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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长篇小说连载 柳暗花明 三父亲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刘山人 | 发布时间: 854天前 | 12149 次浏览 | 分享到:

  父亲 

父亲今年七十二岁,看着父亲骨瘦如柴的身体,刘珍的眼泪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出淌。她一年四季把精力都用在那点烂生意上,很少过问父亲的生活。从来没想过那么硬朗的父亲会得病,而且一病就是那么重。

前天刘珍在菜市场遇见本村的赵三婶,她问刘珍:“你爹咋样了?”

刘珍奇怪地问:“啥咋样了?”赵三婶很惊讶道:“你不知道?你爹病了好长时间了,我还是前十多天见的,人都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说完赵三婶看着刘珍露出满脸的失望。

刘珍还是正月里去了一趟娘家,那时父亲只是有点咳嗽,都说是感冒,能吃能喝,还能摸纸牌,她就没放在心上。母亲整天忙着一堆儿子,孙子,天塌下来也不算大事,只有儿孙的琐事才是母亲的重要事。父亲病成这样她也不晓得给她捎个话,或给父亲看看医生。

刘珍生起大哥和小弟的气来,父母把一生的心血都用在他们身上,甚至不惜牺牲她一生的幸福。现在父亲病成这样,他们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刘珍明白他们那点心思,让他们掏钱给父亲治病,谁也不肯掏,向她们姐妹要钱又没那个脸。刘珍有两个姐姐,大姐离娘家近,在五里外的石湾村,儿子虽然在外边上班,娶媳妇买房子都得用钱,那点工资连他一个人都勉强,哪里有钱接济父母,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二姐在煤矿上,日子还算好些,两个孩子大学刚毕业,也没有太多余头。刘珍犯了愁肠,父亲这病花个千儿八百,她还能应付,要是……

刘珍张罗着给父亲看医生,父亲软绵绵地说:“都一把年纪了,死就死了吧,日子都紧巴巴的,我还添乱。”

父亲的话让刘珍心痛,父亲就像一匹卸辕的老马,他一生的载重都是超负荷的,再苦再累他都无怨无悔,为了让五个孩子能够多吃,吃饱,自己时常饿着肚子出工,父亲一生的辛酸苦辣历历在目。现在病成这样还想着他的孩子们,他从来没用心的仔细想过,他的儿女们是否用心地牵挂过他?刘珍面对骨瘦如柴的父亲惭愧难当。她含着泪说:“病成这样都不看医生,要儿女干啥?再说死也得知道啥病吧!”

母亲不言语,她一向都是只要女儿们费力的事,从不干涉,不劳累儿子们就行。在她的世界里从来都是儿女有别。

背过父亲,刘珍对母亲说:“我去和大哥小弟商量一下,爹都病成这样了!”

母亲一听这话着急道:“商量啥哩,你爹岁数也大了,不看就不看吧!”言外之意是让父亲自生自灭。刘珍最见不得母亲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犊子,她不再想和母亲说话,也不想再去找他们兄弟了                       

刘珍领着父亲去照X光片,父亲两条腿像干枯的树枝哆哆嗦嗦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她就用手托着,看着父亲刀削般的背心如刀绞。父亲从何时起老成这样?重病缠身的父亲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对子女们抱怨些什么,他纵容着子女们对他的不孝。刘珍一下子感觉到作为子女的残忍和无耻,在父亲顶天立地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衣食无忧,快乐幸福地活着。在父亲年迈的时候,你给了他什么?连陪着父亲好好说会子话的时间都没有。

照完X光,父亲的身体像虚脱了。刘珍几乎是抱着父亲坐到走廊里的椅子上,她让父亲歇着自己去问大夫,大夫建议再做个CT

刘珍把大夫的意见和父亲说了,老人问:“得多少钱?”

刘珍做出很轻松的样子说:“您问这干啥?又花不了几个钱。”

父亲的目光有些暗淡说:“是不是灰病?”

刘珍的心像针蜇了一下,别看父亲平时说死说得那么轻松,真要到了那一刻没有不怕死的。刘珍对父亲笑着说:“人老就爱瞎琢磨,不检查人家怎给开方子?这也是咱们命贱,病了才来查,人家有钱人年年没病也来查个全身的。”

父亲说:“我是怕瞎折腾钱。”

刘珍用柔和的目光看着父亲,见父亲气息平和了些,说咱们过去吧。父亲说想尿。刘珍就把老人掺扶到卫生间。她要替父亲解裤带,老人不让,说你出去吧。刘珍退后一步想护着父亲,老人把拐杖立在墙角,半靠在木板隔墙上,回头又说你出去吧。刘珍完全退出来,想父亲永远都是那么要强。

