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眉山
自长江逆流而上,经汉口,过名满天下的三峡,便进入了中国西南的一大省份
——四川,再沿江上行,过重庆,直到水源,便可看见一尊大石佛,其高三百六十
英尺,是由江边一个悬崖峭壁雕刻而成。在此四川省西部的边界,在雄伟高耸的峨
眉山麓,就是乐山,当年在苏东坡时名为嘉州,岷江就在此处流入长江。岷江自大
西北原始部落聚居的山岭上,汹涌澎湃奔流而至,与来自峨眉的另一河流汇合后,
直向乐山的大石佛奔腾而来,洪流渐渐折向东南,然后向东,便一直流入中国海。
在千年万古为阴云封闭的峨眉山的阴影中,在乐山以北大约四十英里之外,便是眉
州的眉山城,在中国文学史上,这座小镇以当地一个杰出的文学世家出了名。这一
家便是苏家,亦即人所周知的三苏。父亲苏洵,生有二子,长子苏轼,字子瞻,号
东坡;次子苏辙,字子由,父子三人占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席之地。
在乐山,当年也和现在一样,旅客可以乘一小舟自玻璃江逆流而上直到眉山。
玻璃江因其水色而得名,因为在冬季,水色晶莹深蓝,夏季之时,急流自山峦间奔
流而至,水色深黄。玻璃江为岷江一支流,因眉山位于乐山与四川省会成都两地之
间,凡欲赴省会之旅客,必须经过眉山。若坐帆船上行,可以看见蟆颐山临江而立。
山势低而圆,与江苏之山形状相似。此处即是眉山,即三苏的故乡。幸亏战国时代
李冰的治水天才,当地才有完整的水利灌溉沟渠,千余年来,在良好维护之下,始
终功能完好,使川西地区千年来沃野千里,永无水患。蟆颐山的小山丘下,稻田、
果园、菜圃,构成广漠的一带平原,竹林与矮小的棕树则点缀处处。自南方进入眉
山镇,沿着整洁的石板路走,便可达到城镇的中心。
眉山并非一个很大的城市,但住家颇为舒适。一个现代诗人曾描述眉山,他说
眉山镇上街道整洁,五六月间荷花盛放,最为有名。当地种植荷花已成一项庞大行
业,因为邻近各市镇的荷花贩子都来此地采购荷花。人在街上步行之时,会见到路
旁许多荷花池,花朵盛开,香气袭人。在纱毅巷,有一座中等结构的住宅。自大门
进入,迎面是一个漆有绿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致于看见住宅的内部。影壁之后,
出现一栋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树,一个池塘,一片菜
畦。在这个小家庭花园之中,花和果树的种类繁多,墙外是千百竿翠竹构成的竹林。
宋仁宗景佑三年(一O 三六)十二月十九日,在这栋房子里,一个婴儿脚踢着
襁褓的包布,发出了啼声。自从第一个儿子夭折之后,这个初生的婴儿便成了这家
的长子。现在在这儿乘着这个婴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也可以说只像其他的婴
儿一个样的活动之时,我们利用这段时光把这一家大略看一下吧。不过关于这个孩
子的生日先要说一说,不然会使海外中国传记的读者感到纷乱。在中国,小儿初生
便是一岁,这是由中国人历来都愿早日达到受人尊敬的高龄的缘故。第一个新年一
到,人人都长了一岁,那个婴儿就是两岁。根据中国的计算法,一个人在他生日前
来算,他总比实际年龄大两岁,在生日之后算,总是大一岁。在本书里,年龄是按
西方计算的,不再精确估计生日。不过在论到苏东坡,还是要顾到一点儿精确。因
为他一降生就是一岁大,那是十二月十九日,再新年来临,他就已经两岁大——实
际上他还不足半个月。因为他的生日是在年终,按中国年岁计算,他总是比实际年
龄小两岁。
关于他的生日要说的第二件事,他的降生是在天蝎宫之下。照他自己的话说,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生饱经忧患的原因,不管是好谣言,坏谣言,他总是语言的箭垛,
太好的谣言,他当之有愧;太坏的谣言,他无端受辱。这种命运和韩愈的命运相似。
韩愈降生也是属于同样的星座,韩愈也是因固执己见而被朝廷流放。
那栋宅院中,一间屋子墙的正中,挂着一张仙人的画像,画的是八仙中的张果
老。婴儿的父亲苏洵,现年二十七岁,正是一生中精神上多灾多难的岁月。他在市
场上看见这张画像,乃用一只玉锅子换来的。在过去的七年之中,每天早晨他向这
幅张果老像祷告。数年前他妻子已经生了一个女孩儿,再生的就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他过去一直盼望生个儿子,现在是如愿以偿了。他必然是非常快乐;并且我们也知
道,当时他正在饱受屈辱折磨,痛苦万分。
苏家总算是个小康之家,自己有田产,也许比一般中产之家还较为富有。家中
至少有两个使女,并且家里还能给苏东坡和他以前姐姐各雇用一个奶妈。等弟弟辙
生下时,家中还能再雇一个奶妈。奶这兄弟二人的两个奶妈,按照中国的习惯,要
一直跟她们照顾到成年的孩子过活一辈子。
苏东坡一降生,祖父仍然健在,正是六十三岁。以前年轻时,生得高大英俊,
身体健壮,酒量极大,慷慨大方。后来有一天,苏东坡已经成为当代公认的文坛泰
斗,官居翰林学士知制法之职,家已移居在开封城皇宫附近。一天,几个至交与仰
慕他的人前去拜访,正好那天是他祖父的寿诞之期,他就开始向来客述说这位怪老
汉的几件趣事。老人不识字,但是人品不凡。那时他们正住在乡间,自己广有田地。
他祖父不像别家那样储存食米,他却以米换谷,在自家谷仓中存了三四万石之多。
别人不知道他何以如此。随后荒年歉收,他祖父乃开仓散粮,先给他自己的近族近
亲,然后才轮到他妻子的娘家人、再后给他家的佃农,最后给同村的贫民。这时别
人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广存稻谷——因为稻谷可藏数年,而稻米天潮时则易霉坏。
他祖父衣食无忧,优哉游哉,时常携酒一樽,与亲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饮酒谈
笑,以遣时光。大家饮酒高歌,规矩拘谨的农人都大为吃惊。
一天,老汉正在喝酒取乐,重要消息来到了。他的二儿子,苏东坡的叔父,已
赶考高中。在邻近还有一家,儿子也是同样考中。那是苏东坡的外祖母程家。因为
苏程连亲,所以可以说是双喜临门。程家极为富有,算得是有财有势,早就有意大
事铺张庆祝,而苏家的老汉则并无此意。知父莫如子,苏东坡的叔叔亲自派人由京
中给老人家送上官家的喜报,官衣官帽,上朝用的饬板,同时还有两件东西,就是
太师椅一张,精美的茶壶一个。喜信到时,老汉正在醒醒大醉,手里攒着一大块牛
肉吃。他看见行李袋里露出官帽上的红扣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是当时酒力未消,
他拿起喜报,向朋友们高声宣读,欢乐之下,把那块牛肉也扔在行李袋里,与那喜
报官衣官帽装在一处。他找了一个村中的小伙子为他背行李袋,他骑着驴,往城走
去。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街上的人早已听到那个考中的消息,等一看见酪配
大醉的老汉骑在驴背上,后面跟着一个小子扛着一件怪行李,都不禁大笑。程家以
为这是一件令人丢脸的事。而苏东坡则说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会欣赏老人质朴自然
之美。此老汉也是一个思想开通的人。一天,他在大醉之下,走进一座庙里,把一
尊神像摔得粉碎。他原来早已对那尊像怀有恶感,并且那尊神像全村人都很惧怕,
更可能的理由是对那庙里的庙视存有敌意,因为他常向信徒们勒索钱财。
苏东坡的酒量倒不是由祖父那里继承而来,但是他的酒趣则是得自祖父,以后
不难看出。这位不识字的老汉的智慧才华,原是在身上深藏不露,结果却在他儿子
的儿子的身上光荣灿烂的盛放了。身心精力过人的深厚,胸襟气度的开阔,存心的
纯厚正直,确都潜存在老人的身上。苏家在当地兴起,和别的望族世家之兴起一样,
也是合乎无限的差异变化与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的。对于苏东坡外婆家的才智如何,
我们尚无明证,但是苏程两家血统的偶然混合,不知在何种情形之下,竟产生了文
学天才。
此外,祖父对他孙子的文学生活并无何苦大的影响,只是一点,祖父的名字是
“序”。当年对一个作家而言,这确是最为难的事,因为苏东坡是个名作家,必须
写很多序。苏东坡若用“序”这个字,便是对祖先失去尊敬。于是他只好把他作品
中所有的“序”,都改称之为“引”。不称父母与祖父母的名讳,在中国是很古老
的风俗,有时候十分麻烦。尤其父亲的名字是很普通的字时为甚。在中国最伟大的
史学家司马迁皇皇巨著中,我们找不到一个“谈”字,因为“谈”是他父亲的名字。
有一个人名叫“赵谈”,司马迁竟擅自改为“赵通”。同样,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必
须避开他父亲的名字“泰”,所以今天我们在他那一百二十卷的大作中找不到一个
“泰”字。诗人李翱的父亲名“今”,于是此位诗人必须用一个古字代替现代这个
普通字“今”。这种禁忌是由禁写当朝皇帝名字的禁忌而起。科举考试时,考生的
名字之中若有一个字与当朝已驾崩的皇帝的名字相同,则被逐出考场。可是皇帝通
常总是称年号或溢法,而不称名,所以就有不少考生忘记了皇帝的名字,而真被逐
出考场。有时一个皇帝也会在这方面犯了禁忌,因为谁也不易随时记着十代祖先的
名字。一次,一个皇帝一时没记清楚,在给一座亭子起名字时用错了字,忽然想起
来犯了禁忌,误用祖先之名。于是,刚为那个亭子颁赐了名字,立刻又改换。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天性沉默寡言,就其政治上的抱负而言,他算是抑郁终身,
不过在去世之前,他想追求的文名与功名,是在他两个儿子身上出现了。苏洵秉赋
颖异,气质谨严,思想独立,性格古怪,自然不是与人易于相处的人。直至今日,
人人都知道他到二十七岁时,才发愤读书。大人常举这件事来鼓励年轻人,告以只
要勤勉奋发,终会成功的。当然,聪明的孩子也许会推演出相反的结论,那就是孩
童之时不一定非要专心向学。事实上,苏洵在童年并非没有读书作文学习的机会,
而似乎是,苏洵个性强烈,不服管教,必又痛恨那个时代的正式教育方式。我们都
知道好多才气焕发的孩子确是台此。若说他在童年时根本没读书写字作文章,恐非
事实。他年轻之时,必然给程家有足够好的印象,不然程家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的。另外,同样令人惊异的是,他晚到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而能文名大噪,文名
