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密码

安全问题

注册 忘记密码?
  • 为赛事评奖做准备,网站测试开启文章评论功能,请大家阳光交流,不吝赐教!评论需要登录账号,没有账号点击注册。
边塞艺苑
丰 乳肥臀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莫言 | 发布时间: 828天前 | 45754 次浏览 | 分享到:


  巴比特像被刀拦腰斩断了似的猛地伏在了地上。    


  司马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左耳上破了一个洞,粘稠的血糊在了他的腮上、头发上、脖子上。他把我拖起来,用僵硬的手,熟练地摸遍我的四肢。“小舅,你好好的,胳膊在、腿也在。”他说。他弯着腰,掀下了压在六姐身上的尸首,把六姐扶起来。六姐那件高领白裙上血迹斑斑。    


  冒着乱箭般的急雨,我们被赶进了风磨房,这是镇上最高大的建筑物,如今变成了临时囚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有很多机会逃跑。因为急雨很快把十七团的民夫队手中的火把浇灭。十七团的士兵同样被冰凉的雨鞭打得睁不开眼睛,他们跌跌撞撞,自身难顾。在队伍前边,只有两根黄色的手电光芒引导。但竟然没有人逃跑。俘虏者和被俘虏者同样狼狈。临近风磨房破烂的大门时,十七团的士兵比我们还要踊跃地冲了进去。    


  风磨房在急雨中打哆嗦,借着闪电的蓝光我看到,屋顶铁皮的接缝处,水像瀑布一样漏下来。探出去的铁皮屋檐,一道明亮的激流奔涌而下,门前的泄水沟里,灰白的水一直漫到了街道上。从打谷场至风磨房的艰难跋涉中,我与六姐和司马粮失散了。我的面前,是一个披黑雨衣的十七团士兵,他有两片遮不住牙齿的短唇,黄色的牙齿和紫色的牙床暴露无遗。他的灰白的眼珠子蒙着一层云雾。闪电灭亡之后,他在黑暗中打着响亮的喷嚏,一股烟草混合着萝卜的气味,喷在了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又酸又痒。黑暗中,喷嚏声响成一片。我想寻找六姐和司马粮,但我不敢喊叫,只能借着短暂的电火,在震撼灵魂的雷声里,嗅着燃烧硫磺一样的雷电的气味,抓紧时间寻找。我看到,在小个子士兵背后,是磕头虫面黄肌瘦的脸。他像—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窈窕活鬼。黄脸变紫,头发像两块毡片,绸褂子粘在身上,脖子更长,喉结像一只鸡蛋,胸膛上肋骨凸现。他的眼睛像墓地里的磷火。    


  临近黎明时,雨势减小,铁皮屋顶上混乱的轰鸣被有空隙的噼啪声代替,闪电少了些,颜色也由可怕的蓝光和绿光变成了温暖的黄光和白光。雷声渐远,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屋顶上的铁皮哐哐地响着,铁皮裂缝处,积水哗哗地泻下来。寒风刺骨,浑身僵硬,人们不分敌我,挤在一起。女人和孩子在暗中啼哭。我感到大腿间那些鸡儿蛋儿,紧紧收缩上去,牵扯得小肠痛疼。小肠又牵扯着胃,满腹冰冷,凝成一团冰。如果这时候有人想离开风磨房,没有人会阻拦,但没人离开。    


  后来,大门外有人来了。我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背倚着不知道是谁的屁段,那人同样也倚着我。门外响起呼呼隆隆的蹚水声,接着出现了几团飘飘摇摇的黄光。几个全身裹在雨衣里,只露着脸的人站在大门口,对屋里喊:“十七团的人,赶快出来站队,归还建制。”喊话的人嗓音沙哑,但这沙哑并非他的本来声音,他的声音原本是洪亮的、富有煽动性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藏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原爆炸大队队长兼政委鲁立人的脸。关于他率部升级进了独立纵队的消息,早在春天里就传进过我的耳朵,现在终于出现在眼前。    


  “快点,”鲁立人说,“各连都已号好了房子,同志们立即回去烫脚喝姜汤。”    


  十七团的士兵拥拥挤挤地撤出风磨房。他们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几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风雨灯,杂七拉八地喊着:“三连的跟我走!七连的跟我来!团直的跟我走!”    


  士兵们跟着马灯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几个穿着大蓑衣的士兵抱着汤姆式过来。带班的举手报告:“报告团长,警卫连一排前来看守俘虏。”鲁立人举手还礼,道:“严格看守,不让一个人跑掉,天亮后清点俘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笑着对黑暗中的磨房说,“我的老朋友司马库也在里边。”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一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小人,老子在这里!”    


  鲁立人笑道:“天亮后咱们再见!”    


  鲁立人匆匆地走了。那个大个子警卫排长站在灯光里,对着磨房里说:“我知道,有的人身上还藏着短枪,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你一枪就能打倒我。但我劝你不要动开枪的念头,因为你一开枪,只能打倒我一个,可是——他对着身后怀抱汤姆枪的十几个士兵挥挥手——我们十几梭子打进去,倒下的就不止一个了。我们优待俘虏,天亮就甄别,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欢迎,不愿意参加的,发路费回家。”    


  磨房里没人吭声,只有哗哗的水声。排长指挥士兵,拉上了腐烂变形的大门。马灯的黄光,从大门上的窟窿里射进来,照在儿张浮肿的脸上。    


  十七团士兵撤出后,磨房里有了间隙。我摸索着,向着刚才司马库发声的地方挤去。我碰到了几条打着哆嗦的滚烫的腿,听到了很多抑扬顿挫的呻吟。这座庞大的风磨房,是司马库与他的哥哥司马亭的杰作,磨房建成后,没有磨出一袋面,风车的叶片一夜之间被狂风吹得纷纷断裂,只剩了些粗大木杆子挑着残缺的叶片一年四季嘎啦啦地响。磨房里宽敞得可以跑马戏,十二盘小山一样的大石磨顽固不化地蹲在砖石基座上。前天下午我和司马粮还来此观察过,司马粮说他要建议父亲把风磨房改造成电影院。当我们踏进磨房时,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空旷的磨房里有一群凶恶的老鼠吱吱地尖叫着向我们冲过来,冲到距我们两步远时,它们停住了。一匹白毛红眼睛的大老鼠蹲在最前边,抬起两只精美得像用玉石雕成的前爪,捋着雪白的胡须。它的小眼睛星星一样闪烁着,在它的身后,几十匹黑色的老鼠列成半圆的队形,鼠视眈眈,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我惊恐地倒退,头皮炸、炸、炸,脊梁沟阵阵发凉。司马粮挡在我前边——其实他的个头仅仅齐着我的下巴——弯下腰,后来又蹲下,直盯着那匹白毛老鼠。白毛考鼠也不示弱,放下捋胡须的前爪,像犬科动物一样坐着,那小嘴小胡子微微地颤抖着。司马粮与老鼠僵持着。老鼠们,尤其是那匹白毛老鼠在想什么呢?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