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儿,你回日本去多拣些金蚌壳儿罢,在那海边上呢。爹爹停一晌要来接你们。”
——“唔,拣金蚌壳儿呢,留下好多好多没有拣了。”
他一路同他儿子们打着话,但他的心中却在盘旋。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到日本去,还要带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车下车,这怎么能保无意外呢?昨天买船票的时候,连卖票的人也惊讶了一声。“啊,别人都还要惊讶,难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能够漠然无情吗?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从上海到长崎三等舱只要十块钱,送他们去耽搁几天回来,来回也不过三四十块钱。啊,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在船上去补票罢。是的,在船上去补票罢。……”但一回头又想起他同朋友们办的一些杂志来了,“那些杂志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后朋友们岂不辛苦吗?有那三四十块钱,他们母子们在日本尽可以过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国艰难,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顾,我还是不能去。唉,我还是不能去。”——辗转反复地在他的心中只是想的这些问题。他决下心不去了,但又悬想到路上的艰难,又决心要去。从安南路坐到汇山码头他的心机只是转斡。他的女人抱着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儿坐在旁边,默默不作声息。婴儿受着马车的震摇,起初很呈出一种惊诧的气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摇篮里一样,安然地在他母怀中睡熟了。
坐了一个钟头以上的光景,车到汇山码头了。巍然的巨舶横在昏茫的黄浦江边,尾舶上现出白色的“长崎丸”三字。码头上还十分悄静,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脚夫外还不见乘客的踪影。同路的朋友也还没有来。上了船把舱位看定了之后,他的心中还在为去留的问题所扰。孩子们快乐极了,争爬到舱壁上去透过窗眼看水,母亲亲手替他们制的绒线衣裳,挂在壁钉上几次不能取脱。最小的婴儿却好象和他惜别的一样,伸张起两只小手儿,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声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时,婴儿抱着他的颈子便跳跃了起来。
——“日本的房屋很冷,这回回去不要顾惜炭费,该多烧一点火盆。”他这样对他的女人说。
她的女人也抚着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语一般地说道,这回回去,自己挽水洗衣烧火煮饭,这双手又要龟裂得流出血来了。
——“这回回去,无论如何是应该雇用女工才行。十块钱一个月总还可以雇到罢?”
——“总可以雇到罢。”女人的眼眶有点微红了。“听说自从地震以后,东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钱只要有宿食便来上门的。但是福冈又不同,工钱以外还要食宿,恐怕二十块钱也不够用。”
——“我在上海总竭力想法找些钱来,……”他这么说了一半,但他在内心中早狐疑起来了。找钱?钱却怎么找呢?还是做文卖稿?还是挂牌行医?还是投入上海Zigoma团①去当强盗呢?……
①作者原注:在美国城市中流行的一种流氓暴力团。
——“福冈还有些友人,一时借贷总还可以敷衍过去。我自己不是白去游闲的,我总还可以找些工作。”
——“放着三个儿子,怎么放得下呢?”
——“小的背着,大的尽他们在海上去玩耍,总比在上海好得多呢。……”
船上第一次鸣锣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长过颈子来,他忍着眼泪和她接了一个很长的接吻。他和孩子们也一一接吻过了,把婴儿交给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见人,他有几分狐疑起来了,是起来迟了?还是改了期呢?动身的时候,悔不曾去约他。他跑出舱来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买的,现刻还存在他的手里。他一方面望T君快来,但一方面也想着他不来时,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儿们回去。走出舱来,岸上送行的人已拥挤了,有的脱帽招摆,有的用白色手中在空中摇转。远远望去,一乘马车,刚好到了码头门口。啊,好了!好了!T君来了!车上下来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着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儿们相见了。船上又鸣起第二次催人的锣来。“我怎么样呢?还是补票吗?还是上岸去呢?”他还在迟疑,他女人最后对他说:“我们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赘,你可以专心多做几篇创作出来,最好是做长篇。我们在那边的生活你别要顾虑。停了几月我们还要转来。樱花开时,你能来日本看看樱花,转换心机也好。”
他女人的这些话头,突如其来,好象天启一样。七年前他们最初恋爱时的甜蜜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又响彻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来,“哦,我感谢你!我感谢你!我的爱人哟,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长篇?是的,最好是做长篇。Dante①为他的爱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长篇的创作来纪念你,使你永远不死。啊,Ava Maria!Ava Maria!②永远的女性哟!……”他决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别,拜托了一切之后,便毅然走出舱来。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来,免惹得孩子们流泪。
①作者原注:但丁。
②作者原注:“福哉圣母!福哉圣母!”天主教追念圣母玛利亚之祈祷词,此上是把自己的女人当成圣母。
几声汽笛之后,黄浦江面已经起了动摇,轮船已渐渐掉头离岸了,他等着T君的身影渐渐不能看见了,才兴冲冲地走出码头。“啊,长篇创作!长篇创作!我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总要弄出一个头绪来。书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洁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见的时候,她的眉间不是有一种圣洁的光辉吗?啊,那种光辉!那种光辉!刚才不是又在她的眉间荡漾了吗?Ava Maria,Ava Maria……永远的女性!……Beatrice……‘洁光’……”他直到走上了电车,还隐隐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向黄浦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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