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士平先生没有把话说出,那学生也觉得自己的不济了,就接着说,“我也知道我是无分的人。我没有陈白的好处。
凡是使一个女人倾心的种种我都没有。我的愿心只适宜于同先生说及,因为先生知道人类在某种情形下,有无可奈何的烦乱,苦恼到灵魂同肉体。我并不想这件事有尽她明白的必要,我只是拿来同先生说说。我要走了,因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伟大的人,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为止。我因为爱她,变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么办?我应当怎么样去为这个全人牺牲,还是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结果!我纵可以在黑暗里把我灵魂放大,装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阳下见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无用处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子,我不明白… “说到后来这青年就小孩子一样在士平先生面前哭了。士平先生没有话可以说,就尽这个人哭了一会,自己抽了一枝烟,仿佛想从烟雾中把自己隐藏起来。这学生是那么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当成母亲一样毫不隐瞒的倾诉了心上的一切,末了还这样放肆的哭!事情非常显然的,就是这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萝为什么同陈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点点,这时就不会这样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萝同陈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则这学生知道这情形以后,将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自杀了。
士平先生没有作声,望到这学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脸无话可说。等到学生把眼泪擦去,做着小孩子的样子发笑了时,士平先生就轻轻的叹着气,很忧愁的说道:“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当为你尽点力,想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你应当强硬一点,因为这样软弱对于自己毫无益处。爱情是我们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却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实或者可以使你快乐,但想象总只能使你苦恼。
你的身体不甚健康,对于许多事容易悲观,这一点,你是因为身体的弱点,变成不能抵抗这件事所给你的担负,因而沉在悲哀里去的。你要在这事情上多用点理智。只有理智可以救济我们感情上的溃决。我听到你说及的话,都很使我感动,因为人事上的纠纷我知道的多了一点。我待说这时代是要我们革命的时代,不应当为恋爱来糟蹋感情,这话说得全是谎话。不过,当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关系能够在各种形式中存在,爱的范围也比较现在这一个时代为宽阔,我相信我一定还能帮你许多忙。你这时要我为你做什么?是不是要我去把这事情告给梦?“
听到士平先生说的话,这年轻人眼泪婆娑的摇了一下头,用着伤心到了极点的人的神气,说,“我不希望这样。”
“那要怎么样?”
“我无论什么希望都没有,我没有敢要求什么,我也并不需要什么,我现在把这件事同先生说到,我似乎就很快乐了。”
“我希望你能够这样。有什么难处时只管同我来说,我当为你解决。”
“我非常感谢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觉就放肆了。
我很惭愧。“
“不必这样。我愿意你听我的话,不要使幻想和忧愁咬伤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这个还复杂一点的,应当有勇气去承受一切,不适宜一个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是不是要吃一点药?”
年轻学生又摇摇头,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听到那寂寞鞋声,缓缓的响过甬道,转过西院的长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这年轻人所说的一些话,心中觉得不大快乐。他本来先是预备翻译一个供给学生们试演用的短剧,这时也不能再做这件事了。
他想到这件事就是一个剧本的本事,也是一个最好的创作。他记起一个日本人的小说来了,山田花袋的《绵被》,就在同样意义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并不象把自己放在一旁,来看两个信托他的男女恋爱。但这件事在另一时。如果这信托先生的大学生,知道了自己错误,做先生的能处之泰然没有?如果知道所申诉的话,所说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恋的女人,这学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应不应负一点疚?他有点追悔,当时为什么能尽这学生把话说完,说话时他不去制止,说过后他也不告过那学生什么话,觉得似乎做了一种欺骗事情,不能找寻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另一个地方,这时萝正接到一个陈白的信,读了一会,满纸的忏悔,也仍然满纸是男子对于女人的谎话。因为信上的话越写得完全,萝就越不相信,看了一会信,心上有点懊恼,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这人近来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从舅父方面看来,萝有点变了。舅父把这个说及,作为取笑资料时,萝总没有做声。
舅父问,这是为什么?答也不大愿意,只悄悄的溜走了。这情形,舅父看来,虽然一面笑着一面总有一点儿忧愁。
舅父从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陈白与萝的关系,为了一 些小事恶化了。他以为一定就是为这一个理由,使萝感到日子难过,就劝她不要再到××学校去,且说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阵。这绅士用的还是那安详的绅士头脑,为甥女打算一切,平时辞辩风发的萝,却失去了勇气,同舅父谈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来较多来到这绅士家中,因为演戏或是谈谈别的,萝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这舅父见到总觉得很快乐。士平先生常常在这绅士家中吃晚饭,三个人说话的多少,在平时第一应当为萝,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轮到绅士。但近来却总是绅士说话特别多。萝忽然变成沉静少言语的女子了,绅士知道了这是陈白的事,影响到了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样,还是常常尽萝有机会来攻击他。萝没有什么兴致说话,成天在心上打算什么问题,只士平先生来时才稍稍好了一点,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过来用晚饭。吃过饭了,三 人有时坐了自己那辆小汽车到公园去散步,又或者到别处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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