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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长篇小说连载 柳暗花明 十八 丧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刘山人 | 发布时间: 701天前 | 6064 次浏览 | 分享到:

 十八  丧事

武福太的父亲病情一日重似一日,眼看坐立不起,口里一直念叨着刘珍母子们。武福太还是忍下住给刘珍打电话,打了十几次一直关机,知道刘珍在躲他。他想给小满打个电话,问问最近和母亲联系了没有?可他不知道小满宿舍的电话号码。自从小满上大学一直都是刘珍和联系。

翌日,老人的病情突然好转,精神特别好,竟能坐起来说话。声音清清爽爽,对老伴说想吃莜面熟山药鱼子。一家人欢喜的不得了,大姐和母亲赶紧煮山药做饭。武福太坐在父亲身边暗暗盘算着,照这样好下去,他一两日能回城了。

老人说:“福太!”

武福太说:“爹!”

“福太,你和珍子是不是闹饥荒了?”

“爹,哪有的事?”

“是不是珍子外边有人了?”

“……”武福太惊讶地瞅着爹那张钟馗似的黑脸。

“这么好的媳妇你守不住,你有责任哩?”

“咱家祖祖辈辈没出过那种没德行的人,我想你也不会是那种人?回去好好收收你媳妇的心,两口子过日子,一忍一让就过去了。”

武福太说:“爹……”

“我知道你们有事,我看出来了,要不然珍子是不会不回来看我的。”

老人的话让武福太心生悔意,隐隐地为刘珍担起心来。忍不住又拨电话,服务区清清丽丽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失望地关掉电话,人就呆呆地坐那里。想起这些天家里发生的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刘珍会不会就此这样永远走掉呢?或者……武福太虽然焦躁不安,但他心里明白刘珍不会是那种自寻短见的人。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对大姐和母亲说:“爹要是还像这样,我明天就回去了。”

“回去吧,家里那么忙,你爹也就这样了。”母亲剥着热山药说。父亲听到这话脸上有些暗然,看看老伴又看看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中午山药鱼子羊肉汤,老人吃的香甜,吃了一大碗还要吃,老伴忙拦阻,说病情刚有起色,再吃非撑着不可。一下午平平静静地度过,老人起起躺躺,还和人答话。晚上十一点多钟,开始有些糊涂,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爷爷锄田哩,快去送些水去!”过一会儿又说,“你五旦叔和贵宝叔让我开会哩!”都是些作古的死鬼,说的武福太头皮直发炸。

大姐也有些发毛说:“爹,您这尽说些啥话呀?”

母亲经验多,眼里含着泪水说:“你爹就这几日了,这一天是回光反照,早知是这样,中午让他吃个够。”说完竟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武福太安慰母亲说:“您别多想,要不天明咱再去城里看看医生?”

“看啥哩,没用啦!”父亲这时倒清醒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武福太忙去捶背揉胸。喘息过后一时静默,大家都沉沉入睡。大约三四点钟,一声惊吼把三个人都惊醒:“出去,都出去,站了一地想干啥呀?”母亲忙拉着电灯,武福太不由地往地下瞧,空当当除了一张小板凳和几双鞋子外别无它物,他就去看大姐,大姐也在看武福太。

母亲怪怨老头子说:“你瞎胡嚼个啥哩?看把孩子们吓着?”

父亲还说:“这一屋子的人,都想白吃哩。”说完又沉沉睡去。如此反复了一夜,天明倒安静下来。只是不吃不喝,大姐见父亲嘴唇干裂,就用小勺喂清水,父亲连吸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对武福太说:“让你大哥和老三一起过来守着吧!”

下午红日高照,父亲让母亲拉灯,说这黑灯瞎火的怎不拉灯?父亲又说躺着难受要坐起来。武福太和大哥把父亲扶起来,老人像熟到根的莜麦没有半点骨气,武福太就在父亲身后抱着。大哥爬到父亲面前仔细端详父亲的眼睛,又用手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发现老人的瞳孔扩散。父亲坐了不到五分钟,又要躺下,躺下不一会儿又要坐起来。一直着腾到晚上十点钟,躺下再不说起来。大姐在头边喊一声爹!老人慢慢地点一下头,嗓子里发着呼噜呼噜的声音。

母亲说:“穿衣服吧。”弟兄们抽抽咽咽地哭成一片。母亲说:“再迟就穿不上了。”大姐忙从柜子里把早已备好的寿衣拿出来。

大哥和武福太慢慢扶起父亲在耳边说:“爹!给您穿衣服。”老人又缓缓地点一下头。头上的汗珠有豆粒大。大姐用手去擦,父亲的头皮冰冰的像遭霜的瓜皮。衣服穿戴妥贴再把老人放倒,嗓子里的呼噜声渐渐消退。

母亲一声:“我的主呀!”凄厉地划破静夜。大姐随着母亲也把声音放得绵绵长长,于是乎大哥、武福太、老三一起放大声音嚎哭起来。一时间哭声回肠荡气,振破小山村寂静的夜空。

