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书房的时候,祥哥连头也不抬。姑姑叹一口气,对母亲说:“阿祥又闯祸了,昨天在学校里打了一个美国孩子……”祥哥这时把唱片向地上一摔,愤愤地说:“谁叫他一直在我面前骂中国人?谁叫他骂‘不知好歹的支那人敢在美国人头上动土’?我早就警告过他了,我说,‘你小心!你再敢骂一句,我就打你!’这胆小鬼,躲到一群人的背后,尖声地叫‘支那……’还没等他说完,我分开人群,一拳就把他打倒了。跟他要好的几个美国孩子,还围上来打我……’祥哥自豪地撇着发肿的嘴唇笑了一笑,“别看他们把我打得脸肿鼻青,他们一个个也都挂了彩。后来居然也有几个中国孩子来帮我打起他们来了,这我倒想不到……”
这时院子里的石子地上,传来沙沙的汽车开进的声音,姑父在外面叫:“太太们,客人来了,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姑姑和母亲连忙走了出去。
祥哥没有理我,只找出一套《蝴蝶夫人》的唱片放在唱盘上开起来,自己靠着墙两臂交叉地坐着,眼睛直望前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一动也不动。
我在一旁激动地站着——时间过得慢极了!
客厅里忽然传来一个拳头打在纸本上的声音,一个重浊的哑声喊:“拿原子弹炸死他们!这些毛泽东的鬼孩子们!”祥哥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我赶紧走到帘缝里往外看,那个要拿原子弹炸死我们的,是八十五军医院的院长牛金上校。
他满脸通红,手里举着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巨人的头像,头像后面跟着密密层层的波浪式的人流。一个短胡子的记者,端着酒杯,嚼着满嘴的东西,走过来微笑地说:“毛泽东的鬼孩子们,可不怕原子弹呵!我亲眼看见过他们那拚命劲儿!”
另一个穿着敞领衬衫黄短裤的记者,也走过来说:“院长先生,你研究过他们身上带的那白粉没有?据说是迷魂药,吃了就会不顾死活地往前冲,比我们孩子们用的海洛因强多了!”牛金瞪着通红的眼睛,说:“什么迷魂药?他们是没有感觉的野蛮人!”这时我身后砰的一声,祥哥把留声机的盖子关上了,他对回过头去的我,用发抖的几乎是低吼的声音说:“你听见没有?这时候还有人跑到美国去,就是最……最没出息的!”
他说着一下子就窜出门外去了。
我气得愣在那里,我不气祥哥,我气我那没有出息的爸爸和妈妈!
站了一会,我茫然地走出去。母亲正和威康斯太太坐在小桌旁边。这个每个酒会必到,每到必醉的美国女人,这时已经喝得半醉了。麻黄色的乱发垂在涂着厚粉的额前,口红已经褪色了。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半截纸烟,对母亲比划着说,“告诉你,在美国会把你累死,除非你是百万富翁。
在东京多舒服呵。日本下女多好,多听话,什么都替你做。我都发愁明年我们回国去怎么过日子。要能把这些下女们像行李一样捆起带走多好……”她歪歪斜斜地做着捆人的姿势,一杯酒全泼在桌子上了。她斜着眼对我递过空杯子来:“好孩子,给我到你姑父那边拿一杯威士忌梳打吧。”等我替她取了酒来回头要走的时候,她却把我抓住了,说:“谢谢你——你不是才十三岁吗?都快有你母亲高了。你一到了美国,喝了我们的浓牛奶,你就会长的更快。等我明年回去看你的时候,你该抹上口红,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了!”我就像让她打了一个嘴巴似的,使劲地挣脱了,气促地说:“我永远也不会抹上口红……”我一口气跑到门外去,后面是枭鸟似地磔磔的笑声:“中国女孩子脸皮真薄,一说交男朋友就羞得那样子!”
我不想去找祥哥,我也更不想进展,我在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车子,坐到车子里去。我脑子里风车似地在转:够了,这就是我的前途!“搽上口红,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野蛮人”,“没出息”……客厅里灯光零乱,声音嘈杂,侍者同下女们通过院子,在客厅和厨房门口匆匆地进进出出。我听见他们咕哝着低声地诅咒:“每次都得躺倒几个人,都醉死完事!”
最后,天色大黑了,这些醉鬼们才拖着拉着地、一溜歪斜地出来上了车,一拨一拨地走了。我听见姑姑在叫我,找我。接着父亲和母亲、姑姑都出来了,姑父跟在后面也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开了车门探头进来,看见了我,就回头对姑姑笑说:“找到了,这孩子这些日子怪得很——你们进去吧,我们走了。”
一路上父亲开着车,母亲默默地坐在他旁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到了家,林先生的破车子已经停在门前了。我不大喜欢林先生,他是台湾籍的华侨,我们的下女说他是搞黑市的。他每次来总带走我们攒下的几瓶洋酒、几罐咖啡或是几包白糖,来的时候也总是鬼鬼祟祟地同父亲在书房里关着门说话,也许是算黑市帐!
父亲和母亲都进书房里去了。我站在黑暗的院子里,望着隔壁渡边家纸门后面透出来的灯光,刚要迈步,忽然又缩回来了。自从我们要到美国去的消息说出去了以后,玲子对我也冷淡了!
渡边玲子的父亲是一个铁路工人。玲子的母亲前年去世了,从广岛接回来的、玲子的寡姐惠子,在替他们管家。玲子和我同岁,也只比我大几天。她姐姐惠子有二十多岁了,不论晴天雨天屋里屋外,头上总是包着头巾;夏天也总是穿着长袖子的衣服,而且轻易不到门外来,碰见人总是把头脸俯得很低,或是掉转过去。
我们搬到她隔壁来住以后,我和玲子渐渐熟识了。有一次她悄悄地告诉我,她的姐夫是被原子弹炸死的,她姐姐也受了一身的伤。姐姐本来是不愿意到东京来的,她不愿意见人,后来因为这边需要人帮忙,而且她身体越来越坏,不能再继续做整天的工作了,才勉强回来的。一提起这事,玲子就咬牙切齿地恨美国人,说:“你没有看见她一身的创疤呵,你没有听见她讲过那年八月六日早晨八点十五分以后,广岛的人间地狱的情形呵,你说,美国人还是人吗?”她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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