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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六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1014天前 | 47891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的啼哭就使我不到年龄也被送进东方学校去了。我在那里学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有一种责罚的方法我还记在心里。凡是不能背诵功课的儿童,就被罚站在凳子上,两臂伸开,手掌向上,上面叠放着几块石板。这种方法会不会促进孩子们对事物更好的认识,是心理学家可以争论的问题。我就这样在很小的年纪开始了我的学校教育。


我对于文学的登堂入室是有它的根源的,但也由于下房流行的书籍,其中最主要的是译成孟加拉文的昌纳克耶的格言,和克里狄瓦斯的《罗摩衍那》。


那一天读《罗摩衍那》的图画,很清晰地回到我心上来。


这天是阴天,我在临街的楼廊上玩,忽然间萨提亚要吓我,我忘了为什么原故,喊了起来:“警察!警察!”我心里对于警察的责任只有一个极模糊的描摹,但是有一件事是我确信的,就是一个罪人一落到警察手里,他就一定像一个可怜的人落在鳄鱼锯齿似的爪里一样,一下去就不见了。我想不出一个无辜的孩子怎样才能逃脱这无情的刑罚,我全身发抖地跑到内院,只想警察从后面追来。我把这面临的大祸吐露给我母亲,她却并不惊慌。但是恐怕再出去就有危险,我就坐在母亲房间的门槛上,读着我祖姑的一本大理石纹纸面的、书页已经折角的《罗摩衍那》。四合的楼廊,围着内院,阴暗的过午天空的微光照在院里。我的祖姑发现我正在为着书中一段悲惨的情节哭泣起来,她就过来把书拿走了。


我在童年几乎不知奢侈为何物。总起来说,那时的生活水平比现在简单得多。同时,我们家里的孩子,有完全不受过分照顾的自由。事实是,照顾的手续对于保护者也许是偶然的殷勤,而对于孩子来说却总是一个绝顶的麻烦。


我们是处在奴仆的统治之下的。为着省他们的事,他们几乎压制了我们自由活动的权利。但是不受娇惯的自由,补偿了这个约束的粗暴,我们的心灵没有受到不断的娇养、奢侈和盛饰的迷惑,因此始终是清明的。


我们的膳食是没有什么美味的。我们所穿的那些衣服,只能引起现代儿童的嘲笑。在我们满十岁以前,无论如何也穿不上鞋袜。冷天就在布衣上加一件棉布外褂。我们也从来没有想到这就算寒伧。只在我们的老裁缝尼亚玛蒂忘了在我们的外衣上做口袋的时候,我们才提出抗议,因为那时候还没有一个孩子穷到连把口袋装满的零钱都没有的地步;由于老天爷慈悲的分配,贫富家庭孩子的财富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每人有一双拖鞋,但都不大穿。我们把拖鞋踢到前面去,追上去再踢,通过这样每一步有效的打击,使得拖鞋也一样容易破烂。


我们的长辈在衣、食、住、行、谈话和娱乐各种事上,都和我们相距很远。我们偶然地看到了他们的起居服食,但却是接触不到。对于近代儿童,大人们变得微贱;他们太容易接近了,而且也是一切需求的对象。我们的东西没有一件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许多微小的东西对于我们都很希罕。我们生活在希望中,希望有一天我们长得够大了,可以得到遥远的将来给我们储存起来的东西。结果是无论我们得到多么微小的东西,我们都享受到了尽头;从皮到核一点也不丢掉。近代有钱人家的孩子,得到东西只啃掉一半,他们的世界的大部分都在他们身上浪费掉了。


我们在外院①东南角的下房里度过光阴。我们的仆人中有一个夏玛,他是从库鲁那地区来的,黧黑圆胖,长着鬈发。


他把我放在一个挑好的地方,用粉笔在外面画一个圆圈,正正经经地竖起指头警告我,说我一越过这个圆圈就有灾祸。我从来不十分了解这危险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但我总是很害怕。我在《罗摩衍那》中读到悉多因走出了罗什曼那所画的圈圈而遇到苦难,因此我对于这可能性不敢怀疑。


在这屋子的窗下有一个水塘,一道石头台阶直达水面;水塘西头的院墙边有一棵很大的榕树;南边还有一行柳树。我转着圈走近窗前,就能穿过拉下来的百叶窗,整天像看画书似的不住地凝望着这个景物。从一大早我们的街坊就一个一个地来洗澡了。我都知道谁在什么时候来。每个人的洗法我都熟悉。有的人用手指头堵上耳朵,泡了几次就走了。有的人不敢整个地下去,只在头上拧几下浸湿了的手巾。第三个人飞快地、小心地用手臂拨开水面上的脏东西,然后在突然的冲动之下,猛然一下跳进水里去。有一个人干脆从台阶顶上一下跳到水里。有的人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嘴里还念着晨经。有的人总是急急忙忙地一洗完就回家。有的人是一点也不忙,悠闲地洗着,洗完又仔细地擦着,把湿的浴衣脱下来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慢慢地整理腰带的褶子,再在外院花园里绕几个弯儿,采几朵花拿着,慢慢地走回家去,同时他干净的身体上发着清爽愉快的光。这种事一直到过午才完毕。那时候浴场没有人来,也显得寂静了,只有鸭群还在,游①外院是男人住地,女人住在内院。——译者来游去地寻找水蜗牛,或是整天梳理它们的羽毛。


寂静笼罩着水上以后,我的全部注意力就被榕树的影子吸引住了。有几条气根,从树身爬下来,在树下形成一个黑暗纠结的蟠曲。仿佛宇宙的法则还没有找到门路进入这神秘的地区;仿佛古老世界的梦境逃出了天兵的看守,徘徊着进入近代光明之中。我在那里所看到的人,和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不能用明确的语言述说出来。关于榕树我后来写过:


你昼夜凝立着,像一个苦行者在忏悔,你还记得那个以幻想和你的影子游戏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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