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密码

安全问题

注册 忘记密码?
  • 为赛事评奖做准备,网站测试开启文章评论功能,请大家阳光交流,不吝赐教!评论需要登录账号,没有账号点击注册。
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2天前 | 15879 次浏览 | 分享到:


    活着有多好,吃饭有多香!


    而他熟睡以后,当深夜醒来或者半睡半醒的时候,他会突然面对巨大的黑洞,巨大的无物没有边也没有底。他禁不住内心的战栗。


    然后,他最多是突兀地长叹一声罢了。


    ……他着实害怕血污,害怕一条生命被宰割时的抽搐和颤抖。在农村,他亲眼看过阉割动物的场面:是一群小公牛,放牛娃挟紧它们的颈,兽医用利刃割破它们的睾丸皮,一挤,带一点类似人吃东西时吧唧嘴的响动,两个带着紫色微血管网状纹络的睾丸就挤出来了,那牛犊居然没有哼一声,兽医用药棉棍蘸一点碘酒抹到了伤口上,然后把牛臀一拍,牛犊向前走去,也就齐了。下一个再如法炮制。事情简单得出乎意料,比人拉完屎擦屁股还省事。


    然而他看到了刚刚被阉割完毕的牛犊的已经毁灭了的阳具残留部分的抽搐和颤抖。那抽搐和颤抖表现了无力与无望的痛楚,这痛楚甚至令钱文不但恶心,而且连自己的阳具也随之而酸痛起来。钱文不由得痛恨自己:多么没有出息,这样的人还居然当了共产党员呢!


    更不要说牲畜被宰杀时的悲鸣、溅血、瞠目、抽搐的样子了。一把钢刀,抹断脖颈,那压在屠夫的膝下的孽畜的眼珠子一下子凸胀出来,是惊恐也是仇恨,是完全的出乎意料,也未尝没有怨恨,恨极了眼珠子便凝固在那里,然后是——他觉得是长久地抽搐和颤抖。生不足畏,死不足畏,令钱文想起来便万分恐惧的是死于非命的生与死之间的漫长的过渡的痛苦。他一旦想起这种过渡,他宁愿承认自己是一事无成的胆小鬼。


    刘小玲的死又是怎么样的呢?她充满了生的愿望生的热情投身于新中国的社会生活的积极性。她临死时候的抽搐是多么恐怖。一条命就这样消失了。死鱼的眼睛和肚皮应验又应验了。


    ……其实他最不希望的事是他在怀疑什么,他拒绝怀疑更拒绝不满,拒绝穷根究底,拒绝恐惧:他再也不想恐惧了,拒绝陷入黑洞,拒绝抽搐,拒绝翻上死鱼式的眼睛。他绝对不能把辉煌的殿堂的支柱拆移,他无法想象庞贝式的地震与坍塌。他面对黑洞感到的只有肃穆,只有虔敬,只有无奈与无望的清明的踏实——他只想知道所有这一切究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为也不足大惊小怪,人生不能解释的事情本来已经太多太多,再加上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也就罢了。他只想知道痛苦与不痛苦,意义与无意义究竟有没有不同。他只想知道天亮以后会发生什么或不会发生什么。他只想知道除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还有没有别的等待的方法。


    这一切感觉甚至于对东菊也说不清楚。他试过几次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倾诉给东菊,东菊说:“没有那么严重。不要太多想。”这样说完了钱文便无法再说下去。


    这次对于刘小玲的死的震惊,又不是语言能够表达的了。


    而没有疑义的是等待的必需。所有的智慧和意志,同情和想象,勇敢和怜悯,恐惧和希望,所有的勇敢和力量,都集中起来,凝结在一个词两个字里,他愿意用血写出这两个字——


    等待!等待呀!


    他们住在离城市不太远但已经属于农村的两间土屋里。房屋是用生土坯砌成的墙,歪歪扭扭。没有顶棚,每间屋各有一根裸露的房梁与搭在上面的稀稀落落的椽子。你躺在床上欣赏这梁和椽子,你会担心它们的瘦弱和稀疏,究竟能不能支应得住挡风挡雨的屋顶。


    房梁和椽子都没有经过太多的加工,它们虽然剥掉了树皮,却没有锯成或锛成刨成方子或圆子。它们保留着原来在树上的生长的风姿。弯曲的木梁像是驼背的老人。各条椽子有的打着麻花,有的一头粗一头细,有的带着黑色木结,有的这一头是一根,另一头却分成了两叉,像是一个大弹弓柄。清晨醒来或中午小憩的时候,他很喜欢观赏这不同形状的保留着树林气息的梁椽,他觉得这里边多有趣味——说不定不规则的排列里隐藏着某种天机。


  屋里按照据说是当地俄罗斯族的习惯粉刷成淡蓝色。当地人每年春天都要粉刷房屋,买一些廉价的石灰,掺上一些蓝颜料,给公家做事的人则干脆免费拿来办公室里的蓝墨水,掺到石灰浆里,再为了避免掉色而往灰浆里加上许多盐——或者按当地的习惯叫做咸盐,用家家必备的长柄横刷子足足地刷它一遍。这样的带着石灰气味的淡蓝的里墙,显得相当可爱。


    而从外看,则是污浊的黄泥巴墙,东倒西歪,麦草暴露,牛粪和煤炭等污染了墙壁,屋顶也是起起伏伏,根本不平坦——估计这和梁椽的不规整有关,梁椽的承力极不均匀,顶子自然高高低低。远看这样的屋子,更像是儿童玩的黄土泥,似乎泥巴并未变干变硬,用只大手把房一捏,房屋就会随着变成十分任意的形状。他一见到自己住的房子就想起“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的对联。或者更准确一点,应该把对联改作“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远缺锻炼人”吧。他来到这里的农村的冠冕堂皇的名义,就是“锻炼”。他将锻炼成崭新的钱文,那当然是几十年或几百年以后的事。


    他们的外屋很小,除去一条通往里屋的窄路,外屋铺起了稍稍架高的地板,这大概就正像汉族农民的炕吧?看来原先的设计是全家人睡在外屋,而把稍大的里屋变成客房或者活动室。这里的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全家挤在一个小小的炕上,而把大房间留给客人。可能他们也认为把客人往里让得越深入,就越发显示待客的热情了吧。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