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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1天前 | 15856 次浏览 | 分享到:


    钱文养过几次金鱼,从小他就喜欢养鱼养蝌蚪。大量写诗的时期,他喜欢注视着鱼儿寻取片刻的平静。鱼儿的无言与自得其乐,鱼缸里的自由,水的透明,草的柔顺,游泳的飘浮感,周边无物的感觉与随意感都令他陶醉。那一角自然似乎还能给他一些灵感,一些生活的启示。一九五七年那件事以后他再也不养鱼了。这次他兴致盎然地重新置办了鱼儿的活生生的世界,不远万里,他要把它带到远方去。《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他喜爱过阿扎耶夫的这部上下两卷长篇小说。他也喜爱苏联歌曲《到远东去》:“明天要出发走向远方,飞机大清早就飞走,那里流着黑龙江和那姐妹河……”对于青春,远与离都是令人神往的体验,没有远离又哪里来的亲近?远方与离别,期待与眺望,这都是多么美丽的诗的主题。现在,该他义无反顾地举家西迁,万里征途,向远离北京的地方进发了。


    他的小金鱼引起了整个车厢的注意,他们的举动似乎出人意料。在拥塞的与匆匆的令人不耐烦的一块干燥的小天地里,出现了一泓清水,一些绿意,一些灵动,一派鲜活,一片生机。它们在火车里的显形是多么使人愉悦呀!怎么就没有别人想起来这样旅行呢?


    在火车上他也认识了一位女同志,这位女士长得特别像一次就给他批了四百五十块的女处长,但是穿得更鲜艳一些。他们在餐车吃饭的时候结识。餐车很拥挤,每个小桌必须坐满四个人才给开饭。钱文一家是三口人,于是这位穿戴齐整举止幽雅的女性就被餐车服务员分派到了钱文身边。她很友善地与他们攀谈,也许是长途旅行她一个人感到寂寞的缘故吧。


    也巧,连续三次他们在一桌吃饭。在西安下车住了一夜以后,他们又转乘了同一次车去边疆。他们便又凑在一起打扑克,儿子太小不会玩百分,便玩争上游——连扑克游戏的名称也有点“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味道。


    一次说起各自的工作,这位女同志问他:“是党员吗?”


    


    钱文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位女士怎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好像在反映苏联卫国战争的影片中,一个游击队员得到了另一个游击队员的掩护,第一个游击队员身负重伤要把一件机密的任务交给第二个队员,他才会这样问。也许他身上有点什么共产党的气味?也许这位女士正申请入党,积极要求进步?也许她是一个老党员,是专职的党务工作者,很在乎新结识的朋友是否是自己的亲密同志?总而言之,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钱文无法回答。他不能简单地说不是,因为早在十五年前,他已经入党了,他是党员而且是地下党的一员。他无法承认他已经不是党员。他也无法说是。他又无法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交谈自己政治上的遭遇与处境,要他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他实在张不开口。他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女士说:“我去年入的党,今年刚刚转正。”钱文的脸上出现了疼痛的表情,他借口肚子不好,离开了,从此他不敢再与这位女士碰面。他好像一个行窃中被人抓住手的罪犯,他面红耳赤,胆战心惊,他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条了。


    莫非这也叫乐极生悲?


    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无底的深渊,黑洞洞深不见底。他甚至想狂叫一声,他好像是一个被诊断患有毒瘤症的病人,他自我感觉良好,他已经终于战胜了悲观和恐惧情绪,他充满了生活的热情和愿望。突然,人们问他:“你得的是什么病?”他喊道:“我没有病啊!”


    他——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转向小鱼。一路上小金鱼和水草都给穿越戈壁和崇山的漫漫征程带来了快活和熨帖。有时候钱文忘记了他们是在远行,忘记了他的处境未必美妙,忘记了奋力一击的庄重和风险。他分明觉得他们是举家漫游于无限神异的大地上。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小金鱼也走过了千山万水,依然与在京中一样。


    下车的时候,与那女同志最后见了一面,他们互道再见。钱文发现了那女士脸上的狐疑的表情。


    她会不会写一封检举信,说我冒充共产党员?


    一腔热情,一番豪迈,一种顽强奋斗的决心,就这样被现实轻轻一击,然后……


    下车后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发现鱼缸里的水太混浊了,他连忙从自来水龙头处接了一点新水,为了让鱼儿适应,他只倒掉了半缸水,换进一半新水,然而,第二天醒来后,他发现,不得了,全部鱼儿都死掉了。道理当然很简单,自来水是不可以直接倒进鱼缸里的,应该把水晒上二十个小时,应该把水里的氯全部蒸发掉。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还应该考虑边疆与北京水质的不同。人会有水土不服的不适,鱼更会有。他太不负责任了。


    这件事对于钱文的影响并不限于技术的层面。他的乐观浪漫付出了四条小生命的代价。这代价太昂贵了。小金鱼活着的时候是那样活泼美丽,轻盈飘逸,它们翻上沉下,摇摆曲侧,它们像是精灵,像是天使,像是传递着人生本来可以不那么苦不那么怒不那么呆不那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吉祥天意,天启,某种欢喜自在的信息。它们似乎是一种境界,一种无心天心,一种自足自得。然而,他们一到新的地方立即死去了,它们死了就不好看了,挺起了白而凸的肚皮,原来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肚皮是这样难看这样撅着的,它使你想起动画片上的地主周扒皮与苏联故事片上的沙皇时代的旧俄将军。它们的身体僵硬呆板,特别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死鱼的眼睛似乎带有某种恶意,某种冷嘲,最后是一个天谴人之罪恶的警告。钱文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依稀感到了金鱼临死时对它们的主人即对它们的死应该负责任的钱文的诅咒。美的毁灭。钱文不由想起了这个短语。他今后将生活在四条金鱼的咒语下边。他思想准备着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他准备承认自己的罪和接受上苍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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