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子里还有一个处所是我始终没有找到的。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游伴,管这个地方叫做王宫。“我刚上那里去过,”她有时告诉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带我同去的好日子,永远也没有来到。那是一个美妙的地方,玩具和玩法都是美妙的。我仿佛觉得这地方一定很近——也许就在第一层或是第二层楼;可就是永远进不去。我不知道问我的同伴问过多少次:“只要告诉我,这地方真正在房子里面还是外面?”
她总是回答说:“不在外面,不在外面,它就在这座房子里。”
我就坐下想:“这王宫会在哪里呢?这房子的每一间屋子我不是全知道吗?”我从来也不问这国王是什么人;他的还没有被找到的王宫在哪里;但这一点是清楚的——这王宫是在我们的房子里。
回忆童年的光阴,最常想到的是那充满在生活与世界中的神秘。梦想不到的事物到处潜伏着,每天最先浮上心头的疑问是: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我们能碰到它呢?就像自然把些东西握在拳头里,微笑地问我们说:“你猜这里面有什么?”我们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她听拿不到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颗我在南边凉台的一角种下而又每天浇灌的蕃荔枝的种子。这种子会长成大树的想法,使我总在不安的悬望之中。蕃荔枝种子还是有发芽的习惯,但是因为有了悬望的情感与之俱来,这习惯就没有了。这过失不在蕃荔枝上,而是在我的心里。
有一次,我们从一位长亲的假山上偷了几块石头,自己也堆上一个小假山。种在假山缝里的草木,因为我们过于殷勤的照管,使它们勉强靠着植物的本能,活到它们夭折的日子为止。这座小山头给我们的喜悦和叹赏是无可形容的。我们毫不疑惑地认为,我们的这个作品对于大人们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可是当我们把这问题寻求证实的这一天,我们屋角的这座小山和一切石头一切草木都不见了。书房地板上是不宜于叠假山的这条学问,是这样粗暴而突然地传给我们的,使我们大为震惊。当我们体会到我们的幻想和大人们的意志大相径庭的时候,把地板从石头的重压下释放出来这件事,就永远记住在我们的心里。
那些日子,世界生活的脉搏对于我们是多么亲切啊!地,水,叶子,天空都对我们说话,也不让我们不睬它们。我们是怎样地常常抱着很深的遗憾,就是我们只了解大地的上层而不了解大地的下层!我们的一切计划就是如何去窥测大地的土色被窝下面的东西。我们想,如果我们能够一根竹竿接着一根竹竿地捅下去,我们也许能和它的最深处有点接触。
在过马格月①的时候,外院就立起一连串搭天篷用的木头柱子。马格月的第一天就开始在地上挖立柱子的窟窿。准备过节对于孩子总是有趣的,但是这种挖掘对我特别有吸引力。
虽然我年年都看着他们挖——也看到窟窿越挖越深,直到挖的人都没在里面看不见了,但是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特①马格月,在印历十月,相当于公历十二月至一月。——译者别的、值得王子或骑士去探求的事物——而每一次我都有神秘之箱已经开锁的感觉。我觉得再挖深一点就行了。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这一点从来也没有成功。帘幕只拉动了一下而并没有拉开。我想大人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为什么他们只满足于这样地浅挖呢?若是我们小孩子也可以发号施令的话,大地最深的秘密,是再也不许被闭闷在它的尘土被窝之下的。
想到在蔚蓝的圆穹之后,到处潜息着天空的神秘,这也会刺激我们的想象。当我们的老师给我们讲孟加拉科学读本第一册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说,蓝天不是一个盖子,我们是多么惊奇啊!他说,“把梯子一个接上一个,一直往上爬,可是你永远也碰不着头。”我断定他一定想省梯子,就一直追问下去:“可是要是我们接上更多,更多,更多的梯子呢?”当我体会到再加上无数的梯子也是没有结果的时候,我就吓住了,呆呆地想这问题。我下了结论,这种震惊世界的消息,一定只有世界的老师们才会知道!
在印度历史上,奴隶王朝不是一个快乐朝代。回到我自己的仆人统治的一段生命史中,我找不出在那时期有什么光荣或者快乐的事情。国王常常更换,而折磨我们的拘禁和责罚的法规却一成不变。我们在那时期没有机会在这个题目上作哲理的探索;我们的脊背竭力忍受着落在上面的打击:我们把它当作宇宙的规程承受了下来,就是说“大的”要打人,“小的”要挨打。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学到相反的真理,就是“大的”要受苦,而“小的”是使人受苦的根源。
被猎取的不站在猎人的立场上去看善恶。因此那警戒的鸟,在子弹发出以前,警告它同伴的啼声,会被骂为恶意的。
挨打的时候,我们的号哭就不被打我们的人认为是礼貌;它事实上算是对于仆役统治的暴动。我忘不了为了有效地镇压这种暴动,我们的头曾被撞在当时用着的大水罐上。无疑地,这种呼号对于引起呼号的人是讨厌的;而且很可能有不愉快的结果。
现在我有时想,为什么我们的仆人会给我们以这样残酷的待遇。我不能承认那全是因为我们的行动态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致使他们把我们放在人类仁慈的界限以外。真正的理由一定是我们的一切负担完全放在仆人的身上,这全部负担就是对于最亲近的人,也是一件难于担承的东西。只要让孩子做孩子的事,让他们跑跑玩玩,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事情就很简单了。无法解决的问题的造成,就是因为你要把他们禁闭在屋里,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呆着,或是禁止他们做游戏。这时候,由于他们的孩子气而轻松地产生的负担,就沉重地落在监护人的身上——就像寓言里的马,不让它自己甩脚走而把它扛了起来,虽然为这个负担花钱雇来了扛夫,可也不能阻止他们从这可怜的畜生身上,每一步拿走一点负担。
2024-07-10
2024-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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