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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2天前 | 15886 次浏览 | 分享到:


    睡吧,睡吧,这像是一个咒语,何以解忧?唯有一睡。就是说,人也可以为睡觉而睡觉。这是他们对于一切回答不了的问题的唯一回答。


    钱文把火捅开,加了几块大煤,又到外屋看了看正在睡觉的儿子,给儿子盖好棉被,把房门拉紧,把砖地上的小板凳、扫把、便盆、簸箕拾一拾摆一摆,再把桌上的语录本主席像摆放端正,想想一天过去了,一无所获,他们是又忧心又害怕,又庆幸又迷惑,又紧张又轻松——根本不用考虑上班的事儿了。他们只能苦笑着告别这一天又一天。


    “明天咱们吃什么?”钱文见东菊对于他的“该睡了”的号召没有什么热烈反应,便没话找话地说。


    东菊笑了。她说:“明天吃什么?明天再说吧。现在还太早。”


    是的,下一顿吃什么呢?这变成了难题,也变成了唯一尚可一议的话题,在这一话题上他们的谈论是充分自由的。然而没有新意,没有材料,没有食欲,没有想象力。吃来吃去,好像把能吃的都吃过了,吃完了,可以不再吃什么了。


    却原来自古中国人就常常生活在乱世,遇到这种世道,一面是英雄豪杰大显身手,建功立业,出将入相,一面是老百姓水深火热,啼饥号寒,生灵涂炭。在巨大的历史变动中,谁谁死了,谁谁废了,谁谁被屈枉了,谁谁满门抄斩,夷其九族了,谁谁早晨还是鸡犬升天,炙手可热;晚上就成了冤魂屈鬼,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都是小菜一碟,家常便饭,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事。在这种情势下除了活,活下去,一天三顿饭,还能选择什么呢?


    正如后主词里所写——人生长恨水长东呀!还以为四九年以后再没有这样的事了呢。四九年以后也还请不走屈原、李商隐、苏东坡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忍剪凌云一寸心?此事古难全!


    于是从火上拿下了白铁壶。把热水倒入木架上的洗脸盆里。钱文开始擦洗。这里一年四季难有洗澡的地方,就靠自己在脸盆里擦洗。冬天天冷,就更困难。每次擦洗的结果都是水变得黑黑的,身上的污秽干脆是洗不完。换过两回水了,用右手拇指往胳臂上胸上一搓,仍然是泥巴截(读决)儿,永远的没完没了的泥巴截。老百姓说洗澡时候搓下泥巴截来证明人是泥捏成的——关于女娲造人的传说就是这样被人民所接受的。最后只好带着没有洗净的、不但有泥巴截而且还发散着某些臭味的身躯,带着对于在这个地方讲究卫生的绝望,冻得哆哆嗦嗦地,惭愧地穿上内衣。


    能够标志并从而探求洗的成绩的只有两盆黑水。见到粗粗地擦洗一下水就搞得如此肮脏,钱文不知道是该为此表明洗的大有成效而高兴,还是为自己的臭皮囊的肮脏而悲伤。他已经没有兴趣快乐,正如没有兴趣悲伤。他只是在等待,等待那无可等待的等待本身。等待是等待的结果,等待是等待的前提,等待是等待的目的,等待是等待的全部内容。


    这时,渐渐传来了由远及近的男子唱歌的声音,那声音的节奏与走路的快慢是一致的,你觉得他在寒风中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面强一声弱一声地喊叫着。那歌声嘶哑而且无望,深情而且憋闷,像是呐喊,像是召唤,像是哭泣,像是嚎啕,像是自己正捶着自己的胸。是醉汉,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这里,人们醉了就唱歌。而如果不是演员不是音乐教师,不醉也就不唱歌。特别是那些单身汉、流浪汉或者与妻子关系不好不愿意回家的人,他们常常深夜醉唱。这边由于离市镇近,常常有深夜歌者光顾。你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甚至于“文化大革命”这样伟大的运动也没有能使他们有所收敛,因为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天生的革命动力吧。简单地说,这里的歌曲的发声的特点是质朴无华的呐喊,是直抒胸臆的喷发,干脆可以说是喊叫。他们是在喊歌,是在哭歌,是在叫嚷,他要喊出心灵的焦渴,哭出胸中的块垒,叫出千古的郁闷。歌曲的旋律却又十分曲折有致,丝丝入扣,楚楚动人。每一波都是千曲百回,叫做九曲回肠,叫做滚动吼唱,每一乐段都重复前一乐段的一部分,却又都有些发展补充。他们唱得回肠荡气,入耳入心,绕梁三日。钱文一开始听了这样的歌,激动得泪如雨下,他甚至觉得一个能够这样地表达自己的情感的人是幸福的,不管他是醉汉流浪汉还是无家可归的人。后来,他简直不敢再听这样的夜唱,因为一旦听起来他就会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会因听歌而哭成一团,那未免失态。


    “太压抑了。”东菊长长地叹息。钱文摇摇头。他想,也许他也应该真正像本地人那样,喝上一瓶大曲,然后趔趔趄趄地走到大路上唱它一回。人生还是值得的,来边疆还是有收获的,因为有这样的醉后的歌。只是为了听一听唱一唱这样的歌,到人间走一趟,不也是可以的么。


    “明天,我给你炒几盘肉菜——咱们的牛肉再不吃就要坏了,你也喝点酒,唱唱吧。”东菊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也许这是对十分钟前钱文关于明天吃什么的提问的回答?那么,东菊就是更加大喘气了。大家都在左顾右盼地喘着气,一句话分两次说,次与次间相隔十分钟呀。


    “咱们能唱什么?”钱文悲苦地问。


    “爱唱什么就唱什么。不行,就唱语录歌,也能痛快痛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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