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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春明外史》
来源: | 作者:张恨水 | 发布时间: 858天前 | 28479 次浏览 | 分享到:

  史老太太在被里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声音道:“好一点了,我要茶喝。”胡妈听她这话,早已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在床边等着。于是史科莲托住了她的头,将茶送到她嘴边下。史老太太将嘴抿着茶杯,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莲问要吃什么不要,她又说冲一点藕粉罢。史科莲见祖母的病已有转机,心中十分欢喜,高高兴兴的伺候。上午大夫没有来,也不曾去催,以为药水还有,大夫缓一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不料到了这天下午,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灵,只是喘气。两点钟的时候,大夫来了,坐在床边拿着听脉器听了一会,那态度异常的冷静。将测温器放在史老太太嘴里停了一会,抽出来一看,依然还是不作声。史科莲贴着床柱,静静的站着,就禁不住问道:“先生,病不要紧吗?”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有要走的样子,便道:“沉重多了。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了,这也是自然的归宿。”说着一面向外走。

  史科莲跟着出来问道:“不要给点药水喝吗?”大夫就停住了脚,说道:“本可以注射一针。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罢。”史科莲听了他这话,加倍的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动,眼泪如抛珠一般,由脸上直向下滚。也不知几时,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后,抄住她的胳膊,说道:“你站在这儿哭做什么呢?你还是到屋子里去看啦。”史科莲哽咽着道:“据这大夫说,人是无用的了。我想还求求姑父,再找一个中医来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尽尽心罢。”余瑞香见她这样,也是眼圈儿红红的。说道:“这个你放心。老人家事到临危,无论如何,医药钱是不会省的。我这就去说,马上请中医,你回房去罢。”史科莲听了,掏出手绢,勉强擦干眼泪,就悄悄的进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还是昏迷的样子,那嗓子里的痰声,格外响得厉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来看了两次。并吩咐两个老妈子,常川在屋子里看守。余佛香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得了电话,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来了。史科莲虽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过了一会,果然请一位中医来了。中医按了一按脉,也没有开方就走了。

  史科莲更觉无望,想起十余年来,一老一少,飘泊天涯,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竟要分手。索性屋子里也不坐了,端了一张小方凳坐在走廊下,两手抱住膝盖,看着院子里树叶发愣,尽情的流眼泪。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了。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雨烟,被风一吹,直刮上走廊来。人身上也不觉有雨扑了来,但是有一阵一阵寒气袭人罢了。院子里树叶上细雨积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点雨点到地下来。这种雨点声,最是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史科莲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阵,不知道屋子里的病人怎样,又擦干眼泪进来。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过来便问几点钟了。史科莲道:“奶奶,九点钟了。你老人家……”说到这里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气,举着枯蜡也似的手,对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挤上前,伏着床沿上,叫了一声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母亲面子,照应这妹妹一点罢。”她姊妹俩听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各执着老人家一只手,说了“您放心”三字,就说不出来。余佛香掉过身来对胡妈道:“赶快请老爷来,外老太太不好了。”一声说完,这屋子里已哭成一片,一会儿余家人都来了,大家围着床,史科莲倒挤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觉的一个旧枕头,倒在旁边一张小藤榻上,只是乱滚。哭也哭不出声,将脸偎旁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口里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怜的奶奶呀!我只剩一个人了,怎样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这样惨恸,就有止住了哭来劝她的。史科莲哪里禁得住,只是嚎一阵,流泪一阵,她足哭了两个钟头,一时心里发慌,竟是晕了过去。大家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莲醒了过来,已经有一点多钟了。睁开眼一看,并没有和奶奶睡在一个屋子里,不知如何睡到这里来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样了。在枕头上犹豫了一会,这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闲话的地方,临窗一张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现在只有椅子,却不见人,越发是酸上心来。屋子里并没有多人。只有两个老妈子,共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那里折金纸锭儿。柳条篮上,却针插着一根佛香。她们一声不言语,只是折了金纸锭儿,就往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史科莲哼了两声,便坐了起来,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妈子看见,便道:“史小姐,你躺躺罢,你哭得晕过去了,这就好了吗?”史科莲道:“不要紧的。”于是扶着壁子走,一步一步走到间壁屋子里来。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脸上另盖着一块红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对烛台,插上两校高大的白蜡。有一个小磁香炉,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烧满着纸钱灰,将屋子里酿成一种奇异的气味。史科莲一眼看见老太太那个绿色的眼镜盒子,还挂在壁上,便伏到老太太床脚头,又放声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闹了两天两夜。余家因为官场中人,虽然是个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办丧事。一直到送三之后,史科莲才不是那样混哭。然而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更是瘦得黄黄的,一点血色没有。混一下子,便是头七。过了头七,余家便不能让棺材停在家里,次日就出殡,将灵柩停在道泉寺。余家并无多人送殡,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一辆汽车前来。灵柩在庙里安妥当了,史科莲又是一头大哭,哭得人又晕过去。余瑞香看得她伤感过甚,已经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国医院去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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