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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丰 乳肥臀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莫言 | 发布时间: 828天前 | 45814 次浏览 | 分享到:


  鲁立人脸色铁青,黑眼里射出阴森森的光,逐个扫视看我们。司马粮端着酱碗,装出十分胆怯的样子依偎在母亲腿边。    


  母亲一声不吭,抱起鲁胜利,管自走下河堤。我们紧紧跟随着母亲。    


  几天后我们听说,落入河水中的,只有哑巴和尊龙大爷挣扎着上了岸,其他的人下落不明,真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马库跑了,他绝对不会被淹死,其他的人则必死无疑,包括那个咋咋呼呼的押俘队小头目。    


  其实我们更加担心的还是六姐上官念弟和她的美国夫婿巴比特的命运。在那些河中洪水澎湃的日子里,每天夜里,母亲就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叹息。母亲长长的叹息声甚至盖住了河水的咆哮。母亲尽管生了八个女儿,但来弟疯了;招弟和领弟死了;想弟卖身进了火坑,差不多也等于死了;盼弟跟着鲁立人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去,说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求弟卖给了白俄,跟死了也没有多少区别;只有一个玉女天天跟在母亲身边,但可惜她是个瞎子;也许正因为她是瞎子,才能在母亲身边呆得住。如果念弟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上官家的这八仙女,就真正七零八落了。母亲在叹息的间隙里,大声地祈祷着:    


  老天爷爷,主上帝,圣母玛丽亚,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念弟吧,保佑我的孩子们吧,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灾难和病痛都降临到我的头上吧,只要我的孩子们平安无事……    


  但过了一个月后,一个关于六姐和巴比特的消息从洪水消退的蛟龙河对岸传来:在大泽山深处的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当爆炸的硝烟散尽,人们钻进洞去,发现洞里有三具拥抱在一起的尸体。死者乃一男两女,男的是一个满头金发的外国青年。尽管没有人敢肯定地说死者中就有我们的六姐,但母亲听到了这个消息后,苦笑一声道:“这都是我造得孽啊……”然后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卷第39节 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吗?(1)


     


  在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深秋季节里,泛滥成灾的秋水终于消退。满坡的高粱红得发了黑,遍地的芦苇白得发了黄。清晨的太阳照亮了被第一层淡薄的白霜覆益着的广漠原野,十七团的大队人马静悄悄地开拔了。他们牵着成群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越过了残破不全的蛟龙河桥,消逝在河北的大堤外边,再也见不到踪影。    


  十七团大队人马撤走后,原十七团团长鲁立人就地转业,当上了新成立的高东县县长兼 县大队队长,上官盼弟被任命为大栏区区长,哑巴被任命为区小队队长。哑巴率着区小队,将司马库家的桌椅板凳、坛坛罐罐分送到村中百姓家,但白天分下去的东西,晚上便全部送回到司马家大门口。哑巴带着人,把一张雕花大木床抬到我家院子里。母亲说:“我不要,不要,抬回去!”哑巴却说:“脱!脱!”母亲对正在缝补袜子的上官盼弟区长说:“盼弟,你给我把那床弄回去。”盼弟区长说:“娘,这是时代潮流,你不要抗拒!”母亲说:“盼弟,司马库是你的二姐夫,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我这儿养着,等他回来,他会怎么想!”母亲的话让上官盼弟陷入沉思。她放下破袜子,背上短枪,匆匆跑出门。跟踪而去的司马粮回来对我们说:“五姨跑到县政府去了”。司马粮还说,一乘双人小轿,抬来了一个大人物,十八个背着长短枪的士兵护卫着他。鲁县长见了他,就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恭敬。据说,这个人是最有名望的土改专家,曾经在潍北地区提出过‘打死一个富农,胜过打死一只野兔’的口号。    


  哑巴带着一些人,把那张大床抬了回去。    


  母亲松了一口气。    


  司马粮说:“姥姥,咱跑吧,我觉着要出大事。”    


  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粮儿,放心吧,就算天老爷带着天兵天将下了凡,也不会把咱们这些孤儿寡妇怎么样。”    


  大人物始终末露面,司马家大门口站着双枪门岗,背着盒子炮的县区干部穿梭般出入。那天我们放羊归来时,正碰着哑巴的区小队和几个县、区干部押解着棺材铺掌柜黄天福、卖炉包的赵六、开油坊的许宝、香油店掌柜金独奶子、私塾先生秦二等一干人在大街上行走。被押的人一个个缩肩弓背,神情不安。赵六拧着脖子说:“弟兄们,这是为了啥?你们欠我的包子钱一笔勾销行不行?”一个撇着五莲山口音、嘴里镶着铜牙的干部抬手便扇了赵六一巴掌,厉声骂道:“妈拉个巴子!谁欠你的包子钱?你的钱是哪儿来的?”被押解的人再也不敢说话,都灰溜溜地低了头。    


  夜里,冻雨窸窣。一条人影翻过我家墙头。母亲低沉地问道:“谁?”那人急行几步,跪在我家甬路上,说:“弟妹,救命吧!”母亲说:“是大掌柜的?”司马亭道:“是我,弟妹,救救我吧,明天他们要开大会枪毙我,看在我们多年乡亲的份上,救我一条狗命吧!”母亲沉吟几声,拉开房门。司马亭闪身进来。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哆嗦着,说:“弟妹,弄点东西给我吃吧,我快要饿死了。”母亲递给他一个饼子,他接过去狼吞虎咽。母亲叹息着。司马亭说:“嗨,都怨老二,和鲁立人结下了怨仇,其实,我们还是要紧的亲戚呢。”母亲道:“别说了,啥也别说了,你就躲在这里吧,孬好我也是他的丈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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