不为才气纵横的儿子的文名所掩,这究属极不寻常之事。
大约他得了长子之后,自己才态度严肃起来,追悔韶光虚掷,痛自鞭策。他看
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内兄,还有两个姐丈,都已科考成功,行将为官做吏,因而
觉得含羞带愧,脸上无光。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会受到刺激,对一个天赋
智力如此之高的人,当时的情形一定使他无法忍受,今日由他的文集中所表现的才
智看,我们对此是不难了解的。在苏洵给他妻子(苏东坡的母亲)的祭文里,他表
示妻子曾激励他努力向学,因为那位程家小姐是曾经受过充分的良好教育的。祖父
对他儿子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在他眼里,他这个儿子,无论从哪方面看,
只是一个倔强古怪的孩子,虽有天才却是游手好闲不肯正用。有朋友问他,为什么
他儿子不用心读书而他也不肯管教,他很平静的回答说:“这个我不发愁。”他的
话暗示出来他那才气焕发而不肯务正的儿子总有一天会自知犯错,会痛改前非,他
是坚信而不移的。
四川的居民,甚至远在宋代,就吃苦耐劳,机警善辩,有自恃自治的精神,他
们像偏远地区的居民一样,依然还保持一些古老的风俗文化。由于百年前本省发明
了印刷术,好学之风勃然兴起,在苏东坡的时代,本省已经出了不少的官员学者。
其学术的造诣都高于当时黄河流域一带,因为在科举时,黄河一带的考生都在作诗
方面失败。成都是文化中心,以精美的信笺,四川的锦缎,美观的寺院出名。还有
名妓,才女,并且在苏东坡出世百年以前,四川还出了两个有名气的女诗人。那些
学者文人在作品上,不同于当时其他地区文章浮华虚饰的纤丽风格,仍然保有西汉
朴质速健的传统。
在当年,也和如今一样,四川的居民都耽溺于论争,酷爱雄辩的文章。甚至在
中等社会,谈话之时都引经据典,富有妙语佳趣,外省人看来,都觉得充满古雅精
美的味道。苏东坡生而辩才无碍,口舌之争,决不甘拜下风。他的政论文章,清晰
而有力,非常人可望其项背,数度与邪魔鬼怪的争辩,自然更不用提了。东坡和他
父亲,被敌人攻击时,都比之为战国诡辩游说之士,而友人则誉之为有孟阿文章的
雄辩之风,巧于引喻取譬,四川人为律师,必然杰出不凡。
就因为这种理由,眉州人遂有“难治”之称。苏东坡一次辩称:此地居民,不
同于教养落后之地,不易为州官所欺。士绅之家,皆置有法律之书,不以精通法律
条文为非。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为政不可违法。州官若贤良公正,任期
届满之时,县民必图其像,悬于家而跪拜之,铭之于心,五十年不能忘。当地人像
现代的学生一样,新教师初到任,他们要对他施以考验。州官若内行干练,他们决
不藉故生非。新州官若但有扰民傲慢之处,以后使他为难棘手之事多矣。正如苏东
坡所说,眉州之民难治,非难治也,州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在眉州那些遗风古俗之外,民间还发展出一项社会的门阀制度。著有名声的世
家列为甲等乙等,而称之为“江卿”。江卿之家不与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对方非
江卿一等,再富而有势,亦不通融。另外,农民之间有一种完美的风俗。每年二月,
农人开始下田工作。四月份以前拔除野草。农人数百之众,共同动手。选出二人管
理,一人管钟漏,一人管击鼓。一天的开工收工完全听从鼓声。凡迟到与工作不力
者皆受处罚交纳罚金。凡因多而工作人少者,都捐款归公。收割已毕,农民齐来,
盛筵庆祝,击破陶土做的钟漏,用所收的罚金与指派的捐款,购买羊肉美酒,共庆
丰收。这项典礼开始时,先祭农神,然后大吃大喝,直至兴尽,才各自归家。
第三章 童年与青年
苏东坡八岁到十岁之间,他父亲晋京赶考。落第之后,到江淮一带游历,母亲
在家管教孩子。这段期间内,家中发生一件事,宋史苏东坡的传记与苏辙为他母亲
写的长篇碑文里,都有记载。母亲那时正教孩子后汉书。书上记载后汉时朝政不修,
政权落入阉宦之手,当时书生儒士反抗不阴不阳的小人统治。贪婪,纳贿,勒索,
滥捕无辜,是经常有的。因为地方官都是那些太监豢养的走狗小人,忠贞廉正之士
和太学生,竟不惜冒生命之险,上书弹劾奸党。改革与抗议之声,此起彼落,调查
与审讯之事,层出不穷。当时学者与太学生辈,在朝廷圣旨颁布之下,或遭皮肉之
苦,或遭迫害折磨,或遭谋杀丧命。
在这群正人学者之中,有一个勇敢无畏的青年,名叫范滂,而苏询的妻子正教
儿子读的就是《范滂传》。
建宁二年,送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闻传舍伏床
而泣。滂闻之,日:“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缓,弓怖俱
亡,日:“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日:“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
老母流离乎!”其母就与之诀。滂由母日:“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
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日:“汝今得与李、
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
谓其子日:“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
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小东坡抬头望了望母亲,问道:“妈,我长大之后若做范滂这样人,您愿不愿
意?”母亲回答道:“你若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东坡六岁入学。这个私塾不算小,有学童一百多人,只有一个老师,是个道士。
苏东坡那副绝顶聪明的幼小头脑,很快就显露出来,在那么多的学童之中,苏东坡
和另外一个学生是最受老师夸奖的。那个学生是陈太初,后来也考中科举,但是出
家做了道士,一心想求道成仙去了。陈大初在晚年时,一直准备白昼飞升。一天,
他去拜访一个朋友。朋友给他食物金钱。他出门之后,把那食物金钱全散与穷人,
自己在门外盘膝打坐,在不食人间烟火之下,就准备脱离此红尘扰攘的人间世。几
天之后,他呼吸了最后一口气就不动弹。那位朋友叫仆人把他的尸体移走。但是当
时正是新年元旦,在一年如此吉祥的日子,仆人们不愿去搬运尸体。但是死人说了
话:“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搬运。”他立起身来,自己走到野外,在一个更为舒适
的地方死去。这就是一般所谓道家修炼之士的“白昼飞升”。
幼年时,苏东坡在读书之外,富有多方面的兴趣。下学之后,他就回家往鸟巢
里窥探。他母亲已经严格告诫东坡与家中的使女,不得捕捉鸟雀。因此之故,数年
之后,鸟雀知道在庭园里不会受害,有的就在庭园的树枝上做巢,低得孩子们都可
以望得见。有一只羽毛极其美丽鲜艳的小鸟,一连数日到他家的庭园去,苏东坡对
这只小鸟记得特别清楚。
有时,有官员经过眉山镇,到苏家拜访,因为东坡的叔叔已经做了官。家里于
是忙乱一阵,使女就光着脚各处跑,到菜园去摘菜、宰鸡,好治筵席待客。这种情
形在孩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东坡和堂兄妹等常在母亲身边玩耍。他和弟弟辙也常到村中去赶集,或是在菜
园中掘土。一天,孩子们掘出来一块美丽的石板,既晶莹光泽,又有精美的绿色条
纹。他们敲击之下,发出清脆金属之声。他们想用做砚台,非常合用。砚台必须用
一种有气孔的特别石头,要善于吸收潮湿,并且善于保存潮湿。这种好砚台对书法
艺术十分重要。一个上品砚台往往为文人视为至宝。好砚台是文人书桌子上的重要
物品,因为文人一天大半的生活都与之有密切关系。父亲给孩子一个砚台,他必须
保存直到长大成人,他还要在砚台上刻上特别的词句,祝将来文名大噪。
据有些文字记载,苏东坡十岁时,已经能写出出奇的诗句。在他那篇《黠鼠赋》
里,我们找到了两句。这篇短文字是描写一个狡猾的小老鼠,掉入一个瓦瓮里,假
装已死,等把瓮倒在地上,便急速逃去,这样把人欺骗过。大约也正在此时,他的
老师正读一篇长诗,诗里描写当时朝廷上一群著名的学者。苏东坡这个幼小的学童
在老师肩膊后面往前窥探了一下,就开始问到与他们有关的问题。他们都是中国历
史上的名人,因为在苏东坡的童年,中国是在宋朝最贤明的君主统治之下,他极力
奖励文学艺术。国内太平无事,中国北方与西北的游牧民族如金,辽,西夏,这些
部落蛮族本来常为患中国,这时也与宋朝相安无事。在这样朝廷之下,贤良之臣在
位,若干文才杰出的人士都受到思宠,侍奉皇帝,点缀升平。正是在这个时候儿,
幼童苏东坡首次听到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大名,当下深受到鼓舞。幸好在这位大
诗人的童年生活里,我们还有这些对他将来崭露头角的预示。虽然苏东坡记载了不
少他成年时代做的梦和梦中未完成的诗句,可是还没有什么无心流露的话,供现代
的传记作家使之与解释,直觉、狂想相结合,而捏造出东坡这位诗人下意识中神经
病的结构形态。苏东坡倒丝毫没提到尿布和便秘等事呢。
苏东坡十一岁时,进入中等学校,认真准备科举考试。为应付考试,学生必须
读经史诗文,经典古籍必须熟读至能背诵,在班上背诵时,学生必须背向老师而立,
以免偷看敞开在老师桌子上的文章。肯发愤努力的学生则把历史书上的文字整篇背
过。背书时不仅仅注重文章的内容、知识,连文字措词也不可忽略,因为作文章用
的字汇就是从此学来的。用著名的词语与典故而不明言其来源出处,饱学之士读来,
便有高雅不凡之乐。这是一种病好相投者的共用语言。读者对作者之能写此等文章,
心怀敬佩,自己读之而能了解,亦因此沾沾自喜。作者与读者所获得的快乐,是由
观念的暗示与观念的联想而来,此种暗示比明白真说更为有力动人,因为一语道破,
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
这种背诵记忆实在是艰难而费力的苦事。传统的老方法则是要学生背一整本书,
书未加标点,要学生予以标点,用以测验学生是否彻底了解。最努力苦读的学生竟
会将经书和正史抄写一遍。苏东坡读书时也就是用这种方法。若对中国诗文朴质的
经典,以及正史中常见的名称事故暗喻等典故,稍加思索,这种读书方法,自有其
