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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981天前 | 24132 次浏览 | 分享到:


    张志远告诉祝正鸿首长接见了赵青山,“你该去看看他”,张志远的指示就这么几个字。张志远一点,祝正鸿心领神会,他去看望赵青山明里是关怀照顾与赵共同学习首长指示,暗里是摸底,是去摸首长对赵说了什么,有什么不利于市革委会的话没有,而且,赵对首长又说了些什么,有什么不该说的没有。常有这样的说法,叫做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这话表面上是同义反复,说了等于没说;实际上是省略了何谓不该说不该做这一最重要也最不方便明说的命题,这个同义反复显出了自己的隐蔽和分量。此时无声胜有声,最精彩之处就在于让你自己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去明白呢?在赵青山见过首长之后,祝正鸿立即出现在赵的家里并带来了给赵青山增分住房的关怀,这就是提个醒:市革委会是巨大的存在;这个存在虽然没有中央文革的势头与招牌显赫;却比中央文革更经常也更管用:比如房子。这也就是告诉赵某人要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妙哉妙也,不言之言,不教之教也。而交谈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根据祝正鸿的见识和经验,赵青山在作家里就算是谦虚谨慎,注意待人接物的了,他那副笃实忠厚,愚直中透露着农民的狡黠的样子也使祝正鸿觉得熟悉,孺子可教也,赵青山有戏!(而凡是精明在外,口若悬河的知识分子型作家,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这也是祝正鸿早就悟出来的了。)


    这回赵青山是行了,瘦猫可能变得肥一点再肥一点。首长那里也许暂时不至于有什么差失。知道屁滚尿流就好,屁滚尿流比张牙舞爪强过百倍。当然,不能大意,谁让他是作家?作家当然危险。两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叫做二加二,比局长们的住房条件还好,可他自己呢?他才住着一套房子,在妈妈没有过世以前,又是妈妈,又是老婆孩子,回到家连个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不久前妈妈走了,才稍稍好一点——这样想真是不孝,罪孽。“权力与财富的再分配”,毛主席最近讲的这个话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听了这个话再不清醒,再闹小资产阶级爱呀自由呀理想呀幸福呀正义呀那一套,就该统统枪毙。却原来那么多旗帜那么多主义,那么多原则,那么多思想和热情,那么多歌曲和诗和梦,那么多文学和艺术,那么多流血和气壮山河……最后都得落实到权力和财富上。


    用我们党的话来说,叫做“先务虚,后务实”。务虚就是讲口号,讲理论,讲思想,讲路线;务实就是讲职务,讲级别,讲汽车,讲房子。这些年他接触了多少干部,多少领导,多少造反派保皇派呀!不管他们怎样地意气风发,海阔天空,最后,真正心连心肉连肉的是……是务实的呀。


    看今天,转了那么多腰子,最后谈到房子的事的时候,伟大作家赵青山,东方无产阶级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赵青山同志,感激得差点没有给他呼噜噜呼噜噜摇起尾巴来。


    你是托尔斯泰又怎么样?你是贵族,你有房子,你住好房子住了一辈子,你有属于自己的庄园和农奴,然后晚年才有伟大绝决的出走。如果你压根没房没食,你早就冻饿而亡,嗝儿屁着凉!你若早就是伟大的底层人,你是诗人们为之哭泣和歌唱的流浪汉,你压根就没家没业,你还哪儿去走走?从此个桥洞走到那处房檐?你出走了谁在乎你?无非像旧社会《平明日报》上的一条消息:“昨夜大风突起,全市冻毙十七人……”


    用林彪的话呢?争来争去,争的是“镇压之权”。


    为什么要镇压之权呢?


    有了镇压之权,也就是分配生命的权力,还没有分配权力和财富,分配房子的权力吗?


    到了老百姓那里,权权权,命相连。我们要想无权的苦,忆有权的甜,摆掌权的难,鼓起夺权的勇敢。


    文化革命,就这么着一家伙把背心和裤衩全扒光啦。


    他现在有了权了吗?他到赵青山这边来,宣布给赵青山增加一套房子,两室一厅。这好像是他有了再分配那套房子的权力。然而,他只是执行而已,现在别说是二室一厅,就是一室无厅,或者半间屋,也得比他大得多的领导也就是勤务员批条子,尤其是,他并没有权力给自己哪怕是多分一间房子呀。


    自从听了老张同志的教导,检举了陆浩生以后,他就成了“革命的领导干部”了,他就从被审查被革命的可疑人物变成了审查旁人革旁人的命的领导——虽然是不太大的领导——干部了。他首先获得了行动的自由,他可以每晚回家,可以每晚吃玫香给他炖的排骨汤——革委会连续分排骨,排骨炖萝卜,不但养人而且补肾。“再分配”一点这样的排骨也是自然而然,天公地道的吧。他每天晚上还要与想像中的妈妈讨论国际国内政治形势。遇到头疼的事,他就想妈妈如果在,会是什么主意。肯定,依妈妈的意见,他的表现应该比现在还要紧跟,还要激烈,还要誓死效忠中央文革小组。妈妈说过:“孩子你要记住,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你就要给他当孝子贤孙,提马桶刷饭盆,咱们都干。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咱们对他是六亲不认!没有毛主席……”妈妈一说起毛主席就满眼热泪。从前不也是这样的呀?妈妈是憋着一股什么劲呀,她有机会就要发表最左啊左的意见。在祝正鸿听说上面酝酿让他担任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的时候,他告诉了妈妈,他本来以为妈妈会为他终于快要成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员而欢欣鼓舞的,谁知道妈妈说:“不,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我要听的是你去掏大粪,你去下乡落户当农民,你去喀拉昆仑山放哨!你要到反修防修的第一线去,你要与帝修反斗个一万年!毛主席说得对,减少一百年也还是九千九百年!那样,你才能真正地改造自己!一颗红心是铁打的!哪怕是牺牲了生命,也才是你爸爸妈妈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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