病人一死,万事大吉。他在这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包括愉快的不愉快的事都有了圆满。活着的人,尤其是子女亲人要送逝者最后一程,这一程送者不易,受者无知无觉。从逝者咽下最后一口气起,大家都走在一个早已拟好的模式里。这个舞台几千年就撘好了,死者是道具,亲人都是演出的主角,把人人都知道的一招一式演义出来,连悲痛都统一装进一个模具里。好在现在的现代化工具神奇便捷,有些亲戚朋友打个电话告知就可以了。但有些人比如父亲的娘舅之类必须隆重礼戴,打电话就显得不太礼貌。长子提着丧棒身穿重孝跪在人家当院报告,否则这些娘舅主人挑起理来子女们是没法招架的。活着的时候没人问寻一分一厘的短长,人一旦没了,这些娘舅主人比儿女显得更亲热周到;死人穿戴好不好;棺材厚实不厚实;装殓周不周正等等,总之得罪了人主鸡蛋里能挑出骨头来。

兄弟们分工协作;大哥武福平是长子,专门负责报丧接客;大姐和两个媳妇主要在家做饭;采买的差事就由武福太和老三武福安操办。说啥也离不了个钱字,尤其办丧事比办喜事更讲究。兄弟们商议每人先往出拿两千,不够再垫。老三家境最苦,三个孩子都上学,人又常天在地里抠土,挣不下几个钱,有时连孩子们的学费都闹腾不起。武福太在家人眼里是最富余的一个。武福安找武福太商量说:“二哥,我那一份你先给垫着,等我卖了胡麻再还你。”

兄弟们常天各忙各的,很少互相之间有照应,武福太明白三弟对他张这一口是事出无奈,可他还不知这钱从哪里出呢?要是回了三弟自己脸上又下不来。就硬着头皮说:“行,咱先进城批殃,定纸扎。”

天刚麻麻亮,武福安就开着那辆脱尽油漆的破四轮,车箱里坐着武福太,兄弟俩穿着白孝衣,腰间缠着一条白孝腰带,赶往县城。

将近十月的天气,虽然不算寒冷,但在早晨又坐着敞车,武福太被冻的鼻涕青嗞嗞地挂在胡茬子上。车由武福太指挥着开进旧城的南街,街面不大,两边开着十几家纸扎寿衣店,门首上都挂着花花绿绿的花圈做广告。几家棺材铺门口都白森森地横卧着几口棺材,乍一走进这条街面,总有一种恐布阴森的感觉。要不是专门办此事,路过也得紧走几步。武福安把四轮车停在“小李纸扎寿衣店”的门前。铺面不大,里面堆放的严严实实,扎好的花圈纸房、半成品的高梁杆架子、纸墨、麻杆……,人要进来就得小心翼翼则着身子。有一位老头花白头发,戴着老花镜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绑架子。见有人进来,忙向隔壁喊:“顺子,顺子!”

立刻匆匆地跑进一位精瘦的后生,有三十多岁,笑盈盈地问:“批殃?”

武福太说:“批殃,再定些纸扎,香火。”

李顺子问:“几时没的?多大岁数?”

“夜里十一点吧?七十六岁。”武福安庄严地说。

李顺子坐在那里眯缝着眼睛数指头,数了半天在一张麻纸上用毛笔醮着墨写字。毛笔字写的挺有功底,一行行宋体写的方方正正,写满一张纸后对两个人说:“殃落在堂屋的中梁上,这老汉死的是单日,又犯七,八天出殡为好,日子我已经写好,妨着猪、鸡、猴、龙。”

武福太兄弟俩用心地一一记下,武福太小心地问:“你们这儿一套全纸扎多少钱?”

李顺子说:“全纸扎外带两个花圈总共八百八,不过,批殃香火之类的我就少收些。别人那里要收二百,我只收你们一百五。”

武福太听完要讲价,被武福安拉了一把。现在这市上有三个地方不能讲价钱;学校、医院、阴阳先生,这全都关系到前途、钱财、命运。尤其是阴阳先生不能得罪,他要是耍起手段能损你几辈子的阴德,乡下人最讲究这些。武福安忙说:“行,你说多少就多少,只要你给把这丧事办顺利就行。”

李顺子说:“你们油不油材?”

武福太和武福安这才想起来忙说:“油,油,另算钱吗?”

“那当然,”李顺子说,“油材和纸扎是两码事,油百寿图还是金钱串?”

兄弟两互相看看,武福安问:“怎说?”

“百寿图工艺繁琐,所以贵些,金钱串省事就贱些。”

武福安忙说:“那就油金钱串吧。人都死了,闹腾个啥也不顶用。”

武福太说:“爹就这一回了,别委屈了他,不就是百儿八十吗?”