优点。因为将一本书逐字抄写之后,对那本书所知的深刻,决非仅仅阅读多次所能
比。这样用功方法,对苏东坡的将来大有好处,因为每当他向皇帝进谏或替皇帝草
拟圣旨之际,或在引用历史往例之时,他决不会茫无头绪,就如同现代律师之引用
判例一般。再者,在抄书之时,他正好可以练习书法。
在印刷术发明之前,此种抄写工作自不可免,但是在苏东坡时,书籍的印刷早
已约有百年之久。胶泥活字印刷术是由一个普通商人毕升所发明。方法是把一种特
别的胶泥做成单个的字,字刻好之后,胶泥变硬;然后把这些字摆在涂有一层树胶
的金属盘子上,字板按行排好之后,将胶加热,用一片平正的金属板压在那些排好
的字板上,使各字面完全平正。印书完毕之后,再将树胶加热,各字板便从金属盘
上很容易脱落下来,予以清洗,下次再用。
苏东坡与弟弟苏辙正在这样熟读大量的文学经典之时,他父亲赶考铩羽而归。
当时的科举考试有其固定的规矩形式。就像现代的哲学博士论文一样。当年那种考
试,要符合某些标准,须要下过某等的苦工夫,要有记住事实的好记忆力,当然还
要一般正常的智力。智力与创造力过高时,对考中反是障碍,并非有利。好多有才
气的作家,像词人秦少游,竟而一直考不中。苏洵的失败,其弱点十之八九在作诗
上。诗的考试,须要有相当的艺术的雅趣,措词相当的精巧工稳,而苏洵则主要重
视思想观念。因为读书人除去教书之外,仕途是唯一的荣耀成功之路,父亲名落孙
山而归,必然是懊恼颓丧的。
晚辈高声朗读经典,老辈倚床而听,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声音,老辈认为是人
生的一大乐事。这样,父亲可以校正儿子读音的错误,因初学者读经典,自然有好
多困难。就好像欧阳修和后来苏东坡都那样倚床听儿子读书,现在苏洵也同样倚床
听他两个儿子的悦耳读书声,他的两眼注视着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个猎人射
了最后一箭而未能将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儿子再射一样。孩子的目光和朗朗
之声使父亲相信他们猎取功名必然成功,父亲因而恢复了希望,受伤的荣誉心便不
药而愈。这时两个青年的儿子,在熟记经史,在优秀的书法上,恐怕已经胜过乃父,
而雏风清于老风声了。后来,苏东坡的一个学生曾经说,苏洵天赋较高,但是为人
子的苏东坡,在学术思想上,却比他父亲更渊博。苏洵对功名并未完全死心,自己
虽未能考中,若因此对儿子高中还不能坚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痴呆呢。说这
话并非对做父亲的有何不敬,因为他以纯粹而雅正的文体教儿子,教儿子深研史书
为政之法,乃至国家盛衰隆替之道,我们并非不知。
对苏东坡万幸的是,他父亲一向坚持文章的醇朴风格,力诫当时流行的华美靡
丽的习气;因为后来年轻的学子晋京赶考之时,礼部尚书与礼部主试欧阳修,都决
心发动一项改革文风运动,便藉着那个机会,把只耽溺于雕琢文句卖弄词藻的华美
靡丽之文的学子,全不录取。所谓华美靡丽的风格,可以说就是堆砌艰深难解之词
藻与晦涩罕见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里,很难找到一两行朴质自然的
句子。最忌讳指物直称其名,最怕句子朴质无华。苏东坡称这种炫耀浮华的文章里
构句用字各自为政,置全篇效果于不顾,如演戏开场日,项臂各挂华丽珠宝的老姬
一样。
这个家庭的气氛,正适于富有文学天才的青年的发育。各种图书插列满架。祖
父现在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因为次子已官居造务监裁,为父者也曾蒙思封赠为“大
理评事”。此等官爵完全是荣誉性的,主要好处是使别的官员便于称呼。有时似乎
是,求得这么一个官衔刻在墓志铭上,这一生才不白过——等于说一个人若不生而
为士绅,至少盼望死得像个士绅。若不幸赶巧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获得此一荣耀,
死后还有一种方便办法,可以获得身后赠予的头衔。其实在宋朝,甚至朝廷正式官
员,其职衔与真正职务也无多大关系。读者看苏家的墓志铭,很容易误以为苏东坡
的祖父曾任大理评事,甚至做过太傅,而且误以为他父亲也做过太子太傅——其实
这些荣耀头衔都是苏辙做门下侍郎时朝廷颁赠的。苏东坡这时有个叔父做官,两个
姑母也是嫁给做官的。因此他祖父和外祖父都拥有官衔,一个是荣誉的,另一个是
实际的,刚才已经说过。
在苏家,和东坡一齐长大一齐读书而将来也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辙,
字子由。他们兄弟之间的友爱与以后顺逆荣枯过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苏东坡这
个诗人毕生歌咏的题材。兄弟二人忧伤时相慰藉,患难时相扶助,彼此相会于梦寐
之间,写诗互相寄赠以通音信。甚至在中国伦理道德之邦,兄弟间似此友爱之美,
也是绝不寻常的。苏子由生来的气质是恬静冷淡,稳健而实际,在官场上竟尔比兄
长得意,官位更高。虽然二人有关政治的意见相同,宦海浮沉的荣枯相同,子由冷
静而机敏,每向兄长忠言规劝,兄长颇为受益。也许他不像兄长那么倔强任性;也
许因为他不像兄长那么才气焕发,不那么名气非凡,因而在政敌眼里不那么危险可
怕。现在二人在家读书时,东坡对弟弟不但是同学,而且是良师。他写的一首诗里
说:“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也在兄长的墓
志铭上说:“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走笔至此,正好说明一下三苏的名宇。根据古俗,一个中国读书人有几个名字。
除去姓外,一个正式名字,在书信里签名,在官家文书上签名,都要用此名字。另
外有一个字,供友人口头与文字上称呼之用。普通对一个人礼貌相称时,是称字而
不提姓,后而缀以“先生”一词。此外,有些学者文人还另起雅号,作为书斋的名
称,也常在印章上用,此等雅号一旦出名之后,人也往往以此名相称。还有人出了
文集诗集,而别人也有以此书名称呼他的。另外有人身登要职,全国知名,人也以
他故乡之名相称的。如曾湘乡,袁项城便是。
老苏名询字明允,号老泉,老泉是因他家乡祖莹而得名。长子苏轼,字子瞻,
号东坡,这个号是自“东坡居士”而来,“东坡居士”是他谪居黄州时自己起的,
以后,以至今日,他就以东坡为世人所知了。中国的史书上每以“东坡”称他而不
冠以姓,或称东坡先生。他的全集有时以溢法名之,而为《苏文忠公全集》,宋孝
宗在东坡去世后六十年,赠以“文忠公”溢法。文评家往往以他故乡名称而称他为
“苏眉州” 。 小苏名辙字子由,晚年隐居,自称“颖滨遗老”。因而有人称他为
“苏颖滨”。有时又因其文集为《奕城文集》而称之为“苏奕城”。奕城距北平以
南之正定甚近,苏姓远祖二百年前,是自奕城迁至眉州的。
一个文人有那么多名字,对研究中国历史者颇以为难,苏东坡在世时,当时至
少有八人同叫“梦得”,意思是在母亲怀孕前,都曾梦到在梦中得了儿子。
东坡在十六岁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使他家和他母亲的娘家关系紧张起
来,也使他父亲的性格因而略见一斑。事情是,苏东坡的父亲把东坡的姐姐许配给
东坡外婆家东坡的一个表兄,在中国家庭里这是常有的。而今去古已远,我们无法
知道详情,但是新娘在程家并不快乐。也许她受程家人折磨,总之,不久去世。经
过的情况激起苏洵的恼怒。似乎这个新儿媳的公公是个大坏蛋。苏洵写了一首诗,
暗含毒狠的字眼儿,为女儿之死而自责。然后,他露了一手非常之举。他编了一个
家谱,刻在石头上,上面立了一个亭子。为庆祝此一盛事,他把苏姓全族请到,他
要在全族面前,当众谴责他妻子家。在全族人已经奠酒祭告祖先之后,苏询向族人
说,村中“某人”——暗指他妻子的兄长——代表一个豪门,他已经弄得全村道德
沦丧;他已然把幼侄赶走,独霸了家产;他宠妾压妻,纵情淫乐;父子共同宴饮喧
哗,家中妇女丑名远播;一家是势力小人,欺下媚上,嫌贫爱富;家中车辆光亮照
眼, 贫穷的邻人为之侧目而视, 他家金钱与官场的势力可以左右官府;最后是,
“是三十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戒族人焉。”东坡的父亲自然把妻
子的娘家得罪到底了,不过他已经准备与这门亲戚根本断绝关系,所以他又告诉两
个儿子永远不要和那个表兄来往。这件事发生之后四十多年内,东坡兄弟二人一直
没有和那个表兄程之才有往还。不过老泉逝世之后,苏氏兄弟和外婆家别的表兄弟,
倒保持了很好的亲戚关系。苏洵的对豪门挑战与当众对豪门的谴责,略微显示出他
激烈的性格,他的疾恶如仇,他儿子东坡在晚年时也表现出了这种特性。
东坡的母亲当然为这件事很不快,也为自己的小女儿很伤心。在这一场亲戚冲
突之中,她究竟是站在娘家那一方,还是站在自己的亡女这一方,这就很难猜测了。
前面已经提过,这位母亲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她父亲在朝为官,而且官位不低。
据我们所知,她曾经反抗家中那份金钱势力的恶习气,至少反对她哥哥的邪恶败德
的行为。她可以说是受了伤心断肠的打击,身体迅速坏下去。
在中国流行一个很美妙的传说,说苏东坡有一个虽不甚美但颇有才华的妹妹。
她颇有诗才,嫁了一位词家,也是苏东坡的门下学士,秦观。故事中说,她在新婚
之夜,拒绝新郎进入洞房,非要等新郎作好了她出的一副对子才给他开门。那个上
联很难对,秦观搜索枯肠,终难如意,正在庭院里十分焦急的走来走去,苏东坡却
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才对上了下联。另有故事说这一对情侣曾作奇妙的回文诗,既
可顺着读,又可以倒着读,更可以成为一个圆圈读。在此等故事里,据说苏东坡曾
经向他妹妹说:“妹若生为男儿,名气当胜乃兄。”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人人却都
愿相信。但不幸的是,我们找不到历史根据。在苏东坡和弟弟子由数百封信和其它
资料之中,虽然多次提到秦观,但是我始终没法找到他们有什么亲戚关系的踪迹。
苏东坡当代数十种笔记著作之中,都不曾提到苏东坡还有个妹妹。再者,秦观在二
十九岁并且已经娶妻之后,才初次遇见苏东坡。苏东坡的妹妹,即便真有此一位才
女,在秦观初次遇见苏东坡时,她已然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了。这个故事后来越传越
