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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1036天前 | 26854 次浏览 | 分享到:


    钱文有一点怕起来。


    张银波居然出现在这里。霎时间钱文的脑海里出现了法捷耶夫的《表年近已年》里的句子:“是什么风吹来了您,书记同志?”张银波居然别来无恙,张银波的头发居然还是乌黑的,脸上也没有增添多少皱纹,只是她全身显得瘦瘪,瘦瘪得像是纸贴的一个人形。尤其是她的嘴,瘪进去不少,显得一下子衰老和丑陋了许多。这位书记夫人,这位张社长,几年未见,她的上半个脸大致如旧,而她的脸的下半部分,判若两人。她有过一些什么可怕的经历呀?在边疆,钱文甚至听说过她在运动初期吞食安眠药片死去的传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边远的地方呢?她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过这个荒芜的公园?她怎么一点也不像一个老延安一个领导,一个“高干”层的人物了?


    他们俩再次与张银波握手,张银波的手仍然冰凉,没有任何握力,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目光是空洞的,她嘴动了动,没有人听得清她是在说什么。


    他们也就降低了调门,胆怯地问候了一下陆浩生同志。


    “是的,对了,你们在这里,××说过的。××××红心的事。我总要来的,没有××××”张银波看也不看他们,也不回答他们对于陆浩生的问候,而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有声。她仍然速度极快地说着话,如过去那样,她的口齿却益发含混,“我来是为了不幸的红心。”


    “月兰?”他们同时惊叫了一声,同时感到了不祥。


    “红心。”张银波坚持叫她的极革命的名字,“死了,是死了吧。”张银波冷淡地说着,目光空洞,声音呆板。


    “啊……”钱文惨叫了一声,刚叫出声来,发现不应该在这里乱叫,赶紧以一种超常的努力把自己的惨叫压镇回去。他的声音以惨烈始,以噎闷终,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按照边远小城的习俗,虽然张银波态度冷淡,他们俩还是将张银波邀到自己家中,请她吃了晚饭。张银波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文革”以来,红心的情绪似是特别高涨,根据她的了解,她从来没有像“文革”时期这样兴奋起来过。红心打了她的爸爸以后,马上被一派造反组织选为小头头。她来过一次边疆并且与钱文见面,过了一年,红心又来了。本来,来这边是为了外调一个当权派的历史问题,来到这里她就舍生忘死地参加起此地的文化大革命来了。不久,“文革”的武斗升级,她中了弹,身亡了。她死在一九六七年,那时张银波与陆浩生都处于“隔离审查”的“监护”下,他们没有及时得到女儿遭到不幸的消息。直到今年,一九七年,张银波总算得到了一个“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这才获得工宣队批准,专门跑了来,来到她的死亡处所,想进一步弄清有关细节,并且视情况她希望能够为女儿讨到一点点公道。因为与女儿同属一派的一位“战友”说,她并非中流弹而死,而是对立面组织的狙击手瞄准之后特意予以射杀的——红心的积极性战斗性都很强,辩论中常常把对手驳斥得体无完肤,她招引了对立面人员的极度仇恨。


    “红心的表现很好,直到临死,一直背诵着毛主席语录……”张银波说,无喜无悲。


    钱文是一身冷战。


    “凶手……”东菊问。


    “没有人承认。死了的并不只是红心一个人。全国武斗里死的多了。唉,红心的脾气……她能有什么好下场?这边单位说是给我报销路费,这,大概就是所谓善后处理的全部了。”


    张银波不停地说着“红心”这个名字,使钱文既别扭又痛苦。


    “简直不能相信。月兰怎么会这样,她能够变成一个热衷于大辩论的人吗?应该再查一查。”钱文说。他的潜台词是,都什么份儿上了,还称呼她这个红彤彤的名字做啥。


    “白查。”张银波的回答极其简单。


    “您?”


    “后天走。”


    “您今后的工作呢?”


    “待分配。”


    “您看今后的文艺工作……”


    “一切重新开始。过去的都不算,都是修正主义。”


    “陆书记……”


    “继续审查,等结论。”


    “你们……”钱文想问问陆浩生现在是否能回家,他们老夫老妻是否能在一起,又不知道怎样措词好。


    “见过。”


    见过?那就是说浩生现在仍然没有得到自由?


    “犁原同志……”


    “解放了。”


    “他的工作……”


    “不知。”


    钱文想张银波也太精练了,不知道不说不知道,而说不知,等待不说等待而只说待或只说等。这哪里像口语呀。过去,张银波也不是一个嗦的人,她说话办事都以直截了当而给钱文留下印象。但仍然与现在有不同。同时,钱文与东菊关心她与陆浩生,问了那么多问题,她对于钱文的生活情况到现在仍然是不闻不问,见到钱文他们的孩子一点表情也没有。至少,她也应该问问她的女儿上次来边疆来钱文家的情况呀,此后,月兰还写过一封信来表示感谢呢。钱文甚至于找不到向张银波述说他们来边疆后与月兰见面的情形的茬口。你说是月兰死在武斗里,我们至少应该一起回忆一下纪念一下死者呀。世界上有这样交谈的吗?有这样做客的吗?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认为她与钱文是老相识吗?如果不相识,她又何必来到他们家?是个性如此,还是怕沾上钱文?她毕竟已经是待分配的革命领导干部,而钱文呢,不是牛鬼蛇神,恰似牛鬼蛇神……莫非张银波也是这样警惕着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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