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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长篇小说连载 柳暗花明 十二 无奈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刘山人 | 发布时间: 845天前 | 14964 次浏览 | 分享到:

十二  无奈

日子过的就像一团烂抹布,越过越糟。

刘珍再无心去打理生意。生活其实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无论你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搏不过一个“命”字。与其天天累死累活地给别人做嫁衣,还不如干脆自己消消停停落个轻闲。

忙碌惯了,一但闲下来觉得天无边的长。吃过早饭打发小安上学一走,这屋子就空寂的使她坐立不安。她无聊地打开相册;看小满,看小满的同学,看小安,看小安的同学。看过一册再拿起一册,看大哥,小弟还有三个侄子,看到有武福太的地方像躲瘟疫一样马上翻过去,看母亲还有自己,每一个人都看的很认真。看过一遍,再就没有意思了,合上相册看表,时间长的还是没法打发。她索性躺到沙发上睡觉,睡不着就那么懒懒散散地想心思;想死去的父亲,想自己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想着想着眼泪就顺着眼角爬出来,她也不去抺,任它流淌。

“刘珍,刘珍!”姑姑拉着武福太,人还没到声音倒先进来了。刘珍懒得去理会,继续躺着。“哎,你这倒轻闲?”姑姑进门冷着脸看一眼沙发上的刘珍,把武福太搀扶重病号似地扶到炕上说,“福太你坐着。”声音重重的。

刘珍本来是要坐起来,一听这语气,眼睛重新瞅着天花板硬挺着。

武福太那条受伤的胳膊吊在胸前,上衣搭在肩上,像溃败的逃兵,一脸憔悴。看到刘珍一脸平静冷淡的表情,他反倒一下子有了从未有过的空虚。他瞅着姑姑,好象主意都在她那里。昨天武福太没有回家;举着条胳膊去赵丽芳那儿是没有道理的,再说这医药费得有个出处,思量一番还是去姑姑家有些希望。

刘珍的态度让姑姑便加气恼。这刘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狠毒,把自己的男人劈成那个样子也没有一点后悔心疼意思?昨天武福太告诉姑姑是自己把钱借给一个朋友,刘珍不明事理,拿锹就劈。姑姑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摔一把鼻涕说:“我说话你别不高兴,这夫妻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你怎就能下那么狠的手呢?是你劈死他想再嫁人吗?还是福太他做出什么招人切齿的事体?你看看昨天那恓惶样?你难道就不心疼?”

任凭姑姑数落,刘珍不想争辩,甚至于连眨一下眼睛都不想。刘珍的沉默打败姑姑声泪俱下的声讨,这无声的抗争让她一下子不知所措,再继续报怨下去只能起到反方向的作用。姑姑本意是带着侄子来劝和的,只是心疼着侄子,又被刘珍怠慢的态度激发的差点偏过主题。意识清醒,她及时把锋芒隐忍,口气尽量放的宽容些说:“我也知道,福太从小嘴笨心笨,不会办事,这半辈子的夫妻了,你就多担待些,这忍忍让让才是好夫妻,家和才能万事兴。”她又对着武福太说,“福太你也是,遇事得和你媳妇商量着办,你怎能大包大揽地做主呢?”

刘珍实在没法再忍受这一唱一和的表演,至于武福太的生死更是懒得去想。她坐起身来说:“姑姑您坐着,我出去有点事。”也不等姑姑回话提上腰包赶快逃离家门。

走出巷口,刘珍不知何去何从。大街上的人流依然行色匆匆,看着每一个人的神情都不似她这般潦倒憔悴。刘珍不无羡慕地猜想着人家的心情,一定不似她这般凄苦无助。痛苦就像一叶扁舟载着刘珍这颗孤独烦燥的心在无边的苦海中挣扎。她多么希望有个岸靠靠,有堵墙避避,有个人能陪陪,听她诉诉苦,倒倒痛。刘珍掏出手机看了半天还是装回兜里。