广越逼真,成了茶余酒后最好的趣谈。此等民间故事之受一般人欢迎,正是以表示
苏东坡的人品多么投好中国人的瘾好。
不过,苏东坡倒有一个堂妹,是他的初恋情人,而且毕生对伊人念念不忘。东
坡的祖父去世之后,他父亲远游归来,他的叔叔和家属也回来奔丧。这时堂兄堂妹
颇有机会相见,也可以一同玩耍。据苏东坡说,伊人是“慈孝温文”。因为二人同
姓,自然联姻无望,倘若是外婆家的表妹,便没有此种困难了。后来,此堂妹嫁与
一个名叫柳仲远的青年。以后,苏东坡在旅游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个月。
在堂妹家盘桓的那些日子,东坡写了两首诗给她。那两首颇不易解,除非当做给堂
妹的情诗看才讲得通。当代没有别的作家,也没有研究苏东坡生平的人,曾经提到
他们特殊的关系,因为没人肯提。不过,苏东坡晚年流放在外之时,听说堂妹逝世
的消息,他写信给儿子说“心如刀割”。在他流放归来途经靖江之时,堂妹的坟就
在靖江,他虽然此时身染重病,还是挣扎着到坟上,向堂妹及其丈夫致祭。第二天,
有几个朋友去看他,发现他躺在床上,面向里面墙壁,正在抽搐着哭泣。
第四章 应试
在苏东坡兄弟年二十岁左右,已经准备好去赶考之时,不可免的事,婚姻问题
也就来临了。他们若是未婚晋京,并且一考而中,必然有女儿长成之家托人向他们
提亲。那时有求婚的风俗。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都等待着考试出榜,向新得功
名的未婚举子提亲。所以科举考试举行的季节,也是婚姻大事进行得活跃的季节。
在父母的眼光看来,让儿子娶个本地姑娘,他们对姑娘的家庭知根知底,自然好得
多。按照当年的风俗,青年的婚姻一向是由父母妥为安排,苏东坡年十八岁时,娶
了王弗小姐。王弗小姐那时十五岁,住家在青神,在眉山镇南约十五里,靠近河边。
次年弟弟子由成家,年十六岁,妻子比他小两岁。当然算是早婚,但是并不足为奇。
在根本道理上看,早婚,当然并不一定像苏氏兄弟那么早,在选择与吸引合意
的配偶时,可以省去青年人好多时间的浪费,和感情的纷扰。在父母看来,年轻人
若能把爱情恋爱早日解决,不妨碍正事,那最好。在中国,父母自然应当养儿媳妇,
年轻的男女无须乎晚婚。而且一位小姐爱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和爱尚未成自
己丈夫的男人,还不是一样?不过在拼命讲浪漫风流的社会里,觉得婚前相爱更为
惊奇可喜罢了。无论如何,苏家兄弟婚后却很美满。但这并不是说由父母为儿女安
排的婚姻不会出毛病,也不是说这样的婚姻大多都幸福。所有的婚姻,任凭怎么安
排,都是赌博,都是茫茫大海上的冒险。天下毕竟没有具有先见的父母或星相家,
能预知自己儿女婚姻的结果,即便是完全听从他们的安排也罢。在理想的社会里,
婚姻是以玩捉迷藏的方式进行的,未婚的青年男女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虽然当地社会伦理和社会生活十分安定,但是幸福的婚姻的比例,也许还是一样。
男人,十八岁也罢,五十八岁也罢,几乎没有例外,在挑选配偶时,仍然是以自然
所决定的性优点为根据的。他们仍然是力图做明智的选择,这一点就足以使现代的
婚姻不致完全堕落到动物的交配。婚姻由父母安排的长处是简单省事,容易成就,
少废时间,选择的自由大,范围广。所有的婚姻,都是缔构于天上,进行于地上,
完成于离开圣坛之后。
次子子由成婚之后,父子三人启程赴京。他们先要到省会成都,拜谒大官张方
平,后来张方平对苏东坡几乎如同严父。为父的仍然打算求得一官半职。他现年四
十七岁,但自上次科举名落孙山之后,一直苦读不懈。在那段期间,他已经写了一
部重要的著作,论为政之道、战争与和平之理,显示出真知灼见,此一著作应当使
京都文人对他刮目相看。当时只要有名公巨卿有力的推介,朝廷可以任命官职。苏
询把著作呈献给张方平,张方平对他十分器重,有意立刻任他为成都书院教席。但
是老苏意犹未足。最后,张方平在古道热肠之下,终因情面难却,乃写信给文坛泰
斗欧阳修,其实当时张与欧阳相处并不十分融洽。另外有一位雷姓友人,也写了一
封推荐信,力陈老苏有“王佐之才”。怀有两封致欧阳修与梅尧臣的书信,父子便
自旱路赴京,迢迢万里,要穿剑阁,越秦岭,为时须两月有余。
在仁宗嘉佑元年(一0 五六)五月,三苏到了汴梁城,寄宿于僧庙,等待秋季
的考试。这是礼部的初试,只是选择考生以备次年春季皇帝陛下亲自监督的殿试。
在由眉州来京的四十五个考生之中,苏氏昆仲在考中的十三名之内。当时除去等候
明春的殿试之外,别无他事,父子三人乃在京都盘桓,在城内游览,参加社交活动,
与社会知名人士结交。苏洵将著作向德高望重的欧阳修呈上。欧阳修一副和蔼可亲
的样子,两耳长而特别白皙,上唇稍短,大笑时稍露牙龈。欧阳修,看来并非美男
子,但是一见这位文坛盟主而获得他的恩宠,却足以使天下士子一慰其梦寐之望。
欧阳修之深获学术界敬爱,是由于他总是以求才育才为己任。他对苏洵热诚接待,
并经他介绍,老苏又蒙枢密韩倚邀请至家,又转介绍认识一些高官显宦。不过苏洵
的冷淡自负的态度,在朝廷的领袖人物心目之中,并未留下什么好印象。
苏氏兄弟则游逛华美的街市,吃有名的饭馆子,站在寒冷的露天之下,以一副
羡慕的心情注视大官在街上乘坐马车而过。宋朝共有四个都城,河南开封为首,称
为东都。开封有外城内城。外城方十三里,内城七里,城周有城门十二座,入城处
有两层或三层的城圈,用来围困进犯的敌军。城墙上筑有雉谍,供发炮射箭之用。
因为国都地处一低下之平原,无险可守,只有北部黄河绵延约有二百里(今日之陇
海铁路即沿河而行),可以拱卫国都,因此拟定了一个设想极为周密的军事防御计
划。
在西部洛阳,距开封约一百三十里,建立西都,用以扼制经军事要隘渲关自西
北而来的进犯。在东部约八十里以外的商丘,设立另一军事重镇,是为南都。并不
怕有敌人自南部而来。在另一方面,唐朝末年,蛮族已自北方侵入中国。当时有一
军阀,由于向北番异族一霸主效忠,在其卵翼之下,遂成立朝廷,对抗中国。石敬
塘向契丹王以儿子自称,但自谓深爱中国并关心国家之太平与百姓之幸福。他自称
“儿皇帝”,称契丹王为“父皇帝”。他在世之时,使中国形成分裂,获取外族之
赞美。但是国家应当慎谋严防有此等情形出现。不论古今,在中国总是有打着爱国
旗号的汉奸,只要自己能大权在握显赫一时,便在救国救民的堂皇名义之下,甘心
充当异族的傀儡。石敬塘后来以“儿皇帝”之身,为“父皇帝”所废,羞愤而死,
此一事实并不足以阻止十二世纪时另一傀儡张邦昌之出现。而在张邦昌失去利用价
值后,立即被推翻,弃之如敝展,但并不足以阻止清末另一个汉奸吴三桂向关外借
兵,进入长城,让满州人毁灭了中国政府。宋朝因此在河北南部的大名府,建立了
北京,遏止北方异族的南侵。
开封是中国首都大城,保有皇都的雄伟壮丽,财富之厚,人才之广,声色之美,
皆集于朝廷之上。城外有护城河围绕,河宽百尺,河的两岸种有榆树杨柳,朱门白
墙掩映于树木的翠绿之间。有四条河自城中流过,大都是自西而东,其中最大者为
洋河,从安徽河南大平原而来的食粮,全在此河上运输。河上的水门夜间关闭。城
内大街通行,每隔百码,设有警卫。自城中流过的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桥相
通。最重要的一座桥在皇宫的前面,乃精心设计,用精工雕刻的大理石筑成。皇宫
位于城市之中央。南由玄德楼下面的一段石头和砖建的墙垣开始,皇宫的建筑则点
缀着龙凤花样的浮雕,上面是光亮闪烁的殿顶,是用各种颜色的琉璃瓦建成的。宫
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罗盘的四角起的街名。皇宫的西面为中书省和枢密院。在外城
的南部,朱雀门之外,有国子监和太庙。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官家的马车,牛车,
轿子——轿子是一般行旅必需的——另外有由人拉的两轮车,可以说是现代东洋车
的原始型,这些车轿等在街上川流不息。坐着女人的牛车上,帘子都放了下来。在
皇城有个特点,就是必须戴帽子,即使低贱如算命看相的,也要打扮得像个读书人。
殿试的日子到了。皇帝任命欧阳修为主试官,另外若干饱学宿儒为判官。在读
书人一生这个紧要关头到来之际,大家心中都是紧张激动,患得患失。过去多年来
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力学,都是为了这一时刻。考生必须半夜起身,天甫黎明就
要来到皇宫之外,身上带着凉的饭食,因为没考完是不许出考场的。在考试时,考
生要各自关闭在斗室之中,有皇宫的侍卫看守。朝廷有极严厉的规定,藉以防止纳
贿或询私。考生的试卷在交到考试官之前,先要由书记重抄一遍,以免认出试卷的
笔迹。在重抄的试卷上,略去考生的名字,另存在档册里。考生在考完放出之时,
考试官则关入宫中闺场,严禁与外界有任何接触,通常是从正月底到三月初,直到
试卷阅毕呈送给皇上为止。考生首先考历史或政论。次考经典古籍,最后,在录取
者的试卷已阅毕,再在皇帝陛下亲自监察之下考诗赋,然后再考策论。宋仁宗特别
重视为国求才,对这种考试极为关注。他派贴身臣仆把题目送去,甚至有时为避免
泄露,他还在最后一刹那改变题目。
苏氏兄弟都以优等得中。苏东坡的文章,后来欧阳修传给同辈观看,激赏数日。
那篇文章论的是为政的宽与简,这正是苏东坡基本的政治哲学。不过,不幸有一个
误会。欧阳修对此文章的内容与风格之美十分激赏,以为必然是他的朋友曾巩写的。
为了避免招人批评,他把本来列为首卷的这篇文章,改列为二卷,结果苏东坡那次
考试是名列第二。在仁宗嘉佑二年(一0 五七)四月八日,苏东坡考中,在四月十
四日,他那时才二十岁,成为进士,在三百八十八人之中几乎名列榜首。得到此项
荣誉,于是以全国第一流的学者知名于天下。
苏东坡这个才气纵横的青年,这次引用历史事例,却失之疏忽,而且在试卷上
杜撰了几句对话。他发挥文意时说,在赏忠之时,宁失之宽厚,在罚罪之时,当恻
然有哀怜之心,以免无辜而受戮。他写道:“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
日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几句对白读来满好,显示贤君亦肯用不肖,使之
有一展长才之日,这种史实颇可证实明主贤君用人之道。判官梅圣俞阅卷至此,对
尧与皋陶有关此事之对白,不敢公然提出查问,因为一经提出,即表示自己对年久
湮没的古籍未曾读过。苏东坡因此,才得以混过。考试过去之后,梅圣俞一天问苏
东坡:
“可是,尧和皋陶这段话见于何书?我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读过。”
苏东坡这位年轻学者承认说:“是我所杜撰。”
梅圣俞这位前辈宿儒大惊:“你所杜撰!”