听得父亲尿完,刘珍进去把父亲掺扶出来。离CT室不到十五米,可父亲走的满头是汗,像翻过一座大山。

CT室里一架灰白的大机器占了有半间屋子,中间有一个圆桶,父亲躺在一张窄窄的铁床上,那张铁床就带着父亲慢悠悠地往圆桶里送。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显示屏,一位年青大夫在那上面盯着看,看着看着就摇头。刘珍的心就慌起来。她急忙也过去盯着屏幕看,她看到的只是些灰灰白白的点子,或是有些轮廓的灰蒙蒙地块状,还不时地有些红点或是绿点掺杂着。看了半天看不懂,她又看父亲,父亲闭着眼,——死!突然那个字就冒了出来。她的心慌慌地跳着。要是父亲有那么一天,父亲就那么躺着,再也不闻世事?刘珍不知不觉汗就淌下来。

“行了,下吧,明天来拿片子。”中年大夫说。

刘珍光顾盯着干瘦的父亲发呆,连父亲慢慢地从那口圆桶里退出来都没觉擦。父亲支着胳膊想独自坐起来,手腕柔弱无力差点摔倒,刘珍这才慌了神去扶。

把父亲慢慢地扶起来,扶到走厩的木椅上。油尽灯干的父亲嘴唇干裂着,坐在椅子上都走了形,没有半点过去的神彩。刘珍心疼地问:“渴吗?”老人点点头。这一番着腾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刘珍出去在医院大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一个大桶桔子罐头。她在罐底部拍了两把没拧开,又用劲拍了两把,谁知这瓶盖和她较上轻了,就是不挪窝。父亲有些迫不急待,就颤抖着手自己亲自拧。也许他还以为自己是想当年敢和公牛叫劲的时期呢,现在连拿这个不到半斤重的罐头都费力气,他失望地放下来。

刘珍拿着罐头去找大夫。对父亲的病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夫正在看一张灰灰的片子,她小心地问:“我父亲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中年大夫看着刘珍的脸说:“看样子情况不是太好,等明天片子出来了才能下结论。”

刘珍差点当着大夫的面哭出来。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把泪水咽到肚子里。大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医用器械帮刘珍打开罐头。这随手一帮竟把刘珍感动的泪眼模糊。

刘珍把父亲安顿在出租车上,看着风独残年的父亲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天大地大父母最大,在平时这个理又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旦父母有个什么事,这份不经意的遗忘会变成终身的遗憾。刘珍怀着一份对父亲的愧疚,那些对父亲的怨恨,此刻都变成了不安和内疚。她总想着父亲得这一场病会真的离她而去,她还没有好好地孝敬过他呢。

父亲病着,刘珍连生意也没法打理。让武福太一个人去做,那只能是肉包子打狗连个本钱也捞不回来。菜和别的商品不一样,过期它就会腐烂。刘珍只能让小满到市场去照看着,她不放心地对小满仔细嘱咐说:“你爸卖菜,你收钱,钱不能到他手里,听见没?”

小满对刘珍的做法有些看法,她抽一下鼻子说:“妈!”

刘珍对小满的表情不以为然,她还是不放心地说:“你知道个啥,记住啦?”

小满笑着说:“记住啦!你放心吧!”

有小满看着,刘珍稍微放心些。下午她给父亲把衣服换下来,从里到外清洗干净,又帮父亲洗了头,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胡须。清瘦的父亲一下子像换了个人,精神了许多。刘珍没注意父亲从什么时候蓄起了胡须,下额的小山羊胡须有一把多长,上唇的胡须用剪刀剪成一字齐,刚好露出薄薄的两片唇来。父亲的牙齿几乎全部下岗,剩下的二三颗也是松松垮垮,吃起饭来帮倒忙。

刘珍削了一个梨,用刀切成细丝放到父亲面前。老人用两根指头捏起两丝放在嘴里,偏着嘴用舌尖和上腭慢慢地咂。望着父亲难以下咽的痛苦,刘珍突然想起人民公社那会子,父亲一口气能吃掉五个胡萝卜。

那个年代,一个人一天吃不到半斤粮。母亲一连串生出五个孩子,大的不大,小的更小,她家里地里两不误,到头来工分没挣多,孩子没带好,两头都是二百五。家里只有父亲是一个硬劳力,所以到年底工分挣不多,口粮也相对分的少。五个孩子像一窝饿急的狼仔,不管饭稠饭稀,永远都是狼吞虎咽吃不够的相,父亲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母亲不顾她的狼仔们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贪像,硬给父亲往碗里抢食。她倒不是因为恩爱才给父亲从孩子们嘴里掏吃食,她是为了孩子们能有下一顿饱饭,才不能让父亲的身体垮下来。父亲的胃里长年是空着的,所以在大队干活,割豆子的时候他生吃豆子,起萝卜时他偷吃萝卜,队长虽然长着三只眼,社员们在地里生吃多少那也只能是干瞪眼没招,总不能给社员们戴个笼头吧?父亲还生吃过莜麦和小麦呢,记得有一次他得意地对母亲说:"我今天不饿,你可别说这生莜麦可有嚼头呢!”

