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还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
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色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欢喜自己所作的估计,按照理智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父,舅父还不相信。”
舅父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智。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父真情实事为方便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父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前生活上去,就变了主意,找出了解脱的话语。
“舅父,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父并不在这些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问你正经话,你告诉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我在学。”
“陈白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情,我倒欢喜这种人。”
“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性,冒险,赌博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观。这样也好,因为糊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发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父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吗?”
“可是比舅父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父身边,在那椅背后伏下身去,在舅父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 ”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 种欢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父这时的心情,就在床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父,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父就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 些话!”舅父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日的温柔与慈爱,但她明白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高声的说:“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父说!”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床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 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狼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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