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心想,听她的口音,竟是十分厌弃这青楼生活。但是她为什么不跟着人去从良呢?难道她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心里想着,手上拿着桌上炮台烟的烟筒,只是转着抚弄,想出了神了。小妹妹以为他要抽烟,就取了一根烟,直送到杨杏园嘴边。杨杏园未便拒绝,只得抿着嘴唇,对她一笑。小妹妹又擦了火柴,给他点上烟。杨杏园将烟抽了两口,放在烟灰缸子上。抚着小妹妹的手,却对拈花笑道:“这小妹妹善解人意,很让人家欢喜,读书一定很有希望的。现在还在读书吗?”
拈花道:“她自己倒愿意读书。不过我看认识几个字就可以了。认字认得太多了,徒乱人意。”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笑道:“老四,我们是初交,我自然不便多谈。但是徒乱人意,有些解法吗?”拈花道:“‘花如解语浑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这就是我的解法。”杨杏园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时举着茶杯,嘴唇抿着杯沿,慢慢的呷茶,脸上现出笑容。拈花道:“这一笑大有文章。杨先生笑我吗?”杨杏园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很佩服你老四会说话。你若加入文明交际场中,是一个上等人才。”拈花道:“嗐!什么上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女子到了我们这步田地,堕落不堪了。第一,就是没有人格。”说到这里,她竟哽咽住了,眼睛里水汪汪的,就要滚下泪来。她自己不好意思对生人这样,便向北转身,对着橱上的玻璃镜去理鬓发。说话到这里,杨杏园倒没有法子去安慰她。
难道说青楼生活不是堕落,劝人家往下干不成?便搭讪着和小妹妹说道:“你姐姐说,不让你读书,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小妹妹笑道:“不怎么样?”杨杏园笑道:“这是菩萨话,小姑娘不许说这样的话。我可劝你读书,读了书,什么事,也不受人欺的。”拈花听说,走过来,仍旧在对面坐下。笑道:“杨先生,你有这样的美意,倒不如给她找一个人家,就算成全了她了。”杨杏园笑道:“好,可以,我路上还有几个很漂亮的青年朋友,都等着结婚呢。”拈花道:“我是说老实话。你想,我已经自己害了自己,难道又害她不成?人家常说,胡同里的姑娘,五年一个世界,这是真话。慢说这是人间地狱,就是因为表面上的繁华,很可以不顾人格,但也不过五六年的事。一生一世,为了这五六年的繁华,牺牲个干净,那也很不值得。所以莫如趁她年纪不大,赶快找个安身之处,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弄得没有好结果。”杨杏园道:“老四这话,倒是实情。你的意思,要怎样的人才合适呢?”
拈花道:“我第一个条件,是要一夫一妻。第二,只要有碗饭吃。第三,是个有知识的人。别的我都可以不必管。至于坐汽车,住洋楼,那是难得的事,也不要希望了。多少人为了想坐汽车住洋楼,弄的不可收拾呢。”杨杏园偷眼看那小妹妹,低头卷着衣裳的下摆,正静静的往下听着。阿姨在一旁插嘴道:“四小姐倒是老早就有这句话的,不让她吃这碗饭。”杨杏园道:“老四既有这一番好意,我先有两个前提,请你解决。其一,这脂粉队里,最会引诱青年的。你不让她吃这行饭,你就不要她到这里面来,我想老四也不在乎她给你作什么事。其二,你要趁她未成人,给她一些相当的知识。我这几句话,未免交浅而言深,你不见怪吗?”拈花道:“杨先生这话,完全对的,我也就是这样想。可是我又有我的难处,我们就是姊妹两个,又没有租小房子,不让她跟着我,让她跟着谁呢?至于给她的知识,无非是读书。由我教她,现在也能写账,也能写平常信了,我以为就当适可而止。文字为忧患之媒,倒是糊涂一点子的好。”杨杏园笑道:“何言之激也?”阿姨道:“她倒不是着急,女人认字多了,究竟不好。你看,我们四小姐,可不是……”拈花接上长叹了一声。
这时,外面一阵吆唤,拈花又来了一帮客。她暂让小妹妹陪着杨杏园,又到隔壁屋子里去了。杨杏园笑问她道:“你姐姐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小妹妹回手在背后换了辫子过来,却用辫子梢去扫桌子沿,一只手撑了半边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脸色。杨杏园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是终身大事呀!你现在若好好的拜托我,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好的女婿。到了春天,小两口儿,手牵着手逛公园逛北海,那是多么有趣呀?”小妹妹噗哧一声,两只手膀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上面,藏在怀里笑。杨杏园笑道:“这就害臊。将来我做了媒人,你还要不好意思呢。”
小妹妹听说,只是藏着脸笑,不肯抬起头来,直到拈花进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杨杏园笑道:“我问她,她害臊呢。”拈花也笑道:“去罢,有人问你呢。”她才站起来,对镜子牵了牵衣襟,抚了一下鬓发,然后走了。杨杏园道:“这小妹妹,性情温柔,很有些意思。”拈花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不肯让她也堕落了。从来是聪明误人,就是带着聪明相,也会没有好结果。这孩子虽不聪明,她的面相,倒是带几分忠厚。我想她的身世,将来或者比我好些,所以我对于她,总望安分一路上办。”拈花说得高兴,又坐下谈起来了。这时屋里并无第三个人,杨杏园笑道:“我们虽然初次会面,一见如故,谈得很痛快。将来我多一个谈心的地方了。”说着,看了一看茶杯。拈花连忙拿了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杨杏园举起,一饮而尽,笑道:“足解相如之渴了。”拈花红了脸抿着嘴一笑,说道:“我是不大会应酬的,杨先生不要见怪。”杨杏园道:“我们谈得很合适,哪有见怪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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