父亲吃了几丝梨就不再愿意吃了,说割的嘴痛。刘珍又给父亲剥了一根香蕉说:“爹,吃这个吧,这个软和。”

老人拿起来只咬了一口就放下说:“你给我热热的倒口水吧。”

刘珍往杯子里放了一大撮红茶。她知道父亲爱喝酽酽的浓茶水,这是他从大草地里带回来的习惯,也只有这一点能证明他曾经在内蒙古大草原上风风光光地生活过。

父亲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七岁时在县城上过学堂。那时日本人正占着云州城,父亲还学过几天日语。记得小时候父亲逗她们玩时还给她们学说几句半生不熟的日语。刘珍小的时候特别崇拜父亲,他不光能说几句日语,还会说蒙语,蒙语说的特别流利。

祖爷在城南开着一家车马大店,听说生意火的不得了,光莜面每天就吃掉一牛毛口袋,三十多间牛篷马圈没有一间是空着的。自从日本人来了,祖爷的生意就像招了蝗虫的庄稼,收成稀薄。过惯豪华生活的爷爷和三爷,照常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只有大爷算得上称祖爷的心,所以祖爷临终前把只有一个空架子的家业交到大爷的手中。

城里的生意只当是祖业摆着,说不开也开着,开着又没生意。一家二十多口人的生活,就靠老家那一百多亩田地来维持。大爷当这个家的时候真是不容易,日本人缴粮找大户,顽固军纳税也瞅他,那家也得罪不起。三爷整天赌场出来窑子里逛,爷爷玩鸟成了瘾,家里简直成了鸟的世界。大爷每当气恼时总嚷着:“分家,分家!”可一到三爷赌的连裤子都拉不起来的时候,还得去给三爷擦屎。爷爷也不省心,整天除了玩鸟还包着一个小寡妇。奶奶常天向大爷告爷爷的状,父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记事的。

家败抽中梁,大爷不到四十岁就早逝了。他病重时把一份薄业一分为三。家道虽然衰落,可架子没倒。云州城要解放了,满城风雨,谣传共产党不光分田分产,还共产共妻,像爷爷这样有田亩有房产的地主富农是要全部杀头的。比日本人和顽固军还可怕。爷爷从小在蜜罐里长大,不经事,听了谣传连夜带着奶奶和父亲,还有三叔(大爷的儿子),只背了一口风箱就逃出了云州城。就这样不明就里地背景离乡,来到内蒙古四子王旗。

父亲的童年是悲残的。

爷爷过惯了舒服日子,就算是变成没毛的凤凰落架的鸡,那少爷脾气还是改不掉。干活没耐心,怕吃苦,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到了九岁的父亲身上。就靠着父亲给人家做羊打伴过活。奶奶有时也给财主们做些零活补贴家用。

父亲睡熟了。刘珍看见父亲的嘴一鼓一鼓地吹着气,她想起老年人常说:要是老人们睡觉时往外吹气,那就是在往开吹土,证明离死不远了。刘珍相信这完全是没了牙的缘故。她想:爹还不到时候哩,他受了一辈子苦,还没享福呢!

父亲被一阵咳喘憋醒,他吐出一大口味道剌鼻黏稠的黑糊状痰液。刘珍仔细端详,不像啖也不像血,好像商店里卖的黑芝麻糊,还有沙粒般的重黑点。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把父亲安抚好,忙出去给二姐打电话。

父亲咳了一夜,刘珍也一夜没有合眼。天刚微亮她就起来给父亲蒸了一碗鸡蛋羹。小安上学走的早,早餐都在学校吃。她又给武福太和小满煮了挂面,打发老小吃完,她就匆匆地去了人民医院。

从医院出来,刘珍又给二姐打电话。她还没把话说完,那头已经泣不成声。刘珍挂了电话不敢回家面对父亲,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为父亲也为自己。

风很凉,刘珍坐在坝沿上看着一波一波的水草绿的鲜亮,其间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碎花。水库不大,一眼就能望到边际,但水里承接着一个太阳,水波显得生动活泼,金光闪闪,远处的树木枝繁叶茂。

眼前的世界是那么安静,那么青翠,那么美丽,它不会为一个人的伤心去改变;水的胸怀容川纳海,人的生老病死在它眼里只是季节更替的一种。

面对这一湾碧水,刘珍狂燥的心安静了许多。她开始想着回去怎样向父亲交待?一想到瘦骨伶仃的父亲,她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串出来。对父亲编一个怎样的谎言呢?医生是世上最冷酷的法官。冰冷无情的医生把一份宣判死刑的判决书交到刘珍的手上——肺癌晚期。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让刘珍差点晕过去。

怎样才能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愉快安祥?让父亲临终时无痛无悔?还有母亲,在父亲的担挡和照耀下,她一心忙着她的儿孙们,没了父亲,她又能担挡多少?刘珍的心又开始扳开揉碎般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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