子,笑着说:“光问你爹,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江涛走到跟前,说:“我爹呀,他是个连鬓胡子,长脑瓜门儿,大高个子。他呀,你要是不跟他说话,他就一天不开口。你要是不叫他吃饭,他就低下头做一天活。我娘要是不说给他洗衣裳,他就一年到头穿着那个破褂子。你们要是知道,就说给我吧!要是不知道,也给打听打听。自从他跑了,愁得我娘不行呀!”


    听问得恳切,朱老忠对严志和说:“你听,把孩子想糊涂了。”又对江涛说:“你问的是浓眉大眼的那一个,是吧?”


    江涛说:“是呀,你们一定知道。”


    朱老忠说:“我只知道一个。”


    江涛说:“一个就行了,还要多少呢?”


    说着,严志和一下子从朱老忠背后抬起头来,张开胡子嘴呵呵笑着。江涛看见父亲,跑了两步蹦上车去,搂住严志和的脖子说:“你可回来了,早把我娘牵坏了!”他把头扎在严志和的怀里笑着。眼上滚下两颗大泪珠子。


    严志和抱起江涛,说:“回来了,回来了,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运涛离远看见江涛坐上大车,慢慢走过来。心上一阵颤抖,也提上水罐,从窑疙瘩上跑下来。一眼看见父亲,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说:“我爹回来了!”当他看到几个陌生人,又合上嘴不说什么。


    严志和指点说:“这是你虎子大伯,那是你大娘,那是大贵二贵。从今以后,你们在一块打短工,拾柴拾粪有了帮手了。”


    “虎子大伯?”运涛睁起大眼睛说:“光听得说过,还没见过面。”


    朱老忠走到运涛面前站住,歪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拍拍运涛,两手扳着他的肩膀撼动了一下,提高了嗓门说:“好孩子,长了这么高!”


    严志和出走以后,涛他娘每天打发运涛和江涛出去,找遍了亲戚朋友家,都异口同音地说:“没见个踪影!”每天夕阳趴在地皮上,弟兄俩才走回来。一进门老奶奶还坐在门槛上絮叨:“没良心的,又走了!又走了!”


    涛他娘在灶堂门口吹火做饭,看老婆婆想儿想得疯疯癫癫的。抬起头来,眼里-着泪花说:“娘!甭说他了吧,你儿不是那没情没义的人哪,他能忘了咱们,一个人走了?”


    老祥奶奶用拐杖戳着地说:“小的时候有情有义,人一长大了,翅膀管儿硬了,就没清没义了。唉!我这条老命也算活到头了!”


    一说起志和,涛他娘就心慌。定了定心,才说:“娘!什么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人死不了就有回来的一天。别上愁了吧,愁得好儿歹的,老人家又该受罪了。大长的天道,梨树也该收拾了,我又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老奶奶停了一刻,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咳!为起个女人,连个男人也管不住!”说到这里又停住,她本来想抢白涛他娘两句,责备她为什么好好儿的叫志和走了。可是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办法拦住自己的男人,就把话头缩回去。涛他娘听话不顺耳,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心里说:“俺也在年轻时候过来,俺也长得花枝呀似的,可是……”


    运涛坐在台阶上,听祖母和母亲谈话,他觉得父亲出走,还有更重大的原因。抬起头来,望着清凉的天空,抱起胳膊说:“活阎王们,要赶净杀绝呀?”江涛坐在运涛一边,他不哭也不说什么,只是张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天边上一颗大明星慢慢升起。这孩子年岁虽小,心灵上却已经担负起自从远祖以来的深重的忧愁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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