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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1036天前 | 26877 次浏览 | 分享到:


    世界确实大而奇妙,祖国确实大而美好,生活确实波澜壮阔,虽然常常忧心忡忡,但也常常其乐无穷,任你倒行逆施,我自其乐无穷。钱文转了一个圈,又喜上了乐上了。依据当时的形势,钱文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命运安排的任何别的可能性。


  话说一九六八年打了一年仗,一九六九年零零星星仍然枪声不断,到了秋天,武斗基本停止,到处是埋死人的上坟的,哭亡灵的。两派都说自己的人死了是烈士是永垂不朽,令城市为之凄然。秋末的一个黄昏,钱文和东菊在小城的一个公园里穿行。这个所谓公园的地方,无非就是树多一些,草多一些,鸟多一些罢了。这里地方不大,没有任何安坐设施更没有娱乐或者服务了。门口设有一个标有“售票处”字样的窗口,但窗口已经用破烂三合板钉死,小角屋——原来公园管理人员售票的地方——陈封多年,满室的老鼠和室内长出的杂草——这里更像一个废墟。入门处设有铁栅,看来是验票收票用的,也已经东倒西歪,一种断壁残垣景象,这种景象使人想到“文革”几年后的中国,谁也想不到十几年前还是欣欣向荣的新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转眼间破败成了 

  这副模样。天呀,也恁快了! 园内有一处苹果园,园内有一个工人懒懒地劳动着。这年头的城市里居然还有人干活,这就是边疆的落后之处啦。苹果园之外就都是高可参天的杨树了。杨树的排列倒是很有讲究。整齐而又密集的杨树留出来笔直的通道,留出了圆形的与方形的空场。你甚至从大规模的杨树排列中参悟到古代的兵法和阵法。莫非这个公园仍然没有被完全遗忘?只是再也见不到一个游人或者行人或者第二个工人了。无疑,这儿也早就不需要再收票了。


    边城秋早,还没有进入十月,已经是满地黄叶和半绿半黄的树叶了。


    边城风大,即使不刮风的时候混合着树枝与树叶的味道的是浓郁的尘土气息。


    然而钱文他们愈来愈喜欢在这个公园走一走了,这里有一种废墟的美,荒芜的美,破败的美,无奈的美,也许是病态的美。这里有一种穷愁潦倒的风情,一种百无聊赖的忧伤,一种转瞬沧桑的叹息。这种情调恰恰是别的精雕细刻、一尘不染、美轮美奂的公园所没有的。在这里走一走,于自己的难以表述的心情,既是一种寄托又是一种逃避,既是凭吊哀悼又是舒展排遣,更是给无所事事的人生涂上某种凄清的色调的消遣。


    白杨树细密高直,遮住天空。性急的新中国的首批建设者种树也爱种长得快而没有太高的经济价值的那种。洒下的树荫使公园的光线更加暗淡沉重。离开道路走入树丛,闻到的是一种类似酸梨的气味。钱文不懂,杨树与梨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亲近关系。鸟叫声畏缩而且细碎。是不是天冷得太快天黑得也太快了,鸟儿也收敛萎靡起来,鸟儿也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死活随缘饥饱无惊的模样。行走在这里,钱文与东菊相视而笑,也许是苦笑。


    钱文甚至信口吟起一首诗:


    


    他寻求着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他抛弃了什么,在自己的故乡?


    


    他甚至想起了莱蒙托夫的《帆》。


    莱蒙托夫的后人与他只不过是隔了一条边界。


    东菊甚至随口唱起了一首歌:


    


    天上旭日初升,


    湖面微风和顺,


    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


    做着我们的营生。


    


    她甚至唱起了尘封多年的周璇的歌,影片《渔家女》的插曲。


    周璇永远唱得纯粹。后来她疯了,后来她死了。


    在这个凋落的芜园里,在这个秋天的黄昏,也许有许多魂灵出没。


    朋友,你在哪儿?


    走出树丛,天一下子又亮一些了,东菊叫道:“你看!”


    钱文转头按她指的方向看去,她看见了踽踽独行的一个老女人。什么?


    是她?是她?是?是她?钱文说:“这个人怎么有点像张银波呀,怎么那么像呀,我吓死了。”


    或者是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或者是张银波突然出现在破败的边疆公园,二者几乎是同样恐怖。


    他们走了个面对面,对方对他们的毫无感觉的神情使钱文不敢贸然相认,人走过去了,钱文只是看着东菊,东菊说:“没错啊,没错,是她。”东菊只是在一次看内部电影(苏修的供批判的片子)时遇到过张银波,按理说,钱文她熟悉得多,但是此时此地,钱文完全失去了辨认的能力。


    老女人已经走开十几步了,钱文壮壮胆子叫道:“张——银——波——同志!”


    老女人迟疑了一下,收住步子了,显然,她听见了什么,然而她还是没有转头相望,她停顿之后,又迈动了脚步。


    “请问,您是不是张银波同志,我是钱文。”


    叫了一声后,钱文的胆量突然大增,他跑向前去并且叫着。他的叫声惊起了几只麻雀。


    老女人转过了身,当然,她是张银波。但她仍然呆立着不动。


    钱文拉住了张银波的手,那手是冷冷的,而且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神只是勉强地闪了闪,好像多么不情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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