武福安再没话说,再说就显出自己的不孝。收拾金银、香烛、丧盆、批殃麻纸,还有李顺子特配制的五谷全都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鼓鼓囊囊一大袋。李顺子用一个小型计算器算计了一番说:“这些总共三百二,二十就免了,再留些纸扎的定金,三百五百都行。”这一提钱兄弟两面面相觑。

武福太对老三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取钱。”

走出店铺,武福太一脸茫然,去哪儿取钱呢?他掏出手机又拨刘珍的号,还是关机。武福太想:会不会现在就在家里,只是不愿意理自己罢了。这种钱她肯定不会为难他。挂了电话,武福太急急地往家赶,走出一头汗。赶到家门口,大门依然紧锁着,武福太的心先凉了一半。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院子里空空落落,开了家门,屋子里还是他走时的乱样子,冷冷清清,看样子刘珍一直没有回过家。心中一时凄凉、恐惧;刘珍会不会跟别人走了?或者……武福太不敢想那个字,眼里竟含了泪水,锁住大门走出来,走的极慢。走至赵丽芳家的大门前,武福太犹豫一下还是进去了。

赵丽芳正在家里做饭,猛一抬头看见通身白孝的武福太先是一惊,然后就一脸悲伤,拿眼睛寻问武福太。

武福太凄楚地说:“昨天夜里十一点去的。”

赵丽芳满眼是泪说:“福太,你的命怎这么苦?伤心事一件接一件?”说着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抚摸武福太那只受伤的胳膊。

武福太心里有些感动,要不是心里还装着事,早就抱住亲热一番了。他拉住赵丽芳柔嫩的小手,让她坐在身边说:“丽芳,你给我拿一千块钱,”他没敢多说,“等打发完我爹就还你。”

赵丽芳一下子从缠绵中坐直身子说:”哎呀!福太,我正想和你说哩,我这几天想吃个苹果都没钱买,你说怎办吗?”

武福太耐着性子说:“丽芳,我这儿急用钱,刘珍又不知去向,你几时要钱我没给过你?这次我真的难哩,看在咱们这五六年的份上,你说啥也得帮帮我,再说我是会还你的?”

“哎呀!我的好福太哩,这钱是硬东西,我有钱没钱你能不清楚?你又给过我几个钱?我怎能攒下?按理这就是你老婆的事,这女人真狠心,也不顾这二十几年的情份、也不顾你的伤?说走就走,换了我是万般做不出来的。”

武福太有些烦说:“你到底借不借?”

“我倒是想借哩?”她一脸无奈地说。

“女人都是一样的X心。”说完武福太愤愤地摔门走出来。

武福太一直视为珍贵的一份情感渐渐显出骨髓。他真切地看到赵丽芳一张美丽面皮背后的冷酷,也看清了自己这五六年一相情愿的愚昧和滑稽,心里的悲愤比死了父亲更伤痛。他发誓从此再不理赵丽芳。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自己竟不顾二十几年的结发之情,一次次地伤害刘珍。现在想想,刘珍倒尽是些好处;这件事要是刘珍知道,她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父亲住院时她不声不响地竟给了五百块钱。一想起那五百块钱,隐隐地觉着那条伤疤还在作痛,他用手握了一下,这痛现在结成了另一种味道的伤。武福太抬头看看天,干瘦的太阳灰沓沓地照耀着,没有一点生气。他狠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啖,晃着膀子往菜市场走去。

菜市场依然繁华热闹,不会因少了谁而冷清。只是令武福太大失过望,辛大海的摊子上坐着一张陌生的脸,李叶夫妇放下生意全心全意给儿子操办婚礼去了;自家的摊子上蒙着一层尘土。这真是“山中一小日,世上已千年”,武福太望着这样的景致一阵凄凉,恓恓惶惶地掉头离开。平日里要好的几个人都没了踪影,再不好向别人张口,他心里明白,这生意人之间的交往都是用秤来衡量的。武福太灰溜溜地走上南街已是中午时分。

武福安坐在那里像火上的跳蚤,被李顺子父子的目光烧烤的上串下跳。见武福太走过来没好气地说:“二哥,你这是请神去了?走了这么半日?”

武福太的神情更尴尬,脸都憋成猪肝色,他搔搔头皮干咳两声说:“你,你二嫂子不在。”说完可怜巴巴地看那父子两,“您看这——嗨!我媳妇她……”

李顺子也干笑两声。他是什么人?武福太的伎俩已洞若秋明。

武福太结结巴巴地又说,“你看,你看,要不这样?等我们来取纸扎的时候,或者你去油材时一块给你算?”

李顺子一下子把脸挂下来,很干脆地说:“那不行,你把这些拿走,回头我再做上些纸扎,你溜的没了踪影我找谁去?“

武福安急道:“哪有那种人呢?”

顾顺子说:“哪有骗子自个说是骗子的?”

李顺子父亲见两兄弟确实为难的样子,生出些同情说:“要不你们找个保人来,这也不是三十二十的小事,我们这都是小本买卖。”

武福太见李顺子父子很难通融,就让武福安开着小四轮先吃饭去。他突然特别想念起刘珍来;以往无论办啥事都是刘珍出面,他从来都没想过办件事有多难,没钱有多难堪。有刘珍在身边,武福太的思维简单到像一张白纸,他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以至于把他和赵丽芳的那种不正当关系也给合理化了。他伤的刘珍有多深,从来都没仔细地去想过。直至今天他也没有认真地反省,这乱麻似的日子烦恼归烦恼,他找不着根由,只是现在真真切切地想念起刘珍来。他在大街上专注地瞧着,在小饭馆里吃面时,也不由地往街面上瞅,生怕和刘珍错过。

兄弟俩买了一瓶二锅头,一气喝了个精光。谁能和花圈铺的老板熟识呢?武福太搜尽枯肠想不出一个人来。武福安更想不出,在县城里他更是两眼墨黑,全指望着武福太。看武福太那窝囊相,他肚里冒火,气道:“看看你那球样?在城里混了十几二十年,连五百块钱的事都办不了?”

