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太伟大了,中国的创造无与伦比,如果中国不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天堂,那就哪怕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地狱!反正中国人的招数洋鬼子做梦也想不出来。上天或者入地,你都必须跟上!踉踉跄跄,扎扎哕哕,哭哭嚎嚎,疑疑惑惑而又喊喊叫叫,唱唱跳跳,跟啊跟啊跟,全国人民都跟喝醉了一样,都跟发了功串了气一样,反正你必须跟着主席走一条史无前例的金光大道!
于是只有长叹,钱文重重地叹息。叹息完了又觉得抱歉,东菊已经向他抗议过不只一次了,说是她甚至在深夜也会被钱文的深重可怖的叹息声惊醒,惊醒以后她无法入睡而钱文照睡不误。这次是他自己警觉了,那么,在无意识的乃至睡熟的情况下,他又是怎么叹息的呢?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他轻轻地说,他为与东菊坐在一起而又长久地无话而颇觉歉意。“想不到刘小玲就这样死了,”死了,说什么呢?
东菊在他出神期间再次拿起了载有刘小玲惨死故事的红卫兵小报,读了又读。小报十分煽情地叙述了刘小玲的故事。说是她在她所在的那所学校第一个贴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大字报,她指出了我们的教育排斥工农兵子弟,分数挂帅,智育第一,师道尊严,宣扬封资修、大洋古,脱离实际,脱离政治,搞资产阶级专政的种种问题。于是学校的走资派和工作组对她恨之入骨,抓她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上的辫子,组织师生把她斗了二十五天,让她喝洗脚水,吃垃圾纸,鞭抽棒打,七十二小时疲劳批斗,搞得她遍体鳞伤。连她的申请入党也变成她意图采用孙猴子钻到铁扇公主肚皮内的战术,钻到共产党内搞破坏的罪证。在她病危之际,医院竟因为她是“牛鬼蛇神”而拒绝给她治疗。死的时候她头大如斗,半夜惨叫,又高呼万岁,吐血如注……
他们俩看得胆战心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可怕了,你哪里想得到,”东菊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呀!让你没法相信!我们建国初期追求的目标,我们的关于幸福生活的梦想,就是这样的么?”
钱文突然激动起来。他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原来以为自己行呢,其实是压根不行,后来不行,现在更是越来越不行,刘小玲也应该明白,咱们不行,她更不行!都什么年头啦,她是什么份儿上啊,她还要入党,她还要贴大字报,你比党员还积极,你比产业工人还积极,你比党支部还高明,你不是头脑发昏吗?不错,‘文化革命’是主席的号召,可够不够资格,自己应当心里有数,对自己就应当掂量掂量。那么复杂的斗争,咱们看得清吗?‘文化大革命’会怎么发展,咱们知道?看不清的……苏联修正主义——现在叫社会帝国主义啦,不是毛主席指出来,咱们谁能看得清?看不清的看不清的,高岗、饶漱石、彭德怀、刘少奇,赫鲁晓夫、多列士、陶里亚蒂,这不卡斯特罗也够呛——咱们又看清过什么?不听毛主席又听谁的呢?听刘少奇的还是听钱文的?不听毛主席的,听叶东菊的,听刘小玲的,行吗?你能不听毛主席的吗?”
钱文没有再说下去。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说的在什么地方有过,他是在全盘照搬别人的话。脑筋转了转,他想起在S大学教鲁迅的作品《风波》时候的事来了,《风波》里的人物说到张勋的时候,说他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手使丈八蛇矛,谁能抵挡得住他?“你能抵挡得住吗?”
然而,他感到了安全。当他心高志远忧深思广的时候,他直觉到革命浪潮如泰山压顶,十目所视,千夫所指,他直如等待处决的囚犯,冰冷的枪口瞄准着他的太阳穴,只要十分之一秒钟,“嘎——咕”一声,他就会大脑开花,抽搐颤抖,四肢摊开,消灭在地上——其结果也只不过是臭一块地而已。甚至连一块地也臭不起来。人,蚂蚁般地死去了又死去了,拉着手风琴的和没有拉手风琴的,积极申请入党的和被开除了党籍的,一直到死还深情地歌唱着红卫兵的与一听到红卫兵的狂欢锣鼓便吓得屎尿流满了裤裆的,他们都可能或者已经死了,他已经听够了类似的以死为结局的故事。然后,经过火化,经过消毒,经过清洗,经过打扫拾掇,又有哪一块地变臭了呢?难道世界不是变得愈来愈芳香了吗?说的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啊!说的是大浪淘沙,烈火炼真金啊!说的是荡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建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啊!说的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说来说去,你是“埃”,你是“沙”,你是“污浊”,你是“昔”,你是“沉舟”,你是“病树”,而人家是“猴”是“棒”是“浪”是“金”是“红”是“千帆”是“万木”呀。想想这些词儿,你能不食消气化,格儿屁着凉吗?
而当他认清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认清了自己与千千万万蠕动着瑟缩着恐惧着糊涂着而又保命心切,顾家顾妻顾子心切的良民顺民绝无二致的时候,便深深地为自己的苟活而庆幸。一想到自己写过诗有过激情(哪怕是革命激情,反正他不够格)动过脑筋有过不安和不快有过眉头深蹙和动辄怔忡的“前科”,用高来喜的话来说,至今也还没有“骟净”,他相信自己确是罪该万死。他期待的只是掌握了真理也掌握了历史,掌握了群众也掌握了暴力的强人猛人们能宽大赦免自己,他期待的是恩如泰山威如泰山,叫你死你就得死叫你活你就得活的万岁万岁万万岁能偶而手一哆嗦,他们能从万岁的指缝间溜过去;用他学到的一句维吾尔人的话来说,叫做饶了我那一小勺肮脏的血吧。当他干脆承认自己是傻瓜是弱者是胆小鬼是低能儿是胸无大志但求苟活但知听喝的可怜虫的时候,他可不是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他甚至从而连吃咸菜也吃出了味道,吃胡萝卜也不拉红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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