东坡回答说:“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主考官录取一学生,即表示自己克尽其职发现了真才,二人彼此之间即形成了
“老师”与“门生”终身不渝的关系。考中的门生要去拜谒主考老师致敬。并修函
感谢恩德。欧阳修为当时文学权威,一字之褒,一字之贬,即足以关乎一学人之荣
辱成败。当年一个作家曾说,当时学者不知刑罚之可畏,不知晋升之可喜,生不足
欢,死不足惧,但怕欧阳修的意见。试想一想,欧阳修一天向同僚说的话,那该有
何等的力量啊!他说:“读苏东坡来信,不知为何,我竟喜极汗下。老夫当退让此
人,使之出人头地。”这种话由欧阳修口中说出,全京都人人都知道了,据说欧阳
修一天对儿子说:“记着我的话。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他的话果然应验,
因为苏东坡死后的十年之内,果然无人再谈论欧阳修,大家都谈论苏东坡。他的著
作在遭朝廷禁阅之时,有人还暗中偷读呢。
苏东坡的宦途正要开始,母亲病故。根据儒家之礼,这当然是极其重大之事,
甚至官为宰相,也须立即退隐,守丧两年三个月之后,才能返回复职。东坡的姐姐
已于数年前去世,因此苏家全家三个男人晋京应试之后,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儿媳
妇。母亲死时还没听到京都的喜讯。苏家父子三人急忙返家,到家只见母亲已去,
家中一团纷乱,篱墙倾倒,屋顶穿漏,形如难民家园。
正式办完丧礼之后,他们在一山坡之下名为“老翁泉”的地方,挑选一处作为
苏家的宝地。这个泉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当地人说月明之夜,可见一白发俊雅老翁
倚坐在堤防之上,有人走近时,老翁则消失于水中。后来苏洵也葬埋于此,因为那
片地方的名称,苏洵通常亦称为“苏老泉”。
苏洵在祭妻文里说:
我知母心,非官是好,要以文称。昔余少年,游荡不学;我知子心,忧我泯灭。
感叹折节,以至今日……有错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嗟余老
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混,不日来归。
居丧守礼之下的一年又三个月的蛰居生活,是苏东坡青年时期最快乐的日子。
兄弟二人和年轻的妻子住在一起。东坡常到青神岳家去,青神位于美丽的山区,有
清溪深池,山巅有佛寺,涉足其间,令人有游仙寻异超然出尘之感。东坡常与岳家
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庙中游历,坐在瑞藻桥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饮为乐。在夏季
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蚕豆。岳家为大家庭:有岳父王杰,两个叔
叔及其妻子儿女。在岳家约三十个人之中,有一个小姐,名唤“二十七娘”,是命
定与苏东坡一生不可分的。
这时,老苏正在等待京中的任命消息。这时他接受官职并无不当,因为妻丧和
母丧不同。京师已经有巨官显宦答应提拔他,但是他已等了一年有余,尚无消息到
来。最后,终于有圣旨下降,要他赴京参加一种特殊考试。这一来,使此翁着了慌。
因为这时他已经有了一种惧怕考试的心理。他给皇帝上一奏折,谢绝前去,以年老
多病为辞。但是在给朋友的信里则说:“仆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佳者……何苦
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权衡,以自取轻笑哉……向者权书论衡几策,乃欧
阳永叔以为可进而进之。苟朝廷以为其言之可信,则何所事试?苟不信其平居之所
云,而其一日仓卒之言又何足信耶?”给梅圣俞的信里说:“惟其平生不能区区附
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自思少年尝举茂林,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
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届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
第二年,仁宗嘉佑四年(一0 五九)六月,他又接到朝廷的圣旨,仍是上一次
的内容。并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试,自然不足展足老泉之望。朝廷主其事者当对他前
所呈奏信而不疑才是——相信固好,否则即搁置亦可。他是不肯像学童一样去接受
考问的。所以他又再度辞谢。他的奏折上说他已年近五十。五十之年又何以能报效
国家?身为读书人之所以愿居官从政,欲有以报效国家也,否则为一寒士足矣。倘
若他此时再入仕途,既无机会以遂报国之志,又不能享隐逸贤达之清誉。他最后结
束说,时已至夏季,下月其子之居丧将满,他将随子入都一行。届时当一谒当道,
细叙情由。全信中之语气显示他在五十之年,实已无意入朝为官,除非有力人士能
使他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试。
事实上,苏洵的妻子已死,他已准备远离家乡而不复返。非常明显,他是适于
住在京都的。他的两个儿子既然已中进士,下一步就看朝廷何时有缺可以派儿子去
任职,他自己倒也罢了。在居丧满期之后刚过两个月,父子三人又再度启程入京,
这一次有两个儿媳同行,出发之前,已经把亡母之灵枢安派妥当。苏洵使人请了六
尊菩萨像,安放在两个雕刻好镀金的佛龛中,供在极乐寺的如来佛殿里。那六尊菩
萨是:观世音菩萨、势至菩萨、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引路三者。出发之前,
苏询正式把这些佛像供在庙里,并且去向亡妻灵前告别。祭文的结语是:“死者有
知,或升于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第五章 父与子
父子三人和两个儿媳妇,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即将晋京。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
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几乎已确然无疑。这次举家东迁,要走水路出三
峡,而不是由陆路经剑门穿秦岭。这次行程全长一千一百余里,大概是七百里水路,
四百里旱路,要从十月启程,次年二月到达。用不着太急,因为有女人同行,他们
尽可从容自在,在船上饮酒玩牌,玩赏沿途美景。两个妯娌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
心里知道这次是与进士丈夫同游,但可没料到她俩是在大宋朝三个散文名家的家庭
里,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诗词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时常吟诗。那时所有读书人都
会作诗,藉以写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们写信一样。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旧
家。东坡妻子的地位年龄较高,她属于实际聪明能干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与她相
处,极为容易。并且,老父这一家之长,也和他们在一起,做晚辈的完全是服从柔
顺,大家和睦相处。在这位大嫂眼里,三个男人之中,她丈夫显然是易于激动,不
轻易向别人低头,而说话说得滔滔不绝。子由身材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么魁伟,
东坡生而颅骨高,下巴颌儿和脸大小极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结实健壮。和
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东坡的小儿子,是苏家的长孙,就是那一年生的。有这么一个
孩子,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满了。倘若这个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点儿让人不好
意思,因为觉得这位年轻才子苏东坡是在母丧期间和妻子大任性,大失于检点。宋
朝的道学先生就会说他有亏孝道,要对他侧目而视了。
苏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对两对小夫妇而言,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
水路旅行,有兴致、有热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四川为中国最大之省份,其大与德国相似,也是和三国的历史密切相关的。走了一
个月才到东边的省界,这时三峡之胜才开始,山顶上的城镇庙字,会令他们想起古
代的战将,过去的隐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游历仙都,据说当年有一个修行的道
士,在白昼飞升之前就住在那个地方。东坡这个少年诗人早期写的诗,其中有一首,
是关于传说中的一头白鹿,也就是那个道士身边相伴的那头鹿,这首诗足以证明东
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诗是:
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来。
仙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
仙子已去鹿无家,孤栖怅望层城霞。
至今闻有游洞客,多来江市叫平沙。
长松千树风萧瑟,仙宫去人无几尺。
夜鸣白鹿安在兮,满山秋草无行迹。
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但对旅客而言,则是险象环生。此段江流全
长一百二十余里,急流漩涡在悬崖峭壁之间滚转出入,水下暗石隐伏,无由得见,
船夫要极其敏捷熟练,才可通行。三峡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没,旅客丧生之事,
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绝无生望。然而三峡确是富有雄壮惊人之美,
在中国境内无一处可与比拟,在世界之上,也属罕见。四川何以向来能独自成一国
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东界有高山耸立,水路则有三峡之险,敌人无从侵
入。
经三峡时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艰苦万分。那时,一只小平底木船,
要由六十至七十个纤夫,用长绳子一头拴在船上,一头管在肩上,在势如奔马的狂
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边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顺流而下时,则危险
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时,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个舵夫之手,他必须有极高的
技巧,极丰富的经验,才能使船庶乎有惊而无险。三峡也者,即为四川境内的翟塘
峡、巫峡,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峡。每一个峡都是一连串危险万分的洪流激湍,
其中漩涡急流交互出现,悬崖峭壁陡立水中,达数百尺之高。
惊险之处自翟塘峡开始,因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节之不同、水面之
高低,即因之而异,而岩石有时立出水面高达三十尺,有时又部分隐没于水中。当
时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难之时。因为水面变窄,夏季洪水泛滥时与冬季水干
时,江面水平高低之差,竟达一百尺之多。船夫总是不断注视江心岩石边水的高度。
这些岩石叫湘濒堆,是因为惊涛骇浪向巨大岩石上冲击,水花飞散起来,犹如美女
头上的云禁雾鬓,因此而得名。湘额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没之时,则形成一片广阔的
漩涡,熟练的船夫,亦视之为畏途。当地有个谚语说:“潍颁大如马,翟塘不可下;
湘额大如象,霍塘不可上。”这两句俗语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只因为河床的变化
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时宜于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时便于行船,主要全以隐藏于
水下的岩石之高低为准。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数天,直到水恢
复到安全的水位再开船。纵然如此危险,人还是照旧走三峡,或为名,或为利,而
不惜冒生命之险,就像现在苏家一样。出外旅行的人,极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
安危委诸天命,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行经三峡的人,往往在进入三峡之前焚
香祷告,出了三峡再焚香谢神。不管他们上行下行,在三峡危险的地方,神祗担保
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颐的。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这里,三峡正好是奇谈异闻滋生之处,这里流传着
山顶上神仙出没的故事。在进入翟塘峡处,有“圣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间有缝隙,
能回答人声。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缝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