武福太红着脸说:“这不是你二嫂子不在吗?”

“我二嫂子死了你不活啦?”

一句话激怒了武福太,他指着武福安的鼻子说:“不许说你二嫂子死,她死了咱爹怎打发?”

饭店老板见两个醉汉吵架,怕打起来砸了店面,忙过来劝架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回家再说,回家睡上一觉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现在的兄弟俩,听着老板的话最合情合理了。两个人晃悠着离开饭店,开着破四轮,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进巷子,它不躲人,人尽躲着它。车驶到大门口,差点把大门楼子撞翻。武福太摸出钥匙打开家门,武福安一往炕上躺说:“你去找保人。”说完就呼呼地打起呼噜。武福太嘴里胡乱应着,身子不由地往炕上歪。昨天一夜没有合眼,再加上酒劲作怪,兄弟俩竟睡得昏天黑地。

刘珍是点灯时分回来的。

刘珍心里惦记着小安,自己一气之下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也不知这几天小安回家了没有?要是回家见不着她,电话又打不通,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呢?一下客车刘珍就急急地往家赶。老远看见大门口横着一辆破四轮车,刘珍认识是老三的。心想这老三打车也不往直哩打,挡着自家行,挡着别人的路哪能行?刚走进院子里,屋里的鼾声山摇地动般传出来。屋门是敞着的,走进堂屋刘珍摸黑把灯拉着。炕上横着一个武福太,竖着一个武福安,他们身上的孝衣白森森地特别显眼。刘珍一时呆在那里,心喯喯地慌跳。她定定神忙推武福安。武福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是二嫂,一下子就清醒了。忙坐起来竟抽咽着哭起来,说:“二嫂子,你这是去哪里了?爹一直念着你呢。”

刘珍在小叔子面前羞恨惭愧,眼里的泪水比武福安的还汹涌。这种种根由,事非曲直她怎能向小叔子诉说?她哭着问:“几时没的?”

“昨天夜里。”武福安马上欢喜起来说:“二嫂子,你总算回来了,要不然我和二哥该怎办呢?”武福安就把这一天的遭遇和刘珍说明。他惊喜地去推武福太。                        武福太睁眼看到刘珍又是欢喜又是恼怒,一轱辘坐起来说:“我以为你这辈子不回来了呢?”

武福太的气话一下子让刘珍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这死的是他武福太的爹,与她何干?一路上的疲乏重新袭上身来,她懒散地坐到沙发上闭目养神,只要是他武福太的事她才懒得去管。

武福安怕失去这棵救命稻草忙说:“二哥,你这驴性,有话不能好好地说?”

武福太抱住头吸吸沓沓地痛哭起来,这让刘珍始料不及,她转过头去看武福太。武福太抹一把脸说:“走也不跟人说一声,一走七八天,这家就不管了?”刘珍心中凄凉,靠在沙发上看天花板。

武福安心下着急,见武福太不切正题,只管抱着头哭诉,提醒说:“二哥,家里还等着咱们呢?”武福太这才止住哭可怜吧吧地看着刘珍。通过这些事情,他对刘珍的态度稍微有了些忌讳。

避开武福太,刘珍对公公的逝世在内心里深深地忏悔自责,在老人家最痛苦的日子里,自己却在背叛中逍遥快活。武福安的话使她有种要赎罪的冲动,她站起来走出家门,在墙角的一个灶坑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这是她全部的积蓄。刘珍把包放到炕上。武福太刚要打开,刘珍忙抢过来,问武福安要多少?武福安说:“先要五百,还得买些肉菜,这客人一天比一天要多。”刘珍打开纸包抽出一千递到武福安手里。

兄弟俩个有了救命稻草,急急地开着四轮车往南街奔。

屋子里静悄悄地有些空落。这七日的繁华就像雾里看花,有些不真实起来。烦恼依旧,人情冷暖依旧,躲不开,扯不断。这公公去世,不管自己和武福太的情感怎样破裂,就算是要离婚了也必须得回去送老人一程,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公爹儿媳,跟自己的父亲没什么两样。自己的父亲去世武福太能不去,可武福太是武福太,她刘珍做不出来;狗咬了她,她不能反回来再咬狗一口。刘珍的心里矛盾及了,毕竟她不是武福太,她可以不顾及武福太的感受,可她不能不顾及所有人的感受。刘珍开开手机想给小满打个电话,不知这七日里小满联系她了没有?正要拨号听得门外有突突的声音,武福太兄弟俩踢踢踏踏地走回来。武福太把帽子往炕上一摔骂道:“他妈的真是小人,怎知道咱们不取了?”

刘珍问武福安,武福安说:“花圈铺已经关门了,牌子上有电话号码,打过去又关机,这不是坑人吗?”