她漫无目得地走上十字街口,这街上的繁华似景,红尘滚滚仿佛与她无关。她不知不觉走出城外,眼前突然一片开阔,新翻的土地在阳光下反着耀眼的白光,泥土的香气滋心润肺,心中的浊气一下子有了释放的天地,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秋天的凉爽使人倍感惬意。

秋日的天空深远浩瀚,阳光照耀在身上既柔和又舒服。刘珍坐在坝堤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有条鱼游过来,摇摆着尾巴把水面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她多么羡慕这水里的游鱼;它们不受儿女的拖累,没有亲情的牵挂,高兴是一个人,痛苦也是一个人,活着一个人自由自在,死了没有人去伤悲。阳光照耀着的水面晃的眼睛酸痛,她把目光放到水的尽头。远处的杨树林落叶舞的像蝴蝶,飘飘扬扬带着美丽的弧线,偶尔挟杂着几片红叶,点缀的更是群舞翩跹。刘珍兴奋了,这深秋的斑斓、大自然的神奇更能让人心情激昂。她想象着自己躺倒在那柔软的落叶上,任凭这飞舞飘扬的落叶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埋没在这黄金般的世界,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下去,远离嚣宣烦杂的尘世。刘珍把自己平展展地放倒在暖烘烘的坝堤上,任凭太阳抚摸和照耀。

刘珍睡着了,她走进深深的梦里:

她背着母亲用碎布头给她缝制的花书包,和赵源一起奔跑在上学的路上,又好像是在村边的小河里摸鱼,小鱼儿成群结队地游着,有几条还凉爽爽,滑溜溜地游过她的脚面。刘珍开心地笑着,远处好像传来母亲的呼唤:“又疯到哪儿去了?回来吃饭!”……

铃铃的手机声把刘珍吵醒,她还在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嘴角溢出甜蜜的笑。手机声不屈不挠地再次响起,大有势不罢休的劲头。她不得已从兜里掏出手机,就这样继续躺着。正是日上中天,阳光剌的她迷缝着眼睛。她按下通话键,“喂?你在哪儿呢?在听着吗?”那头传来急切的问候,是辛大海。这个王八旦,这时候才想起我?如果我一冲动,这个电话由谁来接呢?刘珍想着眼角重新溢出泪水。

“喂?刘珍,怎不说话?”

“干啥?”

“你把我吓死了,在哪里呢?”

“在,在我妈家呢。”挂了电话,她又被上眼睛,还想让这份亲情和宁静继续漫延,,她的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没有吃饭的小安在急切地等她回家。她抬腕看看表已是中午一点钟。不知小安到底吃饭了没有?他懂不懂得上饭店去吃饭?还是在家里吃了冷饭呢?刘珍不顾一切地爬起来,起得猛些,眼前一阵晕眩冒起金星来。她慢慢地使自己松弛下来。

回到家,小安已经上学走了。武福太一个人躺在炕上,听到刘珍回来嗤牙咧嘴地呻吟起来。刘珍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个泡方便面的碗,知道小安吃了方便面,心就舒展开了。

刘珍的沉默让武福太难以忍受,这伤毕竟是她制造出来的。他硬撑着一只手 坐起来,理直气壮地说:“这医药费还没打呢,你去打,还是我去打?”

刘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从内裤的小兜里掏出一沓钱,抽出五张扔到炕上,自己去厨房的小炕上躺下。武福太估计刘珍又有一通说教,这大出他的所料。人与人的相处,不管有多久最难得的就是理解,过了二十几年的夫妻生活,武福太从来没有用心地去理解过眼前这个女人。

