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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2天前 | 15885 次浏览 | 分享到:


    “治国安邦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你们知道吗?这后一个对联据说是周总理童年时代他家里悬挂的呢。所以说是难得糊涂呀!”钱文念叨着打了一个哈欠。


    东菊淡淡地一笑。于是他们不再谈政治。他们不再为刘小玲悲伤也不再为革命小将忧虑。他们更顾不得为那些先是叛逃苏修再是打倒勃列日夫涅最后受到人民的应有制裁的死催的浑球们揉心搓肺。死吧,死吧,该死的都要死的,谁也逃不掉。这就像是一场大地震大洪水大瘟疫一样,劫数到了,死神降临了,死亡变成了小菜一碟,轮到谁就是谁,轮到谁谁就必须把它咽到肚里。哭也罢闹也罢冤也罢恨也罢,你只能死得快些。而没死的,就得活下去。没死的就有权利(也许还有义务)生活。没有死的就有权利取暖、吃羊肉、喝散装白酒……没死的男男女女还照样得拉屎放屁打呃唱歌跳舞亲嘴搂抱摸完了干说说笑笑毫无心肝把良心全部喂了狗。你老下了地狱我们是爱莫能助。你老升了天堂我们也只能是干瞪眼滴馋涎却是毫不嫉妒。这样一个寒冷的大风的夜晚,他们的话题绕了一大圈后,最后关心的只剩下了取暖和平安。愈是寒风大作愈显出了温暖的房间的珍贵,哪怕这房间狭窄矮小,东倒西歪。好像狄更斯的小说里就写过,在狂风呼啸的寒冷的夜晚,有一间烧着火炉的房间是幸福的。狄更斯在哪里写的钱文已经忘记,钱文是在修字号作家爱伦堡的一篇文章里看到他转引的狄更斯的话的。在人们疯狂地厮杀,一个又一个倒在地上,这个挨皮带那个失去自由有家难归另一个不知下落生死未卜的天下大乱的情势下,他们能苟安于土房泥墙之中,烤火于自己的小家里,能不知足吗?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钱文拿起了通条和火钳。他关上炉底下的风门。他用通条捅捅已经烧得有点乏的煤块。煤灰发出了刺鼻的硫黄气味。这里的煤炭很容易点燃也很容易保存火种,只是烧起来气味恶臭,叫人受不了。这种煤燃到高峰会出现黄色、赤褐色或灰白色的大量煤灰,这种煤灰比重不小,比烟煤灰重得多,不会自行脱落,这样热灰就把煤自动封存了起来。如果是一大块煤,自我封闭之后,甚至能维持两三天至四五天最多到一星期。几天没有人在家,炉子却没有完全变冷,那么,用火钳或者钩子拨拉一下火,灰白色的或黄色的灰粉轻轻落下,说不定还保留着一个正在缓缓燃烧的核心。在核心上部与旁边加几块新煤,不一会儿,金色的火焰带着呼呼的风声就烧将起来了。这个煤烧起来火苗金黄有声有色十分可喜。


    钱文特别喜欢在冬天侍候火,这里有一个美丽的谚语:“火是冬天的花朵”。炉火如花,真是人生的美景。在北京,也烧过煤块煤球后来也见识过了煤气和液化石油气,它们的火苗是由蓝而红,由红而白地变化着的,而这里的无烟煤,火烧得愈旺颜色就愈走向金黄,金黄的火焰拼命向上,时分时合,伸腰摆舞,弄出了各种姿态,并且呼呼作响,像是安装了吹风机一般。听着这种蓬蓬勃勃的声音,看着这种鲜艳变幻的火焰,确是引人入胜。这也算钱文到边疆来的一大乐趣和一个收获吧。


    然而这种煤的烟气又分外呛人。每天夜晚入睡之前,在收拾炉火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恶臭和直觉地令人感到毒性的烟气逸出。躺在床上,闻到这种恶劣的气味,钱文会在尚未睡着,即将睡着的时候突然吓醒,重新披衣起床检查火炉通向烟囱的所谓拐脖处的喉挡。他会仔细地察看嗅寻,看烟囱系统的运行有什么蹊跷之处。他常常怀着深重的疑虑入睡,想象着一夜过去全家三口人被熏倒在床上;紧接着又为自己的担忧的穷极无聊而惭愧不已。