刘珍说:“都这个时候了,哪个店铺不关门?除非是饭店。”

兄弟俩干着急没招,武福太给家里打电话说车坏了,明天才能回去。他不敢说是自己耽误的事。接电话的是大哥,武福平在电话那头骂道:“怎就那么日能呢?啥事也靠不住。”

武福安长年不登刘珍的门,要不是遇上这种事怕是请也没功夫来。刘珍强打精神问:“老三,想吃啥我做去?”

武福安见刘珍乏困的样子,就说:“算了,我不饿,你歇着吧。”

刘珍客气说:“哪能呢,好赖也得吃饭吧?”

武福太忙说:“我给煮挂面去。”说着竟真的走进厨房。武福太的这一举动让刘珍觉得稀奇,有七八年没见过武福太这么主动热情过了。刘珍把电视打开让武福安看。

武福安哪有心情看电视,他一眼一眼地瞅刘珍,几次欲言又止,实在憋不住了才说:“二嫂子,这打发爹得些钱哩。”刘珍就看武福安。武福安比他二哥有眼力劲,今天的尴尬让他领教了二哥的能耐和在家里的地位,他的话必须得和这位二嫂子说才管用。武福安有些腼腆地说:“我那一份——想让你们先给垫上,等我卖了胡麻肯定还你们?”

刘珍看见武福安一副恓惶的样子,心中怜惜,再不好对他诉自己的苦楚,只好应下说:“我也就剩下这五千多块钱了,尽着花吧。”刘珍也是心中凄苦,这场丧事办完,她也就一清二白了。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着呢?

吃过晚饭,武福太问刘珍:“明天要不要去学校接小安?”

刘珍说:“小安本来学习不怎么样,这一误就是五六天,恐怕不行,等送殡那天回也不迟。”

一切搞定,武福太对刘珍心生感激,不免深情打量;刘珍一身淡雅西装,里面水红薄羊毛衫,齐耳短发显得干净大方。他有多少年没这样用心地去欣赏这个女人了?他有些动情地说:“你也得换些素净衣服呢,人家说这是为咱活着的人好哩。”

刘珍盯眼看了一会武福太的脸说:“这孝敬父母是儿女的事,女婿,媳妇不到场有啥关系呢?”

武福太听出刘珍的话里有话,自知理亏,脸就变了颜色,看一眼妻子又看三弟。

武福安不明底细,就说:“看你说的,这哪有老人下世女婿,媳妇不到场的?”

刘珍微笑着看武福太。武福太对老三说:“先睡觉,明天再说。”

刘珍又去厨房的小炕上躺下。有七八天没烧火,人躺上去像睡在冰上。刘珍也懒得去烧火,爬起来又垫了一层褥子。刚把灯拉熄,武福太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两个人有三四年没行过夫妻之事了,心竟突突地跳起来,她慌忙搂着被子坐起来。武福太小心地坐到炕沿上,几乎是哀求着说:“明天你说啥也得回去哩,要不然人家会笑话的。”

“是吗?”刘珍不冷不热地问。

“你爹,你爹死时,我本来是想去的,你也不说,我怕你嫌,算我不对,以后你有事多提引点?”武福太是诚心想和刘珍道歉。

武福太的形象根深蒂固地生长在刘珍的心里,他此刻的诚恳让刘珍觉得又是别有用心,因此更冷淡厌恶。她见武福太没有更深一步的举动,冷冷地说:“明天再说吧,我累了。”见刘珍烦恼,武福太只好悻悻地退出来。武福安见二哥躺下叹气,压底声音悄悄地问:“二哥,你和二嫂子真的如爹所说,有事?”武福太烦躁地翻转身子,背对着武福安说:“睡吧。”

第二天一早,刘珍没等武福太再提说,自己在衣柜里拣了些素净衣服穿上。三个人草草地洗刷一下直奔南街小李纸扎铺。李顺子刚把护窗拆下来,远远地瞭见武福安开着那辆破四轮驶过来,嗤着牙笑说:“我以为真的遇上骗子了?昨天怎没过来?”

武福太气哼哼地跳下车说:“还说哩?我们事情多,本想你这里稳妥了,没想我们赶来你倒关门走人了,这耽误我们多少事情哩?”武福太就这点好,方的能说成圆的。

李顺子倒有些理短,嘿嘿地笑着说:“我先是等着来的,八点了你们还没到,我以为你们不来了?”

“不来能行?难不成真有报假丧的?”武福安说。刘珍没有下车,武福太和武福安走进店铺里把钱付给李顺子,拎着那一大堆东西走出来。

李顺子倒比昨天热情多了,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追过来说:“老哥,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这白事讲究多,你要是有个不周不备的地方就给我打电话,这过了三日我就去油材,纸扎还得你们上门来拉。”

武福太接了名片差点笑出来:这世界变了,政策宽了,什么王八都敢当人物,这小小一个发死人财的花圈匠竟也印了名片敢往人前拿?武福太上车箱递与刘珍看。

刘珍看一眼说:“这什么人都懂得使着法子招揽生意。”心下黯然,扔掉名片不愿再看武福太一眼。

武福安正要发动车,抬头看见忙说:“不能丢的,说不定有用处呢?”武福太忙拣起来装进兜里。

四轮车奔突着拐进菜市场。看见李叶的摊子也蒙得严严实实,刘珍这才想起十月一号李叶的儿子要结婚,她暗暗地算了一下日子,正好出完殡的第二天。心里暗自欢喜,总算耽误不了。菜市场的人们见武福太一身白孝,都跑过来虚寒问暖,唏嘘一阵各自散去。刘珍和武福太一起买了些鸡鱼肉菜,调料之类的东西就急匆匆往回赶。