刘珍的姥姥家在五路山上,虽然姥爷姥姥去世的早,可母亲的堂兄堂姐都在山上的小村子里居住着。小时候过时过节大家经常串门走动,生长在平川的刘珍对山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感到新奇,所以记忆特别深。大姨村边上有一个尼姑庵,那些被红挂彩的泥人让刘珍觉得特别好玩。她记得母亲带着她进去磕头,母亲对着台上高坐着的菩萨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您慈悲为怀,吉星高照,您要是让我的女儿找上个好婆家,嫁个如意郎君,我给您年年来烧香,日日在念佛........”听着母亲恨不能把全部的赞美吉祥词都献给菩萨,跪在一边的刘珍逗得噗嗤笑出声来。母亲不满地抬起手掌在刘珍的头上拍了一把说:“灰女子,敬神要尽心,当心神怒了,配你个讨吃鬼。”庵里有两个尼姑,说老也不是太老,五十来岁,白静面皮,戴着一顶灰布冒,穿着灰衣、灰裤、灰鞋,还打着绑腿,这装束让刘珍好奇了好一阵子。刘珍躺在炕上突然就想起这些。

她一直是个无神论者,今天突然想起来,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在那么神圣的地方放肆地笑,那天母亲的祈祷太可笑了。现在重新回想也许那些泥胎上真的附着神灵,不然她刘珍的婚姻怎就如此狼败不堪?刘珍突然有了想去那个庵里的念头。

刘珍买了很重的香火,供品。

客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路虽然细小,但还算平整,都是水泥沙灰路。看样子这里的状况有所改善,隔不远就能碰上一个或两个身穿黄坎肩的养护工人。路上横埂着的大石头不见了,尽管道路无阻,因这山体依然陡立,客车爬起路来还是气喘吁吁,引擎机唔唔地吼着。车行至山腰,刘珍不敢俯视,客车就像悬在空中,随时都有往下冲的可能。等客车驶上山顶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凉风习习,透进车窗仿佛轻柔的手在抚摸你的脸庞。拉开车窗把头探出窗外,刘珍尽情地享受这大自然的轻柔妩媚;那一汪一汪的青草不逊牧野,成片成片的油松、落叶松、通天杨涛海葱郁;想想自己有二十几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了。看样子这树木植成有十几年的光景,或者更长,都有一人粗细的松树了;树林里的沙棘果红彤彤亮晶晶地点缀着这深秋的山野丛林,望一眼口齿生津;远处的王陵至高无上地占居着顶极高峰。刘珍想这皇室王爷们活着尊贵,死了也霸道,几千年都过去了,还让人昂首浮望,占居着一方天地,……

客车驶进小镇已是中午时分。说是镇子,也就有平川的一个平常村庄那么大,只有百十户人家。因是中心地带,麻雀虽小五脏具全;乡政府、中学、商店、医院一应俱全。这一带的农民没有大事不出门,有些老人妇女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一步,这座小镇就成了乡民们眼里的大世界。他们认识的最大的地方就是这个盘龙小镇。

盘龙镇离刘珍大姨住的村庄只有两里路,山前山后。山里人家之间只闻鸡鸣不见人家,脚都踏到人家的烟囱上了还没觉测到眼下就是住人的房屋。刘珍提着香火供品,还有给大姨买的鸡蛋香蕉,大包小包两大兜往前走。走不惯山路,走的一瘸一拐直喘气。她从盘龙镇的西北角爬上一座大坡,低头就能瞭见对面半山坡上的观音庵,观音庵在村东头,这村子就托了观音的福叫观音村。上坡容易下坡难,刘珍总觉得这身子直往下戗,刚迈出一只脚,另一只脚马上跟起来,这一段路几乎是小跑着下去的。

大姨还住在那两间白灰抹顶的小土丕屋里。两位表兄都举家外出打工去了,一个表姐嫁到山外,村里只留下老人一个人孤单单地过日子。大姨七十九岁,脸都老成了黑桃皮,粽子似地小脚总是难以载重身体,站在地上不住地扭来扭去。她不认识刘珍了,迷着眼问:“你是谁?”

刘珍提高声音说:“我是珍子!”

“哪个珍子?”

“山下您桂花妹子的三闺女!”刘珍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炕上。炕上的油布黑腻腻地糊着好几处补丁。

“桂花的三闺女?嗷,桂花呢?”

“她没来。”

老人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不来,你来顶啥哩?”说着干掩了嘴要哭的样子。

刘珍拉住老人的手说:“是我妈让我来看您哩!”