止。要再喝第二杯还须喊叫。
苏家向神祈求赐福之后,开船下驶。因为船只行驶时相距太近会发生危险,通
常都是在一条船往下走了至少半里之后,另一条船才开出。若逢官家有船通过时,
有兵了手持红旗,按距离分立江边,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过险地之后,便挥旗发出
平安信号。苏东坡就曾作诗描写道: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荣迂收浩渺,座缩作涧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堕崖鸣卒卒,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偶尔他们的船驶过一个孤立的茅屋,只见那茅屋高
高在上侧身而立,背负青天,有时看见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里,足可
证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贫无疑,小屋顶仅仅盖着木板,并无瓦片覆盖。苏东坡正在
思索人生的劳苦,忽然瞥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得那么悠然自在,似乎丝毫不为明
天费一些心思,于是自己盘算,为了功名利禄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铐镣的夹锁,
是否值得?在高空飘逸飞翔的苍鹰正好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
现在他们的船进入巫峡了,巫峡全长五十里。高山耸立,悬崖迫人,江面渐窄,
光线渐暗,呈现出黎明时的昏黄颜色,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
见一条细蓝,望之如带,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见太阳,但亦转瞬即
逝;在夜间,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际,才能看见一线月光。岸上巨石耸立,巨石顶端
则时常隐没于云雾中。因为风高力强,云彩亦时时改变形状,山峰奇高可畏,亦因
云影聚散而形状变动不居,虽绘画名家,亦无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
状如裸女,自从宋玉作“神女赋”以来,独得盛名。此处,高在山巅,天与地互相
接触,风与云交互鼓荡,阴阳雌雄之气,获得会合凝聚,是以“巫山云雨”一词,
至今还留为男女交欢之称。峡内空气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云雾之内亦有精灵
飞舞。苏东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觉得此等神话背乎伦理。他说:“成年之人
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爱说神道鬼。楚辞中的故事神话,全是无稽之谈。为神仙
而耽溺于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这时有一个年老的船夫,开始给他们说故事。他自称年轻时,常攀登那些最高
的山峰,在山顶池塘中洗浴,衣裳挂在树枝上晾干。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样
高处,鸟鸣猿啼之声,已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山风之声而已。虎狼也不到那
样高处,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并不害怕。神女词附近有一种特别竹子,竹枝柔软
低垂,竟直触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样。有风吹拂,竹枝摆动,使神坛随时保
持清洁,犹如神女的仆人一般。苏东坡听了,颇为所动,心想:“人也许可以成仙。
困难就在于难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难在忘势利)东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
当代其他人一样,很相信会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许会成仙。
他们的船进巫峡之时,“神鸟”开始随船而飞。其实这种乌鸦也和其它聪明的
鸟一样。因为在神女词上下数里之内,这些乌鸦发现有船来,就一路追随,从船上
乘客那儿啄取食物。乘客往往与乌鸦为戏。他们把饼饵扔到半空中,兴高采烈的看
着神鸦自天空俯冲下来,将食物由空中衔起,百无一失。
这一带地方,自然无人居住,也不适于人居住。三苏行经“东德滩”时,波涛
汹涌,船身被打击抛掷,就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漩涡之中一般。在他们以为已经过
了最危险的地方时,谁知又来到“怒吼滩”,这里更为惊险。怪石如妖魔,沿岸罗
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后又来到一个地方,叫做“人鲜瓮”,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
丧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鱼。这里是一块特别巨大的圆石头,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
五分之四宽度,水道因之变窄,逼得船只经过此处时,必须急转直下,凡是旅客过
了人鲜瓮,都觉得那个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样。
出了巫峡,他们不久就到了秭归,开始看见沿岸高高低低散布着些茅屋陋舍。
此处是一极小的乡镇,居民不过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极为贫苦。
可是想到这一带令人心神振奋的风光之美,觉得在这个半文明的穷乡僻壤,居然出
了两个大诗人,一个著名的皇后,还有另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女人,也并非无故了。
这大概就是奇山异水钟灵统秀的缘故吧。一般居住山地的人,在风俗上总是把东西
装在桶里或筐子里,而背在背上,而且大部分是由妇女背着,这很容易使人肌肉疲
劳,但是却永远对她们的身段儿有益。处在这里,未嫁的姑娘总是把头发分开,高
高梳成两个扁圆的髻儿,以别于已婚的妇人。譬儿上插着六根银管子,横露在两侧,
另外还拢上一个大象牙梳子,有手掌那么大小,在头的后面。
苏家现在才过了巫峡和霍塘峡,最要命的一个还在下面呢。大约三十年之前,
有一次山崩,把尖锐的岩石滚落在江心,使船只无法通过。江面的交通在这带断绝
了大约二十年,后来才勉强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个地方因之叫做“新滩”。在
此处因为风雪甚大,苏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苏东坡曾有诗记此事:
缩头多寒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
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梢风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模。
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嘶。
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
沾裳细看若刻接,岂有—一天工为。
霍然一声遍九野,吁此权柄谁执持?……
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洒飘歌儿。
冻吟书生笔欲折,夜织贫女寒无惊。
高人著履踏冷冽,飘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砍路出门去,寒多满鼻清淋漓……
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
草中吩咐有寒兔,孤隼下击千夫驰。
敲冰煮鹿最可乐,我虽不饮强倒厄。
楚人自古好七猎,谁能往者我欲随。
纷坛旋转从满面,马上操笔为赋之。
长江在此处有如此自然的危险,本地人却因此落个有利可图。他们打捞沉船,
转卖木板用以修理别的船,他们便以此为业。他们也像一般名胜古迹城镇的居民一
样,观光客往往因故不得不在本地停留数日,他们就可以和观光客交易而有生意做。
此地江流湍急,船上的货物往往须要卸下,而乘客也宁愿在岸上走走,使身体舒服
一下。
从秭归再往下走,已然可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大牛的背部耸立在较近的山
岭顶端。他们现在正在进入的地区,是以庞大的黄牛山为主要景物的。这里的岩石
甚为奇怪,在山岭的侧影蚀刻在遥远的天空时看来,黄牛山这头巨牛似乎是由一个
穿蓝衣戴斗笠的牧童牵着。本地有个俗语描写这头黄牛蛮横的面貌说:“朝发黄牛,
暮满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本地的女人脸皮细嫩白净,头上包着小黑圆点
儿的头巾。风光之美可与巫峡抗衡,在有些乘客看来,甚至会超巫峡之上。那种风
景正是在中国山水画上常可见到的。形状令人难以置信的巨石,矗立天际,望之如
上帝设计的巨型屏风;又有如成群的石头巨人,或俯首而立,或跪拜于地面向上苍
祷告。河边上的岩石,层层排列成阵,似乎是设计出来,欲以大自然之壮丽故意向
人炫示。此处有一巨大之断崖,表面平坦,竖立如同巨剑,尖端正刺入江岸。再沿
江下行不远,危险的航程即将毕事之前,来到了虾蟆培。虾蟆培是一个巨大的扁圆
石头,酷似一个青蛙头,口中有水滴入河中,形状极似水晶屏风。此一巨大的扁圆
石头,呈苔绿色,背上满是晶莹的小水珠。青蛙尾尽处为一石洞,其中发出清脆的
潺援之声。有些赴京赶考的举子往往在青蛙嘴边接水,带到京中研墨,供作文章之
用。
过了虾蟆培不远,大自然一阵子的天威怒气,算是消散尽了,岩石江水的洋洋
大观也收场了,从宜昌以下,风光一变而为平静安详。夕阳照着一带低平的稻田与
炊烟处处的茅舍,提醒旅客们已再度回到人类可以安居的世界。一般习俗是,旅客
到此,因为逃过灾难,转危为安,都相向庆祝。旅客以美酒猪肉犒劳船夫,人人快
乐,人人感恩。回顾过去,都以为刚刚做了一个荒唐梦。
到了江陵,苏家弃船登陆,乘车起旱,奔向京都。江上航行完毕之日,兄弟二
人已然作了诗歌百首。这些首诗另集印行,名之为《南行集》。但是,苏东坡最好
的几首诗是在陆地上行程中写的。那几首诗特别注重音韵情调气氛之美,节奏极好,
形式多变化。在襄阳他写了几首歌,《船夫吟》,如《野鹰来》,系为追忆刘表而
作,《上堵吟》则为追忆孟滔因手下二将不才失去沃土的经过。其诗为:
台上有客吟秋风,悲声萧散飘入宫。
台边有女来窃听,欲学声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两稚子。
白马为塞凤为关,山川无人空且闲。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鳊鱼冷难捕。
悠悠江上听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苏家在二月安抵京城。他们买了一栋房子,附有花园,约有半亩大,靠近仪秋
门,远离开繁乱的街道。绕房有高大的老槐树和柳树,朴质无华的气氛,颇适于诗
人雅士居住。一切安顿之后,父子三人便恭候朝廷任命了,当然那一向是需时甚久
的。兄弟二人又经过了两次考试,一是考京都部务,另一种更为重要,名为“制策”,
要坦自批评朝政。仁宗求才若渴,饬令举行此种考试,以激励公众舆论的风气,所
有读书人经大臣推荐,并凭呈送的专门著述之所长,都可以申请参加。苏氏兄弟经
大臣欧阳修的推荐,都申请而蒙通过。苏东坡蒙朝廷赐予的等级,在宋朝只有另一
人获得。他又呈上二十五篇策论文章,其中有些篇已经成为后世学校中必读的散文。
后来,皇后告诉人,仁宗曾经说:“今天我已经给我的后代选了两个宰相。”
万幸的是,父亲被任命为校书郎,并未经考试,正合他的本意,后来又授以新
职,为本朝皇帝写传记。这本来就是作家的事,他自然乐于接受。但是后来出现了
问题,就是那些皇帝都是当今天子的先人,他们的传记须忠实到什么程度呢?苏洵
决定采取史家的严格写法,史家不应当文过饰非,即使为自己的先人立传,亦当如
此。于是有了争论,在今日苏洵的文集里尚保有下列的文句:
询问臣僚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过差,不经之事欲尽其去,无使存录……
编集故事,非日制为礼典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史书之类也,遇
事而记之,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是史之体也。若夫存其善而去其不
善,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班固作汉志,凡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也。欲
如之,则先世之小有过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事无疑之。
苏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们与当代名家相交往,诗文为人所爱慕,一家皆以文
坛奇才而知名于时。兄弟刚二十有余。年少有时也会成为天才的障碍。苏东坡这时
轻松愉快,壮志凌云,才气纵横而不可抑制,一时骅骝长嘶,奋蹄激地,有随风飞
驰,征服四野八荒之势。但是弟弟则沉默寡言,父亲则深沉莫测,对事对人,一概
不通融假借,因此处世则落落寡和,将身旁这两匹千里之驹,随时勒抑,不得奋霞
奔驰。
第六章 神、鬼、人
纵然苏东坡才华熠煜, 在仕途上他仍须由低级而上升。在仁宗嘉佑六年(一0
六一),朝廷任命他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有权连署奏折公文。在唐朝,
因行地方分权之制,形成藩镇割据,国家颇蒙其害,最后酿成叛乱,陷国家于危亡,
而藩镇大员每为皇亲国戚,朝廷诸王。宋代力矫其弊,采用中央集权,武力环驻于