    他们看了看表,其实才九点多钟,在农村,人们都已入睡。冬季夜长,夜长又能做些什么呢?坐在炉火边胡思乱想,胡说八说,时而心惊,时而凄惨,时而侥幸,时而摇头低头长太息以掩涕。他们来到人世间已经三十多年了,怎么愈盼好日子愈远了,愈努力愈什么也不明白了?说着坐着,脑子渐渐麻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和要说什么了。好些事想也想不起来了,好些事已经说过了一百八十次了,好些事愈想愈觉得远,北京是远的,天津是远的,上学是远的参加革命庆祝新中国诞生就更远;连“犯错误”、改造、开文代会、学习反修防修以及张银波、陆浩生、犁原、廖琼琼与刘丽芳……都变得那样遥远了。


    钱文打开了一个杂牌子四“灯”电子管收音机,嘎啦嘎啦,杂音很大,调了调,出现了社论文件,读得恶毒蛮横,充满了恶意。再调调,出现了维吾尔族歌曲,歌曲是唱的也都是毛主席共产党,但调子多少还有点新鲜,有点民歌风味。他们一听,不由显出了笑容。听了一回,却又觉得大同小异而且吵吵闹闹。便又拧到短波,是苏联的怪声怪气的反华广播,原来的华人广播员都撤走了,只剩下了学了中文的苏联人了,他们讲起中文来,确实会令一方遭难。而电磁波的时盛时衰变成了吱吱嘎嘎的噪音,这声音的伴奏更显出了苏修广播的非法与鬼鬼祟祟。听了半天,一无所获,只是耳边留下了一大堆吱吱嘎嘎。


    “我们该睡了,”钱文说。他明知道现在睡未免太早,现在睡的结果很可能是半夜醒来,辗转反侧,漫漫长夜,无边无际。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与其浑浑噩噩浮浮躁躁头重脚轻无所事事地醒着,还不如趁着胡涂先睡下再说。他知道这样胡涂麻木地躺下立即睡着并不成问题,那么也就不必为睡间醒来的无依无靠操心。既然睡下了就理当一直睡下去,夜半睡不着的时候你的任务与主题都是明确的,你知道那时你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是睡觉,你的麻烦是没有睡着而不是别的什么;即使没有睡着你也有理由说是你在睡觉即将亦即正在睡觉。而如果到了夜九点不睡觉,那你完全不知道应该说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了睡觉你知道你应该做些什么,心里数数,心里画圈,放松肌肉,调匀呼吸,随着意念飘浮,自己把自己的意识打乱,像打碎一面镜子,像打破平静的湖面,反正最后要什么也聚拢不起来清晰不起来。当然半夜你也还会胡思乱想,然而,你不会误以为自己醒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胡思乱想,你不会以为这一段时间是为了胡思乱想而特意安排的。你不必承认自己胡思乱想。你更不会觉得自己活得空虚而且窝囊,你不会觉得自己应该至少是对东菊说些什么,分析分析自己的与整个国家的处境,鼓舞自己和互相鼓舞。你从小接受的人生观恋爱观就是这样的,一要分析二要鼓舞,一要真理二要进取,一要理想二要乐观。但你现在苦于不知如何鼓舞分析真理进取理想乐观。你睡上一觉以后至少可以暂时放下分析与鼓舞的天职——你不会因了自己没有话说没有分析没有见解而羞耻。夜半醒来,你意识到的自己的“问题”是失眠,是属于神经科的病理问题。而睡前久久地相对无言、思绪如麻,你感到的则不是神经科问题,而会是政治问题人生观世界观问题信念问题态度问题,至少是水平问题,一句话,那叫做思想问题。五七年人家就告诉你了,你参加革命早有能力有干劲,但是你有思想问题。你必须躲开你的思想问题。你会感到全面地苦苦支撑使自己不反动不发神经不自杀不跳出去闹腾是太吃力了,你所不敢正视的根本性精神危机使你只能逃避到入睡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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