“你妈哩?死了吗?”老人坐到炕上唔唔咽咽地哭起来,干哭没泪。

看样子大姨是有些老糊涂了。刘珍扒一根香蕉递到她手里说:“大姨,我妈好着哩!”

老人止住哭说:“你妈没死?”她把香蕉放到鼻子底下嗅嗅说,“你大舅也死了,你二姨也死了,我当你妈也死了?你吃饭没?”

刘珍说:”没哩!”

“那有方便面哩,你泡着吃吧。”她指着柜顶上垒着的两箱白象方便面说。

大姨柜顶上像开了杂货铺;方便面、挂面、奶粉、蛋糕、看样子大姨就靠这些方便食品维持生活。她问:“大姨,谁给您挑水呢?”

“大长根。”大长根是过世姨夫的本家兄弟。

“挺好。”

“好啥哩?大平和二平每月给他五十块钱呢。”大姨心里不平地说。

刘珍觉得大姨比母亲可怜,母亲至少还有孙子、儿子在身边绕着。想着老人天天吃方便食品就问:“大姨,我给您做饭,想吃啥哩?”

老人愣怔了半天说:“你不嫌麻烦?前几天长根媳妇给我端了一碗磨擦子,可香哩!”

“行,大姨,咱就吃磨擦子。”说完刘珍脱掉外衣在锅台上找去山药皮的刀子。大姨的锅台黑得像煤台,抺布腻的像刚从煤堆里拣出来的。刘珍从暖瓶里倒出些热水,滴上洗洁净洗了三次才露出本色。刘珍给大姨做了磨擦子,自己也吃得很香,这样的家乡饭她也有些日子没吃过了。

吃过午饭,刘珍在大姨的炕上打了个盹。一觉醒来,人精神了许多,看看表三点多钟,她告诉大姨要去庵里。大姨高兴了说:“去吧,可灵验呢,老尼姑八十多岁了,脸白的小姑娘似的,她说你几时死你就肯定几时死。”刘珍问大姨去不去?老太太直摆手说:“我不敢去。”刘珍被大姨逗乐了,难怪人说;人老有三怪,怕死、爱财、不瞌睡。

观音堂重新翻修一新,灰墙绿瓦,飞檐翘首,风玲清脆;月拱大门包金溜钉,图案新颖;殿堂内雕龙画柱,各路神仙都彩绘一新,偶尔还能嗅到一股新漆的油味。这大出刘珍的意料;二十几年前这座庵堂已是残败不堪,山门倒塌,门窗泥塑被风侵浊的灰白狼籍,在那个年代没人敢公开焚香跪拜,香火自然冷淡。没想到时过二十几年,改革开放,神仙也沐浴春风,重振神威。庵门外停放着两辆轿车,一辆奥迪,一辆越野,看派头就不难猜出人物非同一般。刘珍惊叹这小庵堂竟能招如此大鬼。

庵堂内木鱼声声,香烟缭绕,八十岁的老尼虽然不似大姨所说和小姑娘一般,但耳聪目明,齿齐唇红,手里的木鱼声均音匀,悠悠荡荡回旋在大殿之上。六七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女正在虔诚地叩拜,末了有一位腰粗肚大的胖男人掏出一沓百元大钞很虔诚地投进功德箱,看样子有两千多块。投完钱票,那男人得了真经般一脸喜气,毕恭毕敬地退出来。其它几位也是出手不凡,有五张的,有十张的。刘珍站在门槛外本是想等着这些人退出来再进去,没想那位胖呼呼的女人一回头,很惊讶地瞅着刘珍笑,女人说:“你是卖菜的吧?”刘珍微笑着点点头。没想到钱没挣多,人倒成了“名人”。“你是求平安,还是求财的?”刘珍一时语塞,自己到底是来求什么的?女人也不计交,很热情地说:“可灵验了,五年前我们家的做啥啥不顺,自从来这儿让老师傅给算了一卦,从此做啥啥顺,这不,我们把愿也还了,殿堂也修了。”女人说着得意地环顾着翻修一新的庵堂。

