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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出走十五年》
来源: | 作者:余秋雨 | 发布时间: 1046天前 | 21052 次浏览 | 分享到:


  在四千多年前就已充分成熟的两河文明,已经以商业为主干,并从商业文明伸发出了《汉谟拉比法典》这样高水准的法律文明。但这种文明整体倾向实用,缺少深厚的人文基座,精神单薄、道德失控、享乐至上,文明更多地表现为财产的分配和争夺,因此直接诱发大量的战争。


  农业文明、游牧文明对商业文明的毁灭是不留余地的,彼此的报复更是比赛残酷。在很长时间内,巴比伦、亚述等地已无所谓文化良知,触目皆是非人性的行径,这真是对汉谟拉比的莫大嘲讽。


  两河文明也把由商业推动的数学、天文学成果曲曲折折地留给了世界。但在本地,正如不少历史学家评价亚述的穷兵黩武时指出的,战争首先摧毁对方的高层文化,然后又剥夺双方最勇敢、最健康的生命,结果总是留下一大堆失去文化的萎弱躯体,去承受种种荒唐。为此,我们站在修复得崭新的巴比伦遗址前,感到一种难言的荒凉。


  希伯来文明崇高而充满忧伤、坚韧而缺少空间。它从一开始就处于动荡不安的流浪之中,因此把宗教当做了自己的疆土。


  这种长期缺少实际疆土的文明终究难于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大格局,可以渗透广远却又处处受掣,永远处于自卫图存的紧张之中。


  然而也正因为长期缺少实际疆土,它也不容易像其他文明一样土崩瓦解,而总是进退盈缩、悠悠不绝、前景难测。这也就是为什么,耶路撒冷总让人一言难尽,简直成了我们这次旅程中一个小小的思维陷阱。


  波斯文明是另一种类型,几乎是依靠着两个伟大君主的个人魅力才巍然立世。如果没有居鲁士和大流士,它可能很难跻身几大古文明之中。


  我在波塞波里斯的废墟中停留最久,遥想着这两位古代亚洲巨人是如何把他们知道的世界逐一纳入朝贡者名单的,但也不能不在夕阳残柱间感慨:这毕竟只是天才们的私人霸业,很难继承和延续。


  他们身后,已是一派充满脂粉气的无能,更不待说今天那里早已是外来文明的天下,很少有人记得古代波斯的赫赫雄风。


  至于印度河--恒河文明的衰落,我看至少有一半与宗教迷误有关。轻视生命、厌弃人世、不负责任,最后甚至连腐朽、恶浊和奴役都能容忍,这就大大降低了文明自身的力度,以至良莠不分。


  当智慧程度最高的佛教也终于被剥蚀之后,它就自然地沦为被奴役者。外来势力的残暴使底层社会的苟且生态愈加蔓延,即便时时爆发民族自尊,却也已丧失文明的尊严。


  两千年前的几大文明,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衰落得合乎逻辑,却毕竟让人惊心。我在喜马拉雅山的南麓梳理这些感受,很想说得婉转一点,却终于未能如愿。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加德满都,夜宿Everest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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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征和失序     余秋雨 

连载:出走十五年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余秋雨   从加德满都向西北方向走二百公里山路,便到了美不胜收的博克拉(Pokhara)。据说很多西方老者愿意在这个山高路险的小地方了此残生,韩素音女士写过的那座还年轻的山,也在这里。


  喜马拉雅山为它挡住了北方的寒流,让天下的花树尽在南坡的阳光下灿烂。但是,依傍着雪山它又不可能炎热,刚刚融化的雪水使这里的水道成为南方一切大河的上游。


  我们乘坐一种拉缆浮筏渡过了清澈宽阔的雪水河,住进了山脚下的一家叫做鱼尾山屋(Fish Tail Lodge)的旅馆。伙伴们被这儿的美景所吸引,各自走散了,我则在山屋附近漫步,继续梳理我一路的感受。


  此处已经有点冷,现在我在火炉边拿起了笔。


  昨天勾画了几大文明衰落的各自原因,但是,总应该还有一些共同规律吧?找出了这些共同规律,实际上也就找到了中华文明长期延续的原因,只不过两者正好相反罢了。


  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文明发祥地,在地理位置上几乎都被荒昧之地觊觎和包围。文明的重大发端都是奇迹,而奇迹总是孤独。它突然地高于周边生态,这是它的强大,也是它的脆弱。文明以自己的繁荣使野蛮势力眼红,又以自己的高雅使野蛮势力自卑,因此野蛮迟早会向文明动手,而一旦动手,文明很容易破碎。因此我们看到了,任何文明都要为自己筑造那么多城堡。


  当文明的力量汲取了太多的血泪教训,也会主动出击,开始是想以野蛮的手段阻挡野蛮,久而久之,远距离征战渐渐成了某些文明的癖好。它们一时变得强健而雄壮,但历史最终记下了一个结论:任何军事远征,都是文化自杀。


  这是因为,各个文化都有自己的体量定位,没有边界的文化就像没有皮肤的肌体,岂能生存?这一点,不仅埃及、波斯有过教训,连"泛希腊化"的远征也没有对希腊文化带来好处。


  征战一旦胜利一定伴随着文化奴役,这对被奴役的文化是一种毁灭性的摧残,这我们在埃及、耶路撒冷、巴比伦、伊朗、印度都看到了。但是另一方面,胜利者的文化也未必胜利,因为它突然成了奴役别人的武器和工具,必须加注大量非文明的内容,到头来只能是两败俱伤。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再一次感到欣喜,因为我们中国古代的君王都不喜欢远征别国。当然这与他们自以为天下中心的观念有关,但这种观念本来也有可能成为进攻别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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