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跟瘟神战斗着。整整一夜,在病魔的袭击下,他始终没有焦躁不安,而只是以他那粗壮的躯体和他那默默无声的意志力来进行斗争。整整一夜,他也从来没有吭过一声,他以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正全神贯注于斗争,不能有一刻分心。里厄只能根据他朋友的眼睛来观察这一斗争的各个阶段:时而睁开,时而闭上;眼皮时而紧闭,贴着眼球,时而放松;目光时而凝视着一样东西,时而又回到医生和他母亲的身上。每当医生和他目光相接时,塔鲁总是作出巨大的努力,报以微微一笑。
有这么一会儿,街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人们听到了远处的雷鸣,正在迅速奔跑。雷声越来越近,最后街上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又开始下雨了,不久,雨中夹杂了冰雹,劈劈啪啪地打在人行道上。窗前的挂帷阵阵地波动。在阴暗的屋里,里厄的注意力曾一度被雨水声吸引了过去,现在他又重新端详起在床头灯光照耀下的塔鲁来。医生的母亲还在打毛线,她不时地抬起头来注意地看看病人。医生现在已把该做的事都做过了。雨后,房内一片寂静,但充满了一种无形的战争中听不见的搏斗声。失眠折磨着医生,他仿佛在寂静中听到一种轻轻的、有规律的呼啸声,这种怪声在整个鼠疫流行期间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他向他母亲打了个手势,请她去睡觉。她摇摇头表示拒绝,两眼炯炯有神,接着她就拿起手里的毛线活,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在编结针针头处的一个针眼,生怕打错了要返工。里厄站起身来去给病人喝水,然后又回来坐下。
外面的行人,趁着阵雨暂停,在人行道上加快了步伐。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轻下来,最后消失在远处。医生第一次发现这天夜晚跟发生鼠疫前的夜晚有着相同之处,街上很晚还有不少散步的人,而且也听不到救护车的铃声。这是一个摆脱了鼠疫的夜晚。似乎在寒冷、灯光和人群的驱赶下,瘟神从这座城市的黑暗深处逃了出来,溜进了这间暖烘烘的房间,向塔鲁那毫无生气的躯体发动了最后的进攻C它已不再在城市的上空捣乱了,但却在这房间的沉闷的空气里轻声呼啸。几小时来,里厄所听到的就是它的声音。现在只得指望它的声音也会在这儿停下来,指望它也会在这儿承认失败。
在黎明前不久,里厄俯身对他母亲说:
“你该去睡一会,等八点钟好来接替我。在睡觉前,先滴注一下药水。”
老太太站起身来,放好毛线活,走到床边。塔鲁闭着眼睛已经有好一会了,汗水使他的头发卷成一圈圈的贴在他坚强的额上。老太太叹了口气,病人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张温柔的脸正俯向着他,高烧的滚滚热浪没有把他冲垮,在他的嘴边又出现了顽强的微笑,但他的眼睛又立刻闭了起来。他母亲一走,就留下里厄一个人了,他坐到她的椅子上。现在街上鸦雀无声,死一样的沉寂。房间内开始感到清晨的寒冷。
医生朦朦胧胧地打起盹来,但是黎明时第一辆汽车把他从半睡眠状态中惊醒了。他打了个寒战,看了看塔鲁,于是他明白现在正是斗争的间隙时间,病人也睡着了。马车的木轮和铁轮还在远处滚动。窗外,天还是黑沉沉的。当医生向床边走去时,塔鲁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
里厄问:“您睡着过了,是吗?”
“是的。”
“感到呼吸舒畅了点吗?”
“舒畅了点。这说明点问题吗?”
里厄沉默了一会说:
“不,塔鲁,这不说明任何问题。您跟我一样都知道这是病情在早晨的暂时缓解。”
塔鲁表示同意。
“谢谢,”他说,“请您始终确切地回答我。”
里厄在床脚边坐下。他感到在他身旁的病人的两条腿你死人的一样又直又僵硬。塔鲁的呼吸声变得更粗重了。
“热度又该上升了,是吗,里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是的,不过到中午我们才能知道。”
塔鲁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养精蓄锐似的。他的脸上有一种厌倦的神态。他在等待热度回升,而实际上,高烧已经在他体内的某处开始翻腾起来。当他睁开眼时,他的目光暗淡无神。只是当他发现里厄俯身靠近他时,眼睛才问了闪光。
“喝水吧。”里厄对他说。
他喝了水,头又往后倒下。
“时间真长啊!”他说。
里厄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塔鲁已把目光转向别处,没有作出反应。突然,高烧像潮水冲破了病人体内的某一堤坝那样,明显地又涌到了他的额部。当塔鲁把目光转向里厄时,医生把脸凑过去鼓励他。塔鲁还想勉强露出笑容,但这时他那咬得紧紧的牙关以及被一层白沫封住的嘴唇使他无法如愿。不过在他变得僵硬的脸上,两只眼睛还是炯炯有神,闪耀着勇敢的光芒。
早上七点,老太太走进病房。医生回到他的书房打电话到医院,以便安排别人在那里替他的班。他同时也决定推迟门诊时间,在他书房内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但他刚躺下就马上站起身来,回到了房间里。这时,塔鲁的脸已转向老太太,看着她那小小的身影,而老太太则正弯着身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两只手合在一起搁在腿上。她看到塔鲁这样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因此就把一个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并站起来把那盏床头灯关掉。但是日光很快地透过窗帘,不多会儿就驱走了屋内的黑暗,照亮了病人的脸庞。老太太发现他那凝滞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她俯身替他整理了一下枕头,直起腰来,把手放在他潮湿而又鬈曲的头发上,停留了一会。这时她听到一种仿佛从远处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向她表示感谢,并告诉她说现在一切都很安适。当她重新坐下来时,塔鲁已合上了眼睛,在他那衰弱的脸上,尽管嘴闭得很紧,好像又出现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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