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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1天前 | 15859 次浏览 | 分享到:


    些许的挫折扭转不了总体的新鲜经验唤起的巨大的欢乐。钱文知道自己的远行并不是完美的,然而,他无法平息自己的亢奋。他一直为边疆的新的感受而欢欣鼓舞。包括冬天,严寒,边疆的冰雪,是多么奇绝!所有的街道上都铺着一层又一层的雪,从白色黄色到褐色黑色的雪。落雪的季节也就是运煤的季节,这里是雪都也是煤都。孩子们往毡靴上绑住冰刀,直接在城市的大街上滑冰,整个边城就是一个大滑冰场。清晨起来,你看到的是窗玻璃上的厚厚的冰花,冰花比玻璃厚三倍。麦穗形与柳叶形的花纹完全遮住你的视线。于是你觉得你干脆是住在冰房子里,你恍然大悟爱斯基摩人为什么可能住在冰房子里,而冰房子为什么居然可能不冷;上小学时教师不论怎么解释,你也无法理解冬天住在冰房子里取暖为什么是可能的。到这儿一看,明白了,外面太冷,所以冰不化,冰是不良导体,所以屋里点起火来就会暖和。进入一个公共场所,门上挂着的棉帘子至少有二十五斤重;十斤是原重,十五斤是呵气在棉帘上化成水再结成冰附着于上的添加重量。甚至于打开水的锅炉房前也成了冰槽冰柱冰场。提着暖水瓶来打开水的人们总会在灌暖瓶时洒出一点热水,不等热水流走或蒸发,就冻成了坚固的冰,水槽变成冰槽,冰槽下淌乃成冰柱,地上铺成了冰场。你在露天说一句话,立刻喷出大量白雾,甚至不说话而只是呼吸也是团团白雾直到你的胡子上下巴上全部结上白霜,如果你戴上口罩,呼气从四面逸出,于是首先是眉毛上接着是腮上与颧骨上都出现白霜,你好像是在化装一个老人。圣诞老人?哈哈,圣诞老人早就滚他妈的蛋啦。如果你从远处看去,两个在户外谈话的人就像两个术士在斗法,分别出自两个妖口的烟雾你消我长,你盛我强,然后是两嘴巴的冰霜。


    五十年代钱文读过一部长篇小说,题为《这里没有冬天》,作者冀后来出了事,说是胡风分子。来到边疆以后,钱文骄傲地想,这里才是冬天!这里才有冬天!这里才算冬天!北京的河北的陕西的山西的那点冬天算什么,更不要说上海呀武汉呀什么的了。那么点风那么点雪那么点冰那么点冷,那叫冬天么?不,那叫小儿科过家家的游戏!有颜有色,有威有貌的冬天在这里,而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与今后的温室里的花花草草小白兔小家雀也不可能知道!当然寒带不会消失,冰雪永远雄伟壮丽刺激振奋;但是仅仅有这样的冰雪是不够的,还要有历史的轰轰,心灵的皑皑,搏击的飒飒与拥抱的恨恨;还需要有这傻气的与神圣的对于祖国对于大地对于人民对于毛泽东的忘我的向往与崇拜!胸中才有辽阔,胸中才有真正的春夏秋冬,才有真正的季节系列!


    且让大雪飘扬得更大一些吧。边疆的雪,你于是知道了李白把燕山雪花写做大如席的原由。飘飘扬扬,洋洋洒洒,弥弥漫漫,雪愈飘愈厚愈重愈大,风助雪威,寒发雪力,遍山遍野,地铺五尺,房铺五尺,窄窄的一面墙上也戴着几尺厚的雪帽。而一夜过后,向北的房门已经开不开了,风把雪丘送到了你的门口,雪丘已经齐门封门。你不会觉得骇异你只会觉得有趣,你用尽全身力气和全身重量,你像儿时做挤老米①的游戏,你把房门挤开了一道缝,你看到了堵着你的门口的“雪山”,你也看到了雪霁后的湛蓝的天空,一道门缝已经使你的眼睛眩晕黑褐,原因是阳光下的雪太白太白。你一面挤门一面用手一面用木锨推雪,几番搏战,你终于把门打开了一些些,你采用无师自通的缩骨术,从窄窄的门缝中挤了出去,你跌倒在门口的雪堆上,你扑哧一声陷到雪堆里去了,你好像并不急于爬出来,你滚来滚去,你搞得满身满脸是雪,你自己变成了雪人。你叫起你的妻子和儿子,大家一起来清除门口的雪,与其说是在清除,不如说是在拥抱雪亲近雪耍弄雪爱也爱不够雪。等玩完了抬起头来,人人头上身上衣上是雪,家家房上是雪,棵棵树上是雪,一枝一杈上都是厚厚的雪层,条条路上是雪,就连冒着烟煤的浓烟的屋顶烟囱也穿着洁白的雪衣。再抬高一点头,呵,那是视为神圣的南山和东面的博格达雪峰。博格达峰,终年积雪,在夏季,它是那样高远、神秘、静穆、庄严,如云中的神;而冬天大雪后的博格达峰,则变得那样丰厚、巨大、亲近,似乎下凡来到了人间!


    如果说是遮掩,那么大雪是最大的遮掩了,它覆盖了一切,改变了一切,虽然亦当然不能彻底。那么就遮掩一次再一次吧,既然世界是那么不完美,既然不完美的世界有时也抖擞精神向你呈现一次两次那么伟大的奇观和壮举,就让我们在这奇观和壮举面前战栗和沉醉吧,即使这奇观壮举遮蔽了许多一时无法消除的缺陷,即使这奇观和壮举之后各种缺陷并没有消除而是原封不动地出现。


    谁能够在北国的勇猛和普遍的大雪面前念念不忘向雪提出使世界永远洁白的苛求呢?一个美人,她不也是在服装和皮肤的遮盖下面才能呈现出她的妩媚动人么?你总不能用她的X光透视造影来代表她的形象。你总不能自己裸露着并要求一切人裸露出五脏六腑。奇观和壮举总是遮蔽着什么,能够大面积地遮蔽也是一种伟大和壮举,那就心悦诚服地歌唱这奇观和壮举吧。


    来到边疆,钱文内心里充满了歌颂的真实的激情。他愿意歌颂,他必须歌颂,他热爱歌颂,他只能歌颂。不歌颂就灭亡。在灭亡与歌颂之间他当然选择歌颂。愿意就是必须必须就是热爱也就是只能,所以当然。远走高飞的目的正是唱起颂歌,他不一定能像某些作家那样地去颂反右颂三面红旗颂八届十中全会,他怕自己颂不好,他不够资格,他没有那个水平,那么他就去颂祖国河山,颂边疆辽阔,颂民族团结,颂兴修水利,颂绿化荒山,颂改造沙漠。他愿意歌颂每一条山每一道河,他愿意歌颂每一条路每一座桥,每一棵青杨每一口坎儿井,每一个苹果园每一户农家院落。他愿意歌颂义无反顾的火车和通向远方更远方的道路,他愿意歌颂--比如说时差,从京城到边疆,时差两个至三个小时,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遥远的漫游,日月推移,寒温易貌,万里迢迢,数不尽的河川丘壑原野山岭,多么敢想敢做敢当,他与东菊商量去边疆的事,只在电话里谈了十分钟就确定下来了。他们都渴望变化,渴望借时代之手一扫自己生活中的萎靡和停滞,一扫灵魂里的霉斑和阴霾。他想了,他说了,他痛痛快快地做到了,他们把自己的一盘死棋重新下活了,这本身不就是奇迹和壮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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