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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丰 乳肥臀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莫言 | 发布时间: 825天前 | 45486 次浏览 | 分享到:


    上官来弟坐在东间炕前的脏土上,忘记了珍惜身上宝贵的皮毛。她瞪着眼,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大张着,像一口枯井,干嚎声就从那枯井里持续不断地冒出来。我的那六个姐姐,低声啜泣着,泪珠子在熊皮上滚动,在狍皮上跳跃,在黄鼠狼皮上闪烁,把绵羊皮漏湿,使兔子皮肮脏。    


    樊三大爷往东屋里一探头,像突然见了鬼,目光发直,嘴唇打哆嗦。他倒退着出了我家屋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孙家大哑巴站在我家堂屋里,转动着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他的脸上,除了能表现出愚蠢的笑容外,还能表现出深不可测的沉思默想,表现出化石般的荒凉,表现出麻木的哀痛。后来我还看到他表达愤怒时脸部可怕的表情。    


    母亲用一根细铁丝贯穿了野兔的嘴,把它悬挂在堂屋的门框上。大姐吼出的恐怖她充耳不闻;哑巴脸上的古怪她视而不见。她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笨拙地开剥兔皮。沙月亮背着鸟枪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母亲没有回头,冷冷地说:    


    “沙队长,我家大女儿今日订婚,这只野兔子便是聘礼。”    


    沙月亮笑道:“好重的礼。”    


    “她今日定婚,明日过嫁妆,后日结婚,”母亲在兔子头上砍了一刀,回转身,盯着沙月亮,说,“别忘了来喝喜酒!”    


    “忘不了,”沙月亮说,“绝对忘不了。”说完,他就背着鸟枪,吹着响亮的口哨,走出了我家家门。    


    母亲继续开剥兔皮,但分明已失去了任何兴趣。她把野兔子留在门框上,背着我进了屋。母亲大声说:“来弟,无仇不结母子,无恩不结母子——你恨我吧!”说完这句凶巴巴的话,她无声地哭起来。母亲流着泪,肩膀耸着,开始剁萝卜。咔嚓一刀下去,萝卜裂成两半,露出白得有些发青的瓤儿。咔嚓又是一刀,萝卜变成四半。咔嚓咔嚓咔嚓,母亲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夸张。案上的萝卜粉身碎骨。母亲把刀又一次高高举起,落下来时却轻飘飘的。菜刀从她手里脱落,掉在破碎的萝卜上。屋子里洋溢着辛辣的萝卜气息。    


    孙家大哑巴翘起大拇指,表示着他对母亲的敬佩。他嘴里吐出一些短促的音节,辅助着拇指表示他对母亲的敬佩。母亲用袄袖子沾沾眼睛,对哑巴说:“你走吧。”哑巴挥舞着胳膊,用脚踢着虚空。母亲抬高了嗓门,指指他家的方向,大声喊:“你走吧,我让你走!”    


    哑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对着我扮了一个顽童般的鬼脸,肿胀的上唇上的小胡子像一抹绿色的油彩。他准确地摹仿了爬树的动作,又准确地摹仿了鸟儿飞翔的动作,然后,仿佛手攥着一只扑扑楞楞的小鸟,他笑了,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心窝窝。    


    母亲又一次指指他家的方向。他愣了一下,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跪下,对着母亲——母亲抽身闪开——于是他对着案板上的萝卜块儿,磕了一个响头,爬起来,得意洋洋地走了。    


    夜里,疲倦已极的母亲沉沉睡去,等她醒来时,发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香椿树上、杏树上,挂着一片肥大的野兔子,宛如树上结了奇异的果实。    


    母亲手扶着门框,慢慢地坐在门槛上。    


    十八岁的上官来弟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红狐狸跟着黑驴鸟枪队队长沙月亮跑了。那几十只野兔子是沙月亮献给我母亲的聘礼,也是他向我母亲牛皮哄哄的示威。大姐私奔,二姐三姐四姐当了同谋。事情发生在后半夜:母亲疲倦的鼾声响起时,五姐六姐七姐也进入梦乡。二姐起身,赤脚下地,摸索着挪开了母亲在门后筑成的壁垒,三姐和四姐拉开了两扇门。傍晚时,沙月亮就在门臼里倒上了枪油,所以门扇在无声中开启。在后半夜的凄冷月光中,姐妹们搂抱着道别。沙月亮望着顿枝上的免子窃笑。    


    第三天是哑巴和大姐完婚的日子。母亲沉静地坐在炕上缝补衣裳。将近中午时,终于等待不下去的哑巴来了。他用动作和表情跟母亲要人。母亲下了炕,走到院子里,指了指东厢房,又指了指依然悬挂在树上那些已经冻得硬梆梆的野兔子。母亲什么也没说,哑巴就完全明白了。    


    黄昏时分,我们一家坐在炕上吃萝卜片喝麦面粥,忽听到大门被擂得山响。到西厢房喂上官吕氏吃饭的二姐气喘吁吁地跑进采,说:“娘,坏了事了,哑巴兄弟们来了,还带着一群狗。”姐姐们惊慌不安。母亲稳如磨盘。她用汤匙喂饱了八姐玉女,然后就咯咯吱吱地嚼起萝卜片来。她的神情安详的宛如一只怀孕的母免。大门外的喧闹突然安静了。约摸过了抽袋烟工夫,三条红光闪闪的黑影,从我家低矮的南墙头上翻了过来。孙家的哑巴三兄弟来了。跟着他们进院的,还有三条像抹了荤油一样光滑的黑狗。它们如三道黑色的虹,从墙头上滑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在深红的暮色里,哑巴们和他们的狗凝固了片刻,宛如一组雕塑。大哑巴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缅甸软刀。二哑巴拄着一把青蓝的腰刀。三哑巴拖着一柄红锈斑驳的大朴刀。他们的肩膀上,都斜挎着一个蓝布白花的小包袱,好像要出门远行。姐姐们吓得屏住了呼吸,母亲却泰然自若地、呼噜呼噜地喝粥。突然,大哑巴吼了一声,二哑巴和三哑巴也跟着吼,他们的狗也跟着吼。人口里和狗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儿像闪闪的小虫,在暮色里飞舞。接下来,哑巴们进行了刀法表演,就像麦田葬礼那天他们与乌鸦大战那样。在那个遥远初冬的黄昏,我家院子里刀光闪闪,三个像猎狗一样矫健的男人,不断地往上蹿跳着,尽量地舒展开钢板一样的身体,把悬挂在树枝上的几十只野兔子砍得七零八落。他们的狗兴奋地咆哮着,晃动着庞大的脑袋,把残破的野免尸体咬住,然后像飞碟一样甩出去。他们折腾够了,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我家的院子,成了野兔子的碎尸场。有几只兔子头,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宛如遗留的风干果实。哑巴们带着狗们,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然后,像来时一样,飞燕般掠过墙头,消逝在昏天晦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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