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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六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857天前 | 33801 次浏览 | 分享到:


但是太阳又出来了,虽然阴云仍在西方堆积着。一八九三年五月十一日在这里还有一件使我愉快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们的纯朴的忠诚的老佃农们会来见我——他们虔诚的顺从是真诚的!他们在崇敬的美丽的纯朴和忠实上,比我不知伟大到多少。即使我是不配受他们的崇敬的——他们的情感并不因此而失掉价值。


我用对小孩子一样的热爱,来对待这些大孩子——但这里也有一个差别。他们比小孩子还幼稚。小孩子还会长大,这些大孩子却再也不会长大了。


一个温顺的灿烂的纯朴的灵魂,透过他们疲乏,起皱,衰老的躯体发出光来。小孩子只是单纯而已,他们没有这些大孩子的毫无疑问决不动摇的忠诚。如果有一股潜流使人们的灵魂可以沟通的话,那么我的真诚的祝福,定将伸向他们,为他们服务。一八九三年五月十六日过午洗完澡之后,爽畅而清洁,我在河岸上散步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以后我走上那只泊在中流的新的游艇,躺在铺在船尾板上的床上,在夜晚的黑暗中,我静静地仰卧着。小这个思想每天浮上我的心头:我会再生在这个布满星辰的天空之下吗?在这条孟加拉河上,在世界的那么僻远的一个角落,这个美妙夜晚的宁静的狂欢,会再是我的吗?


也许不会,风暴也许会改变了;也许再生的,我带有不同的想法。许多这样的夜晚可能到来,但它们也许不肯这样信赖地、爱抚地、完全狂放地安息在我的胸怀里。


奇怪得很,我最大的恐惧就是怕我重生在欧洲!因为在那里一个人不能这样地躺着,对上面的无限的空间敞开整个心身——我恐怕,一个人只要躺下去,就会让人家严厉地申斥一顿。我也许会在哪个工厂或是国会里拚命地忙着,像那边的道路,一个人的心思,因为交通拥挤,必须是石头铺成的,几何学式地铺开,使它开阔无碍而井井有条。


我确信我不能明确地说出,为什么这种懒懒的、梦想的、自我集中的、装满了天空的心境,对于我是最值得想望的。当我在这里躺在游艇上,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比最忙碌的俗人卑下。毋宁说,我若是束紧裤带拚命地干的话,和那些典型人物比起来,我可能显得非常软弱的。一八九三年七月三日昨晚,风像丧家之犬那样地整夜嗥叫。雨还在不停地倾注。田地里的水奔涌成无数漩涡流进河里。淋透了的农民搭渡过河,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拿山药的叶子盖在头上。大货船滑驶过去,舵工浑身精湿地坐在舵边,水手在雨里使劲地拉着拖绳。鸟儿郁闷地关在巢里,而人的儿子依旧行进,因为不管天气怎样,世上的工作还必须做下去。


两个牧童在我的船前放牛。那几只母牛十分高兴地吃着草,它们的鼻子插进青葱的草里,尾巴不停地忙着拂打苍蝇。


雨点和牧童的竿子都不住地、没有道理地落在它们的背上,但是它们都不计较地听任忍受着,镇定地大声咀嚼下去。母牛有着那样地柔和、慈爱、忧郁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会想到,应该把人的一切劳动负担,强加在这些壮大温和的牲畜的驯伏的肩膀上?


河水每天上涨。我昨天只能从舱面上看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从房舱的窗户里看到了。


我每天早晨醒起,都发现我的眼界更加宽阔。不久以前,只有远村边的树梢,像深绿的云彩一般露了出来,今天整个树林都可以看见了。


陆地和水慢慢地对面走来,像一对腼腆的情人似的。他们差不多达到了羞怯的极限——他们的双臂将围抱到彼此的颈上。在豪雨中,我将会欣赏这满溢的河上的旅行。我在考虑下令开船。一八九三年七月四日今天早晨露出一点阳光。昨天雨停了一会儿,但是天边的阴云还堆得很浓,久晴是没有什么希望的。这堆阴云望去就像一张厚厚的云毯卷在一边,任何时候一阵好事的风,可能又来把它铺开,盖住整个地面,把蔚蓝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遮得毫无痕迹。


今年在天空中不知积存了多少的水。河水已经涨过了那低洼的沃化的田地①,还要淹没田里所有长起的庄稼。不幸的佃农绝望地在割下一束一束的半熟的稻子,用小船运走了。他们走过我船前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很容易了解,一个农人逼得在收获的前夕割下稻来,会怎样地痛心,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些穗子可能已经结成谷子了。


天道里一定有些慈悲的成份,否则我们怎能从那儿得到我们的一份慈心呢?但是很难看出慈悲的心究竟在哪里。千百万无辜的人们的哀号似乎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大雨任意地倾注着,河水还在上涨,多少次的请求都没有得到任何方面的救济。人们只好说这样的话——这一切都在非人所能了解——来自寻安慰。但是,人是极其需要懂得世界上是有慈悲和正义这样的东西的。


然而,这只不过是发气。理性告诉我们天地万物决不能①在沙岸填上一层可耕的土壤的田地。——译者有圆满的快乐的。只要它是不圆满的,它就必须忍受不圆满的忧伤。只有在它不是天地万物而是上帝的时候,才能是圆满的。我们敢于这样大胆地祈求吗?我们越思索,我们越是常常回到起点上去——为什么要有天地万物呢?如果我们不能决心拒绝事物的本身,只抱怨它的伙伴——忧伤,是无用的。沙乍浦一八九三年七月七日农村生活的流动不是太快,但也没有停滞,劳动和休息携手同行。渡船来回地开,行人打着伞沿着纤路走去,女人们在浸在水里的竹篮里洗米,农民们头上顶着麻捆到市上去。


两个人在用匀称的打击声,砍着一根木材。村里的木匠在一棵大无花果树下修理着一只倒放着的小船。一条蒙古种的狗,无目的地在河岸上来回地走。几头母牛,在饱餐了一顿丰富的青草之后,躺在那里反刍,懒洋洋地把耳朵前后摆动,用尾巴打拂着苍蝇。当几只乌鸦放肆地站到它们脊梁上的时候,它们偶然也不耐烦地摇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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