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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981天前 | 24144 次浏览 | 分享到:


    胡思乱想着,头晕脑胀着,心乱如麻着,他迎来了祝正鸿同志。祝正鸿一见到赵青山就用双手与他握手,四只手握在一起不能分开。


    “唉呀,太高兴了,听说首长已经接见了你啊,”祝正鸿开门见山,他有意地傻喝喝地笑着,他的傻笑中有一个潜台词:“别以为只有你是贫下中农出身,我也是咱们的农家子弟,我也是劳动人民的红苗苗!”


    “早就应该来看你呀,我要向你检讨呀,我的觉悟不高呀,我也犯过为旧市委效力的政治性错误呀。在毛主席,江青同志面前,我是有罪的喽……”


    祝正鸿似乎说得太过了,他边说边挥动着两只大手。他的手像是农民的手。他的手的动作极笨拙,攥完拳头又放开,像是在操作什么打谷机。他的声调浑厚诚挚,像是求助,赵青山甚至想起旧社会的乞丐。当乞丐沿街乞讨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也是极动人的。只是祝正鸿的眼珠太亮太亮了,那明亮的眸子上似乎闪烁着带有嘲弄意味的光芒。这光芒使赵青山不敢与正鸿对视。


    赵青山连忙谦让,他说:“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太深刻了,我的认识比毛主席的要求差着十万八千里。首长接见我,我的表现是屁滚尿流,不堪造就,我对不起首长,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请求市领导处分我。”


    祝正鸿赶紧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太谦虚了也不对嘛……”


    赵青山看见祝正鸿听了他的谦词以后眉头一皱。这眉头一皱的时间非常短,才皱完就换上了一直保持着的微笑表情。赵青山还是一惊,他分析是祝正鸿以为他的谦虚是耍滑头,是拒绝向市领导报告他与首长接触、谈话的情况,是不肯“交底”。赵青山一惊,又涌出了几滴尿。他连忙从头讲起,无一疏漏——他自信首长对他讲的,他与首长的联系无一是对现在的市领导不利的,他尽可以全盘托出。当然,有一点不能讲,他不能说卞迎春告知他首长要见他时,他说了报告市里,然后他觉察到了卞迎春的不快。他第一没有把握,二,他有几个脑袋,敢说上头的好好恶恶,是是非非?同时他必须自圆其说,他必须讲明白自己为何没有事先报告市领导。


    他早有准备,他必须硬起头皮说假话,他首先推后了卞首长最初给他打电话的日期,这样方显得他被召见是猝不及备之事。他还诈说他最初接到卞迎春的通知后,曾经给祝正鸿同志打电话,打过三次,结果没有找到正鸿同志,当然,正鸿同志太忙了……他准备好了进一步的故事,比如,如果正鸿同志问他那三次电话都是谁接的,那么他的“小说”就得继续合情合理地编下去。反正是写小说的人,编一个打了电话而硬是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的故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好在祝正鸿看来并不在意,他赵青山说什么,祝正鸿也就表示信什么,或者更精确一点表达,是赵青山说什么,他祝正鸿也就没有表示不信什么了。


    当赵青山说到王模楷的来访的时候,祝正鸿轻描淡写地说:“王模楷已经回去了。”


    赵青山没有听明白,脸上显出茫然的表情。祝正鸿说:“听说,王模楷已经回到边远地区去了。”


    赵青山更听不明白了,紧接着他是一惊,不可思议,头几天还奉首长之命来“看”他,怎么今天就说是走了呢?犯什么事啦?失宠啦?政策变啦?其实到了首长那个份儿上政策也就是管别人的而不是管她的了。那么那么……同样令人吃惊的是王模楷的情况,为什么祝正鸿知道得那么迅速,他是从哪里找到的消息来源呢?不论是卞迎春还是首长,都没有向他透露有关王模楷的变故,是故意不谈吗?派遣王模楷来“看”他,究竟是谁需要看谁呢?这里边有什么奥妙吗?是的,他赵青山虽然谈不上是个老几,他一眼就觉出来了,王模楷根本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有那么文质彬彬的么?有那么忧郁沉思的么?有那么欲言又止的么?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或则是颐指气使,高屋建瓴式的,或则是重复套话,做到完全的无我境界的,而颐指气使也罢,谨小慎微也罢,都是以大有来头作为自己的招牌的,他们一举一动都要摆出代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样子。


    “我看王模楷……”且慢,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青山把到了口边的话重新压了回去,他改成,“王模楷,这个,啊哈,这个,那个,唉,哈哈,啊,好哇,好哇……”


    赵青山又叫了几次“局长”,祝正鸿都予以制止,赵青山说:“谁不知道,您马上就是我们的局长啦。”祝正鸿连连摆手,他说:“人事上的事,最后一秒钟还会变化的。你应该明白,人事上的安排,愈是传出来的早,就愈容易有变。你个大作家不会没有体会吧?”


    赵青山似懂非懂。现在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刻了,赵青山必须向祝正鸿提供一点什么,赵青山必须向祝正鸿汇报他被首长接见的情况,要从他被接见的过程中挖掘出别人那里没有的第一手材料,而这个材料,不能是众人皆知的,不能是大概齐靠不住的,不能是有利于首长的政敌的(如果首长是有对立面的的话),不能是首长不愿人知——可能似乎很像是不愿人知的,也不能是无关痛痒的。那么,他赵青山应该说些什么呢?太虚太浅了,好像他在应付市上,他会开罪他的直接领导他的直接“组织”——那当然是他开罪不起的;太深太重要了呢,他好像是在泄露什么不该泄露的东西,万一传出去开罪了首长,他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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