一出城,嗖嗖的冷风迎面扫来,一阵阵彻骨的寒冷。沿途的颓败让刘珍不免又想起江南的景色;人家现在还花红柳绿,这边却早已枯枝败叶随风飘舞。她迷着眼睛看远处的五路山,黑巍巍峰峰犬牙,山上盘桓的明长城黄瘦贫瘠;想那逝去的公公一般父老乡亲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脚下,任凭这黄风消磨时光,黄土淹埋岁月,由孩童变老叟,由黑发到白头,一把蛮力都抛给这片黄土地,从不计交得失厚薄。有些老人恐怕一生都没走出这大山一大步,这死去的老人不就是一个例子吗?他们眼里的世界恐怕就是这灰蒙蒙的大山,黄茫茫的土地了?一想到过世的公公刘珍鼻子发酸,没想到老人走得这么快?怎能为了五百块钱在老家面前……她的两行热泪不由地顺着脸颊淌漾下来。

车还没停稳,大哥就迎出来,一眼一眼地斜武福安:“啥事都办不成,这常天舞弄的个破车,还出这洋像?害得爹死了也不得安生?”昨天夜里十点才入殓,先是等着这哥俩往回拿装殓的用品,九点接到武福太打回来的电话,武福平干气没招,忙招呼几个本家的堂叔和自己的儿子小宝在棺材底垫了些干草把老人放进去草草入殓,连张纸钱都没烧,在当地的习俗这算是大不敬。老三武福安心里冤屈,对大哥又不好发作,没钱只好吃个闷亏,低眉顺眼地提着东西往家走。武福平嘴里狠骂手脚却不停地大包小包往回拎。

刘珍一下车箱腿就软了,从大门口一眼望到堂屋正中央停放着一只白森森的千木棺材,泪水由不得往出溢。她紧走几步赶到灵前,抚着棺盖放声嚎哭起来:“爹!爹呀!”刘珍的哭声带动了所有的人;大嫂、大姐、老三媳妇、还有几个孙子、孙女儿、武福太兄弟三,一时间悲声大恸,灌满庭院。人家说媳妇哭公爹,三声没一声真。刘珍是真痛,她的悲伤从四面八方聚来,从这一处涌出。她心内的苦楚只有这静静躺着的老人才是倾诉的对像,她的内心悲愤痛苦,矛盾重重;在逝者面前自己是个无孝无德的儿媳;在活人面前又是一个无助无奈的逃兵。她哭诉着,“爹呀,儿媳不孝,爹!……”

刘珍的悲啼招引来许多同村的婶婶大娘,都聚在大门外往里瞅,不无羡慕地议论:“这老汉多有福气,活着儿孙满堂,死了也比别人强,连媳妇都哭成这样?”刘珍伤筋动骨的悲哭引起妯娌们的轻视,大嫂翠芳和老三媳妇改花先停止哭声,愤愤的抓了一把鼻涕,悻悻地走回屋。她们在心里愤慨不满:老人活着的时候你两口子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人死了倒来充好人,假孝敬?哭得比死了亲爹还痛心。好不容易有了倾泻的机会,刘珍的悲声一发不可收拾,哪里晓得别人的内心,只是不管不顾地痛痛快快地哭着。婆婆心中更是疼惜,拉起刘珍给她擦眼泪,说:“珍子,别哭了,他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倒轻省,你别伤了身子。”说着自己倒是满含泪水。刘珍止了哭才看清人家早都散了。

刘珍进里屋穿上孝衣,俩妯娌虽然心中不平,但表面还算和气,毕竟大家以后还要共事。三日钉棺要吃小宴,计划着本家的叔叔兄弟们还有村上一些体面人,至少也要摆三四桌宴席。武福太兄弟三忙乎着请人摆案各负其责。

晚上,钉住棺材才能吃饭。太阳刚落山,相邀的人们就三三两两聚来。在乡下农村这一点是最让人感动的,一家人有事,全村人只要是能帮上忙的都要伸手相帮。天一麻黑就开始张罗着合棺盖的事。兄弟三忙着把那天没补齐的都补齐,父亲的人主——娘舅家人知道入殓那天“糊弄”了父亲,哪还了得?一切按部就班,武福平向屋里喊:“三哥,三哥!”