刘珍跪在殿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微闭双目,耳边又回响起母亲的祈祷之声。她一一地学说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她的睫毛上挂出莹莹的泪珠。老尼手持佛珠,微起慧眼,盯住刘珍的脸,木鱼声依旧。

刘珍跪了有一刻钟,老尼说:“施主,一柱香已过,佛在心坐,事从心过,过乃空,空即无!”老尼字如珠玉,颗颗滴入刘珍的心间。她望着老尼慈祥白润的脸,如同见到母亲一般,泪水止不住地泉涌;老尼又不似母亲,母亲不似这般的宽容大度;在母亲面前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有话只能咬碎了往肚子里咽;在这殿堂之上,观音面前她能直开心扉,在老尼面前她可以悲泪泉涌。此刻她真切地体会着菩萨的慈悲、佛学的深邃宽广、老尼的道行修养……她跪在殿前足足有半个小时,把心里积淤的苦痛、酸辣、悲忿一起像倾倒垃圾一般,统统倾泻泄尽。刘珍叩了三个响头,轻轻松松地站起来,从身上掏出一百元钱投进功德箱。

走出庵堂见那两辆轿车还停放在那里,她心里有了打算,强笑着走过去,笑问:“你们今天回城吗?”车边的两个人点点头。刘珍厚着脸问,“能不能把我捎上,这会子客车也没有了。”

两个司机互相看看说:“你等一会儿,问问我们矿长。”

刘珍急忙回去和大姨告了别。大约有五点多钟,那五六个人从山上下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几小枝沙棘果,或者几枝小石榴似地油瓶瓶,脸上荡漾着无尽的兴奋和喜乐。刘珍羡慕地望着:这有滋有味的日子都让人家过了。等这一杆人走近车子旁,司机看一眼刘珍低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一齐回头看刘珍。刘珍有些不好意思,讨好地笑笑。那胖女人冲刘珍笑着走过来说:“也回城?”刘珍点点头说:“嗯,想沾你们个光。”

女人一拍刘珍的肩说:“什么话?咱们都是信徒,行善积德吗?"女人又对刘珍说,“应验吧?你看,你一出门就碰上好运气了。”

刘珍没有和女人同车,她被安排到那辆跃野车上。开车的是矿长的小舅子。坐越野走盘山公路比坐客车舒服多了。

回到县城已是灯火阑珊。

新城偌大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车子无法前进只好停下。前面鼓乐喧天,吱吱哇哇的锁呐、笙箫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礼花鞭炮五彩缤纷地在天空灿烂辉煌。烟火那个多,比正月十五还热闹。刘珍坐在后排座上纳闷,这不时不节干啥哩?司机关了车灯说:“咱们也下去看看吧,这狗日的李亿万到底有钱哩。”这个李亿万刘珍没见过,但他的大名早已是如雪贯耳;民营企业家,开着四五座煤矿,两个焦炭厂,过的是日进斗金的日子,他的真名叫李亿森。刘珍随着司机下车去看热闹,原来是李亿万给丈母娘办丧事。

黑压压挤了满街人。刘珍踮起脚尖也瞧不见里面的景观,她就见缝插针地往里钻,等她好不容易挤进内圈,面前被一辆灰色小骄车挡住。刘珍这才发现场地的边沿都是用轿车围着,绕一圈有三十多辆。总算能瞧着场地的阵容了;白彤彤一百多位孝子贤孙如云如莲,男挑花灯,女执鲜花,人人扭得如痴如醉。刘珍纳闷,这老太太家里真是人丁兴旺,一百多孝子贤孙是何等庞大的家族?据听说这老太太总共就三儿两女,国家政策管制的那么严紧,能有几个孙男外女?有人在刘珍耳边说:“第一个担绿灯笼的就是李亿万,你看扭得多认真?”