国都四周,并创行新制,对各省长官,严予考核节制,其任期通常为三年,因此时
常轮调。每省设有副长官连署公文奏议,即为此新制度中之一部分。苏子由也被任
为商州军事通官,但是父亲则在京为官,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人与父亲同住京师,因
为无论如何,总不可使鳏居的老父一人过活。子由于是辞谢外职不就。子由为兄嫂
赴任送行,直到离开封四十里外郑州地方,兄弟二人为平生第一次分手,子由随后
回京,在此后三年之内,东坡在外,子由一直偕同妻子侍奉老父。东坡在郑州西门
外,望着弟弟在雪地上骑瘦马而返,头在低陷的古道上隐现起伏,直到后来再不能
望见,才赶程前进。他寄弟弟的第一首诗写的是: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扰自念庭怖,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后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侧,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多雨何时听萧瑟,
君如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风雨对床”之思,在唐人寄弟诗中有之,此种想法成了兄弟二人团聚之乐的
愿望,也是辞官退隐后的理想生活。后来有两次弟兄二人又在官场相遇,彼此提醒
在诗中曾有此“风雨对床”之约。
由京都到凤翔的函件,要走十天才到,兄弟二人每月经常互寄诗一首。由那些
诗函之中,我们可以发现,初登宦途时,苏东坡是多么心神不安。兄弟二人常互相
唱和。在唱和之时,要用同韵同字,所以是磨练写诗技巧很好的考验,在中国过去,
此种写诗方法,是文人必须具备的成就。在这类诗中,可以找到令人惊喜的清新思
想,用固定韵脚的字,各行要有自然的层次。犹如在玩纵横字谜一样,韵用得轻松
自然时,其困难正足以增加乐趣。在东坡写给弟弟最早的和诗之中,东坡已经显示
出他那完美的诗才。他按规定用“泥”和“西”两字做韵脚,写出了下列的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这首七绝成了东坡诗的佳作。此处“飞鸿”
一词是人心灵的象征。实际上,本书中提到东坡的行动事故,也只是一个伟大心灵
偶然留下的足迹,真正的苏东坡只是一个心灵,如同一个虚幻的鸟,这个鸟也许直
到今天还梦游于太空星斗之间呢。
凤翔位于陕西的西部,离渭水不远。因为陕西为中国文化发源地,整个渭水流
域富有古迹名胜,其名称都与古代历史相关。强邻西夏,位于今之甘肃,时常为患
中国,陕西省因而人力财力消耗甚大,故人民生活甚为困苦。苏东坡到任后第一年
内,建了一栋庭园,作为官舍,前有水池,后有亭子,另有一上好花园,种花三十
一种。
苏东坡既已安定下来,判官之职又无繁重公务,他遂得出外遨游,到南部东部
山中游历,动辄数日。有一次,他因公须到邻近各地视察,急须结束些悬而未决的
罪案。并要尽其可能将甚多囚犯释放。这件差事对他再适合无比,他于是畅游太白
山和黑水谷一带的寺院,以及周文王的故里。有时清闲无事,他到西安附近有名的
终南山去,去看珍奇的手稿,或是一个朋友珍藏的吴道子画像。
东坡年富力强,无法安静下来。这时是他生平第一次独自生活,只与娇妻稚子
在一起。如今他已然尝到做官生活的味道,但并不如他梦想的那么美妙。远离开京
都的骚扰杂乱,在外县充任判官,副署公文,审问案件,颇使他感觉厌烦无味。有
时难免感觉寂寞,但也有时举杯在手,月影婆娑,又感觉欣喜振奋。
在他还不够成熟老练之时,他需要妻子的忠言箴劝。苏夫人在务实际、明利害
方面,似乎远胜过丈夫。她对丈夫非常佩服,她知道自己嫁的是个年轻英俊的诗人。
才华过人的诗人和一个平实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时,往往是显得富有智慧的不是
那个诗人丈夫,而是那个平实精明的妻子。在婚姻上所表现的,仍然是男女相辅相
成。苏夫人知道丈夫那坦白直爽甚至有时急躁火爆的性格之后,她觉得倒不须急于
向他表示什么佩服崇拜,还是要多悉心照顾他,才是尽自己身为贤妻的本分。苏东
坡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但是构成人生的往往是许多小事,大事则少而经久不见,
所以苏东坡则事事多听从妻子。夫人提醒他说他现在是初次独自生活,而没有父亲
照管。苏东坡把人人当好人,但是太太则有知人之明。苏东坡与来访的客人谈话之
时,太太总是躲在屏风后屏息静听。一天,客人走后,她问丈夫:“你费那么多工
夫跟他说话干什么?他只是留心听你要说什么,好说话迎合你的意思。”
她又警告丈夫要提防那些过于坦白直率的泛泛之交,要提防丈夫认为“天下无
坏人”的大前题之下,所照顾的那些朋友。总之,苏东坡的麻烦就在看不出别人的
短处。妻子对他说:“提防那些人,速成的交情靠不住。”东坡承认妻子的忠言很
对。我想苏夫人的这种智慧是自“君子之交淡如水”得来的——水没有刺激的味道,
但是人永远不会对之生厌。真诚的友谊永远不会特别表白的。真正的好朋友彼此不
必通信,因为既是对彼此的友情信而不疑,谁也不须要写什么。一年分别后,再度
相遇,友情如故。
有的人不忙不快乐,苏东坡就是这一型。那时陕西旱象出现。已经好久不雨,
农人为庄稼忧心如焚。除去向神灵求雨,别无他法,而求雨是为民父母官者的职责。
苏东坡突然活动起来。心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不然神不会发怒。现在若不
立刻下雨,黎民百姓就要身蒙其害了。苏东坡现在要写一份很好的状子,向神明呈
递。在这方面,他是万无一失的。他现在准备立即在神明之前,以他那雄辩滔滔的
奇才,为老百姓祈求普降甘霖。
在渭水以南,有一道高大的山脉,通常称之为秦岭,而秦岭上最为人所知、最
高、最雄伟的山峰,叫太白峰。太白山上一个道士庙前面,有一个小池塘,雨神龙
王就住在其中,这个龙王可以化身为各种小鱼。苏东坡就要到那个道士庙里去求雨。
他为农人求雨,但是也像一个高明的律师一样,他想办法教龙王明白天旱对龙王也
没有好处。在奉承了几句话之后,他在那篇祈雨文里说:“乃者自冬祖春,雨雪不
至。西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五起。
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圣天子在上,凡所以怀柔
之礼,莫不备至。下至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岂有他哉?凡皆以为今日也。神
其局以鉴之?上以无负圣天子之意,下亦无失愚夫小民之望。”
由太白山下来之后,他继续游历各处,特别是上次漏过的名胜。在当月十一日,
他曾求过雨,回到城里,十六日,曾下小雨,但是对庄稼则嫌不足,农民也不满意。
他研求原因。人告诉他在太白山的祈求并不是无效,但是神由宋朝一个皇帝封为侯
爵之后,再去祈求便不再灵验。苏东坡在唐书上一查,发现太白山神在唐朝原是封
为公爵的。山神实际上是降低了爵位,大概因此颇不高兴。苏东坡立刻为县官向皇
上草拟了一个奏本,请恢复山神以前的爵位。然后他又与太守斋戒沐浴,派特使敬
告神灵,说他们已为神求得更高的封号,又从庙前的池塘里取回一盆“龙水”。
十九日,苏东坡出城去迎“龙水”。全乡下人人振奋,因为这次的成功是他们
极为关怀的事。乡间早已来了好几千人,当地十分热闹,在“龙水”未到时,已然
阴云密布,天空昏黑。老百姓等了好久,雨硬是不肯下。苏东坡又进城去,陪同宋
太守到真兴寺去祷告。在路上,他看见一团乌云在地面低低飘过,在他面前展开。
他从农夫手里借了个篮子,用手抓了几把乌云,紧紧藏在篮子之中。到了城里,他
祷告乌云的诗里有:“府主舍人,存心为国,俯念舆民,燃香疆以祷祈,对龙揪而
恳望,优愿明灵敷感。”祷告已毕,他又和宋太守出城去。他俩走到郊区,忽然来
了一阵冷风。旗帜和长枪上的缨子都在风中猛烈飘动。天上乌云下降,犹如一群野
马。远处雷声隆隆。正在此时,一盆“龙水”到来。苏东坡和宋太守前去迎接“龙
水”,把“龙水”放在临时搭建的祭台上,随即念了一篇祈雨文,这篇祈雨文和其
它的祭文至少还保存于他的文集里。仿佛是有求必应,暴雨降落,乡间各地,普沾
恩泽。两天之后,又下大雨,接连三日。小麦、玉蜀黍枯萎的秸茎又挺了起来。
现在欢声遍野,但是最快乐的人却是诗人苏东坡。为纪念这次喜事,他把后花
园的亭子改名为“喜雨亭”,写了一篇《喜雨亭记》,刻在亭子上。这篇文章是选
苏东坡文章给学生读时,常选的一篇,因为文笔简练,很能代表苏文的特性,又足
以代表他与民同乐的精神。
这件事之后,太白山的山神也升了官,又由皇帝封为公爵。苏东坡和宋太守为
此事再度上太白山,向神致谢,又向神道贺。次年七月,又有大旱,这次求雨,却
不灵验。苏东坡失望之余,到幡溪求姜太公的神灵。姜太公的神灵直到今天还是受
老百姓信仰的。姜太公在周文王时是个贤德有智慧的隐士,据稗官野史上说,他用
直钩在水面三尺之上垂着钓鱼。据传说他心肠好人公正,鱼若从水中跳出三尺吞他
的饵,那是鱼自己的过错。普通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便是此意。
苏东坡此次向姜太公求雨是否应验,并无记载。但是不管信仰什么神,信佛也
罢,信一棵得道的老树桩子也罢,这并不是怀疑祷告不灵的理由。祷告不灵永远无
法证明,因为根据佛经,若出什么毛病,总是祷告的人不对,普通是他的信心不足,
所谓“诚则灵”,便是此意。所有的神都必须要显出灵验,否则便无人肯信了。再
者,祷告也是人根深蒂固的天性。祷告,或是具有祷告的那种虔诚态度,毕竟是很
重要的;至于是否灵验,那倒在其次。
无论如何,后来苏东坡做其他各县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还是继续祷告。
他知道他的此种行动是正当无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会竭其所能为人消灾造福。
因为,倘若明理是人性最高的本性,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会听从劝告,也会服
理。但是在苏东坡几篇论到天灾的奏折里,他也按照中国的传统指出来,朝廷若不
废除暴政以苏民困,向神明祷告也无用处。这就是中国凭常识形成的宗教,这种看
法就使中国古籍上有“尽人事,听天命”的说法。在知道了中国人所有的愚蠢行为
之后,这种谚语又让我重新相信中国人毕竟是伟大的思想家。
我简直不由得要说苏东坡是火命,因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
何处,不是忧愁全城镇的用水,就是担心运河和水井的开凿。说他是火性并无不当,
因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简单说来,他的气质,他的生活,就犹如跳动飞舞的火
焰,不管到何处,都能给人生命温暖,但同时也会把东西毁灭。
这个跳动飞舞的火苗,据说曾经两度和邪魔外祟争辩。因为他深信,不但是神
灵,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对他那义正词严的攻击要顺服,所以他有所恃而无恐。
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对他的所作所为,要能判别何者为是
何者为非。妖魔等物也许有时会遗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苏东坡的雄辩口才之下,
他们就会自见其行为的愚蠢,也得立即罢手。
有一次,他在从凤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顺着一条山路行走,经过白华山。侍从
之中一个人忽然中邪,在路上就把衣裳一件一件脱下来,直到脱了个精光。苏东坡
吩咐人勉强给他穿上,把他缚起来,但是衣裳又掉了下来。大家都说一定触怒了山
神,那个兵才中了邪。苏东坡走到庙里,向山神说道:
某昔之去无祈,今之回也无祷。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谒而已。随行一兵狂发遇
祟。而居人日:“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蚁虱耳,何足以烦神之
威灵哉。纵此人有隐恶,则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礼或盗服御饮等小罪尔,何足
责也,当置之度外。窃谓兵镇之重,所隶甚广,其间强有力富贵者盖有公为奸意,
神不敢于彼示其威灵,而乃加怒于一卒,无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则一事缺,愿
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谅神不闻此言。
祷告完毕,苏东坡刚一离开那所山神庙,一阵山风猛向他脸上扑来,转眼之间,
风势愈狂,竟尔飞沙走石,行人无法睁眼。苏东坡对侍从说:“难道神还余怒未息?
我不怕他。”他继续在前走,狂风越发厉害。这时只有一个侍从携带他随身的行李
在后面跟随,别人和马匹都正在想法避风,因为觉得实在无法前进。有人告诉他回
庙去向山神求饶。苏东坡回答说:“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发怒,只好由他。
我要照旧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后,风逐渐减低,终于刮完,并无事故发
生,那个兵也清醒过来。
苏东坡对自己有急智和看不见的精灵相斗,坚具信心。有一次,他和一个邪魔
力争不让。那是此后数年,他在京师身为高官之时,他的二儿媳妇(是欧阳修的孙
女)一天晚上也中了邪,是在产后。年轻的儿媳妇以一老姐的声音向周围的人说:
“我名清,姓王,因为阴魂不散,在这一带做鬼多年。”苏东坡对儿媳妇说:“我
不怕鬼。再说,京都有好多驱鬼除妖的道士,他们也会把你赶跑的。不要不识相。
显然是你糊涂愚蠢才送了命,现在既然已死,还想闹事!”然后他向女鬼讲了些佛
教对阴魂的道理,又告诉她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走开,明天傍晚我向佛爷替你
祷告。”女鬼乃合掌道:“多谢大人。”儿媳妇于是霍然而愈。第二天日落后,他
给佛爷写了一篇祈祷文,焚香,供上酒肉,把女鬼送走。
此后不久,他次子的小儿子说看见一个贼在屋里跑,看来又黑又瘦,穿着黑衣
裳。苏东坡吩咐仆人搜查,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奶妈忽然又倒在地板上,尖声嘶喊。
苏东坡过去看她,她向东坡喊道:
“我就是那个又黑又瘦穿黑裳的!我不是贼,我是这家的鬼。你若想让我离开
奶妈的身上,你得请个仙婆来。”
苏东坡对鬼斩钉截铁的说:“不,我不请。”
鬼的声音缓和了点儿说:“大人若一定不肯请,我也不坚持。大人能不能给我
写一篇祷告文,为我祈祷?”