三哥是父亲的表侄子,他是代表他父亲来的。这三哥已是花白胡须,他趿拉着鞋走至棺前,见里面躺着的老人穿戴整齐,铺棉盖缎,满意地笑了。他接过武福平递过来的酒碗说:“挺好,脸没变色,跟活着时候一样。”说着从棺材大头的米碗里拨出插着的三根小棉棒,一一蘸酒在死者的眼睛上擦摸,这叫“明目”,好让死者下一辈子心明眼亮。三哥擦完把酒碗递到武福平手里,三兄弟每人一口,这叫“尽孝”。一切完毕,众人把棺盖合稳,人主先打三锤,众人这才齐心协力把木钉钉上。这老人一生见天日的日子就此结束。

宴席一直吃到夜里十点钟,酒喝过三巡,菜吃过五味,按照惯例本家的堂叔大爷们都要来关心和策划这场丧事。因为大家同是一条根,共享着一块风水宝地。农村人最讲究风水,这牵一发就要动全身。大堂叔的年岁比死者还高,自认为见过的桥比武福太们走过的路要多,所以自恃德高望重,知礼识数,哪家的红白事宴都不请自到来指点教化。大堂叔捋捋胡须关切地问:“这出殡的日子时辰都有了吧?”

武福平非常尊敬地说:“有了,买香火时顺便批了殃,八天出殡。”

有人惊问:“怎是八天?人家不是五天就是七天,最远是九天?”

大堂叔问:“谁看的?”武福太说是南街的一位阴阳先生。大堂叔脸露不满,气恼道,“自家有的是阴阳不用,偏就信了外人?难道你五哥能害了你们?”这五哥是本家的一个远方堂哥,得了祖上几本康熙年间的周易八卦、麻易相书。书是好书,都是康熙年间的线装版本,只是这五哥一知半解,装神弄鬼的糊弄村乡人,偏就有人信服的五体投地。大堂叔严肃地说:“日子看得不好,损了风水不是你们一家的事?”武福平唯唯诺诺的一一应着,说等明天好好看看,别害了大家的事。他在心里叫苦:怎就忘了这位五哥?要是得罪了这位五哥也是怕要给使绊子!心下虽然叫苦,这阴阳二宅的事,谁也不敢得罪,既然找人家看了,也是算数的,怎能乱改?暂时糊弄了大堂叔本家们再说。

客人散尽,兄弟三人苦恼起来,都报怨大哥吩咐不周。长子如父,出了这样的大漏洞武福平自然责任最大,他说:“我也是昏了头了。”

老三武福安气愤道:“这五哥顶个球用?上次王平老婆明明得了胆结石,他偏说人家盖猪圈压住‘五鬼’的肚子了,给闹腾了五六天差点肚痛死,还是送到大医院才省清病,笑死人了。”

刘珍不由地插嘴说:“这原本就是一些地方乡俗,怎办怎算,人家大城市哪里就讲究这些,人一死火葬了事,也没见得出啥大事?”

武福太说:“明天他们问起,就说又算了,还是那个日子,那个日子要大吉的。”

也只好如此了。大家商议定,横七竖八挤成一堆,都囫囵睡去。

第二日,太阳刚升起来大堂叔就又上门来,宣布说:“一个坟地的本家都说了,不能按着那个日子出殡,只有五哥算的日子才准,要不然不让入坟地。”兄弟三面面相觑,编好的慌话被堵在嗓子里。武福太心下恼怒,自家死了人倒由不得自家,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就说:“大叔,这日子定了,就那天。”

大堂叔把脸一沉说:“哪不行,这不是你们一家的事,再说到时候一全去拦挡,不让你下葬,你能下得了?”

这其中的厉害常住村中的大哥是知晓得,他忙给大堂叔陪笑说:“就听叔的,等忙过这一阵我就去五哥家。”

大堂叔坚持说:“我陪你一块去,你五哥要是有个说道,有我给你镇着。”

这一下没躲了,武福平只好拿了两盒香烟,二十元钱跟着大堂叔往五哥家走。

五哥五十多岁,头发梳理的油光光的,正在院子里放羊草,见大堂叔和武福平走进院来,明知故问:“呀,是老叔和福平呀?有什么事吗?”

“装瞎,你叔死了你不知道?”大堂叔不客气地说。

五哥强笑几声,他还是惧大堂叔几分的。只好放乖了说:“不是批了殃吗?”

大堂叔边往屋里走边说:“那是福太那混小子不懂事自作主张,算不得数的。”

三个人走进屋,五嫂忙给沏了茶退到外屋。五哥把老花镜戴上,一副先生的佩头问:“看了几时?”

武福平不敢待慢,忙说:“说是八日出殡,九时起棂。”

“殃呢?”

“在堂屋的中梁上。”

五哥被着眼,在指头上切算一气,猛睁开眼说:“真是混账东西,怎能看出这种日子?这八日出殡,不出百日还要死一个,哎呀,这是谁算得?”

“是南街一个叫李顺子的人。”武福平小心地回答。

“什么人都能信?七日出殡大吉,七点半起棂,殃落地堂屋的灶上,千万别生火。”说完五哥又用黄纸朱砂画了符,重新写了一张批殃告示。

五哥的话把大堂叔惊出一头凉汗,说:“狗日的,安的啥心眼?无冤无仇害人?准不得好死!”