又一个女人咂着嘴说:“呀,人家那么有钱,那么大的人物,能到这个份上真是尊老爱幼平易近人,真是叫人感动,这也就是人家李亿万,换了别人在这交通要道,大庭广众之下,交警能不管?”又有人不服道:“他有这个排场,怎就一拖工人工资就是四五个月?”刘珍不想听他们舌噪,她想真真切切地见识一下李亿万。终于叫她瞧见了;李亿万个子不高,圆团脸,戴着一顶白孝冒,束一条白腰带,一步三摇晃,扭的不算地道,但劲道张扬。这要是换了一般人,人们肯定会嗤之以鼻,或不足为睹;民营大企业家李亿万,这就在观众的眼里不同凡响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步法,甚至于丝丝缕缕都是那么引人注目,那么耐人寻味。人群里时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刘珍生性不好逢场作戏,见着这一百多号孝子贤孙们真真假假难辩,光看一个李亿万,看的多了有些腻味就把目光移植到鼓匠堆里。这种场合鼓匠班也是上了档次的,每个人坐下一把雪白丝绒椅,让刘珍更加新奇的是有两位女艺人,腮邦子鼓得就像含着两个山药蛋,两手捧着一只黄灿灿的铜琐呐,身子摆的像吃了摇头丸;咝咝啦啦,唔唔哇哇的声音扩散的满街满巷。姑娘失去了闺秀形象,好在现在人们不讲究这些,这好歹也是一门艺术。鼓匠们更是尽心尽职,引领着一班孝子贤孙扭得疯狂热烈,忘了自我,忘了时间,两三个小时还不尽兴。场外边的车辆越聚越密,简直是神龙不见首尾。刘珍想起带自己下山的矿长和司机,总得打个招呼吧?她挤出人群,车辆蚂蚁一般挤得密密麻麻,一样的颜色,一样大小的车辆太多太多,她又没记住车牌号码。她正茫然,突然有人在她的肩上拍了一把。她定神细看是一个市场里的大李和他老婆。大李老婆羡慕的眼里都放出绿光,说:“啊呀,你去看灵堂了吗?国家总理也没这样气派。”

刘珍问:“没见,在哪呢?”

“在环城南面,别墅区,你快去看看吧,别说你没见过,你爹妈老子这辈子恐怕也没见过。”大李说。

刘珍有七八天没见着这些人了,亲热地问道:“这大老远的,你们是专程下来看得?”

大李兴奋地说:“咱们市场里的人都下来了,这么大的阵容排场,谁不想来看个希罕?听说光烟火就花了十几万呢?连关里的人都进来瞧了。”关里人到新城有十几里路,看来这全城的人没有不知晓的了,可刘珍却是碰着了才明白。刘珍苦笑,觉得自己都快成外星人了。刘珍随人群往环城南路走。成群结队的人往南涌,像赶集似的,刘珍在市场里混了十几个年头,也没见过这等人气。

老远就望见一片灯火通明,紧走几步来到一个戏台前。戏台座北朝南,正好对着灵堂唱,唱的是京剧,听说是从省城请来的大班子。看行头动作,听唱腔功夫,果然不同一般。唱的是《四郎探母》刘珍有心看戏,大李两口子说的太稀罕,她还是决定去参观灵堂。

