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了晚上,常常是你们四个“人”的乒乓球玩耍。你卧坐居中,钱文东菊和儿子各占一方,他们互相抛掷着拨拉着小小的乒乓球。而你活跃地东扑西挡,上窜下跳,不时地“断球”“传球”“击球”,有时你还四爪“盘球”“带球”。凡是你能得到的球你都志在必得,球到手后再决定传给哪一个人。却原来你也有一种支配欲,有一种以自身为中枢的野心。对于球的感觉激发了你的兴致,你的兴致带动了一个又一个的好球,球跳了,球滚动了,球出现了活泼的声音,球也像你一样地充满了灵气与对人的呼应。你对待乒乓球竟然比那三个人还要兴奋,而你的技术显然也更高超。你是名副其实的出人头地。你的精彩表演时时博得那三个人的掌声,欢声笑语,响彻在那黝黑的土屋里。这样的轻松,这样的物我两忘,人畜同欢,这样的童趣盎然的快乐的日子,人生一世又能有几次?
于是你在温暖中长大,你的皮毛放出了光泽,你的眼珠神采奕奕,你的身躯大了又大,你对这一家人的脾性、爱好、禁忌、习惯益发了如指掌,你做他们希望你做的,你不做他们不愿意你做的;你非礼勿食非礼勿溺非礼勿嬉非礼勿喵,钱文多少次看到这只猫绕着他们的饭食和肉菜走路,跑出去很远很远大小便,发现了一件可以玩耍的东西例如一个线团或者一截绳头一张纸片,在玩耍以前你都看一看钱文或者他的妻儿,当你以为得到了认可的暗示至少是没有制止或者不快的表示,你才开始玩耍……钱文夸奖说:“世上哪有这样有教养的猫崽呀!他比我们人还要自尊自爱!”
而那一次,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那一天东菊带着儿子回北京探亲去了,而钱文不敢造次,不敢在不请假未获准的情况下回北京。要请假在那样的年月却不知道该去找谁,弄不好也许找出病来,在一个动不动揪人斗人打人糟践人的时期,人只能销声匿迹忍气吞声无声无息而绝对不能张扬招摇没事找事把别人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引。这样他就一个人留了下来。
东菊和儿子走了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好。他独处边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家人在的时候不明显,反正是起床吃饭下地劳动或者闷在家里假装有病或者有事,反正也没有人过问他的事情,走到哪里都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活着没人讨厌死了没人心疼,他甚至于为这种处境而庆幸,可把我忘了吧,亲爱的各位领导和同志们战友们老大爷老大娘们!于是你的生活只剩下了妻儿,噢,当然,还有你,一只可人的虎斑小黄猫,按,据说是黄猫最珍贵,黄猫身上才能看出虎的高贵的血统。
但是现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走了,北京去了,到和他的过去联结在一起而和他的现在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了。妻与子一走,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而没有家,他简直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与依据。
只剩下了他和你。除了这只不能说话不能和他议论“文革”的形势与毛主席的真实意图的小动物以外,他再没有亲人了。
于是他全部心思放到了你心上。他一会儿想喂你点这个,一会儿想给你吃点那个,搅得你都倒了胃口。你刚刚出去一小会儿,他就会“皮什皮什”地叫个不住。你也明白了钱文的无依无靠了,干脆,除了如厕,你就趴在钱文眼前,一动不动,随钱文要抱便抱,要摸就摸,要叫就叫。钱文叫猫用的是当地少数民族的叫法,他一叫你也就多情地叫上几声以为回答。而到了晚上,当钱文上了床以后,他是怎样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呀!于是你也就有意无意地跳上了他的床,你钻进他的被窝,你靠近他的肚腰,他的手抚摸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温暖着他的枕席。你知道吗?甚至当他翻身时也是特别小心翼翼的,他害怕压着你。
英雄气短,猫狗情长。在严峻的岁月他好像有一种预感,他害怕失去你!
于是我们要说到那个晚上了,那是边疆的三月,那天起了风。三月的风天在边疆,也许比内地的冬季还要肃杀。然而,春天是绝对的和不可抗拒的,春天的火焰说烧就要燃烧起来,哪怕把一切烧成灰烬。是的,这里说的是你心中的春天,你身体里的春天的火焰。那天晚上你的眼睛睁得有碗大,那天晚上你不肯与你的恩主钱文同眠,那天你从鼻腔后部发出了奇怪的鸣声,你像火烧火燎一样地在房里乱转。你听见了,也许你没有听见而只是想着听见了一声声雄健的虎啸,那是上天的声音,那是春天的声音,那是宇宙的召唤。而你的恩主钱文由于不了解或者是由于自私,他仍然试图挽留你,不让你出门撒欢野跑,不让你告别你的童贞,他希望你永远长不大,永远作他的脚边的一只小宝宝。然而,你怒了,你发出了凶恶的令人胆寒的吼声。你开始从一个驯顺的可人意的小狸猫,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炸弹。你用爪子磨抓房门,发出刺耳的噪音。忽然,你发出一记压抑的哭声,像人,像女人,像孩子,这声音使钱文魂飞天外,这个猫是怎么了?
当然,钱文立即明白了。他很孤单,他希望与你在一起,然而,你已经不是小崽子了,你不可能整天守着你的恩主。钱文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房门。他要放你到开阔里去。
你并没有立即像获释的囚徒一样一溜烟跑出房门。你的娴雅的风格不允许你那样做。你与钱文的情感使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所顾忌,你做不到义无反顾的决绝。你仍然恋恋不舍地看着钱文,你最后——最后?也许正确一点说是你的少女时代的最后吧,你用你的小脸小鼻子蹭了蹭钱文的裤脚鞋面,你是在致歉还是在请求理解?你出了一点声音,好像是在唱“哎呀妈妈”,当然你应该换成“哎呀爸爸”。你走到了院子里,青色的月光照在你身上,寒风吹动了你的皮毛,你的皮毛像波浪一样地颤动。你在院子的土地上趴了一趴,你的目的是不是想让钱文再看一看你呢?还是为了习惯一下夜色,扩大开你的惊人的瞳孔?反正你呈现了一个定格。然后,一伸一跃一蹿,你从漆黑杏树上一溜烟地跑到了房顶,你嗅到了那雄健腥臊的狼猫气息,你整个生命随之伸展舒张和活跃起来了,你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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