武福平倒不全信,知道这五哥在故弄玄虚。只是在心里琢磨这李顺子来油材时,看见殃葬板上换了告示心里会怎想?这阴阳先生是一个德性,心里不服,要是再给日弄一下那就不得了了?拿了五哥给的东西走出来,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武福平把想法给大堂叔说了,大堂叔也犯起难来。走了一阵,大堂叔对武福平说:“要不这样,他不是今天来油材吗?等他明天走了,咱再把这张殃告换上去?”也只有这样了。武福平灰沓沓地回去告知全家人。

武福平一进门,看见李顺子正做油材的准备,他用一片薄铲子铲着白灰泥往材上抺。一家人全用目光迎着武福平,武福平也用目光答对了全家人。

李顺子先抹一道白灰泥把材上的凹凸补平,抽了一只烟的工夫又用沙纸拉绵拉细,又裱糊了两层白麻纸。武福太见李顺子在棺材大头上贴彩印的风云牌位,金童玉女,就说:“李先生,怎个不画?你可别糊弄人?”

李顺子用手摸摸刚贴上去的图纸说:“这不比画上去的好看?彩色多好?现在都用这个。”武福太心里不满:早知道是这么个弄法,谁都能干,还用画匠干啥?这哪有画上去的有味道又结实?原先准备两天的工作,李顺子一天就油画完毕。晚上拿上钱提包就走人。材油的是百子百寿图,胖呼呼的小娃娃憨态百出,寿字也是多种多样的字体,这李顺子不着一笔,都是用浆糊贴上去的图画纸,再用亮油抺两道。图案倒看上去标准周正,但总是有些别扭,谁看了都说现在的画匠真好当!

主厨是本村的武小山,武小山在城里的大饭店做过两年门卫,说起这后生真能耐,做了两年门卫,娶回来一个做服务员的媳妇不算,还学成了“厨师”。这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大都请他主厨。先是做一桌席二十元,现在涨到五十元。武小山做出的席几乎是一个味、一个菜谱,以至于这里的乡民们一听说吃席,不用想也明白,叫席都是——红烧猪肉,红烧猪肘子、猪肉丸子、过油猪精肉、整鸡、整鱼、再变也无非是多加一个炖羊肉,炖兔肉。农村人吃席不图新鲜,只要盘碗加的满满荡荡,烧酒不分贵贱充充足足就是好席;在客人们醉眼朦胧,口角流油地离去,桌上还有些剩菜剩饭,主人的心就放下了,高兴了,知道客人们吃饱喝足了,不会有人在背后说小气的闲话了。武福太兄弟三更要在村里称能,在武小山开出的单子上,样样都要加些分量,采购的任务自然落在武福太和武福安的身上。

办一场丧事如同打一场攻坚战,人人都是绷紧的弦,就是抹一把鼻涕都是带着小跑摔出去的。第六日是正日,长媳不下厨房,披麻带孝和长子站在院子里专门接客、烧纸钱、陪哭,大姐也变成客人,很少做事,这厨房的重任就责无旁贷地压到刘珍和老三媳妇改花身上。虽然有几个堂妯娌在帮忙,跑里跑外的事还得由主家为重。刘珍的白孝衣没有半点是干净的,灰黑一片,一头亮丽的短发又搭成鸡窝。总共摆了十二桌酒席,乱混混一直吃到下午四点多钟才散尽。洗完盘碗,收拾好桌椅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刘珍腿酥软的都有些抬不起来了,坚持着一直熬到深夜一点才靠着窗台打了个盹。

五点多钟,刘珍朦朦胧胧听的大堂叔指挥着三兄弟“醒灵”。大堂叔说:“福平你先摸,你说:一摸金,福太说:二摸银,福安说:三摸牛羊成了个群。摸完就一起喊:爹!醒醒!”接着就听老大说:“一摸金。”

武福太说:“二摸银。”

武福安紧接着说:“三摸爹妈成了个群。”

刘珍忍不住嗤的笑出声,忙捂住嘴。大嫂闭着眼说:“这老三笨死了,怨不得穷哩。”原来大嫂也醒着。

都按五哥的方案;七点半准时把灵抬至当街,孝子们排成长队白森森地跪了一街,伴着锁呐哭成一片。这是自老人下世子女们纯正的第二场悲哭。“大起棺”要吹一个小时,再伤痛也没人能坚持哭到结尾,哭声渐渐稀薄下来,孝子们也闷着头听起鼓匠来。鼓乐声闹混混地变成了催眠曲,刘珍跪在那里蒙着面纱竟昏昏欲睡。晕晕盹盹中觉得有人推她:“福太媳妇,福太媳妇!抢福地哩!”

刘珍摸一把嘴角流出的涎水,抬头一看棺材早不知去向,锁呐声也渐行渐远,人散得差不多了。回头见是本村的三婶在推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三婶直往院子里努嘴。刘珍这才发现大嫂和老三媳妇已经颠颠地跑进大门里边。这里有个习俗,灵车一走,儿媳妇们就跑着回到停灵的地方“抢福地”谁先坐着了,谁就抢着了福气。刘珍望着那两妯娌,把身子坐直,嘴角挂出一串讥笑。三婶急道:“快些的?”刘珍没有马上站起来,倒是感激这三婶,要是没有她的提醒,自己的洋像就出大了,不定迷糊到什么时候呢?

灵车一走,女眷们的“战役”就接近尾声。刘珍脱掉孝衣专等小安从坟地回来一起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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