灵堂对面的一片空地上,纸扎的花圈堆放的有一亩地大,鲜亮亮的像个大花圃,要是搁在白天肯定能招蜂引蝶。灵堂设在一个临街的店铺里,门面有五间房大,外面用篷布搭起一条宽畅的走廊;两个大饭厅常天不绝火食;灵堂门外两边各摆着十多个鲜花扎成的花圈,听人议论说这鲜花扎成的花圈一个就两千多。刘珍细数一下单过道两边就有二十二个,那就是小五万元堆在那里;有菊花、康乃馨、百合……都蔫头耷脑地挂着,刘珍无端地恨起这白天的太阳太不尽人情,好好的鲜花又是那么昂贵的物件,就一天的时间被这歹毒的太阳爆晒成垂头耷耳的蔫物。五六万块钱就这么轻意让这无情的太阳给糟贱了;灵堂的门窗上人头攒动,头挨着头,肩擦着肩,靠窗的东边是两个理佛的和尚,手持佛珠敲打着木鱼;西边有两个穿灰道袍的道士在喝道;正面墙上一张灰白大相片,长有五米,宽有三米,老太太慈祥地微笑着望着这辉宏壮观的场面;上好的柏木棺材烫着淡雅的溜金花纹;棺材两边花团锦簇,黄菊白菊争艳努放。刘珍奇怪这室内的花怎么能如此鲜嫩亮丽?难道这老太太真有灵气护着不成?她好奇细观,才看出这都是一色的盆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边墙壁都用鲜花做成的花圈围裹着;有人在夸这女儿:“老太太真是有福气,养了这么好的闺女!”看了这场面,听了这话,刘珍的心里隐隐地痛。同样是做女儿的,自己的父亲死时,做一套纸扎外带两个花圈还是左搞右讲才把价钱压下来,一套纸扎还没有这门边一个蔫了的花圈贵。父亲装了一副三寸厚的千木棺材在全村人面前叫了好。当时刘珍兄妹们的脸上是多么光彩,心里也是多么骄傲,父亲比村里那些装着三分杨木板下葬的叔叔大爷们不知要好上多少?今天一比,才觉出她这做女儿的真是太不孝顺。

“爹呀!”一声痛哭把刘珍惊了一下,也把众人吓了一跳。寻声细看,见一民工模样的人坐在门边嘴张的像敞开的城门洞,有聪明人就指点说:“哭妈,哭妈!”那人就“啊呀!你生的冤呀!你死的屈呀!儿子无能呀!”那人竟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看样子是真痛。刘珍手托门框几乎也要跟着这男人声泪俱下。

有人推了那男人一把说:“你怎不会哭?人家是享福享死的,那有什么冤屈?你当孙子还差不多,怎当起儿子来了?当心人家不给钱!”那男人摸了一把鼻涕顺着说话的人摔过去,又面朝着天哭起来,“爹呀!啊哈!……”正在混闹着,就见从灵堂里走出一位胸前别着小白花的男士,手里捏着一张百元票子塞到那哭着的男人怀里,看也不看地摆着手说:“去去,去,想吃饭那边有。”那男人抓起票子傻呆了半天,接着脸上有了些喜色,踮儿踮儿地走出去。有人望着那人的背影羡慕地说:“你瞧瞧,哭了两声就是一百。”

“人家还差他那几个钱?”

“也不知这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是吃啥哩?拉啥哩?就这一场只七天,总共就花销二百万。”

“二百万?这不是造孽吗?”有人小声说。

“你管的着吗?人家花自己的钱,愿意拿钱垒旺火。”

.......

从灵堂前走出来刘珍心情灰暗,这人跟人怎就差距那么大?她要是手里有两万块钱,也不至于因为五百块钱和武福太拼命。焰火再次在天空绽放,是散灯的孝子们回来了。刘珍对这些只有富人们才能做得出来的事已经淡然,她走出人群,独自走上这繁华散尽的大马路上。街上厚厚的一层炮硝,花纸在夜风中缓缓地飘动着,在路灯的照耀下影影绰绰更显出怪异。刘珍打了个寒颤,加紧脚步往家走。

刚拐过巷口手机响了,刘珍掏出来一看是小满宿舍的电话,她问:“这么晚了怎打电话?”

小满说:“想你了呗!”接着吭吭嗤嗤地说,“妈,天冷了,我想买件,买件绵衣,手里就有五十块钱了。”

刘珍暗暗地笑了一下,这女儿大了懂得和大人耍心眼了,不似小时候张嘴就要,不给就哭。刘珍不忍女儿为难说:“行,明天给你打过去,五百够了吧?”

小满那头高兴地说:“够了,我吃饭省着点。”

刘珍的鼻子有些酸,又想起刚才的场面,放一个礼花就够小满吃一年的饭。说到底是自己没本事,让孩子们也跟上招罪。挂了小满打过来的电话,刘珍决定明天去市里的货栈接货,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再难也得往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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