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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郭沫若小说集
来源: | 作者: 郭沫若 | 发布时间: 771天前 | 42354 次浏览 | 分享到:

 ——“该不是响的吗?”爱牟夫人还追问了一声。

 ——“响总不会,你放罢。”

 火柴擦燃了,花炮果然不响,但不提防是会放射的,啾的一声从炮身中放射了一朵磷光向孩子们睡着的床上,笔直地射去了。一种尖锐的惊呼声从爱牟夫人口中叫了出来,只见那朵磷光正中在第二个孩子的右眼上,急烈地回旋。爱牟夫人急忙用手去弹开。孩子也从睡梦中用手去弹拨,随着便惨切地惊哭起来了。右眉已烧去,右眼已经焦黑,睫毛也看不见了。“啊啊,啊啊,这……这……”爱牟夫人把孩子抱了起来,只是惊呼着不能成语。

 ——“不要尽他用手去搓!不要尽他用手去搓!”爱牟把婴儿睡在别一张床上。又把受伤的孩子夺过来,孩子仍哀叫不绝。

 ——“啊啊,啊啊,眼睛打瞎了么?”

 ——“不会,不会,不要惊惶!……啊,他睁开了一线了呢!”

 孩子把眼睛睁开来,但是受了伤的右眼只微微露出了一些儿缝裂。眼球是依然无恙。孩子好象还是在睡眠中的光景,虽然把眼睛睁开了几次,但又严闭了;虽然把右手举起过几次,但被爱牟紧握着,也就不动了。哭声止息后,仍旧熟睡着,但只时时微微痉挛。

 ——“幸好只伤了皮肤,隔两天总会好。”

 ——“把绷带来替他绑了才好罢,不然他会用手搓坏了呢。”

 ——“绑了也好。”

 爱牟夫人一时找不出绑带出来,只得随意撕裂了一条清洁的布来要替孩子绑上,但布条一触到伤处时,孩子又破嗓地惊叫起来了。

 ——“还是不用绑罢!还是不用绑罢!我捉他的手睡,不要紧,不要紧!”

 受伤的孩子又安静了下去,爱牟抱着他在楼房里走去走来,同时也抱着一腔怨艾与哀怜的情调。爱牟夫人只在桌旁呆立,好象不知所措的光景。久不入睡的婴儿,看见大人们的惊惶,也自己觉察了自己的过失的一般,不知几时早已无声无息地在床上睡去了。惊惶后的安心,安心过的后悔,随着房中的静穆渐渐增加。爱牟夫人竟把她许久不曾过目的《圣经》寻出,坐在炉旁的一只藤椅上翻阅了起来。爱牟抱着孩子走了一会,看见他已经安定,便和着衣裳抱着孩子一道睡下。

 ——啊啊,可怜的孩子们随着自己飘泊到这上海,言语也不通,朋友也没有,他们的精神一天一天地只是枯寂下去。自己又没有多大的能力足以把他们放在较好的环境里面,他们窒居在家里就好象坐着囚笼,他们的朋友只是些残破的玩具,他们的慰安只是些一年前从东洋带回的画报。朋友说:中国人的生活是乞丐生活,不错,真是不错,象我这些孩子们简直是乞丐以下了。

 ——啊,上海的孩子们真是可怜!看不见一株青草,听不见一句鸟声,生下地来便和自然绝了缘,把天真的性灵断丧。西洋入的公园既不许他们进去,中国人的精神只是丑恶的名利欲的结晶,谁也还顾不到儿童的娱乐,儿童的精神教育上来。在上海受难的儿童倒不仅我的几个,但我今天却为什么要买些下等的娱乐品来谎骗他们呢?假使我不买花炮,怎么会烧伤他的眼睛?啊,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

 ——在东洋的时候,孩子们日日在海上玩耍,身体也强健得多,性情也活泼得多,如今是被我误了,我因为要占有他们,所以才从自然的怀中夺取出来,使他们和我同受着都市生活的痛苦,我是罪过!我是十分罪过!但我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都市上来呢?我同他们隐居在何处的乡下,不是很理想的生活吗?啊,但是,世界的诱力太大了,人类的诱力太大了,许多的同胞都在患难之中,我又怎么能够独善呢?我总应该替社会做一番事情,我这一生才可以不算白费。孩子们还是到东洋去罢,他们还是发育的时代,而我却又不同!……

 他这么默想着,又感叹到他自己的身世上来。他想起三年前还在日本的时候,有一次也是年残冬尽,他们因为没房租,被房主人逼了出来,另外迁到一家海上的渔家里去。那时第二的孩子还一岁未满,他们乘着夜阴搬家,孩子是背在他的背上的,他那时候做过几首纪事的杂诗:


 博多湾上负儿行,耳畔风声并海声。

 落落深松如鬼物,失巢稚鸟咽悲鸣。

 昂头我向群星笑,群星应笑我无能。

 去国八年前此夕,犹自凄惶海外身。

 海外栖迟又一年,苍茫往事已如烟。

 壶中未满神山药,赢得妻儿作挂牵。

 寄身天地太朦胧,回首中原叹路穷。

 入世无才出未可,暗中谁见我眶红?

 欲上崆峒访广成,欲上长城吊始皇。

 寸心骋逐时空外,人生到底为谁忙?

 到处随缘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风欲打玻璃破,吹得炉燃亦可嘉。

 这些诗,表现他心境的徬徨,他身世的徬徨,但是他的徬徨直到如今还是没有安定。他很象屠格涅甫的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自己很想在现实世界里做一番牺牲,但又时常怀疑,结局终被引到虚无里去了。他想自杀也不知道想过多少回,但他并不是因为失恋,也并不是因为悲观,他是想借此解决他内心中的烦扰。他今晚抱着他的次儿,念起这些旧诗,觉得他自己的心情仍然是三年前的样子,但是三年前的生活转成了他现在的景幕了。

 忏悔着现在,又追怀着过往,他在床上看看要睡去了,孩子一动又惊醒了转来,足足一夜不曾入睡。房中的静穆,也伴着他的女人读了一夜的《圣经》。

 第二晨早起来,孩子的眼睛肿得如象一个石榴一样。但是痛楚是完全没有了。孩子睁着一只眼,仍是瞬刻不停地作种种的游戏。大人们要叫他睡,他连一分钟也不肯睡。他一点怨望的心肠也没有,一点悲观的心肠没有,仍然是玩,仍然是笑。接连两三天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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