东坡说:“不行。”
鬼的条件越来越低,用更为温和的声音请求可否吃点儿肉喝点儿酒,但是苏东
坡越发坚强。鬼被这个不怕鬼的人慑服了,只请求为他烧点儿纸钱便心满意足。东
坡仍不答应。最后,鬼只要求喝一碗水。东坡吩咐:“给他。”喝完水之后,奶妈
跌倒在地上,不久恢复了知觉,但从此断了奶。
苏东坡在凤翔那一段,发生了一件事,使他有点儿不光彩,在他后来的日子里
不愿提起。到那时为止,他和上司宋太守处得很融洽,宋太守与他家是世交。此后,
来了一位新太守,情形就有了变化。新太守姓陈,是武人出身,严厉刻板,面黑体
壮,两眼炯炯有神。他与苏东坡同乡,认为他少年得意,颇把他看做暴发户。陈太
守为官以来,颇负美誉。曾在长沙捕获一恶僧,此一僧人颇与权要交往,他仍将此
僧交与有司法办,全境之人,无不惊异。又有一次,他捕获七十余男巫,这些男巫
平素皆鱼肉乡民,他将他们强行遣返故乡,耕田为农。那时有些寺庙暗中干些邪污
败德之事,他拆除了几座庙。据说他的兵卒奉命站定不动时,敌人的箭从天上稠密
飞来,兵卒们仍然屹立不动。
现在苏东坡新来的上司却是这样的一个人。所有的文武官员都向他俯首致敬,
但是对苏东坡而言,我们都不难猜测,现在是两个不妥协通融的硬汉碰了面。二人
之间遇有争论,便舌剑唇枪,恶语相加。苏东坡年少多才,有才自负的年轻人而要
向外在的权威俯首拜服,实在难之又难。也许苏东坡感到最大的不快,是陈太守往
往改动拟妥的上奏文稿。陈太守往往在苏东坡造访时不予接见,有时使他久候,久
到是够让他睡个午觉的工夫,用以表示不悦之意。二人的龈龋不和,后来竟闹到陈
太守向京师上公文,陈明苏东坡的抗命情形。
苏东坡的报复机会不久到来。陈太守在太守公馆里建造了一座“凌虚台”,以
便公务之暇,登台观望四野景物之胜。不知何故,陈太守吩咐苏东坡写一篇文字,
预备刻在凌虚台的石碑上,作为兴建此台的纪念。这个诱惑对年轻多才的苏东坡,
是欲拒不能了:他必得藉此机会来玩笑一番。作文章刻石留念,自然是为传之久远,
必须庄重典雅,甚至富有诗情画意方为得体。显然是他不得直接攻击陈太守,但是
知道向老头子放支玩笑的小箭,总无伤于人,亦无害于己。今天我们还可以读到那
篇《凌虚台记》:
台于南山之下,宜起居饮食与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
太守陈公杖屡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
其身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高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
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日,是宜名
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就复于公日,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
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缓,狐险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
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
则秦穆之祈年第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
欲其求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
较?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钦?而或者欲以夸世而
自足,刚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倘若苏东坡年龄再大些,文字之间的语调儿会更温和些,讽刺的箭也许隐藏得
更巧妙些。这篇记叙文,本为庆祝而作,却在沉静中沉思其将来坍塌毁坏之状,并
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讽刺,在中国志记文中尚属罕见。但是陈太守这个
老头子确实肚量够大,竟不以为什。这一次他对此文一字未予更动,照原作刻在石
碑上。
由此可见,陈太守为人心地并不坏。在二人分手之后,东坡也看出此种情形,
因而有修好之举。成了名的作家常有的应酬,就是应子侄辈之请为其先人写墓志铭。
墓志文字必须赞美亡故者,但多为陈词滥调,而且言不由衷,故无文学价值。写此
等文字古人每称之为馅媚死者,但是此等事仍为作家极难避免之社交应酬。在这一
方面,苏东坡自己应有极严格的规定,而且确实做到了。他绝不写一篇此种文章,
即使王公贵人相求,也是不写。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写了七篇墓志铭,皆有特别的
理由,他的确有话要说才写的。几年之后,他也为陈太守写了一篇。除去他为司马
光写的那篇之外,这篇算是最长的。因为东坡和那位陈太守,最后彼此都向对方十
分敬仰。
陈太守的儿子陈糙,后来成了苏东坡毕生的友人,此子不可不在此一提。陈糙
喜欢饮酒骑马,击剑打猎,并且慷慨大度,挥金如土。一天,陈糙正在山中骑马打
猎,有两个兵卒相随。他前面忽然有一只喜鹊飞起,他的随员没有将此喜鹊击落。
这位年轻的猎人咒骂了一声,他从丛林中隐藏处一马冲出,哑的一箭射去,喜鹊应
声落地。这个青年的脸上,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住苏东坡。后来有人传言,说
陈糙的父亲在他处做官之时曾有纳贿之事,被判处死刑。传闻是这样,苏东坡正要
遭受贬谪之时,陈糙正隐居在黄州,苏东坡的仇人想起苏东坡当年与陈糙的父亲交
恶,就把他贬谪到黄州来,好使陈糙对付苏东坡。也许陈糙要为父报仇,这样苏东
坡的敌人就可以借刀杀人了。但是事实上,苏东坡与陈糙父亲之死毫无关系,陈糙
反成了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最好的朋友。
苏东坡又遇见了一位“朋友”——章停,章停命定是苏东坡后半生宦途上的克
星。章停后来成了一个极为狠毒的政客,现在官居太守之职,所治县分距此不远,
也在湖北省境。我们手下没有资料可以证明是否苏夫人曾经警告过丈夫要提防章停,
但是章停确是富有才华,豪爽大方,正是苏东坡所喜爱的那一等人。苏东坡曾经预
测过章停的前途,这个故事是人常说起的。是在往芦关旅行的途中,苏章二人进入
深山,再往前就到黑水谷了,这时来到一条深涧边,上面架着一条窄木板,下面距
有百尺光景,有深流滚翻倾泻,两侧巨石陡峭。章停是极有勇气之人,向苏东坡提
出从木板上走过去,在对面岩石的峭壁上题一行字,一般游客是常在名胜之地题词
的。苏东坡不肯过去,章停以无动于衷的定力,独自走过那条深涧。然后把长袍塞
在腰间,抓住一根悬挂的绳索,坠下悬崖,到对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题了“苏
武章停游此”六个大字。随后又轻松自如若无其事般由独木桥上走回来。苏东坡用
手拍了拍他这位朋友的肩膀说:“终有一天你会杀人的。”章停间:“为什么?”
苏东坡回答说:“敢于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别人的性命。”苏东坡的预测是
否可靠,且看后文分解。
仁宗驾崩后,苏东坡受命督察自陕西西部山中运输木材供修建陵寝之用的工事,
这时他又忙碌了一阵子, 此外平时他并不十分快乐。 他颇为想家。仁宗嘉佑八年
(一0 六三)他写信向子由说:
始者学书判,近亦如问回。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
忧,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尘埃虽未脱,暂想得一
漱。我欲走南涧,春禽始嘤哟,鞍掌久不决,尔来已祖秋。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
抽。王事谁敢想,民劳吏宜羞。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送
求。幼劳幸已过,朽钝不任馊。秋风迫吹帽,西阜可纵游。聊为一日乐,慰此百日
愁。
仁宗嘉佑九年(一O 六四)他解除官职,内兄自四川来与同居,次年正月,举
家迁返京都。当时,凡地方官做官三年之后,朝廷就要考察他政绩如何,叫做“磨
勘”。依据察考的结果,再经推荐,另授新职。东坡既然回京,子由获得了自由,
不久就外放到北方的大名府去做官,当时大名府也叫“北京”,在今日的北京南方
一百里。
新主英宗,早闻苏东坡的名气,要破格拔擢,任以翰林之职,为皇帝司草诏等
事。宰相韩倚反对,建议皇帝,为苏东坡计,应俟其才干老练,不宜于突然予以如
此高位。皇帝又称拟授命他掌管宫中公务之记载。宰相又提出反对,说此一职位与
“制诏”性质相近。他推荐苏东坡到文化教育部门去任职,并且苏东坡要经过此等
职位所需之正常考试。皇帝说:“在不知一人之才干时,方予以考试。现在为何要
考苏东坡?”但是终于按照宰相的意见,苏东坡依法考试,他考试及格,于是在史
馆任职。在史馆任职的官员,要轮流在宫中图书馆工作,而苏东坡正以有此良机饱
读珍本书籍、名人手稿、名家绘画为乐。
那年五月,苏东坡的妻子以二十六岁之年病逝,遗有一子,年方六岁。苏洵对
东坡说:“汝妻嫁后随汝至今,未及见汝有成,共享安乐。汝当于汝母坟莹旁葬之。”
在妻死后的第十周年,苏东坡写了两首词以寄情思,两首小词颇离奇凄艳,其令人
迷惘的音乐之美,可惜今日不能唱出了。其词如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岗。
妻子死后,次年四月老父病逝,时为英宗治平三年(一O 六六)。苏洵已完成
了《大常因革礼》一百卷。自然如一般预料,兄弟二人立即辞去官职,经过迢迢的
旱路水路,把父亲和东坡妻子的灵枢运回四川眉州故里,在祖莹埋葬。朋友们纷纷
馈送葬仪。
运送灵枢,他们必须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后再顺长江逆流而上。两兄弟不惜
多费时日,用以满足沿途畅游之愿,所以到次年四月才安抵故里。父亲的坟墓早在
父亲自己营建之下完成,只要将父亲灵枢安放在母亲墓穴之旁,便算完事。不过苏
东坡好大喜功,他在山上种了三千棵松树,希望将来长成一带松林。
现在又要过一段蛰居的生活。要到两年零三个月才居丧期满(神宗熙宁元年七
月,一0 六八)。在他们回京之前,必须做两件事。苏东坡要师法父亲为纪念母亲
而立两尊佛像的往例,必须立一座庙,以纪念父亲。在庙内,他悬有父亲遗像,另
外四张极宝贵的吴道子画的四张佛像,是他在凤翔时物色到的。庙的建造费要白银
一千两,苏氏兄弟共出一半,其余由和尚筹募。
居丧期满后,苏东坡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续弦。新娘是前妻的堂妹,王杰
的女儿。十年前,为母亲的丧礼,苏东坡曾经返里奔丧,常到妻家青神去。润之当
年只有十岁或是十一岁,多次在她家看见东坡。在大家一同出外游玩野餐之时,她
看见东坡那么年轻就在科举考试中得了魁元,心里惊奇赞赏。现在她是二十岁的小
姐了,因为东坡父母双亡,他自然可凭自己的意思择偶,而觉得她正合心意。这件
婚事大概要归功于润之哥哥的张罗,因为他已经对东坡感情很深厚。润之因为比丈
夫小十一岁,早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似乎是什么事都听从丈夫的心愿。她一
直无法教丈夫节省花费,一直到他在世最后那些年。她不如前妻能干,秉性也比较
柔和,遇事顺随,容易满足。在丈夫生活最活跃的那些年,她一直与他相伴,抚养
堂姐的遗孤和自己的儿子,在丈夫宦海浮沉的生活里,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男人
一生在心思和精神上有那么奇特难言的惊险变化,所以女人只要聪明解事,规矩正
常,由她身上时时使男人联想到美丽、健康、善良,也就足够了。男人的头脑会驰
骋于诸多方面,凝注新的事物情况,为千千万万的念头想法而难得清闲,时而欣喜
雀跃,时而有隐忧剧痛,因此觉得女人的宁静稳定,反倒能使人生在滔滔岁月之中
进展运行而不息,感到纳闷难解。
在神宗熙宁元年(一 O六八)腊月,在把照顾父母的坟莹等事交托给堂兄子安
和一个邻人杨某之后,苏氏兄弟乃携眷自陆路返回京都。此后兄弟二人谁也没再返
归乡里,因为抵达京都之后,二人都卷入政坛的漩涡之中。后来虽然宦游四方,但
迄未得返里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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